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狗原來不叫張前進(jìn),叫黑子,因為它除了四只蹄子是白的外,渾身都黑油油的。是它的主人周老庚把它的名字改了,改成了張前進(jìn),也就是說,改成了一個人的名字。
不怕你們笑話,張前進(jìn)就是我。
當(dāng)然啦,周老庚把他們家的狗叫成張前進(jìn),是因為他恨我。
事情是這樣的:我和周老庚的女兒周小芹好上了,我們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人處在不能自拔的狀態(tài)中往往智商比較低,容易出事。果然,還沒等我們自拔出來,就出事了。周小芹懷孕了。她父親周老庚非常氣憤。他氣憤我是完全能夠理解的,將心比心,作為父親,誰的女兒還沒結(jié)婚肚子就大了,也要氣憤氣憤的。他有氣憤的權(quán)利。不過,我接受不了他表達(dá)氣憤的方式。他一氣憤起來竟然逼著我非娶了他女兒不可,不然的話——
張前進(jìn),你等著瞧!
周老庚就是這么指著我的鼻子跟我說的。
我想壞了,麻煩來了。我知道麻煩要來擋是擋不住的。我有這個經(jīng)驗。我是個三十六七歲的男人了,遇到過許多麻煩,哪一次麻煩來的時候我都沒擋住過。但我還是厚著臉皮去找了一次她父親。我要找他講講道理。雖然麻煩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把大麻煩化解成小麻煩還是可能的。講道理我是會的,我是個老師,口才還說得過去。
沒想到,我竟然碰了一鼻子灰。周老庚簡直瘋了。他像頭發(fā)怒的雄獅似的大喊大叫,完全失去了理智。也許說他像雄獅不太合適,他更像一頭犟驢,一見我就開始尥蹶子。如今的人恐怕只吃過驢肉卻沒見過驢尥蹶子。實際上,驢是一種溫順的動物。食草動物一般都比較溫順,這個我懂。周老庚也一樣,他平時就溫順得像頭驢,除了干活兒還是干活兒,從不招惹是非,也沒跟誰紅過臉。但這種人往往又最難對付,一發(fā)起怒來就讓人難以招架。我們這個地方就把這種人叫犟驢。周老庚是被女兒懷孕這個事實給激怒了。
那天,周老庚在大喊大叫中投擲向我的東西累計有:暖水瓶一個,飯碗兩個,煙袋一個,蘋果五個,橘子六個,笤帚疙瘩一個,香爐子一個,臭雞蛋三個。其中的蘋果和橘子,是我當(dāng)時拎過去的,我的用意很明顯,就是想用蘋果和橘子當(dāng)作我和周老庚溝通的橋梁和紐帶。不料卻成了他攻擊我的武器。還有兩樣?xùn)|西能證明周老庚當(dāng)時瘋狂的程度,煙袋和香爐子。周老庚是一個非常保守或者說懷舊的人,如今的煙民抽的都是香煙了,帶過濾嘴的,抽完就扔掉了,非常方便,只有他周老庚還固執(zhí)地用著煙袋。他的那桿煙袋,煙鍋是黃銅的,煙桿是竹子的,煙嘴是玉石的,裝煙絲的煙荷包上有他老伴親手繡上去的鴛鴦戲水圖。周老庚對他的煙袋愛惜得要命,卻拿它投擲了我。香爐子就更不用說了,周老庚是個虔誠的佛教信仰者,激憤之中他連自己的信仰都砸了。還好,他幸虧沒練過飛鏢,命中率極低的,擊中目標(biāo)的只有三個臭雞蛋中的兩個。其中一個落在了我的左眼上,將我的眼鏡打掉了,另一個是在我鼻梁上開的花,除了開出臭氣四溢的蛋清蛋黃,還開出了殷紅的鼻血。
我并沒有跟他計較,抬起袖子抹掉了臉上流淌的東西,跟周老庚說,你且息怒,我想和你談?wù)劇N铱酥浦约?,我聽見自己說出的話是那種在課堂上給學(xué)生講課時用的帶方言味兒的普通話。
談個屁!周老庚仍然憤怒著,喘咻咻的。
你應(yīng)該講道理。我說。
講道理?講道理你就不該做下傷天害理的事!周老庚驢一樣尥了一下蹶子。
他尥了一下蹶子后,身體一矮,就蹲在了地上,雙手捂住臉號啕大哭起來。他的手太用力了,將手的外圍的臉皮捂出了漣漪似的皺紋,那皺紋一圈圈蕩漾開來,看了讓人觸目驚心。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周老庚原來是那么蒼老無助,身體是那么瘦小,蹲在地上竟像一個陳年的咸菜壇子。我的心一連軟了好幾下,幾乎都要俯身去攙他起來了。但我的頭腦還是比較清醒的,它命令我,硬起來!硬起來!這樣我已經(jīng)軟下去的心就漸漸地硬挺起來,變成了一團(tuán)鐵。這時候再看蹲在地上的周老庚,就不再顯得那樣可憐了。他如此的蹲在地上哭,其實是在要挾我,要挾我娶了他的女兒周小芹。
請原諒,我不能答應(yīng)你的要求。我聽見自己又說話了。我對自己的話挺滿意的,我說出的話文縐縐的,很符合一個老師的身份。
周老庚沒理我,還在哭。
也許……不完全是我的責(zé)任。我又說。
出乎我的意料,周老庚停下了哭。起初我還以為是我的話起了作用,說服了他。但接著我就明白我錯了,是我的話激怒了他,惹翻了他。我不知道那樣瘦小的周老庚卻有著那么大的力氣,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推搡我,把我推出了他們家的院子。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不想走,就使勁往后矬著身子。但周老庚那一刻爆發(fā)出的力量太強大了,我像一顆彈丸一樣被射了出去,一個前撲,差點鬧了個狗搶屎。院門在我的身后咣地合上了。等我站穩(wěn)了,就拐回頭去打他們家的門,我不能就此罷休。不過,我舉起的手最終沒有打到門上去,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扇門不是門了,它變成了周老庚憤怒的臉。
無論如何,我不能打周老庚的臉。人的臉是最金貴的,人的人格和尊嚴(yán)往往就是寫在臉上的,所謂人要臉樹要皮。我得給周老庚留下一張臉。
可是,周老庚卻一口咬定我打了他的臉。周老庚的原話是這樣的:你這是當(dāng)著人的面扇我的嘴巴啊,你是往我臉上吐痰啊,你是朝我臉上撒尿啊,弄得我這張老臉沒法見人了!開始我還以為他耍賴,倚老賣老呢,因為打耳光的事我從來沒干過,更不用說往別人臉上吐痰和撒尿了。
于是,我說,我沒有。
沒有?你耍賴!
他倒說我耍賴了。他這么說的時候用一根手指頭堅定地指著我的鼻子,是食指。一根手指頭瞄準(zhǔn)你的臉,手槍似的,讓人心里發(fā)毛。也就在我心里發(fā)毛的時候,我明白過來了。原來這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老人是在使用一種修辭手法——比喻。周老庚把自己的臉和女兒周小芹的肚子聯(lián)系在一起,意思是,我對他女兒做下了那樣的事就像往他臉上打耳光吐痰撒尿一樣。明白以后,我就有些底氣不足了,周小芹的肚子畢竟大了,事實明擺著的。
這是那次周老庚用臭雞蛋襲擊我?guī)滋煲院蟮氖?。沒想到,上次他把我趕出了門,這次卻主動找上門來了。
周老庚顯然是有備而來的,他的左手拎著農(nóng)藥瓶子,右手掂著一根繩子。那根繩子是麻繩,比手指頭還粗些,結(jié)實的程度恐怕勒死一頭牛都沒問題。周老庚一進(jìn)來,就一屁股坐在了我們家的門檻上。當(dāng)時我正洗完尿布往繩子上晾曬,見了他手里的家伙嚇得不輕,連尿布嚇得都掉到了地上,我還以為他是來找我拼命的。但后來他一開口我就更急了,他原來是來自殺的。周老庚告訴我,如果我不答應(yīng)娶了他的女兒周小芹,他就死給我看。也不死在別處,就死在我們家,口吐白沫躺在我們家堂屋的廳堂里,或者就吊在我們家的房梁上,這兩種死亡方式都非??植馈N耶?dāng)然不愿意在自己的家里看到這樣的情景,就丟開正在晾曬的尿布,慌張地一路小跑著向周老庚奔過去。說實話,當(dāng)時我的腿都有些篩糠了。我討好地站在周老庚面前,腰弓得絕對超過了90度,我得給他留下一個態(tài)度誠懇的印象。我跟他說,周叔,有話咱慢慢說。一緊張,我連普通話也忘了說了。我進(jìn)屋倒了一碗開水,雙手捧著遞到他面前,讓他消消氣,潤潤喉嚨。周老庚別過臉,沒接碗。我只好把那碗開水放到了他面前的地上。同時我也在飛快地轉(zhuǎn)動著腦筋,想著怎么處理這件棘手的事。他一下子就拿來了兩種自殺工具,農(nóng)藥和繩子,要自殺的話只需要其中之一就足夠了,干嗎拿兩種?想到這里,我就鎮(zhèn)定了一點兒。一只蒼蠅繞著那碗開水嗡嗡地飛,我剛想將它趕開,它卻一頭栽進(jìn)了水里,登時斃命了。我覺得自己就像那只蒼蠅,找死,你說我當(dāng)初怎么就對周小芹那個了呢?
好說歹說,費了許多口舌才算把周老庚打發(fā)走了。這一回我的口氣不像以前那樣堅決了,我答應(yīng)可以考慮考慮,不過得給我留點兒時間。周老庚也退了一步。他說,那我給你三天。
臨走,我勸周老庚把農(nóng)藥和繩子暫時留在我們家。我是這么跟他說的,我說反正下次來你還要掂來的,何必掂來掂去的自找麻煩呢?
