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以來,禾二親眼看到關張的中小企業(yè),已經不止十家八家了。宏觀調控下,珠三角、長三角、環(huán)渤海一帶的中小企業(yè)可謂哀鴻遍野。但愿中央能夠盡快想出辦法,救中小企業(yè)于倒懸。
感謝黃金周改革,使禾二在冗身身之余,有機會在草長鶯飛的4月往江南一行。禾二雖然生為江南人,但不見江南的嫩春,已有10余年了。江南的初春,日出江花依舊紅似火,但江水卻不再是那么藍了,人尤其多,每一個稍可觀瞻的地方皆洶涌澎湃,令人望而生畏。因為職業(yè)的緣故,這一去在朋友的引領之下,也看了一些中小企業(yè),發(fā)現世道艱難,令禾二心情更加不好。
更加令禾二震驚的是,在一家從事小五金生產的作坊里,竟然看見了老板和“勞工”的談判,在禾二這是第一次。這是一家很小的作坊,進行著半機械半人工的生產,產品主要是各式各樣的瓶蓋,用一個一個木桶盛著,擺得到處都是。老板是一個中年人,小小的個子,胡子拉茬,頭發(fā)都已經半白了,看上去日子過得就不舒心。當地小企業(yè)局的朋友告訴禾二,像這樣的小作坊,光是我們去的那個鎮(zhèn),就有好幾十家。這家算稍微大一點的,雇著30多名工人,大多來自江西、湖南。鎮(zhèn)里最小的一家作坊,只雇了兩個工人,加上自己家里四五個人,業(yè)務是做編織袋。過去這個鎮(zhèn)子因為小加工,曾經很紅火過一陣子,但現在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聽說是勞資談判,禾二很感興趣,這也是禾二目前所關心的問題。但是朋友很小心,知道這個問題很敏感,特意當著禾二的面問了問劉先生——就是那位小老板——他們談判的時候,我們可不可以在旁邊聽一聽。劉先生倒好像不是特別在意,笑了笑說,想聽就聽一聽吧,這也不是什么秘密,其實現在鎮(zhèn)子里開作坊的人家,都在進行著這樣的談判。
原因當然是物價高漲,原來的那些工資已經不夠工人生活,加上現在勞動力緊張,企業(yè)尤其是小企業(yè)招工困難,工人要價自然也就水漲船高。劉先生沒有提到“人口紅利”這個詞,但禾二知道,他所說的其實就是現在經濟學家都在大聲吵吵的中國的“人口紅利”問題。換句話就是,由于計劃生育,新增勞動人口已經趕不上舊有勞動人口的淘汰速度。所以在勞動工資上,也是物以稀為貴,這是物價之外更深層次的原因。并且現在有了新《勞動法》的保護,勞動者在要價時更加理直氣壯。同時社會輿論也幾乎是一邊倒,政協(xié)委員、玖龍紙業(yè)的張茵,因為就這個問題在不久前召開的兩會上,提了一個議案,要求政府在力推新《勞動法》時,同時也考慮一下資方的困難,就被網上“暴民”罵了個狗血淋頭。但是天天在企業(yè)家圈了里打轉的人,都知道勞動者固然值得同情,對其利益必須加以保護,但資本家也確實是不容易。
那一群雇員顯然也是有備而來。推舉出來說話的是一個瘦老頭。令禾二奇怪的是,怎么連這樣大年紀的人,劉老板也會招進工廠,看來如今的小工廠,在用工方面,不是一般的困難。
瘦老頭姓胡,剛一開口禾二就聽出是江西口音。過后一問,是江西吉安的。來自革命老根據地的人,難怪說話那么有底氣。老頭上來先說了一通物價,連煮菜粥的油菜現在都快3塊錢一斤了,雖然老板管吃管住,但一個月七八百塊的工資,確實難以支撐,回趟家連車錢都不敢算,老婆孩子都養(yǎng)不活,工作又這么辛苦,一天十幾個小時,所以必須加工資。
其他工人也都是隨聲附和。還有人掀著自己的衣服讓老板看,地攤上的貨,十幾塊錢穿了五六年,穿臟了洗起來都不敢用力搓,因為稍一用力就可能變成抹布,也不敢丟,丟了就更沒得穿了。也有人讓老板看自己的臉色,哪里有一點血色,都是因為沒錢,營養(yǎng)不良,活兒又重。一句話,老板得加工資。
雙方不平等的地方在于,工人的困難都是擺在表面上,一眼就看得見的,而劉老板的困難卻是藏在肚子里,擱在賬本上的,想說都不太容易說清楚。在這種情形下,禾二倒真想看看劉老板怎么應付。
劉老板自然也是有備而來,沒說話之前,先叫了他的侄子,是負責產品銷售的,讓他念一念從去年6月到今年4月的銷售量。銷售量顯然是不太理想。在這個問題上,工人顯然也是沒有什么疑義,因為產品都是經他們的手生產出來的,一共生產了多少,工廠里現在剩下多少,一計算就一清二楚了。難計算的是銷售額。這個問題也分兩部分,一個是銷售額,這個工人也比較容易認同,因為做這行的,對產品的市場價格大家心里都多少有數;一個是實際回款額,這就不太容易說清楚了。而這卻是關鍵問題之一,因為這直接涉及到老板手里是不是有現金。都是應收款,手里沒有現金,就算老板答應給你們加工資,那又有什么用。工人們顯然是不希望看到工資單上漲一截,拿到手里卻還是原來那么些,其余的欠賬。這個賬左欠右欠,時間一長,工人就成老板的人質了?,F在的人都聰明,誰都清楚這一點。
