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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前村后

        2008-01-01 00:00:00范小青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08年5期

        向貴小時候,家里來了一個城里的親戚,親戚帶來一個小妹妹,住了幾天,跟向貴處熟了,向貴到哪里,小妹妹就跟到哪里,追在后面喊哥哥哥哥。向貴一高興,就說,妹妹,我?guī)闳ネ姘?。小妹妹說,玩什么呢?向貴說,玩最好玩的東西。

        向貴所說的最好玩的東西,也是村里調皮的男孩子們最喜歡玩的東西。這種玩法,要有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還要有特定的風俗習慣,那就是關于死人和人死以后大家所做的一些事情。

        死人以及人死以后的事情,這是一套程序。從向貴懂事起,他就一直在看著這一套程序。

        開始的時候,就是一個人老了,或者一個人病了。接著,他越來越老,或者病得越來越嚴重,就快要死了,他的家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有人忍不住就提前哭起來。但只要他一哭,就會有人罵他:還沒到時候,你就號啦,你咒他早死啊。這么一罵,這個人就不敢哭了,如果一時收不住哭,就改成低低的抽泣,然后漸漸地停止。

        但無論有沒有人哭在前面,那個人總是要死的。后來他果然就死了。這時候大家就一起哭了,聲音齊齊的,高低尖粗渾然一氣,聽不出什么分別了,哭得昏天黑地,哭得驚天動地,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哭聲有了變化,有人聲音低了一點,有人停了下來,有人還在哭。聲音不那么整齊了。然而先前已經(jīng)停止了哭的人,不知為什么,也許回頭想想還是傷心,還沒哭夠,也許是被還在哭的人重新又感染了,所以他們又回頭重新哭起來。這樣一來,哭聲就更不整齊了,七高八低,有的氣長,有的氣短。但這無所謂,一點也不影響整個程序往前走。

        接下來就是擦干凈死人的身體,再穿上新衣服。穿了新衣服的死人躺得筆筆整整,看起來很精神。有人會在死人的嘴里放幾粒米。那幾粒米總是一半在嘴外一半在嘴里,短短的,翹在那里,看起來不像是塞進嘴里的米,倒像是他要從嘴里吐出來。

        向貴有一次從死人家回去后問媽媽,他會吃嗎?媽媽說,怎么不會,不會吃放在他嘴里干什么?但是向貴不相信。人死了怎么還會吃?向貴的想法是簡單而直接的,一點也不迷信。再接下來,就用到棺材了。棺材已經(jīng)在他們家擱了好多年,上面落滿了灰,蓋子也一直蓋著。因為它一直沒有派上用場,平時它顯得很孤單,難得有人會關心它一下?,F(xiàn)在它終于要派上用場了,它的個頭也顯得大而粗壯起來。向貴從前來他們家玩的時候,見過它,沒覺得它有那么大的個頭,現(xiàn)在感覺不一樣了,可能因為它也知道自己要派用場了,就神氣起來了。棺材上的灰塵被撣干凈了,蓋子也打開了,有人朝里看看,里邊是干凈的,就先墊一塊新的被單在棺材底下,然后幾個人合力,既是用了死勁的,又是輕手輕腳的,把死人從擱在堂屋中央的木門板上抬起來,抬到棺材邊上,就放下去了。

        蓋上棺材蓋,再釘洋釘。洋釘很長,平時像向貴這樣的小孩,一般看不到這樣長的洋釘,只有在造房子和釘棺材的時候才有。但村里造房子的人家很少,死人的事情倒是經(jīng)常有,所以,向貴對長洋釘?shù)挠洃浛偸呛退廊诉B在一起的。

        然后會有一支隊伍來,吹吹打打,有的人家隊伍人多一點,有的人家隊伍人少一點,但過程是差不多的,這些人一路吹吹打打,另一些人就抬著棺材跟在后面,這時候又有人哭幾聲,但多半是幾個女的,男的都不再哭了,已經(jīng)在死人死的那時候哭過了,哭夠了。女人的哭總是要比男人多一點,也來得容易一點,所以她們還要再哭一下。她們走在隊伍最后面,哭哭啼啼,但是因為前面的隊伍吹吹打打,把她們的哭聲淹沒了。

        把棺材抬到地頭上,吹打聲停止了,棺材就擱在那個地頭上。棺材很重,里邊還躺著死人,就更重了,抬棺材的人這時候已經(jīng)很累了,到了地方就趕緊卸下扛棒。因為卸得匆忙,棺材擱得有點歪有點偏,不夠端正。死人家的人央求抬棺材的人,再挪一挪,再起一起,把位子放正了,否則,他心里會不安逸的。抬棺材的人已經(jīng)歇了一會,又有力氣了,照著死人家的人的指點,重新抬起棺材,頭朝南腳朝北地放正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但向貴始終是不明白的。他說,他怎么會知道放得正不正,他怎么會心里不安逸。沒有人理睬他的問題,都覺得他問得多余,不必回答。

        吹打的隊伍和別的人都散走了,向貴還站在這地方。這地方是死人家自己的田地,在自家的地頭上放一口棺材,別人是不好說話的。向貴家城里有親戚,他們來鄉(xiāng)下的時候,看到地頭上有棺材就這么直白白赤裸裸地擱在地頭上,也不挖個坑埋下去,都覺得奇怪。但是村里的人不覺得奇怪,這就是他們的習慣,許許多多年,許許多多代,傳下來的就是這樣,如果誰不這樣做,那就奇怪了,還會被別人指責。

        向貴站在這里不走,是有原因的,他等人散走之后,趴到棺材上聽聽里邊有沒有聲音,因為他們老是說死人怎么怎么,比如說棺材擱得不正,他會不安逸,比如說,往他嘴里塞米他也會吃下去,既然是這樣,可能說明他還沒有死,至少是沒有死透,向貴趴上去,想聽聽他還有沒有動靜。但他從來沒有聽到過任何動靜。向貴說,哼,瞎說,他根本就不知道。