他上了我的當(dāng),說,也對。就把農(nóng)藥和繩子放下了。
我松了一口氣。
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實在地說,別說給我三天時間,就是給我三年,我也未必答應(yīng)娶周老庚的女兒周小芹。
我這樣說并非意味著自身的條件多么優(yōu)越,我是個鄉(xiāng)村教師,窮得叮當(dāng)響,沒資格像大款那樣牛皮哄哄的。不信你去打聽打聽,我欠了一屁股債呢,比如欠馬大炮七千,趙軍六百二,李翠萍四百三……那些賬我都記在了一個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總共是二萬六千八百一十五元。而且,這個數(shù)字不是死的,它在不斷地生長著,一看見它我的腦袋就變大了。當(dāng)然更不是我嫌周小芹長得丑,看不上她。可以說周小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最善良最懂事的姑娘,要不我怎么控制不住自己犯渾呢?我做下了對不起她的事,每天都在懊悔、自責(zé)??伤?,見我那樣痛苦,卻反過來安慰我,前進(jìn)哥,我不怪你,別哭了,啊?這個周小芹啊,她這哪里是在勸我呀,不明明是在催人淚下嗎?她這么一說,我就更沒出息了,那眼淚呀,就嘩嘩地往下流個不停,我可不是像年輕人那樣,無病呻吟地玩痛苦,感情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我可不敢褻瀆。我真是受不了她的好。哪怕她罵我?guī)拙洌呷栉乙活D,我也好受些。周小芹見勸不住我,就陪我哭,她的眼淚流得比我還歡呢。一個大男人,讓一個女孩子在你面前哭而不去管管,怎么都說不過去。但我知道不能勸,越勸越糟,就像她勸我一樣。我得想個辦法讓她停下來。我兩手相擊,拍了一下巴掌,啪,聲音脆生生的。這是第一下。第二下我的巴掌改變了方向,拍向了自己的臉。我知道周小芹不會讓那巴掌落到我的臉上去的,她不忍心。果然,她聽到第一聲后就抬起了頭,見我正在打自己的嘴巴,一把就抓住了我的手。我不依,掙著,非打不可。我越掙周小芹抓得越緊,她說要打打我吧,要打打我吧。說著就拿我的手往她自己臉上打。我說,哎,你看你這人,你干嗎借我的手,你自己不也長著手嗎?
周小芹怔了,舉起自己的手放到眼前看了看。但她馬上就回過味兒來了,知道我在逗她,撲哧笑了。
我也笑了。
周小芹是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的,是那種縣級的小師范。剛分到我們趙家溝小學(xué)的時候,她才二十來歲,愛笑,愛動,打乒乓球,還打排球。農(nóng)村的小學(xué)條件差,乒乓球案子就是教室外面磚壘的臺子,連網(wǎng)都沒有,中間橫放著幾塊磚當(dāng)網(wǎng)。排球就更談不上設(shè)備了,什么也沒有。就一個排球,還是周小芹帶到學(xué)校來的。學(xué)校里沒有人會打排球,她就一個人打。一個人打她也是熱情高漲的,在那里墊球、扣殺、攔網(wǎng)。她利用的是墻壁,把球撞到墻上去,球彈回來的時候,她就墊、扣、攔,忙得不可開交。周小芹的乒乓球打得也不錯,在學(xué)校的老師里,只有我還能跟她扇乎幾板子。別的老師都不行,球技太臭。一閑下來,她就找我,張老師,切磋切磋?周小芹打起球來是非常正規(guī)的,只要我答應(yīng)切磋,她馬上就回家換衣服。她有一身球衣,短褲短袖衫,紅得像一團(tuán)火。我老是輸給她的原因,自己球技欠佳是一,第二個原因我看就是她那身球衣在作怪。你想呀,一團(tuán)火老是在你面前燃燒,能不分散注意力嗎?
運動中的女孩子是最美的,青春的活力在那一刻璀璨地迸發(fā)出來,如同一朵花在盛開。這是我從周小芹身上總結(jié)出來的。周小芹的馬尾巴在腦后甩來甩去,臉頰上泛出桃紅,鼻尖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手臂在空中有力地?fù)]舞,修長勻稱的雙腿跳躍騰挪,這一切都令我心動。另外,不怕你說我心理陰暗,我估計,周小芹里面根本就沒穿胸罩,否則那兩個小家伙不會那么活潑。
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我趁周小芹彎腰發(fā)球的機(jī)會,從她領(lǐng)口處偷偷瞥了一眼。周小芹頭頂上好像也長著一雙眼睛,她窺視到了我的不軌之心,馬上就用乒乓球警告了我。那個球發(fā)得迅速有力,我的目光還沒來得及從周小芹的領(lǐng)口里撤回來,它就從案子上彈跳起來,一下子擊打到我的眼鏡片兒上。
窘得我的臉都紅了。
我掩飾地說,你這個球發(fā)的好怪呀,我都沒看清楚它是從哪兒鉆出來的。
周小芹說,當(dāng)然不是從領(lǐng)口鉆出來的。別亂看,看球。說著還下意識地往上提了提領(lǐng)子。
后來村里人和學(xué)校的老師議論我和周小芹的事,都說我們兩個就是在那時候勾搭上的。其實不是,那個他們所謂的勾搭的時間要往后推遲個一兩年。不過當(dāng)時周小芹確實向我不客氣地指出我在打球的時候心猿意馬。說我如果不心猿意馬的話,我的球技還是跟她旗鼓相當(dāng)?shù)?,起碼和她打個平手沒問題。心猿意馬?是的,我承認(rèn)我有些心猿意馬。但那時也僅僅是心猿意馬而已。
周老庚明確反對女兒打球,說是瘋瘋癲癲的,沒個女孩子的樣子。周小芹不怕她父親,根本就不聽他那一套,還敢跟父親頂嘴。依著周老庚那個犟驢脾氣,他早該發(fā)火了。但在女兒面前,他的火就是發(fā)不起來。周老庚的老伴死了好些年了,他只有這么個寶貝女兒,愛惜得什么似的。
管不住女兒,周老庚就采取了迂回的戰(zhàn)術(shù),找到校長那里。校長也挺作難的,他沒有理由禁止周小芹打球??尚iL禁不住周老庚三番五次的纏磨,無奈之下,他只好從另外一個角度提出了打球的弊端。校長指的是排球。說周小芹整天拿排球往墻上撞,撲通撲通的,影響學(xué)校的形象,不嚴(yán)肅。校長還提到了一條狗。那條叫黑子的狗是周小芹家的,是條威風(fēng)凜凜的大狼狗,它經(jīng)常跟著周小芹到學(xué)校來。周小芹會耍手絹,就是讓手絹在手指上旋轉(zhuǎn),拋起來在空中旋轉(zhuǎn),落在手指上還在旋轉(zhuǎn)。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名堂,好像在雜技節(jié)目里見過。課間的時候,周小芹就讓他們家的狗跟她配合表演耍手絹,她將旋轉(zhuǎn)著的手絹拋向空中,喊一聲,黑子,上!黑子就前腿蜷起直立起來,尖尖的狗嘴向上杵著,去接空中飄下來的手絹,手絹在狗嘴上也能旋轉(zhuǎn)。孩子們非常喜歡這個游戲,一到課間就一片聲地嚷,周老師周老師,讓黑子耍手絹!
沒想到,校長這番話沒有直接找周小芹談,而是找我談了。
最后校長是這么跟我說的,張老師,我看還是你找周小芹老師談?wù)劚容^合適些。
我摸不著頭腦,問,為什么?
因為你跟她的關(guān)系不一般呀。說完校長還朝我詭秘地眨了眨眼睛。
這話什么意思?不是我太敏感,而是這話暗示性太強同時又太模糊了。
我急了,說這……
別這了,校長沖我擺擺手,去吧去吧。
我只好硬著頭皮去找周小芹了。說心里話,對周小芹我有些發(fā)憷,她這樣的年齡和性格,什么事都做得出來,萬一談砸了,我可能會吃不了兜著走。周小芹好找,排球撞擊在墻壁上發(fā)出的聲音老遠(yuǎn)都聽得見。在那種聲音的引導(dǎo)下,我剛轉(zhuǎn)過一個墻角就找到了她。我想上前制止她,可我發(fā)現(xiàn)那一刻我似乎變成了一棵樹,腳下生了根,怎么也邁不開步子了;接著我又嘗試喊她,我的嘴張得足夠大,它就是不從我的嘴里跑出來。后來還是周小芹的排球幫了我的忙,它見我可憐巴巴的,就從墻壁上跳到地上,然后滾到我面前,依偎在我的腳邊不動了。我在撿起排球的同時也鎮(zhèn)靜了自己。
周小芹抹著臉上的汗向我走過來。我沒有把排球給她,而是出了一道腦筋急轉(zhuǎn)彎讓她猜。
我問她,排球撞在墻壁上發(fā)出的聲音是什么?
周小芹愣了愣,然后說這太小兒科了,撲通撲通嘛。
我說,不對。
那是什么?
不疼不疼。
不疼不疼?周小芹蹙起了眉。
不信你仔細(xì)聽聽。說著我把排球連續(xù)往墻壁上撞去。
周小芹聽后說,是有點兒像不疼不疼。
我說,排球是不怕疼,可教室的墻壁怕疼啊。
周小芹一聽就笑起來,說看不出來,你這人還挺幽默哩。令我想不到的是,周小芹在說完這句話后,彎起一根手指在我的鼻梁上輕輕地刮了一下。這本來是個親昵的小動作,可這么沒大沒小的,我不怎么習(xí)慣,但又不便發(fā)作。搞得我怪尷尬的。
不過這次談話的效果還可以,這以后,周小芹果然就不再打排球了。對周小芹打乒乓球,校長就毫無辦法了。因此,周小芹依然時不時找我切磋球藝。
也不光打乒乓球的時候我和周小芹有接觸,我們本來就是同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何況周小芹剛分到學(xué)校時,校長還讓我?guī)?,說周小芹只有理論,沒有實踐經(jīng)驗,而張前進(jìn)老師教的班級在鄉(xiāng)統(tǒng)考和縣統(tǒng)考中都是拿過名次的。這是周小芹跟我接觸多的另外一個原因。她戲稱我?guī)煾怠?/p>
周小芹對她這個師傅漸漸產(chǎn)生了依賴性,不但在課余時間一趟趟往我家跑,請教教學(xué)上的疑難問題,就是遇到其他麻煩,她也首先想到讓我?guī)退鉀Q。
就說她男朋友跟她分手那次吧。你們猜周小芹她找我?guī)退墒裁?她竟然讓我揍那小子一頓!她的那個男朋友我是見過的,他以前來找過周小芹幾次。他是周小芹師范的同學(xué),分到縣城里的一所學(xué)校里教體育,因為周小芹調(diào)不進(jìn)城就提出分手。他生得人高馬大的,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讓我跟他打架,簡直是以卵擊石。一聽說讓我去修理修理他,我的腿就有些發(fā)軟了,心說還不知道誰修理誰呢?但我得硬撐著,不能辜負(fù)了周小芹對我這個師傅的信任。我故作輕松地對周小芹說,OK!