果不其然,勞資雙方當即就這個問題爭論起來了。工人不相信老板,第一,賬本是你們自己記的,你們怎么記,我們怎么知道?就算收到了錢而你們自己卻記成沒有收到錢,我們也無從得知;第二,現在做生意,都是一手錢,一手貨,人家不給你錢,你能給人家貨?這個問題就更說不清楚了。禾二在旁邊冷眼旁觀,覺得工人心里肯定也十分清楚,現在都是賣方市場,就算當時人家不給你錢,你也得給人家貨,為的是將來的一個希望,否則,就連這點希望都沒有了。出來打工其實也算是一門生意,生意人誰能不明白這一點?但是工人就是咬死了不肯承認,他們當然也是為了自己的一點希望。如果老板說什么他們就應和什么,這個談判也就不必談下去了。
但是這樣也就形成了僵局。禾二看著,覺得雙方都是真難。這時候當地小企業(yè)局的那位朋友捅捅禾二,貼在禾二耳邊問這種情況過去看沒看見過,別人都是怎么處理的,有沒有什么高招?說實在話,對這種問題,禾二沒有什么高招。禾二自己也經常遇到這種問題,員工要求加工資,理由各種各樣,尤其現在通貨膨脹到不像樣,企業(yè)的中高層干部還好一點,基層員工確實困難,本來就拿得少,生活上捉襟見肘,又加上物價不停地漲,尤其如果企業(yè)效益不好,不多的一點工資還不能及時拿到,那員工真的跟你玩命的心都有。如果說禾二的企業(yè)效益還好,加上員工基本都是文化人,大學畢業(yè),多少是有些修養(yǎng),不至于跟你蠻干,那現在的劉老板比禾二的處境可差得遠。
看劉老板,一個勁地低頭抽煙,一根接一根,一張臉都籠在煙霧里。一陣吵嚷過后,工人們也都低頭抽煙。整個屋子煙氣彌漫,好像著了火一樣。屋子里十分寂靜。
這樣子過了一陣,有個工人說,劉老板現在手里沒有錢,可以找銀行貸款,反正我們要漲錢,這個工錢我們沒法繼續(xù)干了。還有工人提議讓劉老板去借錢。劉老板都沒吭氣。因為包括在座的工人也都知道,像劉老板這樣的小作坊,現在是不可能從銀行里貸出款來的,雖然他們不知道信貸緊縮之類的詞語;至于借錢,仨瓜兩棗不頂事,而要借更大的款額,在當地市場上,只能去找高利貸。現在低的月息也要五六分,高的已經達到十一二分了。劉老板的瓶蓋,就算自己一分錢不要,對方也不要本金,恐怕都不夠還高利貸的利息的。與其讓劉老板去借高利貸,還不如讓楊白勞直接去賣女兒。
這種情況,其實雙方皆心知肚明,但是工人是不會理會老板的難處的,讓他們去替老板著想,也不是他們的義務。他們拋家舍業(yè),出來吃辛苦,就是為了多賺些錢養(yǎng)家糊口,讓他們舍棄自己的利益去替老板著想,也沒有這個道理。禾二心里是這么想,沒想到劉老板沉默半天,直截了當把這個意思說出來,倒是大大出乎禾二的意料。看起來,劉老板應該是想到辦法了。劉老板確實想到了辦法。他說,大家想漲工資的心情我理解,理由我也接受,工資上漲的額度,就照我們先前商定的。但是大家要先容我兩個月,漲的工資先掛在賬上,兩個月以后,我來跟大家結清,我就是砸鍋賣鐵,到時候肯定也是不會欠大家一分錢的。我這么說,大家相信我吧?做老板的,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大家有什么不相信呢?就是不相信,又能如何?中國的勞苦大眾畢竟還是善良。
但是禾二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照目前這種狀況,兩個月劉老板能夠有什么辦法。待工人走散以后,禾二小心翼翼地問了問劉老板。沒想到他說,再堅持兩個月看看,如果實在沒有辦法,就清盤關張吧。把東西賣賣,估計還夠還他們賬的。沒想到他想出來的辦法竟是這樣,禾二不禁啞然。
去年以來,禾二親眼看到關張的中小企業(yè),已經不止十家八家了。宏觀調控下,珠三角、長三角、環(huán)渤海一帶的中小企業(yè)可謂哀鴻遍野。東部沿海尚且如此,中西部落后地區(qū)就更不敢想象了。沒想到隨便出來散散心,也能撞見企業(yè)倒閉。想到剛剛結束的兩會上,溫總理說今年中央經濟工作的主要任務,一是保增長,二是保就業(yè)。這與去年12月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防過熱、防通脹的提法已經不太一樣了。不過,任由中小企業(yè)這樣倒閉下去,保增長不敢說,保就業(yè)肯定是保不了,但愿中央能夠盡快想出辦法,救中小企業(yè)于倒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