        過程還沒有結束,事情還要往下發(fā)展,還要再過一段時間。這一段到底是多長多短的時間,說不準,這要看棺材的木質,還要看這段時間的天氣,雨水多不多,太陽辣不辣,等等??傊€要有一個等待的過程,到那時候,棺材腐爛掉了,里邊的死人的肉也腐爛掉了。死人家的人來到地頭上,把腐爛的棺材板扒掉,但還舍不得扔掉,捆捆扎扎帶回去燒火,把死人的沒有了皮肉的骨頭拿出來,裝進一個甏。這種甏叫骨甏,是專門放死人骨頭的。但甏總是不夠深,死人身上有兩根最長的骨頭放不進去,有一半是交叉著露出骨甏外面的。那時候向貴還不知道這兩塊最長的骨頭叫股骨,他只知道那是人大腿上的骨頭。而大人們則直接說腿,不說骨頭,好像他們沒看到它們已經(jīng)變成了兩塊白花花的骨頭,他們覺得那仍然是兩條活生生的人腿呢。骨甏不僅不夠深,還總是不夠大,甏口也不夠大,死人的骷髏頭是放不進去的,就架在那兩根支出來的腿骨上。

        這套程序,到這里才基本算是完成了。骨甏仍然放在自家的地頭上,就在原來放棺材的那地方。這個地方并不特殊,也不隱蔽,就在地頭路邊。村里人走路或者下田干活的時候,隨時都會和骨甏相遇,就像從前他們和棺材相遇一樣。大人們是熟視無睹的,看見等于沒看見,從來就只當這些骨甏和骨頭不存在,或者就只當它們是一塊泥巴,一棵秧。

        但村里也有不是大人的人,那就是孩子們。孩子和大人是不一樣的。尤其像向貴這樣的調皮的男孩子,把這些骨甏和骨頭,當成了游樂的玩具。

        他們把那兩根長長的股骨拿出來,這是他們游戲中的武器,是劍,是刀,是棍棒,打來打去,那個骷髏頭,就當個皮球踢來踢去。他們甚至膽大到把從來沒有人敢嘗試的恐怖的傳說進行實踐,他們往死人骷髏頭里放了七顆黃豆,又對著它撒了一泡尿,然后拔腿就跑。結果死人骷髏頭根本就沒有追上來。撒尿的就是向貴,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恐怖傳說的荒謬。

        大人知道了,是要罵死他們的。大人說,小死人膽子也忒大了,你們這樣玩死人,死人是知道的,他們要來捉你們去。向貴說,死人怎么會知道,死都死了,爛都爛掉了,才不會知道呢。大人就咒他們,說,你沒有死你怎么知道死了以后不知道,你去死吧,你死了就知道死人知道不知道。說這么毒的話,咒向貴去死的,就是向貴的媽媽爸爸或者爺爺奶奶。其實,他們并不要向貴死,他們都很喜歡向貴,向貴是他們心肝寶貝,他們心里,天天在求死去的祖宗保佑向貴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呢。但他們說起話來就是這樣的。向貴也不會跟他們客氣,向貴說,我才不去死呢,要死你去死好了,你死了你就知道死人知道不知道。

        好在他們的游戲,并不是每次都會被發(fā)現(xiàn),因為擱棺材或擱骨甏的地,都是在村后的,從來不會放在村前的地上,這也是一個風俗。如果擱在村前,開門見了墳,會壞風水,會給活著的人帶來霉運。這是無數(shù)的歷史事實證明過的東西。即使沒有歷史的事實,只要有這樣的傳說,大家都會被傳說所控制,沒有人敢去冒這個險。所以,有些人家村后沒有地,他們也會想方設法在村后弄一塊地擱置死人,他們不想因為一個死人,給活著的家人帶來霉氣。

        村后,就是向貴要帶城里的小妹妹來玩游戲的地方。村里人一般不習慣回頭朝后張望,他們總是顧著眼前的事情,眼前的事情還讓他們愁不過來呢,后面的事情就不去管他了。尤其是死人,既然已經(jīng)按規(guī)按矩做了所有該做的程序,一切就都結束了?,F(xiàn)在向貴帶著小妹妹,走在村里人的屁股后面,走到地頭上,一眼就看見了骨甏和那兩根長骨頭架著一個死人骷髏頭。小妹妹嚇得捂住了眼睛,但又不甘心地偷偷地從手指縫里往外看,她看到哥哥把死人的骨頭拿在手里舞來舞去舞出很好看的動作。小妹妹說,你拿他的骨頭,他知道了怎么辦?向貴說,他不會知道的。他怕小妹妹不相信,就對著骨頭說,喂,你知道嗎?你知道嗎?骨頭不說話。向貴跟小妹妹說,你看,他不知道的吧,問他他都不回答。小妹妹在向貴的鼓動下,膽子慢慢大了,她也撿了一塊骨頭玩起來。

        后來向貴長大了。他當民兵連長的時候,開始破四舊了,移風易俗,他帶著村里的民兵,把地頭上還沒爛的棺材扒掉,把暴露在外面的骨甏埋到地底下去,折騰來折騰去,村里的老人說,你們這樣亂弄,他們要生氣的。但這一回向貴更生氣,說,誰敢說死人會生氣?