來到村后,見那小伙子正斜靠在他的摩托車上,胳膊抱在胸前,戴著墨鏡,叼著煙卷,挺酷的,簡直就是一副上海灘小混混的派頭。
我決定先禮后兵,和藹可親地向他伸出了手。沒料到他連動都沒動,將臉仰上了天。我的手只好又縮了回來。
我想和你談?wù)?。我底氣不足地說。
他呸地將煙頭吐到地上,打量我一眼,就你?狗拿耗子!
你這只耗子我拿定了!
我懷疑這句話不是從我嘴里說出來的,因為它雖然聽上去聲音不高,但卻相當(dāng)威風(fēng)。說完以后,我就從口袋里掏出一粒粉筆頭,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捻,捻成粉末。臨來之前我裝了半口袋粉筆頭呢。我就那么不動聲色地捻著粉筆頭,那些細(xì)碎的白色粉塵從我的指間流出來,紛紛揚揚地飄落著。他開始注意到我的舉動了。先是摘下了墨鏡,瞇縫起眼睛看我那只手,然后又伸長了脖子,揉了揉眼睛,看那架勢他是疑心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我看見他的臉上慢慢爬滿了吃驚。
練過武功?他問我。
哪里哪里。我謙虛地說。
他突然朝我笑了一下,伸出手來。我沒有跟他握,而是拍了拍沾滿粉末的雙手。他尷尬地僵了一下,手就縮了回去,重新戴上墨鏡,說那、那就……再見吧。說完發(fā)動摩托車,一溜煙兒跑掉了。
那小子跑掉以后,周小芹怔怔的,半張著嘴望著摩托車揚起的煙塵,直到煙塵消散了都不動一動,也不說話。這時候輪到我尷尬了,我充當(dāng)?shù)乃闶裁唇巧?我說是不是……鬧過分了?周小芹的淚腺好像有著聲控裝置似的,我的話音剛落她的眼淚就下來了。我等著周小芹哭完??伤豢奁饋砭蜎]完沒了,哭得我手足無措的。因為這種時候我不知道應(yīng)該對女孩子說“別哭了別哭了”還是“哭吧哭吧哭哭心里就好受了”。
事后,周小芹埋怨我,你看著人家哭也不吭一聲,讓一個女孩子怎么好意思停下來?
這件事讓我長了見識,往后我就懂得了如何把一個哭著的女孩子逗笑了。
盡管我沒有按照周小芹的要求揍那臭小子一頓,但她還是比較滿意的。周小芹說她的那個前男友讓我給鎮(zhèn)了,他在她面前從來都是傲氣的,有優(yōu)越感的,沒想到那樣熊包,竟然灰溜溜地嚇跑了。她真是高興死了。我猜不準(zhǔn)周小芹說的是不是實話。那么高興,怎么還哭得鼻涕邋遢的呢?不過,看來通過那件事周小芹對我更加佩服了,她好幾回問我,你什么時候練的功夫啊?我總是含糊其詞,嗯嗯啊啊地應(yīng)付她,說這算什么功夫,小菜一碟嘛。我越如此說,她越佩服我,說我說不定是個武林高手,真人不露相什么什么的。聽周小芹這么夸我,我心里很受用。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斤兩。實際上,我是個性格懦弱的男人。她不知道,那天那小子離開后我?guī)缀跆撁摿?。前面我已?jīng)說過,這幾十年來我遇到過許多麻煩。每次遇到麻煩我都默默地承受著,實在承受不了,我就去捻粉筆頭。別看粉筆頭那么小,卻挺堅硬的,開始我當(dāng)然捻不碎,倒是被粉筆頭硌得齜牙咧嘴。疼我是不怕的,那種時候要找的就是疼痛的感覺,尖銳的痛疼有時能夠遮掩掉心里的痛苦。我的功夫就是這么慢慢練出來的,但說實話,也僅僅拇指和食指的那點功夫而已。
有些真相是不能對人說的,說出來丟人。尤其是不能對像周小芹這樣漂亮的女孩子說。
不過,最讓我在周小芹面前露臉的還是我的口才。
有一天,周小芹正上課,一頭母豬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教室,登上了講臺。我們村的豬狗雞鴨經(jīng)常在村街上溜達(dá),沒人管理,豬闖進(jìn)教室的事以前也發(fā)生過,本來沒什么可奇怪的??蛇@頭母豬卻登上了講臺,想和周小芹同臺獻(xiàn)藝。母豬的長鼻子就對著全班同學(xué),周小芹講一句,它也講一句。它講的主要就一句話,哼——臺下的孩子們樂瘋了,笑得東倒西歪的,拍桌子打板凳,跺腳,尖叫。周小芹大聲對豬呵斥道,出去!她忘了豬不是人。大概母豬把周小芹的話還有孩子們的笑和拍桌子打板凳和尖叫都一股腦兒地理解成了對它的喝彩,就講得更起勁兒了,哼——哼——哼——還是一個男孩子想出了一招,才替周老師解了圍。那男孩子喊,周老師,踢它屁股!
那頭母豬是趙軍家的,正懷著豬崽,周小芹那一腳沒有踢在豬屁股上,而是踢在豬肚子上了。正在氣頭上,下腳重了,把母豬給踢流產(chǎn)了。趙軍氣炸了,來學(xué)校鬧,要求賠償。
我就是在這時挺身而出的。不知道為什么,那段時間我在周小芹面前的表現(xiàn)欲特別強烈。
以下是我和趙軍辯論的精彩片段——
趙軍:我數(shù)過了,一共十二只豬崽。
張前進(jìn):是啊,能賣不少錢呢。
趙軍:一只至少一百塊,十二只就是一千二?。?/p>
張前進(jìn):也許不止這個數(shù),聽說豬崽漲價了。
趙軍:是嗎?那我得趕緊出手,趕個好價錢。
張前進(jìn):今天就逢集。
趙軍:那就……好啊,張前進(jìn),原來你在拿話繞我!我家的豬不是被她踢流產(chǎn)了嗎?還賣個屁!
張前進(jìn):她為什么踢你們家的豬?
趙軍:我們家的豬跑進(jìn)了教室。
張前進(jìn):跑進(jìn)教室也不該踢呀。
趙軍:該踢!它都跑到講臺上去了,哼哼哼的,鬧得課都上不成了。換上我,我也踢。
張前進(jìn):這么說,踢流產(chǎn)它也不冤。
趙軍:就是!哎,我怎么又讓你繞進(jìn)去了?
當(dāng)時有許多人圍觀。圍觀者有學(xué)校的老師和學(xué)生,也有村里人。聽到這里人們嘩地笑了。趙軍被笑得臉上掛不住,吼了一嗓子,他娘的,有什么好笑的!就分開眾人,悻悻地離開了。許多眼睛都瞄準(zhǔn)我的臉,就像許多照相機(jī)鏡頭似的閃著光。我知道那些目光都在贊賞我。在那些閃光的眼睛中,數(shù)周小芹的眼睛最亮。周小芹真是個大膽的女孩子,在這樣的場合,她居然跑上來在我的臉上親了一口。
就是這一口,親出了不少流言。話說得一點都不藝術(shù),不含蓄,都說我和周小芹有一腿。這叫什么話!沒辦法,人的素質(zhì)差,說出的話也就沒水平。他們不說我和周小芹之間產(chǎn)生了感情,或者干脆叫愛情,而是說有一腿。你聽聽,有一腿。同樣的意思,干嗎說得那么難聽呢?
有時,流言能成為事實的催化劑。我和周小芹的事情就是這樣的。流言起來以后,我和周小芹相處起來就不那么自然了。主要是我,總是躲著周小芹。周小芹大概也感覺到了我在躲她,因為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做了證實。
一次放學(xué)后,我剛要夾起教案離開辦公室,就聽背后響起轟隆一聲,響聲挺大的,把我和另外一個正準(zhǔn)備離開的老師都嚇了一跳?;仡^一看,竟然是周小芹把她自己的辦公桌掀翻了,書呀本子呀墨水呀筆呀滾滿了一地。還沒等我和那個老師回過神來,周小芹就板著面孔揚長而去了。她在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肩膀還蹭了我一下。我不知道蹭那一下是不是故意的,那簡直不是蹭,而是撞,反正勁頭挺足的,弄得我一個趔趄。我和那個老師對視了一眼,只好收拾周小芹留下來的爛攤子。
那個老師問我,周老師這是咋了?
我搖了搖腦袋,其實我心里清楚極了。
后來我想,老是躲著周小芹也不是個辦法,得抽空兒找她把話講明白。
正好那天我去田里割豬草碰上了她。順便說一句,我們農(nóng)村的老師都是一邊教書一邊種莊稼,所以我在課余時間割豬草也沒什么好奇怪的。
對不起。我搓著手上的泥土,話說得吞吞吐吐的。
周小芹直視著我,為什么?
我說,我不該老是躲著你,害得你連桌子都掀翻了。
就為這事呀,嘁!周小芹拿手在臉前扇了扇,好像要把什么趕開似的,說我早忘了。我是問你,為什么老是躲著我?
我吭哧半天,什么也沒說出來。
周小芹說,是不是為了有人說我跟你有一腿呀?
沒想到周小芹在我面前赤裸裸地說出來了。我慌亂地避開了她的目光,點了點頭。
周小芹偏著腦袋,笑嘻嘻地問,想不想跟我有一腿?