        他是民兵連長,他的問話兇一點,人家就不敢回答了,但是他的媽媽不怕他,他媽媽站出來說,我說的,我說死人要生氣的。向貴不能跟自己的媽媽計較,就說大話,讓他生氣好了,讓他生了氣來找我好了,我無所謂的。他媽媽說,你等著,你要有報應的??墒窍蛸F一直沒有遭到報應,他一直活得好好的,身體也好好的,甚至還有官運財運,當過民兵連長,后來他又當了村長。

        向貴當村長的那幾年,正是改土葬為火葬的一個過程。向貴也知道這個事情不好辦,從古到今,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世界上最慘的事情莫過于死了沒有棺材睡,他們罵人罵得最兇的也是這句,咒人咒得最毒的也是這句?,F(xiàn)在向貴竟要讓所有的人都死了沒有棺材睡,向貴被村里所有的人咒罵,你做這樣的事情,你死了沒有棺材睡。向貴說,你們跟我一樣,死了都沒有棺材睡。那一陣,關于死人,村子里稀奇古怪,什么事都會發(fā)生,有的人家偷偷摸摸,有的人家公然抵抗,有的人家移花接木,有的人家轉移目標,總之,為了土葬一個死人,村里總是興師動眾,一方面是向貴代表的正確的前進方向,一方面是死人家屬代表的落后反動勢力,吵吵鬧鬧,來來回回,拉鋸戰(zhàn)戰(zhàn)了很長一段日子,但到最后,誰也敵不過時間,時間到了一定的階段,誰也不再提土葬了,誰家里死了人,都自自覺覺地往火葬場送。

        雖然土葬改成了火葬,但程序仍然是那一套,先是人老了,或者病了,然后就是死了,然后是哭、穿新衣服、嘴里塞幾粒米,不同的是,最后不是放進了早就準備好的棺材,而是推進火爐子,燒了,一眨眼工夫,他就變成一蓬煙冒走了。主要程序沒變,但中間也省卻了一些細節(jié),比如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吹吹打打的隊伍不再來了。要想請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請,他們好像都消失了。當然,又過了許多年以后,他們又出現(xiàn)了,就像當初他們突然消失一樣,后來他們也是突然就冒出來了,規(guī)模和陣勢,比從前更大更紅火,而且許多人家以后還要借著死人互相攀比,會搞得排場越來越大。這是后話。

        我們先回到現(xiàn)在?,F(xiàn)在,死人都火葬了,留下來的是一把灰,灰裝在盒子里。這個盒子也不好得罪,要在家里供三年,放在每個人都能看得見、都要經(jīng)過的堂屋正中,每天還要給它盛一碗飯吃。三年以后,再把骨灰盒埋到地下,比過去那樣骨甏和骨頭露在外面的樣子確實文明多了。埋仍然是埋在自留地上,雖然不再裸露,但在地面上要拱起一堆土,豎起一塊石碑,上面刻上死人的名字。這就是一個墳。村里人叫它墳墩頭。

        整個程序就這樣走完了。以后就不用每天給它吃飯了,到清明的時候,到墳墩頭來送點吃的,過鬼節(jié)的時候,再燒一點錫箔紙錢給他就行了,也有學得洋氣一點的,放一束花。

        這個過程的變化,花去了向貴幾十年歲月。這時候,向貴也老了,也病了,就像這么多年來,他看著村上一個一個死去的人一樣,這一回,他開始看自己了。

        向貴確實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這個過程,后來他更老更病,最后,他死了。

        忽然間向貴就尖叫起來,他驚喜得暈頭轉向了,死了以后竟然真的能夠看見,能夠聽見,一切的一切,他什么都知道。向貴激動地對替他的死忙碌著的活人說,果然知道的,果然知道的,你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墒腔钊瞬焕聿撬麄儾话阉斎肆?。他很生氣,想去揍他們一頓,至少要踢幾腳??伤麄內匀徊辉诤跛?,有一個小輩竟然還不恭地說,死尸怎么這么重,活的時候太貪吃了。另一個小輩也同樣不恭說,人家死人都會縮小一點,輕一點,怎么我們家的老人死了反而更重更胖。還有一個更不像話了,還嘿嘿地笑,說,他又不是淹死的,淹死的人,吃了一肚皮的水,倒是可能又胖又重的。一個老人聽到他們這么說話,在一邊皺了皺眉,嘀咕說,在死人面前你們不要亂說話。那幾個小輩朝他頭頸一橫,翻翻白眼,其中一個說,怎么啦,我怕他聽見???老人說,你以為他聽不見?我告訴你,他聽得見,他知道的。小輩笑了起來,他的笑充滿了輕視和狂妄。小輩說,啊哈哈,他會知道,啊哈哈,他會知道。向貴氣得說,你死,你死,你死了就知道知道不知道。

        向貴經(jīng)歷了整個過程,很完整。他的老太婆和小輩們一起哭,然后替他擦身子,穿新衣裳,女兒往他嘴里塞米,可是他的嘴很僵硬,怎么也張不開。女兒說,爸爸,帶一點去吧,這樣你到那邊就不會餓了。他不想到那邊挨餓,嘴竟然就松開了一點,米粒就塞進來了,一半在嘴外,一半在嘴里。

        他的小孫子覺得好玩,嘻嘻笑著過來動一動他嘴里的米,說,爺爺爺爺,米好吃嗎?被兒媳婦“啪”地拍了一下頭皮。向貴心疼了,說,他又沒有犯錯,你打他干什么?他又和顏悅色地對小孫子說,米還是生的呢,沒有燒熟,不好吃。小孫子沒有聽見他說什么,手里拿了一根樹枝,一下,一下,吧嗒,吧嗒,敲打著他躺著的那塊門板。向貴的媳婦又來罵他了,走遠點,在這里亂敲,把他敲醒了怎么辦?小孫子說,敲醒了,爺爺就醒了哎。繼續(xù)要敲。被兒媳婦一把拎了開去,又一搡,推了老遠。小孫子也不生氣,就拖著那根樹枝走開了。向貴心里有點遺憾,他看著小孫子小小的離去的背影,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家里的事情忙過了,就上火葬場了,車子是火葬場派來的,派一趟車要花幾百塊錢,不過向貴家在村里算是有錢的,他自己當過村長,他的小輩里,也有當干部的。錢是肯定要出的,即使拿不出來,借也要借來,這是一個過程,也是面子。

        如同向貴親眼看見過的其他死人一樣,向貴最后被推進了火化爐,然后他又變成了一堆灰回來了。又和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樣,他被供在堂屋中央的供桌上,每天老太婆給他盛一碗飯放在那兒,說,你吃吧,沒有什么菜,不要嫌棄啊。老太婆每天都說同樣的話,一重復就重復了快三年,向貴終于嫌煩了,說,你不能說點新鮮的?老太婆仍朝他笑笑,點點頭,好像是聽到了他說的話。但是她每天仍然說那句老話。

        三年很快就過去了,然后就是安葬,也一樣的按規(guī)矩立了碑。向貴拿自己的碑和別人的比了比,覺得自己的碑稍大些,這是應該的,他本來是村長,村長在村里是最大的嘛。碑立在自己家的地頭上,這塊地他太熟悉了,他的去處安在這里,心里很踏實,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走。碑上請石匠刻了他的名字,向貴也認真地看了看,他覺得字不大好看,筆畫都不講究。但向貴也沒多說什么,他從前也不是個計較的人,就馬馬虎虎吧,反正死都已經(jīng)死了,還講究什么呢。

        一下子安靜空蕩了,平時也沒人來看他,他原以為老太婆在家里沒什么事的時候,會到地頭上來看看他的。誰知老太婆也不來,她寧可坐在家門口看著外面發(fā)呆,也不來看看他。他也沒有怪她。大家都這樣,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只要該來的時候來一下就行了。

        該來的時候,他們倒都是來的,沒有一次漏掉過。不過向貴也知道,他們來看他,是為了讓他保佑他們自己活著的日子過得好好的,而不是惦記他過得好不好。這也不能怪他們,他從前也是以這樣的心情去看望去世的人的。再說了,他們怎么知道他死了還可以探討過得好不好呢。

        小輩們來的時候,總是先說一說自己怎么怎么忙,平時沒空來看,一年只能來一次,請他原諒,等等,然后就說,請他保佑他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身體健康,招財進寶,等等。只有老太婆來的時候,不說自己怎樣怎樣,也不求他保佑她怎樣怎樣,她跟他嘀咕的是小輩們的事情和村里的事情,比如縣里的公路修到村口了,要進城辦事,方便多了,走到村口就能搭上車。但是老太婆又說,她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事情要到縣城去,所以也不要到村口去乘車,她現(xiàn)在就是天天數(shù)著日子,但不知道還有多長的日子到他那里去。向貴說,你是想晚一點來呢,還是想早一點來?老太婆不回答他,只是笑瞇瞇地看著石碑上他的名字。向貴覺得她的笑不懷好意,他以為她在嘲笑他的名字刻得不好,但后來才想到,她根本就不認得字,字好字壞,她怎么會知道。他想,人死了就比活著的時候糊涂一點了,差一點冤枉了老太婆。

        當活人嘀嘀咕咕跟死人說話、告訴他一點新鮮事情的時候,向貴總是覺得很好笑。他天天在看著他們呢,他們的任何事情他都能知道,他們卻以為他什么都不知道呢。這是一種很好玩的感覺,有點像貓捉老鼠的游戲,貓掌控著一切,冷眼看著老鼠,老鼠卻不知道,還忙得歡呢。向貴想到這兒,就笑了起來,就像回到了小時候,玩死人骨頭時那樣開心。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向貴已經(jīng)記不清到底過了多久。有一天他從夢里醒來,聽到老鴉叫了幾聲,忽然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心神不寧起來,好像覺得要出什么大事了。他先慌慌張張到自己家去看了看,聽了聽他們說話,沒聽出什么來。又趕緊到村長家去,他在村長家看到了王守財?shù)膶O子,他好像是叫王中旺。這個名字好,叫得快一點,或者咬字差一點,聽起來就是王中王。王中旺現(xiàn)在是個遠近聞名的大商人了,財大氣粗,頸子里鏈子粗得像牽牛的繩子。向貴想聽聽他和村長在說什么,忽然就看到村長仰天抬頭,翻著白眼,愣在那里。向貴還以為村長看到他了,有點興奮,正考慮要不要和村長打個招呼。哪知村長并不是因為看到他,村長是要打噴嚏,這個噴嚏很大很深,村長年老力衰,一時竟打不動它。噴嚏出不來,就僵在那里了。向貴知道打不出噴嚏來有多難受,知道村長被噴嚏憋住了,臉都憋青了,朝上仰了半天,又吸鼻子,又扭嘴巴,還是打不出來。向貴很同情村長,愿意幫他一把,就在他的臉上吹了一口氣,幫助村長把噴嚏打了出來。

        好大的一個噴嚏,連口水帶鼻涕,一大攤,噴到了王中旺的臉上。王中旺急得跳了起來,掏出餐巾紙拼命擦,嘴里不停地說,臟死了,臟死了!村長打出了噴嚏,渾身輕松,感覺好極了,笑說,臟什么呀,是嘴里出來的,又不是屁眼里出來的。王中旺說,什么話,什么話,嘴里出來的就不臟嗎?村長又笑笑,說,那倒也是,有些人嘴里出來的東西也很臟。王中旺愣了愣,他聽出了村長的言外之意,是在罵他呢。王中旺惱了,說,不管你怎么說,不管你怎么看,也不管你反對還是贊同,這事情已經(jīng)定局了。他拿了一張紙頭,朝村長晃了晃,說,上面的批文都下來了,這是我的一份,給村里的那一份,很快你就會拿到的。