想……不……想……不……,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
你肯定想!周小芹說。
我剛想辯解,說我不是那種人,周小芹就把我的嘴堵上了。對,周小芹吻了我。那一吻很短促,蜻蜓點水似的。之后她就騎上自行車,咯咯笑著跑掉了。就像書上經(jīng)常描寫的那樣,銀鈴般的笑聲。我卻在銀鈴般的笑聲里動彈不得,那一吻像電流一樣傳遍了我的全身。等我終于能夠動彈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下身有什么東西將褲子支撐了起來,看來不承認(rèn)是那種人也不行了。
就這么稀里糊涂的,我跟周小芹就好上了。
說起來你也許不相信,其實,我們也只是“好”了那么一次。那次“好”的感覺真好。飄飄欲仙。對,就是飄飄欲仙。我沒有機(jī)會成過仙,不知道成仙的感覺是怎么一種好法,但我敢說,成仙的感覺也不過如此吧?說實話,我跟我老婆結(jié)婚十多年了,從來都沒有過那種感覺。
我承認(rèn),從來沒有過。
你們大概已經(jīng)明白我為什么不答應(yīng)周老庚娶他女兒周小芹了。那就是,我已經(jīng)有了老婆。我之所以把自己已經(jīng)有老婆這個事實掖掖藏藏的,遲遲不肯說出來,是不好意思說出口,恐怕你們罵我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不是個東西。可是,要想講自己的這次遭遇,這個事情好像又繞不過去。
我和我老婆王梅是一個村的,從小一起穿開襠褲長大,可謂青梅竹馬。我們在一起玩尿泥,捉迷藏,過家家。在玩過家家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娶過她好幾回了。
大概在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天上學(xué),我剛走出村口,王梅就從一棵樹后轉(zhuǎn)出來,迅速塞給我一個手絹包。手絹包里是一個煮雞蛋。當(dāng)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似乎怕我追上她。她在跑動的時候書包不停地拍打著她的大胯。那時我產(chǎn)生了一個不要臉的念頭,心想,我要是那個書包就好了。那時候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王梅的腰變細(xì)了,相反屁股卻鼓起來了。那個煮雞蛋我沒舍得吃,一直把它珍藏到臭烘烘的為止。我一個人躲在麥秸垛后頭,美滋滋地一點一點品嘗那個臭雞蛋。不瞞你說,我竟然從那個臭雞蛋里品到了奇特的香味。吃過那個臭雞蛋的當(dāng)天晚上我就開始拉肚子了。不過,我覺得那是一次幸福的拉肚子。
王梅也因為偷雞蛋挨了她母親一頓打,要知道,那時候的雞蛋比如今的天鵝蛋都金貴。后來王梅告訴我,她覺得那天她母親打得一點都不疼。
接下來,王梅偷偷塞給過我許多小東西。這些小東西有彩色粉筆頭,鉛筆刀,爆米花,煎餅,花生,女孩子的蝴蝶結(jié),直到一天她塞給了我一張小紙條。那張紙條上寫的是:吃過晚飯,到村后的瓜庵子里等我。
就這么的,我和王梅順理成章地戀愛結(jié)婚了。
婚后,我們的日子過得風(fēng)平浪靜,恩恩愛愛。不怕你們笑話,每天晚上她都要我摟著她睡覺,說是我不摟她,她就睡不著。我這么說,并不意味著她的性要求高,而是她覺得我摟著她睡覺她才感到踏實。也就是個踏實,沒別的意思。倒是我,不能摟女人,一摟女人我的身體就會出現(xiàn)生理反應(yīng),就非做夫妻功課不可了。要不然我憋不住。假如使勁憋,會憋得痛苦不堪的。這時王梅就會嗔怒地拿手指頭點著我的腦門,罵我是饞貓。罵過饞貓以后,有時不忍心就會答應(yīng)我。但也有堅決不答應(yīng)的時候,那種時候往往是頭天夜里我們剛做過,或者是一個晚上我第二次要求做的時候。我知道她是為我好。她多次跟我說過,不要貪圖一時的快活把身體弄垮了。聽她這么說,我雖說生理上受些委屈,但心里卻得到了滿足。
王梅顯然是個很稱職的老婆,非常勤勞,會理家。每天天剛蒙蒙亮,她就起床打掃院子,灑水。桌椅板凳都抹一遍。她養(yǎng)了一群母雞,喂了豬,還喂了幾只鴨子。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我們家的雞鴨不拉屎,因為我沒發(fā)現(xiàn)院子里有過雞鴨的糞便。我這個人比較懶散,不太講究穿著,可跟王梅結(jié)了婚以后,不講究也不成了,只要我想換衣服,拿起來任何一件都是洗凈熨燙過的。我們家窮,舍不得買熨斗,她就用一個搪瓷茶杯裝了熱水替我熨。有時我看不下去,就主動跟她搶著拾掇家務(wù)。每逢這時候她就會生氣,兇巴巴地教訓(xùn)我,說一個大男人婆婆媽媽地拾掇家務(wù),讓外人看不起。
王梅這么會打理家,會過日子,我一點都不意外,因為我們從小玩過家家的時候她就顯露出了這方面的天賦,也實際操練過了。只是有一個遺憾,就是說我和王梅結(jié)婚十多年沒有生出孩子。
起初我還以為毛病在我,就瞞著她偷偷去醫(yī)院做了檢查。那天,我從縣醫(yī)院出來的時候,渾身連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問題并非在自己身上,但是我寧愿沒有生育能力的是我,我寧愿讓她埋怨我,也不忍心她去埋怨她自己。你不了解王梅,她是一個死心眼的人,就會認(rèn)死理,會鉆進(jìn)牛角尖里出不來的。
我當(dāng)然不會告訴她我已經(jīng)去過醫(yī)院了,毛病在她身上。
過了十來天,我終于發(fā)現(xiàn)她早已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了。她也像我一樣,瞞著我去醫(yī)院做了檢查,比我檢查的還早呢。我真是粗心,她其實早就在吃藥治療她的不孕癥了。開始她吃的都是些西藥,大約是吃那些藥片并沒見效,王梅就開始熬中草藥喝了。中草藥的氣味太濃烈了,想隱瞞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她做得很成功,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聞到家里有藥味。
最終發(fā)現(xiàn)王梅的秘密是一個偶然。
有一天,我在枕頭下見到一張課程表。在那張課程表上,凡是我連續(xù)上兩節(jié)課的地方,王梅都用紅筆做上了記號。這當(dāng)然有點怪。這天,我和平常一樣去了學(xué)校,上完一節(jié)課以后,我就請別的老師幫我上第二節(jié)課,我自己則回了家。一進(jìn)家門我就發(fā)現(xiàn)了異常情況,那時候是秋天,天氣已經(jīng)涼爽起來,可家里的電風(fēng)扇卻在高速地旋轉(zhuǎn)著,門和窗戶都大開著。這還不算,王梅還拿著一把扇子在往外扇風(fēng)。她顯然是在把藥味扇出去,我進(jìn)門的時候她已經(jīng)累得滿頭是汗了。
聽見腳步聲,她嚇了一跳,回頭見是我,她更傻了。我看見她手里的扇子抖了一下,就掉到地上去了。
我抽了抽鼻子,問,哪來的藥味?
她咚的在我面前跪了下來。
前進(jìn),你打我一頓吧!話一說出口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別的男人都打老婆,你為什么不打?
王梅的話讓我的眼窩一熱,我說我為什么要打你?
我的話使她更傷心了,她哇的一聲哭出來,說你連打都懶得打我,看來你早就對我不在乎了,你早就看不上我了。
女人的邏輯就是讓人弄不明白,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扯得上嗎?
我把她拉起來,摟住她,想把她的眼淚擦干。
我說,別傻了,我不打你,是疼你,舍不得打你。再說,你這么好,這么賢惠,要打也找不到借口呀。
王梅猛然掙脫開我的懷抱,大喊大叫起來,現(xiàn)在你找到借口了,我不能生孩子,我是一只不會下蛋的母雞!打呀,打呀!我從來沒見她發(fā)那么大的火,她的喊叫尖厲刺耳,她一邊喊叫著一邊跳腳,搖晃著腦袋,搞得披頭散發(fā)的,她的全身都在發(fā)抖,她臉部的肌肉痙攣不止,臉上被淚水澆灌成明晃晃的一片。我嚇壞了,想勸她理智些,但還沒等我想到合適的話,她就開始拿自己的腦袋往墻上撞。咕咚咕咚的,我搶上去,抱住她的后腰,一甩,就把她甩離了墻壁。我用的力太大了,慣性使我剎不住車了,噔噔后退了幾步,仰面倒在了地上,王梅則坐到了我的肚子上。她似乎被我的舉動從那種癲狂的狀態(tài)中拉了出來,安靜了。但我沒料到那片刻的安靜只是一種假象,緊接著另一種癲狂就發(fā)作了。她反身騎到了我身上,開始撕扯自己的衣服,那些塑料的紐扣被扯得四處迸濺,飛珠濺玉一般。然后她就抓起一只乳房,將乳頭強行往我嘴里送。以往我們做愛的時候,我愛用自己的嘴跟她的乳房親熱是不假,但這時候我哪里還有那種心情?再說她也不看看這是在什么地方,這是在我們家堂屋廳堂的地上,而且屋門和院門都大敞著,從村街上就可以看見的。這么明目仗膽做這種事,我們又不是沒羞沒臊的兩條狗。王梅才不管這些呢,她的乳房連我的嘴巴鼻孔一起堵上了,堵得我喘不上氣來。她說,來,前進(jìn),我們現(xiàn)在就干,醫(yī)生說了,這中草藥挺管用的,說不定這一次我就能懷上了呢。我憋得眼前發(fā)黑,用力把她推開了,掄圓了給了她一個大嘴巴。
你他娘的是不是瘋了!我喘著氣吼。
我是個鄉(xiāng)村教師,有修養(yǎng)的,結(jié)婚以后從來沒動過老婆一個指頭。這一天,我算是開了戒了,不但罵了我老婆王梅,還打了她。