        村長又要打噴嚏了,他的頭又仰了起來,王中旺趕緊避開一點,說,我不跟你談了,不相信你就自己看吧。把手里那張紙拍到村長面前。村長的臉扭開了,不要看,向貴卻乘機湊過去看了看,原來王中旺要把他們村的一大片土地做成公墓,賣給城里人。王中旺見村長不看,就小心地收起了紙條,說,我們這地方青山綠水,是埋死人最理想的地方,能夠賣出最好的價錢。向貴一直以為自己雖然死了卻什么都知道,但這一回他的消息沒靈通,他還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呢。他只是看得出村長不樂意,而王中旺在做村長的工作。王中旺說,多好的事情,你坐在家里就能賺大錢。村長說,我要錢干什么,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王中旺說,你自己不要錢,村里要不要錢?你是為村里掙錢,村里需要用錢的地方太多啦,不說別的,村里這么多老人,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都還沒辦呢,別的村都辦了,你不丟臉?你當村長這么多年,做過什么事,對得起誰?還不如向貴村長那時候呢。向貴聽王中旺提到他,心里“怦”地一跳??伤⒉桓吲d,王中旺說“還不如他”,口氣里,對他的評價也不高。向貴心里有點不樂,說,哼,還有臉說我呢,你那老地主爺爺,要不是我,早被弄死了。說完后又發(fā)現(xiàn)自己說錯了。人死了以后許多事情確實容易犯糊涂,比如生和死的事情就常常搞混,王中旺的爺爺王守財早已經(jīng)死了。向貴想到的是多年前的事情,那是紅衛(wèi)兵來打王守財?shù)氖虑椤?/p>

        王中旺當然不會理睬一個死人的說話,他繼續(xù)和村長說,現(xiàn)成的升官發(fā)財?shù)臋C會,送到你面前你都不要,你腦子不會轉彎了?村長說,我都這把年紀了,還升什么官啊,要升你升吧。王中旺說,我不當官的,我是經(jīng)商的。你年紀大,升不了官,但你把村子搞富裕了,有了政績,你兒子孫子都能升官嘛。村長不吭聲了。王中旺窮追猛打說,你想通了沒有?你想通了沒有?村長說,你催命啊,我問你,這么大片的田,從我們的祖宗到我們自己,種了多少年?幾百年?還是幾千年?忽然就不種了,要拿去做墳墩頭,你叫我怎么想得通?王中旺說,我知道你會說這樣的話,但是你想想,現(xiàn)在到處發(fā)生的事情,都是巨大的變化,比如前灣村一夜之間把田都挖成了水塘養(yǎng)魚養(yǎng)蝦,你想得通嗎?但是人家賺到錢了。還有許許多多的新事物,都是等大家想通了再做的嗎?等大家想通了,錢都給別人賺去了。

        村長還是沒有表態(tài),沉吟著,王中旺繼續(xù)做村長的思想工作,村長,你到底怎么說,你表個態(tài)呀——大概他沒想到思想工作這么難做,有點不耐煩了,話又不太好聽了,說,其實,你點不點頭都無所謂,我有上頭的批文,完全可以不征求你的意見,我是對你客氣,才跟你商量的。村長說,那你就不用對我客氣,也不用跟我商量。王中旺忍了忍脾氣,語言又重新和善一點,繼續(xù)說,唉,畢竟是一個村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何況今后,我的公墓——說到這兒,他做了一個很大的手勢,意思是說,他的公墓,很大——我的公墓還在你的地盤上,所以我是好言好語跟你商量的。王中旺的語氣和善了,村長的心思也就活動了,口氣也活動了,說,我又沒有反對,我只是在思考嘛——對了,你的墳墩頭,哦,你不叫它墳墩頭,是叫公墓吧,你的公墓叫什么名字呢?王中旺說,王中王公墓。村長聽岔了,奇怪道,怎么拿你自己的名字做墳墩頭的名字,不晦氣嗎?王中旺說,不是我的名字,不是王中旺,是王中王,多有氣派,多威風??!村長說,氣派是氣派,威風是威風,只不過是個埋死人的地方。王中旺百無禁忌說,埋死人有什么不好,只要能掙錢,埋什么都好。向貴覺得他說得不好聽,忍不住責問他,難道埋活人也好嗎?但是王中旺耳朵聾了,聽不見。

        村長也不要聽死人說話,他要和王中旺說話,他的心思一直在王中旺身上,只不過他采取的是欲擒故縱的方法,現(xiàn)在村長開始要擒了,話多起來,口氣也有了變化,不再是鐵板釘釘,綿軟多了,他說,王老板,照你這么說,這還真是件好事情嘍,他說得模棱兩可,像是肯定,又像是諷刺挖苦,一般的人是判斷不出他的真心態(tài)度的,可向貴知道村長已經(jīng)基本同意了,因為他看到村長的腦門心子里冒出一股青氣,就知道村長的心思活了。這股青氣王中旺是看不見的,因為他還活著呢。但王中旺很聰明,他雖然看不見村長腦門心子里的青氣,卻從村長的口氣中一下子聽到了明確的答案,頓時喜形于色說,就是的,就是的,這是雙贏,是功德無量的好事啊。村長微微一笑。向貴以為這事情就算談成了,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村長其實還沒有被搞定呢,微微一笑,只是個開始。向貴接著聽下去,也才知道,現(xiàn)在的村長跟他那時候當村長比,眼光和水平都不一樣了,他是不得不服的。村長微笑著跟王中旺說,王老板,你是我們村的人,你知道我們村的風俗,墳地怎么能建在村前呢,你這個方案,用的地,可都是南邊的地。向貴以為王中旺被難倒了,但是王中旺和村長一樣都大大地超出了他的估計,王中旺說,說出來,什么風俗,只是個迷信而已,但這一點,我早考慮在其中了,經(jīng)濟補償,一次性的,只要涉及開門見墳地的人家,我一次性支付——他聲音忽然低了,而且湊到了村長耳邊,說了個什么,大概就是那個數(shù)字。向貴是猝不及防,沒來得及及時湊過去,沒聽清。但向貴覺得奇怪,周邊也沒有別人,就村長和王中旺,他為什么要湊到村長耳朵邊上說,難道他知道向貴在偷聽他們談話嗎?

        村長聽了王中旺咬的耳朵,身上一顫,臉上緋紅起來,眼睛里也有疑問。向貴就猜這個數(shù)字是非同一般的,要不就是很小,要不就是很大。接著,王中旺得意地蹺了蹺拇指,說,怎么樣,夠意思吧?向貴就知道,這個數(shù)字小不了。果然村長是被這個數(shù)字打倒了,他愣了愣說,你說話算數(shù)?王中旺說,說話算數(shù)不算數(shù),口說無憑的,我給你們立字據(jù),簽合同。王中旺說完,雙手一交叉,抱在胸前,等著村長表態(tài)。村長開始是點了點頭,后來又搖了搖頭,說,不對呀,還是有問題,你把我們村南邊的好田都弄去了,我們沒地方種糧,交公糧怎么辦,口糧怎么辦?王中旺說,你村后還有那么多田呢。村長說,那都是自留地,宅基地,何況那里都有各家的私墳,年長日久的,多少代傳下來了,私墳已經(jīng)很多了,怎么辦?不能扒掉它們種糧食吧?王中旺再一次把嘴巴湊到村長耳邊,這次向貴有了準備,迅速地湊了上去,就聽到王中旺對村長說,我一次性,給村里一筆補償金,下面的工作,請他們遷墳,都遷到我的公墓去,這個事情,就交給村長你做,換這么多錢,你不合算嗎?你太合算了!他做了個手勢,表示給村里的補償金是多少,向貴看不懂,但村長看懂了,他的臉再一次緋紅起來,比剛才還紅,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來,最后,村長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又閉上了,他把王中旺的話和所有的意思一起吃了進去。

        一直到這時候,向貴才突然驚醒過來,他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起先他只不過在聽他們講事情,看他們斗智斗勇,他完全是個局外人,與己無關的,但在感情上,他是略偏向村長這一邊的,他希望村長堅持住,不要讓王中旺的生意做成,為什么呢?他也沒多想為什么,也許只是有點小心眼而已。過去許多年,王中旺的爺爺王守財跟向貴關系不好,一直不對頭,他其實幫過他很多,但王守財從來不領情,一直對他小心眼,何況王守財?shù)膶O子要靠死人發(fā)財,向貴的心眼再大也不可能大過他。可是向貴的反應比較慢,何況他已經(jīng)死了,他自己也知道,死人總是會犯一點糊涂的,一直等到村長和王中旺達成協(xié)議了,向貴才意識到出了什么問題,就是說,刻著他的名字的墓碑,就要遷移了,要遷到王中旺的公墓里去了。

        向貴跳了起來,他現(xiàn)在的能力比活著時候大多了,輕輕一跳就能彈到半空中,何況這一回他是急了,用了力的,一跳就跳到了很高很高的空中,朝下一望,村子里早已經(jīng)在動工了,大片綠油油的莊稼,已經(jīng)被活生生的墾掉了,有幾條他熟悉的小道,也已經(jīng)改了向,向貴雖然只看了一眼,但他已經(jīng)看出來了,一切都在為王中旺的公墓做準備了。向貴急得大聲叫喊,你們要搬你們搬,我不搬,我死也不搬!喊了幾聲,發(fā)現(xiàn)自己又喊錯了,我已經(jīng)死了,怎么說死也不搬呢,那么該怎么說呢,真是的,人死了,真是犯糊涂,應該倒過來說,我不搬,我活也不搬!他就又把話倒過來喊了一遍。當然他也知道,他們是不會理睬他的,不會受他的影響的。這么多年了,從他活著到他死了,他從來沒有見過活人受死人影響的事情。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要喊出自己的心聲。

        就在向貴不服氣大喊大叫的時候,他又看到王中旺拿出了第二張紙,向貴趕緊湊過去又看,發(fā)現(xiàn)這是一張私墓遷移的協(xié)議,向貴也看不懂,只是聽王中旺對村長說,每個私墓給0.5平米的地皮。向貴對這個0.5平米有點疑惑,他不知道0.5是個什么概念,到底有多大。他當村長的時候,說地皮從來都是用畝來說的,小一點就用分,從來不說平米。但向貴至少有一個印象,平米要比畝小得多,但到底小多少,向貴沒有折算過,他算不來。其實,也不用他算了,因為村長已經(jīng)跳了起來,說,0.5平米,你開玩笑,你以為是一只老鼠還是一只小猴猻?村長急,王中旺不急,他還笑瞇瞇的,說,那你以為是什么呢,你以為還是一個人?。磕侵皇且话鸦摇K隽藗€手勢,抓了一下,意思是說,他用手都能抓住的一小堆灰。向貴生氣地說,王中旺,你睜大眼睛看看,我是一把灰嗎?告訴你,我是一個人,一個死人!王中旺根本不把他的話聽在耳朵里,更不放在心上,他只是對村長說,夠了夠了,足夠了,立一塊石碑而已,要占多大地方???村長說,什么叫而已,萬一村上有人嫌小呢——我告訴你,不是萬一有人嫌小, 肯定個個都嫌小,你這0.5是憑什么規(guī)定出來的?王中旺說,我沒說只有0.5,要想大一點,睡得舒服一點,完全可以,再增加面積就是了。村長的眼色一亮,但他瞧了王中旺一眼,立刻就明白了,眼色也隨之黯淡下去。果然,王中旺說,要增長面積很容易,我的公墓有的就是面積,要多大有多大——村長打斷了他,說,那是要錢買的吧。王中旺說,那當然,不要錢的事情這世界哪里去找,你又不是不知道,弄這個公墓,我的成本,可以說出來的成本和不可以說出來的成本,加起來有多高,我不說,說出來怕嚇壞你。村長說,所以,你要在死人頭上摳回來。王中旺說,什么死人頭上,說得多難聽啊,我可不是發(fā)死人財?shù)?,你見過哪個死人會給別人掏錢?還不都是活人掏的,所以我的生意,跟別人的生意是一樣的,活人生意,不缺德的。村長哼了哼,可能是對他說的不缺德不能同意,又不好意思拉下臉皮直接反對,只能哼哼了。王中旺又說,村長你放心,對村里的私墓,如果要增加面積,我有特別的優(yōu)惠。村長說,怎么個優(yōu)惠?王中旺說,村長你知道的,公墓的地,寸土寸金,比城里的別墅還賣得貴,何況我的公墓,山清水秀。村長不高興了,說,山清水秀是我們的村子。王中旺說,一樣的,一樣的,現(xiàn)在我們的村子就是我的公墓,都是一家人,所以,一律打七折。村長說,七折是多少?王中旺說,三萬五千塊一平米。稍一停頓又說,對外是五萬二,這樣算起來,七折還不到一點。村長嚇了一跳,他瞪大了眼睛,但是他的大眼睛很無力。向貴不由想起從前自己家養(yǎng)的一頭老黃牛,勞累了一輩子,最后老死了。老黃牛臨死的眼神,就是這種眼神,是想活卻活不下去的感受,很讓人心酸。村長無力的大眼睛并沒有打動王中旺,他給村長遞了一根煙,站起來,拍了拍屁股,其實他是坐在凳子上,屁股上并沒有灰,但他還是習慣地拍了拍屁股,走了。