此后的好多天,我的那只手就染上了一個毛病,它像犯了間歇性癲癇病似的,時不時的哆嗦。有時我正上課,它就哆嗦起來,連在黑板上寫字也寫不成了,我只好說,同學(xué)們,溫習(xí)上一節(jié)課學(xué)的內(nèi)容吧。這些天,我已經(jīng)想了各種辦法治這種怪毛病了。比如用另一只手握緊它,但這樣做的結(jié)果不是止住了它哆嗦,而是那另一只手也跟著它哆嗦起來。還比如,我用牙咬它,希望疼痛能讓哆嗦停下來。這種辦法也沒怎么奏效,我都把那只手咬出血了,它照樣哆嗦。我氣壞了,說你怎么這么不要臉呢?說著我就氣得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沒想到,奇跡出現(xiàn)了,我一打嘴巴它就不哆嗦了。仔細(xì)一琢磨,我算是徹底明白了,這是老天爺在懲罰我啊,只有用這只打過我老婆臉的手再打自己的嘴巴,才能讓它停下哆嗦。像我老婆這樣的好女人呀,是打不得的。這個辦法挺好用的,只要那只手一哆嗦起來,我就趕緊往廁所里跑,跑進(jìn)廁所里打自己一個嘴巴,然后再跑回教室,接著上我的課。
打王梅那一巴掌,對她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她不再有什么過激的行為了。后來她跟我說,前進(jìn)啊,你打了我那一巴掌,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興。這下我才算踏實了,我的男人打我了,想想都幸福得要掉眼淚。
不過,王梅卻并沒有放棄治愈她不孕癥的計劃。
那幾年,她吃過許多中西藥,掛過吊針,用過各種沖洗下身的洗液,做過針灸理療什么的,還試過氣功療法。光是她喝下去的中藥湯劑,恐怕都得以噸計算了。喝藥像喝飲料般的容易,一揚脖子,咕嘟咕嘟一氣喝光了。還試過許多單方、偏方和所謂的祖?zhèn)髅胤?,去廟里進(jìn)香求過送子觀音,五花八門。那種據(jù)說是祖?zhèn)髅胤降乃幫瑁阌须u蛋那么大,黑糊糊的,一股刺鼻的怪味,是她趕集的時候從江湖郎中那兒買來的,她竟然能像吃饅頭那樣一塊一塊地掰著往嘴里填。我勸她不要亂吃藥,她就認(rèn)真地對我說,萬一頂用呢?她這么說,我就不好再阻止她了。最可惡的是有些偏方,都是些昆蟲,比方說蜈蚣,蜣螂,蝎子。不但如此,還要求生吃。她吃起那些昆蟲來,嚼得咯吱咯吱響,頭在她嘴里嚼著,腿和尾巴卻還在嘴外面蠕動。要知道,她在做姑娘的時候可是出名的膽小,見了那些昆蟲都要尖叫的啊。
真是難為她了。
也不知是哪種狗日的藥害了我的老婆王梅,她過敏了。有時渾身起滿小紅疙瘩,癢得難禁,都撓出血來了。有時腹瀉不止,拉稀拉得臉蠟黃。有時胸口郁悶,整天張大口喘氣。最嚴(yán)重的一回居然口吐白沫,昏迷了好幾個小時。我越來越擔(dān)心了,恐怕弄出更大的麻煩來,就勸她??墒?,好說歹說,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沒能勸住她。
終于有一天出大事了。那天,我和王梅在我們家的田里鋤草,鋤幾下她就要停下喘口氣,她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了我的后邊。以往她可不是這樣的,她是個干活非常麻利的人,不但我這個教書匠干不過她,就連村里那些能干的女人也都佩服她。鋤了一陣,我聽到她在我身后哎呀叫了一聲,我扭回頭見她一條腿跪在了地上。我扔下鋤頭跑過去,問怎么了怎么了?她苦笑著說,沒事,就是腿有點酸。說著就拄著鋤把,打算借助鋤把將自己的身體支撐起來。結(jié)果用了用力也沒能站起來。我蹲下身子替她揉那條腿,她還不好意思,說田里都是人,讓人看見笑話。果然就有一個快嘴女人朝這邊喊起來,說張前進(jìn),是不是你夜里干狠了?田里鋤草的人都呵呵笑起來。直到這時候王梅還對自己的腿不怎么在意,她還在跟那個女人打嘴仗,說我們家前進(jìn)床上功夫可厲害了,你要不要試試?自然又引來了一片笑聲,她自己也笑了。她就那么笑著再次拄著手里的鋤把想站起來。這次的努力更糟糕,不僅沒站起來,連她的另一條腿也跪在地上了。我發(fā)現(xiàn)她跪在地上的兩條腿都在抖動,她的額頭上也冒出汗來了。田里的人見狀,都圍過來,七嘴八舌問怎么了。她是個好強的人,見人家圍過來還生人家的氣,說有什么好看的,你們是不是在看我的笑話?說著就捂住臉哭起來了。我說,不哭不哭,來,再試試。我架起她的兩條胳膊往起攙她,到底把她攙起來了。可是,我剛一松手,她又出溜下去了。這時她自己倒不哭了,抹抹眼淚說,前進(jìn),你背著我跑一陣,顛顛可能就好了,說不定是我的腿扭著筋了。
我背著王梅走出田,在田邊的小路上跑,她還在我背上囑咐我,使勁顛,使勁顛。等我跑出了渾身的汗,把她往下放,她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坐在地上愣了好大一陣,然后我看見淚水慢慢地涌滿了她的眼眶。
她喃喃地自言自語,完了。
經(jīng)過診斷,我老婆王梅患的是藥物中毒型下肢癱瘓。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奇怪的疾病,但我知道,這肯定是那些亂七八糟的治療不孕癥的藥惹下的禍,要么是吃錯了藥,要么是用過了量。
前面我好像已經(jīng)說過,我每天放了學(xué)以后都要洗尿布。尿布當(dāng)然不是我們的孩子的尿布,王梅那樣的身體,生孩子看來是沒指望了。那些尿布都是王梅的。她剛癱瘓的時候,還能倚著被垛坐在床上,可過了一段時間以后,她一坐起來就吵著腰疼,只好整天地躺著了。她連自己翻身都不能,仰躺了一陣,難受了,就喊我?guī)退齻?cè)著躺。一開始她要方便了,也叫我,我就像抱孩子那樣把她抱下床。她的床下有個便盆。后來,她的大小便都失禁了,她自己連一點知覺都沒有。只要她紅著臉叫我,前進(jìn),你過來,我就知道她便在床上了。冬天還好些,一到了夏天就不行了,滿屋的異味,還招蒼蠅,打開門窗通風(fēng),噴灑清新劑,也不能完全遮蓋住那種氣味。
為了這個,王梅開始縮食了,每頓飯她只吃幾口就搖頭,表示不吃了。我還以為是她的胃口出了毛病,就買來健胃消食片給她吃。她一見那些藥片就拉著我的手哭開了,哭得說不出話來??蘖艘魂囁耪f,我少吃一口,你就少洗一點尿布,少受點臟少受點累。
我一聽,眼淚也嘩嘩流下來了。
我們夫妻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團(tuán)。
我說,你真傻,你吃得胖胖的我才安心呀。
她說,我嫁給你本來是想伺候你一輩子的,沒想到剛伺候了你幾年,反倒拖累你伺候我了。前進(jìn),你說我是不是你的災(zāi)星啊?
我說,不許你再說這樣的話了,再說我就生氣了。
她說,前進(jìn),我們還是離婚吧。
我趕緊捂住了她的嘴,我說你越說越離譜了。我的眼淚流得更快了,我把我的手拿開,換上我的嘴去堵她的嘴。我和我老婆親吻了好長時間,我們一邊流淚一邊接吻,我們都嘗到了淚水的咸澀的味道。王梅吻我吻得很熱烈,很深,好像要把我吞下去似的。我倆的嘴剛一分開,她的兩條胳膊就把我的脖子纏緊了,勒得我都快喘不上氣來了。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發(fā)抖,抖得如同一片風(fēng)中的葉子。她附在我耳邊一遍遍緊張地說,前進(jìn),求你別跟我離婚,求你了,求你了,別離。
在那些年里,也不是沒有給她治病,當(dāng)然治的是她的癱瘓,至于孕不孕的,早已不在乎了,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guī)е嚮疖嚾チ耸?nèi)省外的許多家醫(yī)院,連X光片,CT,核磁共振什么的都做了,進(jìn)口的針劑藥劑都用了,就是查不出毛病在哪,就是治不了她的病。要不這些年我們家怎么會欠下一屁股債呢?最后,她對我說,前進(jìn),咱認(rèn)了吧。
那就只好認(rèn)了。
都到了這個地步了,她對生孩子的事還是不死心。晚上,她跟我說前進(jìn),你過來,咱們再試試,我的身體其實還棒著呢,你看我都吃胖了,只是不能動彈罷了,現(xiàn)在的醫(yī)生技術(shù)高,能剖腹產(chǎn)的,只要能懷上就不怕。不怕你們笑話,王梅病倒的頭一二年里,我們還是過夫妻生活的。主要是我忙活,她躺著一動也不動。我這個人真是沒出息,做之前我總是在心里叮嚀自己,她是個病人,你可千萬輕一點。可是,一到關(guān)鍵時刻我就管不住自己了,動作的幅度非常大??磥硭€是有快感的,因為在我大幅度地沖鋒陷陣的時候,她都要哼哼唧唧地呻吟。不管怎么說,這讓我心里多少有了一點安慰。
唉,我真蠢到家了!都過去一二年了,我才明白,她呻吟實際上不是快活的,而是疼的。我的動作越大,她呻吟得就越響,她呻吟得越響,就說明她疼得越厲害,她是忍不住疼痛才呻吟出來的。發(fā)現(xiàn)這一點,是一次她反常的喊叫。我正處在峰巔上,啊——,她喊了出來。那喊聲太大了,我嚇住了,停下來,問她,怎么了?她沒有回答我,她的整個臉都變形了,只顧咝咝哈哈地吸氣。她臉上滾動著黃豆大的汗珠子,連頭發(fā)都溻濕了。我從她身體里抽出來,低頭一看,我的上面竟然帶有血跡。
我立馬就揍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又揍了一個耳光。
從那往后,我是死活再也不碰她了。
過了一段時間,她又叫我,前進(jìn),你過來。
我一聽見她叫我過來心里就發(fā)毛,我說你不要命了?還想著生孩子。
她說不是,不是生孩子。
我就走了過去。
她拉住我的手,撫摸著,說,我早就對生孩子死心了,不過,你就不想?