        村長拿著王中旺給他的那根煙,呆呆地看著王中旺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說,就這么走了,就這么樣了?停了停,又說,不這么樣,還能怎么樣?說著就掏了火柴,點了煙,吸了一口,吐出長長的煙霧,再說,唉,真是好煙啊。

        王中王公墓就這么被搞定了,向貴的叫喊抗議都沒有用,他不搬也得搬,當然也不是他一個人,村子多年來死去的人,都和他的遭遇一樣。所不同的是,他們的墓大小不一。小輩有錢的,會給老死人再增加一點面積,家里窮的,或者小輩小氣的,就不增加了,讓老死人就住0.5了。向貴的小輩,發(fā)展得沒有向貴好,他們家是氣數(shù)往下走的,掏不出錢來,就讓向貴住了0.5。向貴倒也不計較,他活著的時候,就不是個計較的人,死了還計較什么呢?王中旺說得不錯,0.5也足夠了,要那么大干什么呢。

        公墓迅速而順利地建起來了,村里也熱鬧起來,來安葬死人的,來看墓地買墓地的,還有來買了墓地再倒賣的,總之是人來人往,還帶動了村里的商業(yè),村里人紛紛在家里開了小店,隨便賣點給死人用的紙錢供品和給活人用的飲料食品,掙的錢都比種田多得多,誰還愿意種田呢。

        向貴搬家后不幾天,王守財也搬進來了,他就在向貴的緊隔壁。也算有緣,他和王守財,從活人到死人,都做鄰居。他活著時候,是幫過王守財?shù)拿?,可是王守財不領他的情,看到他總是低低頭,避避開,一個笑臉也沒給過他。一直到不再斗地主的時候,他仍然夾著尾巴,看見向貴還是鬼鬼祟祟心術不正的樣子,好在向貴心胸比較豁達,不怎么跟他計較。

        他們都已經(jīng)去世好多年了,這多年來,他們各自住在自家的地頭上,離得遠,也不來往。沒想到許多年過去,他們又搬到一起了。王守財來后,向貴主動上前跟他打了照面,發(fā)現(xiàn)王守財和活著的時候不大一樣了,也不躲避他,也不鬼鬼祟祟了,還大大方方和向貴打招呼。向貴奇怪地說,王守財,你變了。王守財說,你廢話呀,我死了,當然變了。向貴也笑了,說,你是人的時候,總是鬼鬼祟祟,你當了鬼,反倒人模人樣了。王守財看了看向貴的墓地,搖了搖頭,哀其不幸地說,怎么你的房子這么小,我的房子這么大?向貴說,這就叫六十年風水輪流轉。王守財說,是呀,想當年,你是民兵連長,我是地富反壞,你們家的房子多大,我們家的房子多小,而且,你們家的大房子本來還是我們家的。向貴說,不過那也不是我搶你的,是鄉(xiāng)政府分配的。王守財說,我不跟你說過去了,人老了才喜歡說過去呢,我們已經(jīng)死了,就不說過去了,看看現(xiàn)在吧。向貴說,現(xiàn)在又倒過來了,我是0.5,你是豪宅呀。王守財又是搖頭,又是唉嘆,說,怎么說呢,這話叫人怎么說呢?向貴說,從前老是聽老人說,生死無常,生死無常。

        他們一起停頓下來,不說話了,朝遠遠近近的墓碑看看。住在這里的人,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不認得的、陌生的人比熟人多,他們的墓也是有大有小,墓碑的石材質地也不一樣,墳前供給他們吃的和用的東西,更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他們看了看,就笑起來,笑著笑著,又說話了。王守財說,其實,住這么大的地方,我不舒服,空蕩蕩的,太浪費了。向貴說,人家都喜歡大房子。王守財說,我就不喜歡,王中旺非要這樣。向貴說,你孫子孝順你呢。王守財說,才不是呢,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我聽見他跟他老婆說,都是為了他自己,是為了他的面子,為了他的生意,為了他們活人的事情,跟我們沒關系的。我活著的時候,早已經(jīng)習慣住小地方,我死了,他們就不把我當人了,也不問問我的意見,自作主張就把我搬過來。向貴說,多少人羨慕你的墳墩頭呢。王守財說,雖然你當民兵連長和當村長的時候對我還算客氣,但我一直不喜歡你。我死的時候,好開心,因為從此以后可以不和你做鄰居了,可現(xiàn)在又不得不和你做鄰居了。向貴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是有什么辦法呢。

        他們和和氣氣地說話,相處,習慣了重新做鄰居的生活。

        有一天向貴醒來聽到喜鵲叫,向貴不知道今天會有什么好事,他和王守財一起坐在自己的墳前,看著來來往往的死人和活人,后來向貴就被一個身影吸引了,這是一個婦女,向貴覺得有點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哪里見過的,把他村子里的婦女挨個想了一遍,又把遠親們也想了一遍,都不對。向貴正費思量呢,婦女轉過身來了,她面對了向貴,向貴仔細一看,認出來了,竟然是小妹妹!