哪里有不想的道理啊!我是個男人,身體健康,但我心里硬了硬說,不想。
說瞎話。她說。想的時候你只管做,只要你高興,啊?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裝作生氣地說。
她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臉扭向了一邊。我看見一條水蟲子從她眼角爬出來,翻過鼻梁,在那里墜成晶瑩的一滴。
這么些年來,我到底咬牙堅持過來了,我沒和我老婆做過一次那種事。有時候,實在堅持不住了,我就躲在沒人的地方自己解決。我不知道別的單身男人是怎樣的,反正我心里好像燃燒著一團(tuán)火,烤得我口干舌燥的。我知道書上是怎么稱呼我做的那種事的。但我不太同意那樣的說法,那說法太露骨,也顯得太無恥。我自己給它取了一個比較溫和的名稱,叫祛火。說到底,沒有老婆可不就得自我安慰嗎?我雖然有老婆,但也……形同虛設(shè)。話又說回來,我也挺滿足的,我和老婆相依為命了這么多年,形同虛設(shè)就形同虛設(shè)吧,總比什么都沒有要好,至少可以說說話,用語言相互體貼。
我祛火的地方一般選擇在家里,在另一間屋子里,在夜里。屋里透出燈光也不怕,我一直都是在那間屋子里備教案,批改學(xué)生的作業(yè),我老婆王梅她不會疑心的。在我的案頭擺著一張照片,鑲嵌在鏡框里,是我和王梅結(jié)婚時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的王梅還扎著兩條烏油油的辮子,臉上是燦爛的笑容,一派青春的朝氣,雖說長得不是太漂亮,可也看著讓人心動。祛火的時候我就把那張照片放在面前,看著老婆的照片有激情些。完事以后,我當(dāng)然免不了有些傷感的,畢竟我的老婆人還在,她就躺在另一間屋子的床上呀。真是近在咫尺相隔天涯。你說這叫什么事啊?這時候我就靜靜地坐著,抽上一支煙,悄悄地流一會兒眼淚。
都怪我,都怪我太貪心太得寸進(jìn)尺了。要不王梅她怎么會知道我背著她做那種事呢?照片畢竟是照片,是印在紙上的,雖然看著也讓人充滿激情,但總沒真人來得實在具體。于是我就把祛火的地方挪到了床上,挪到了王梅的身邊。夜里,等她睡熟了,響起了均勻的鼾聲,我就打開燈,輕輕揭開她身上的被子。由于她大小便失禁,也由于怕她生褥瘡,她經(jīng)常是光著身子睡的。被子一揭開,她的整個身體就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了。我的呼吸粗重起來,手哆哆嗦嗦地?fù)崦娜榉?、小腹和草地,輕輕地親吻著她的眼睛、鼻尖、腮、嘴唇,就這樣,我感到我的身體如春天解凍的河流一樣蘇醒過來,變得洶涌澎湃了。
這樣做,效果果然比面對著照片理想得多。
大約兩個月過去了,她也沒發(fā)現(xiàn)。我放心了。
一放心就大意了。
有一天夜里,我剛忙完,正收拾著呢,突然就覺得哪兒不對勁兒了。四處看了看,并沒看到什么不對頭的地方。感覺告訴我,它就在我的身邊。我心頭一顫,天吶,原來是我老婆王梅的目光!她正靜靜地看著我,半張著嘴,那種神情說不出是驚訝、鄙視,還是同情。我的臉騰地?zé)崃?,火辣辣的,慌亂地捂住了羞處。我感到無地自容。她開口之前眼淚先下來了,說前進(jìn),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我真沒用,連這點事也幫不了你。沒想到她能說出這樣的話,我還以為她會怪我,看不起我呢。王梅總是這樣,無論什么事她都要先從自己身上找錯誤。這怎么能怪她呢,你們說?
咱們離婚吧。她又說。
這是她第二次跟我提離婚的事了。
我忍不住哭出了聲。
也就是在這之后不久,周小芹畢業(yè)分配到我們趙家溝小學(xué)來了。
校長對我說,張老師你帶帶小周老師吧。
我想也沒想,就說,好的。
見到周小芹的第一眼,我就被她的青春朝氣打動了,也許說感動比較合適些。這可能與我整天面對我老婆蒼白的面孔和僵硬的身體有關(guān)。她們兩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不,是強烈的對照。周小芹太活潑了,她幾乎是蹦跳著來到我面前的,她的步子充滿了彈性。她先朝我鞠了一躬,喊一聲,周師傅。我看見她腦后的馬尾巴突然在我眼前飛揚了起來,露出了雪白的后頸,然后當(dāng)她直起腰時,那個馬尾巴又突然之間飛走了。她笑著向我伸出了手,她的牙齒像貝殼那樣整齊地排列著,泛出晶瑩的光澤,她的手臂上覆蓋著一層金色的絨毛。她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手是軟綿綿的,她的手很有力,有骨感,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她喜歡運動,愛打排球和乒乓球的緣故。我一下子就喜歡上她了。
這種喜歡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它為后來我們之間關(guān)系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但當(dāng)時我并不敢往那方面想,我們的年齡差得太遠(yuǎn)。況且,我是個不修邊幅的人,邋里邋遢的,還戴著一副眼鏡。那副眼鏡一點都不時尚,黑鏡框,抹角的方鏡片,老年人戴的老花鏡似的,一條眼鏡腿兒還掉了,用膠布粘著。像我這種類型的男人,女人一般都不喜歡的。周小芹懷孕后她父親罵我人面獸心,我就回家照過鏡子,那副尊容確實不怎么樣,滿臉疲憊和憂郁,不過我敢肯定還屬于人面的范疇,至于是不是獸心我就不太清楚了,因為鏡子里照不出來。
我喜歡你的書生氣。這是周小芹后來告訴我的。
也許這是我的優(yōu)點?令人懷疑。不管怎么說,在如今這個時代里,男人身上的書生氣還有女孩子喜歡,的確讓人感動。
當(dāng)然,剛開始周老庚并沒罵我人面獸心,罵我人面獸心是后來的事。開始周老庚不但沒罵我,還特別尊重我,特別感激我。他就周小芹這么一個寶貝女兒,他的心整個都放在了周小芹身上,甚至比在乎他自己都在乎周小芹。我?guī)椭苄∏凼煜I(yè)務(wù),傳授給她教學(xué)經(jīng)驗,周老庚自然高興。周老庚是個善良又憨厚的莊稼人,他撅著山羊胡子正經(jīng)八百地對女兒周小芹說,師傅領(lǐng)進(jìn)門,修行靠個人,好好跟張老師學(xué)著點兒,嗯?又對我千叮嚀萬囑咐的,她太調(diào)皮,該打打,該罵罵,打是親罵是愛。我點頭如搗蒜,說好好好,好好好。那時候周老庚幾乎把我當(dāng)成了恩人,他當(dāng)然不會想到后來我會跟他的寶貝女兒“有一腿”。我說過周老庚是個犟驢脾氣的人,正因為想不到,正因為太寵愛女兒了,他才做出后來的不理智的舉動。這個我能理解。究竟周老庚是怎么不理智的,我到后面再講。
周小芹第一次到我們家,我正在替我老婆王梅洗尿布。我這人特別虛偽,周小芹都分到我們小學(xué)半個月了,我都沒邀請她來我們家,我怕她看到我們家那個寒磣樣子,更怕她見到病懨懨躺在床上的我老婆。周小芹是不請自來的。我聽到周小芹喊我?guī)煾?,就驚得拎著濕漉漉的尿布站了起來,水淋到了我的腳面上我都不知道,我窘得不行。把周小芹讓進(jìn)屋后,我就一直觀察著她的反應(yīng)。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周小芹看到躺在床上的王梅時,不易覺察地蹙了蹙眉,還下意識地抬起手掩了一下鼻子,不過她好像馬上就意識到不應(yīng)該蹙眉和掩鼻的,很快放松下來了。她笑著叫了我老婆一聲,嫂子。王梅眼睛一亮,喲了一聲。這一聲喲既是答應(yīng)周小芹那一聲喊,又是表示驚喜。王梅也可憐,她整天躺在床上出不了屋,也沒人愿意到這個異味濃重的屋子里來,很少能見到外人的。我向老婆介紹了周小芹,說是我們學(xué)校新來的老師。
來,快坐快坐。王梅招著手讓周小芹坐在她的床邊。
周小芹剛在床邊坐下來,王梅就熱情地伸出手想拉拉周小芹的手??墒牵氖稚斓桨胪居挚s了回去。大概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手太臟了。
那天周小芹拎來了一袋子橘子,后來她們就一直說笑著剝橘子吃。她們都顯得很高興,尤其是我老婆王梅,笑得咯咯的。橘子是周小芹剝的,剝下一瓣送進(jìn)王梅嘴里一瓣,周小芹一瓣一瓣地喂著王梅。王梅的胳膊實際上還能活動的,她幾次說我自己來,周小芹都沒放手。王梅就那樣一邊吃著周小芹喂她的橘子,一邊叫著真甜真甜,一邊咯咯地笑。我好些年都沒聽到過王梅的笑聲了,如今聽了讓人感慨,也讓人心酸。
送周小芹出門的時候,她調(diào)皮地歪著腦袋問我,我叫你師傅,卻叫她嫂子,你不會不高興吧?我呀,是為了讓她知道她還年輕著呢。
周小芹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她是看到王梅顯老才這么叫她的。王梅還不到四十歲,看上去卻已經(jīng)有著五十歲的樣子了,長年累月的疾病害得她臉上過早地爬滿了皺紋。
走了一陣,周小芹突然說,她真可憐。
我知道她指的是王梅,剛要開口說什么,她又說,你也可憐。
她這么一說,我只好把張開的嘴又合上了。我感到心酸得難受,就說我不送你了,返身回到院子,將頭抵在墻角里,用手緊緊地捂住了嘴巴,我不能讓王梅聽到我的哭聲。
這以后周小芹就經(jīng)常登我們家的門了。來了,依然先跟我老婆王梅打招呼,坐在床邊跟她拉家常。兩個人越來越親熱了。周小芹總能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些小玩意兒,比如一枚造型別致的發(fā)卡,一個鮮艷的蝴蝶結(jié),一面小鏡子。我老婆一見到這些小玩意兒就會驚訝地叫出來,喲,真好看!而周小芹一聽到王梅夸好看,就說喜歡你就留下吧。周小芹還會從口袋里變出口香糖、山楂片什么的。兩個人吹泡泡的時候笑得最響,因為王梅不會吹,不是把口香糖吹出嘴唇外面半截,就是憋紅了臉也吹不出什么來。周小芹就教王梅怎么吹,做示范,她的鮮嫩的舌頭在紅唇白齒間翻來覆去的,靈活得猶如風(fēng)拂弄著的花瓣。我在一旁看得臉熱心跳,忍不住產(chǎn)生了不良的想法,我想,也不知道哪個混蛋男人將來有福消受周小芹這樣的女孩子。跟這樣的女孩子接吻,還不得醉死呀。唉,我總是管不住自己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不知道別的男人是不是像我這樣下流。她們笑鬧了一陣,王梅總是趕周小芹,把我和周小芹趕到另外一間屋子里去,她知道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要我?guī)е苄∏鄣氖?。她說,你們忙你們的去吧。周小芹離開我們家以后,王梅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前進(jìn),周小芹那妮子真是招人疼,你往后可要好好待她。這樣的話說多了,我就懷疑王梅的話有沒有什么用意,后來的事實證明,她的話確實是有用意的。但是,當(dāng)時王梅的心里肯定非常矛盾的,有時我和周小芹待在另一間屋子里時間長了,她就會找借口把我喊出來,支使我干這干那的。不論她病成什么樣子,她也是個女人呀。
也就是在那另一間屋子里,我跟周小芹“好”了。
當(dāng)然那是兩年以后的事,在那兩年里,我們大多時候討論的還是教學(xué)上的事情。我們并沒有出格,這一點我敢發(fā)誓。至于別人怎么議論我和周小芹的關(guān)系,那是他們的事,他們愛怎么嚼舌讓他們嚼去就是了。
不過,我承認(rèn)在我和周小芹“好”上之前,那種想法早已存在了。為了徹底檢討自己,我索性豁出去把我的隱私講出來吧。你們知道,自從我老婆發(fā)現(xiàn)我偷偷做那種事以后,我的心里非常難受,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忍了一段時間之后,我又舊病復(fù)發(fā)了。只是我再也不敢在床上在我老婆身邊做那種事了,我又挪到了那間屋子里,我又對著我老婆王梅的照片做了。怪事就是在這時候發(fā)生的,恍惚中照片上王梅的兩條辮子不見了,她的辮子換成了馬尾巴,周小芹的一張笑臉卻從照片中浮現(xiàn)了出來,疊印在了王梅的笑臉之上了。這時候我就不再心安理得了。想著王梅我心安理得,因為王梅畢竟是我的老婆,而想著周小芹,無論怎么說都屬于下流了。我痛恨自己,我知道我在做著可恥的事,我對不起周小芹。每一次這么做,我都有一種深深的負(fù)罪感,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特別丑陋,特別骯臟。要知道,人家周小芹還是個姑娘啊。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我?guī)缀跏遣挥勺灾鞯鼐瓦@么做了。我想我心里可能有一個惡魔在控制著我,操縱著我。完了以后我總要想法子懲罰自己,比如擰自己的大腿,揪自己的耳朵,打自己的耳光,罰自己倒立五分鐘。懲罰了自己以后,我就對自己說,好,現(xiàn)在扯平了。這樣實質(zhì)上是在原諒自己,為自己下次再做同樣可恥的事留一條后路。這樣不是能扯平嗎?那么,好吧,下次我還可恥,可恥完了再懲罰自己就是了。我聽說過這樣一件事,隨地吐痰罰款五塊,好,給你十塊,不用找了,我再吐一口痰。我這么做其實跟這件事的意思差不多。我這么一說,你們肯定認(rèn)為我不是個好人了。隨便你們怎么認(rèn)為吧,這怪不得你們。我就是這么下流。
我和周小芹真正“好”的那次是在我?guī)退逃?xùn)了她的前男朋友以后,不,是在她踢流產(chǎn)趙軍家的母豬,我挺身而出幫她解決了趙軍的糾纏以后。那天周小芹不是送給我一個短促的親吻嗎?從那以后我就有些魂不守舍了。我真是沒出息,老是回味。就在這天晚上,我連批改學(xué)生作業(yè)的心思都沒有了,伏在我們家另一間屋子的書桌上傻乎乎地浮想聯(lián)翩,周小芹就是在這時候進(jìn)來的。她一進(jìn)來我就知道那晚要發(fā)生不同尋常的故事了。原因有三個:一、她每次晚上來的都比較早,而那天晚上來的晚,大約九點了吧,王梅都睡了,那間屋的燈都滅了;二、她每次來都要跟王梅打招呼的,差不多都是人沒進(jìn)門聲音先進(jìn)來了,她每次都高聲叫著,嫂子,我來了!可那次她是躡手躡腳進(jìn)來的,她都站在我身后一會兒了我才發(fā)覺。三、她見了我都是先跟我笑嘻嘻地開沒大沒小的玩笑,那次沒開。
周小芹在我對面坐下來,眼淚無聲地流下來了,她說,師傅,對不起。
對不起?我摸不著頭腦,慌亂地問,為什么呀?