        真的就是小妹妹,她點著頭說,哥哥你早。向貴驚訝地說,真的是你呀,小妹妹?小妹妹說,我剛來的時候,也不知道這是在哪里,后來時間長了,就慢慢地發(fā)現(xiàn)了,這地方原來就是你家的村子呀。這么漂亮,青山綠水,真是葬死人的好地方。向貴說,那你怎么會到這里的呢?我好像聽說,你后來到外地去工作了。小妹妹說,是呀,后來我就死在外地、葬在外地了??墒俏宜懒艘院笪壹业男≥吷罾鲜遣话惨?,老是有問題,不是老大離婚,就是老二遭賊,三病兩災也不斷。后來他們就請人算了算,結果算出來,說是我的原因,說我在他鄉(xiāng)不安心,又說我要是不安,他們就永遠不得安逸,完全是胡說八道。我自己的小輩,我疼他們、保佑他們還來不及,怎么會折騰他們,這完全是迷信。但他們就相信,于是就把我遷回來了,也不跟我商量。不過,他們給我找的這個公墓倒是不差,他們幫我搬家的時候,告訴我這是最貴的了,是希望我住得好一點,好讓他們的日子太平安逸一點,嘻,沒想到讓我遇見了故人,哦,不對,是故死人。

        小妹妹說著笑了起來,王守財也笑了,向貴卻沒有笑,他還是有點疑惑,有點奇怪,忍不住說,怎么會呢,怎么會呢,你那時候比我小不了多少呀,最多小一兩歲吧,怎么現(xiàn)在我這么老了,你還這么年輕,還不到四十吧?小妹妹笑了,說,這有什么奇怪,你連這個都想不到?向貴的腦筋一直是直的,轉不過彎去。小妹妹說,我早死罷了。向貴說,你怎么會早死?是生病,還是出了什么事故?小妹妹說,你別管我怎么會早死,那時候我跟著你,拿死人骨頭玩的時候,你媽媽咒我要早死,我就早死了,是你媽媽咒的嘛。向貴急了,說,不是的,不是的,不可能,不可能,我媽媽總共只罵過你一次,她罵過我許多許多次,罵了十幾年,我也沒早死呀,再說了,我們村上的小孩,都被罵了十幾年,也沒有早死呀。不信你問王守財,他小時候也玩死人骨頭的。小妹妹說,你急什么呀,我跟你開開玩笑的,人都死了,還追究怎么死的有什么意思,不說了。

        王守財在一邊半天沒搭上話,吃醋了,說,當年我也跟你一起玩的,你現(xiàn)在只跟他說話,眼睛里就沒有我,你還嫌棄我是地主成份?我雖然是地主成份,可我自己不是地主,再說了,現(xiàn)在早就不講究成份了嘛。小妹妹就抿著嘴笑。王守財說,幸虧在這里遇見了你,心里舒服些,否則我煩也要煩死了。這么多人擠在一起,我不喜歡。我喜歡安靜,本來一個人在自家地頭上,多自在,多逍遙。向貴本來是比較好說話的,但是受了王守財?shù)挠绊?,就贊同他的說法說,我也不喜歡太吵鬧,活著的時候沒辦法,死了還不讓人清靜。王守財說,王中旺,我認得你,你只顧自己掙黑心錢,連規(guī)矩都不要了,連人情都得罪了,連死人都不顧了。向貴說,是呀,給我們搬家,也不征求我們的意見,說搬就搬,對我們死人太不尊重了。小妹妹勸他們說,哎呀,算了吧,什么對死人不尊重,總比我們小時候拿人家的骨頭當玩具好一點吧。向貴和王守財兩個互相看看,想了想,覺得小妹妹說得也對,就不吭聲了。小妹妹又朝村子的方向指了指,說,再說了,現(xiàn)在村里最好的地盤都給我們死人占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活人對死人尊重不尊重了,現(xiàn)在是死人擠走活人了。

        他們聽了小妹妹的話,就到高處朝村里看了看,果然發(fā)現(xiàn),整個村子北移了。盡管現(xiàn)在村子離公墓遠了許多,但還是有許多人家將房子改了向,不再朝南,而是朝東或者朝西,甚至有的人家寧可將房子朝北,也不愿意開門見墳。向貴說,他們動作蠻快的。王守財說,這是必然的。向貴說,當初你孫子決定建公墓的時候,大家都已經(jīng)想到了,我看到村長跟他討價還價了好半天。王守財說,你別說他是我的孫子,我沒有這樣的孫子,從古到今,哪有墳墩頭建在村子前面的,這么大的墳墩頭,不僅埋了自己村上的死人,還埋了更多的外人,生人,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人,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死人待在一起,村里人還能有好日子過嗎?聽王守財這么說了,他們都沉默了一會,后來小妹妹又說,我聽說,本來有一條高速公路要通這里的,就因為有這個公墓,結果高速公路就避開改道了。王守財說,是呀,誰不怕被鬼索命呢,公路從墳墩頭穿過去,開車的和坐車的心里肯定寒絲絲的,就容易出車禍。向貴說,其實這是迷信。小妹妹和王守財同聲說,雖然是迷信,但他們就是這樣想的。向貴說,你們兩個說話,怎么口氣和句子都一樣,好像商量好了的。輪到他口氣里有點醋意了。

        本來應該住在村后背陰里的死人們,現(xiàn)在仗了王中王公墓的勢,堂而皇之地住到村前來了,他們在村前燦爛的陽光下、在最美麗的山清水秀的地方,過著亮堂堂的舒適的美好日子,而村里活著的人卻越住越遠,住到北邊的背陰里去了,太陽只能照到他們的屁股。

        責任編輯 唐 嵩

        【作者簡介】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yè)到農村插隊,1977年考入江蘇師院(現(xiàn)為蘇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85年調入省作協(xié)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隨筆集6部,電視劇百余集。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現(xiàn)在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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