因為我愛上你了。周小芹說完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她是怕自己哭出聲來。
我更慌亂了,先做賊心虛地起身到門口向我老婆的那間屋子張望了一眼,然后才小聲對她說不哭不哭,當(dāng)心讓你嫂子聽見。我遞給她紙巾讓她擦淚,她卻向我扭著腰撒嬌,說我不用紙巾,我要你替我擦嘛,用手,要么就用嘴親干。怎么說當(dāng)時的我呢?我像一臺發(fā)動機(jī)似的渾身顫抖起來。但我還假裝正經(jīng)地勸她,小芹,你冷靜些。周小芹已經(jīng)閉上眼睛,等著我?guī)退幚淼裟樕系难蹨I了,聽見我這么說就睜開了眼,說我冷靜得太久了,我不想再冷靜了,說著就撲過來抱住了我。我的嘴被周小芹的嘴堵上了,還在嗚嚕嗚嚕地說著小芹你冷靜些,當(dāng)時的我絕對是口是心非的,因為我自己就先不冷靜了,一只手急不可耐地鉆進(jìn)了周小芹的衣襟下,接著就把她往床上抱。后來回想起來,我覺得當(dāng)時我變成了兩個我,一個我在抗拒,一個我在進(jìn)攻。把周小芹抱到床上一定是另外一個我干的。
整個過程中我一直在哭,哭得像個無辜的孩子。我哭周小芹也跟著我哭,我們一邊哭一邊做著,我們倆都哭成了淚人。我哭著說,小芹,我不是個好人。周小芹也哭著說,師傅,你是個大好人。我哭著說,好人能干這種事嗎?周小芹哭著說,好人怎么了?好人也是人呀。我哭著說,我不配為人師表。周小芹哭著說,你配,你是男人的榜樣,你這樣的男人越來越少了。你吃苦耐勞,負(fù)責(zé)任,嫂子她攤上你這么個丈夫真是她的福氣。好像我一直在做著檢討,而周小芹卻在替我辯護(hù)。后來就不行了,我被一股力量牽引著加速了,突然就飛翔起來。
噢——!
啊——!
這兩聲喊叫,前一聲是我發(fā)出來的,粗獷豪放,類似獸類的哀鳴;后一聲是周小芹發(fā)出來的,尖厲而絕望。
之后一切都沉寂了。周小芹就像剛從水里撈上來的,渾身汗淋淋的,她無力地偎在我的懷里,玲瓏嬌小得像個嬰兒。她還在哭。我感到的是無邊無際的疲憊,身體仿佛變成了一副空殼。我就那么在周小芹的啜泣里迷迷糊糊睡過去。
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漆黑,周小芹已經(jīng)離開,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這時候我才緊張起來,我想到了我老婆王梅。王梅會不會聽見?她真睡著了嗎?傻瓜!她肯定聽見了!即使真的睡著了也會被吵醒的。這間屋子里的床是一張木板床,榫子早已松動了,我因為老婆整天病著也懶得收拾它,平時我上這張床小心著它還嘎吱地叫喚,剛才我和周小芹在上面不管不顧地瘋,它不叫翻天才怪呢。再說,老天爺呀,剛才我和周小芹都喊了些什么瘋話啊!那么噢啊地大喊大叫,聾子的耳朵也會被治愈的。我舉個例子你們就知道我當(dāng)時緊張的程度了,第二天我去學(xué)校上課,校長對著我看了又看,都走過去了,他還在回頭看我,我只好問,校長,有事?校長說,你的褲子穿反了。
那天晚上,我緊張得連燈都忘了開,摸黑蹬上褲子就跑到王梅那間屋子里去了。燈一打開,我就看見王梅眼睛正瞪著屋頂發(fā)呆,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王梅看見我,咧開嘴笑了笑。那笑當(dāng)然十分勉強。
完了,你們的事?她問我。
我機(jī)械地點頭說,完了。
說過之后我覺得這么回答不合適,忙又改口說,沒完。
沒完也不合適,我就打算改成說我和周小芹什么都沒干,這有些耍賴了,我沒好意思說出口,況且也有此地?zé)o銀三百兩之嫌,還沒等我想好怎么說,我的嘴就自作主張地說出來了,它說的是,不是……“不是”是什么意思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就在頭幾天,我給我的學(xué)生布置的作業(yè)還有用“語無倫次”這個成語造句,我想我當(dāng)時就叫做語無倫次??磥砦沂遣荒苡谜Z言向我老婆表達(dá)出什么來了,那就只好以行動來表達(dá)了。我在王梅的床邊跪下,抓過她的一只手遮住我的臉嗚嗚哭起來。我跟我老婆說保證再也沒有第二次了。原諒我吧。
王梅依舊笑著,說,你看你,一個大老爺們兒,跪著沖老婆哭叫什么事啊?
我哭著,嗚嗚,嗚嗚嗚——
王梅說,你起來。
我沒起來,還嗚嗚嗚。
王梅哄孩子似的說,別嗚嗚了,起來吧,啊?我還有事跟你商量呢。
我用她的手擦了擦我的淚,不哭了,說,有事你就說吧,我跪著舒服些。
王梅噗地笑出聲,說耍賴皮呀?好,你要是覺得跪著舒服你就跪著吧。其實這事我原來也跟你說過,就是離婚的事。前進(jìn),我們離吧。你先別打斷我,聽我把話說完。本來呢,拾掇家務(wù)伺候男人是女人的本分,可自從我病了以后,這些事卻反過來了,你來拾掇家務(wù)伺候女人了,還得替我屎呀尿呀地擦洗,你說你這個男人當(dāng)?shù)酶C囊不窩囊啊!幸虧我病得出不了屋,要不我怎么抬頭見人呀。這些都不去說它了,還有,我是你的老婆,卻不能替你生兒育女,我愧啊。這也不去說它了,不生就不生吧,可你的男人家里一攤地里一攤地忙活,他回來了你替他解解乏,讓他在你身上快活快活總應(yīng)該吧?就這,我也做不到了。你說我還有什么用啊,不是變成個廢物了嗎?誰家里有一個廢物還不趁早扔了?先前我還擔(dān)心你一個教書匠,又窮,人又木訥,找不到女人,再說我以為我還有一點用,我還有一張嘴,還能和你說說話,寬寬你的心,所以以前提離婚的事,說過了也就說過了,你不答應(yīng)我也沒為難你。這一回我才算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說實話,昨晚上是你們把我鬧騰醒的……
不是昨晚上,是今晚上,嗚嗚嗚。我哭著說。沒想到這種時候我還有心思糾正她說的時間上的錯誤,大概是我這個語文老師的職業(yè)病吧。
王梅又忍不住噗地笑出聲來,說你看看窗外。
我一看窗外才知道錯的是我,窗外的天已經(jīng)亮起來了。在早晨暗淡的光線里,王梅的臉上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的灰白色。直到這時我好像才從混混沌沌的狀態(tài)下清醒過來,我回想了一下,想起昨天的前半夜我是和周小芹在一起瘋,后半夜卻跪在生病的老婆床前哭鼻子。想到這里我就覺得自己根本不配做一個兩條腿的人,只配做一條四條腿的狗。后來周小芹的父親周老庚果然把我比作了一條狗,不過,他是顛倒過來的,把那條狗叫成了張前進(jìn)。這是后來的事,留待以后再說,接著聽我老婆王梅往下說。
王梅繼續(xù)說下去,你們把我鬧騰醒以后,我就支棱著兩只耳朵聽,聽著聽著我就掉淚了。我掉淚也不光是傷心——傷心肯定有些傷心的,自己的男人跟別的女人做那種事,不傷心才怪呢——主要還是高興的,是高興哭的。前進(jìn),我說這話你也不要不相信,我說的是心里話。為什么高興呢?是因為我聽出你跟那個周小芹是有感情的。兩個人有沒有感情,不光能看出來,也能用耳朵聽出來。我是個女人,女人你不懂,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在這方面神著呢。你們那樣瘋,床都要散架了,能沒有感情?這就像一個人看見饅頭就惡心,你讓他怎么咽得下去?一看見饅頭就狼吞虎咽的,才證明他對饅頭有感情。當(dāng)然啦,狼吞虎咽興許是餓得太厲害了。你在男女的事上也是太餓了。
說到這里,王梅突然將臉轉(zhuǎn)向我,嚴(yán)肅地說,離!
不離!這是我說的。
不離你就給我買一包老鼠藥!王梅的話斬釘截鐵。我看見她眼里冒出了兇光,嚇得我再也不敢開口了。
這天一整天,無論在家里還是在學(xué)校里我都像一只過街的老鼠,小著心,隨時隨地準(zhǔn)備聽到喊打聲。雖然人人喊打的叫聲最終也沒在我耳邊響起來,但我的心還是緊張得縮成了一個疙瘩。我暗暗地觀察著周小芹,看她有沒有什么異常的地方。出乎我的意料,周小芹冷靜得倒有些異常了。她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還是跟老師們嘻嘻哈哈的,走起路來蹦蹦跳跳的,腦后的馬尾巴一甩一甩的,講起課來那外國話說得噼里啪啦炒豆子一般。
課間周小芹還找我打乒乓球,還是那么歪著腦袋,張師傅,切磋切磋?
我慌得不行,摸了摸鼻子,又揪了揪耳朵,說這個這個……我不是你的對手。
你就別謙虛了張師傅,別人不知道你的功夫,我還不知道?
我不知道周小芹這話是不是在暗示昨晚的事,她就那樣嘻嘻哈哈的,從她臉上你根本就看不出來。我正支吾著不知怎么辦好(我想我當(dāng)時的臉都有些紅了,不,也許是白了),周小芹就不由分說扯起我的衣袖往外走。那天我的乒乓球打得從來沒有過的糟糕,那個白色的小東西簡直變成了一發(fā)發(fā)的炮彈,呼嘯著朝我飛過來,搞得我防不勝防。我手忙腳亂地應(yīng)付著,竟然連一個球也接不住,說來也是怪了,它們不是飛上了天,就是鉆入了地。那天我真是出夠了洋相,像一只猴子似的在那里跳來跳去,其間我的眼鏡不停地滑落到鼻尖上我不停地往上推眼鏡,還有兩回眼鏡差點掉到地上,幸虧半途我用手接住了。旁邊觀戰(zhàn)的同事們笑得東倒西歪的,叫著,陰盛陽衰!陰盛陽衰!張老師你真給咱們男人丟臉,不行你就別逞能,快點下來吧。連這樣的喊叫聲我也好像聽出了某種暗示。我想,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我和周小芹昨晚的事?我嘩地出了一身大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接著是更大的一聲嘩,我知道那是同事們發(fā)出的笑聲。
放學(xué)后,我在辦公室里磨蹭著不走,我等著周小芹。我聽見一個女老師說小芹老師,一塊走吧。周小芹說你先走吧,我還等著跟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男生談話呢?,F(xiàn)在的女孩子真是不得了,都什么時候了她還有心思開玩笑?我想她說的那個調(diào)皮搗蛋的男生肯定就是我。我猜的一點都沒錯,等辦公室里的人一走完,周小芹就笑吟吟地朝我走過來說,嗨,調(diào)皮蛋!
等我把我老婆王梅的話跟周小芹一說,她才笑不出來了。
周小芹嚇得臉也白了,說那……那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
我說,等等看吧。
也只好等等看了。
臨走,我說,昨晚的事你就當(dāng)成是一場夢吧,我們不會有結(jié)果的。
周小芹低著頭,眼淚汪汪的,委屈地說我也不要什么結(jié)果嘛。人家就是看你雖然有老婆,但跟光棍也差不多,才愛上你的嘛。人家就是在結(jié)婚之前先愛著你玩玩,你以為我不懂愛情和婚姻是兩碼事呀?
聽了周小芹的話,我哭笑不得。如今年輕人的婚姻愛情觀真是讓人弄不明白,他們把兩者對立起來,他們根本就不屑于完美。那天在辦公室里,我和周小芹連碰都沒碰一下,我走了,她還那么低頭站著。我走到門口還聽見她小聲嘟囔,反正我不是故意傷害她的,我沒錯。
我——不——是——故——意——的——!
這是我走到學(xué)校大門口時,周小芹在我身后喊出來的,全世界都能聽得見。我瞅瞅四下無人,趕緊轉(zhuǎn)回頭小聲求她,姑奶奶,你小點聲行不行?周小芹聽見我叫她姑奶奶,又臉上掛著淚笑了,說,我可沒有那么老。
從那天以后,王梅跟我說話時用的最多的兩個字就是離婚。位居其二的三個字是老鼠藥。我覺得那些日子我的腦袋里別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被清空了,里面裝滿了離婚和老鼠藥。那些堆積如山的離婚和老鼠藥都是王梅塞進(jìn)我的腦袋里的。王梅像巫婆似的每天念著咒語:
前進(jìn),咱們離婚吧,要不你就給我買一包老鼠藥。前進(jìn),咱們離婚吧,要不你就給我買一包老鼠藥。前進(jìn),咱們離婚吧……
離婚。
老鼠藥。
離婚!
老鼠藥!
那些天,我覺得我的腦袋越來越大了,它是讓離婚和老鼠藥給撐大的。王梅再這樣把離婚和老鼠藥往我的腦袋里塞,它遲早是要爆炸的。我想這樣不行,我得想個法子,我以前練過氣功,后來嫌太難放棄了。翻到入定那一節(jié),氣沉丹田,心無旁騖。這個法子果真好使,每當(dāng)王梅提到離婚和老鼠藥,我就開始入定,這樣一來,它們就再也進(jìn)不到我腦袋里去了。
王梅見她說的話我充耳不聞,又想出了逼迫我答應(yīng)她的辦法,絕食。
王梅說,你不答應(yīng)離婚我就不吃飯了。
我知道王梅的脾氣,她說到做到。
她真不吃飯了,連水也不喝。
不過,這一回我沒有慌張。她不吃飯,我就請醫(yī)生來給她打點滴,掛葡萄糖維生素白蛋白之類的吊針,這些都是補充營養(yǎng)的,不吃飯暫時也沒關(guān)系。她絕食了三天,我就給她掛了三天。
到了第三天頭上,王梅問我,這得多少錢?
我說,不多,也就三百來塊錢吧。
王梅一聽眼睛就瞪圓了,哎呀三百?你這不是糟蹋錢嗎?就是天天吃豬肉也花不了三百的呀。
我沒有接她的話茬兒,我就是掌握了她節(jié)儉這個弱點才不怕她絕食的。我見她半天愣著沒說話,就明白火候差不多了。為了鞏固成果,我還把那個記著我們家欠賬的小本子拿來給她看,在那些密麻麻的數(shù)字后面新記了三筆,這三筆就是這三天掛吊針的藥費,一共是九百二十六。王梅看完以后嘆口氣說,那,我還是吃飯吧。
想吃什么?我去做。我問她。
她一咬牙說,大錢都破費了,就別可憐小錢了,煎雞蛋!
我答應(yīng)一聲,好咧!
我屁顛顛地往廚房里跑,我的眼淚止不住下來了。我的老婆終于吃飯了,我的老婆終于不再跟我離婚了。吃煎雞蛋的時候,王梅也哭了,眼淚流進(jìn)了碗里,她連自己的眼淚也咽進(jìn)肚里去了。
從那往后呀,王梅就再也沒提過離婚的事了。她有了一個顯著的變化,就是每天我一回來,只要我在她身邊轉(zhuǎn)悠,她就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王梅就那樣默默地看著我,目光里充滿了安詳、溫和、關(guān)愛和……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東西。就像母親看自己的孩子那樣。
我讓她看得不好意思,就說,你別老是盯住我看了,都老夫老妻了,又不是沒見過。王梅笑了,說,前進(jìn),我喜歡你!以前也喜歡,就是沒有現(xiàn)在喜歡得厲害,你說我這是怎么了?
王梅說的是實話,我又不是一個傻瓜,我能感覺出來。
王梅說,前進(jìn),你少抽點煙。
王梅說,前進(jìn),你多吃點飯。
王梅說,前進(jìn),你熬夜別熬得太晚。
王梅說,前進(jìn),天涼了,你添一件衣裳吧。
王梅說這些話我一點也沒嫌她絮叨,我覺得這些話比離婚和老鼠藥好聽多了。真是患難見真情啊。就說周小芹懷孕后,她父親周老庚掂著農(nóng)藥瓶子來我們家吵鬧那一次吧,周老庚離開后,王梅不僅沒埋怨我,見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不到藏農(nóng)藥的地方,她還給我支了一招,說藏到我的被褥底下吧,周老庚是個老封建,他不會到女人床上來找的。
發(fā)現(xiàn)周小芹懷孕的第一個人竟然不是她自己。
那時候已經(jīng)是秋天了,樹葉已經(jīng)變黃,開始飄落了。我記得那天早晨學(xué)校的院子里鋪了厚厚一層白楊樹的葉子。我每天早晨起床后有一個習(xí)慣,就是到學(xué)校里走一走,我喜歡學(xué)校,喜歡孩子們,尤其是知道王梅不能生育后,我就更喜歡見到活蹦亂跳的孩子了。我們趙家溝小學(xué)沒有早自習(xí),早晨的這個時候,學(xué)校里總是靜悄悄的。我走進(jìn)院子里的時候,周小芹已經(jīng)在那里了。我沒有約周小芹在學(xué)校里等我,完全是巧遇。這幾個月來我和周小芹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她還是時不時地去我們家,但主要是和我老婆王梅在一塊說話,她們又能在一塊咯咯地笑了。我沒想到會是這么個結(jié)果。周小芹、王梅和我,我們似乎真的都把那天晚上的事當(dāng)成了一場夢。我不知道她們兩個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瞞你們說,反正我在對這個結(jié)果滿意的同時,心里是有一絲隱隱的遺憾的。讓我說我也說不清內(nèi)心的感受。唉,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吧。
周小芹正在院子里拿柔軟的柳樹枝條串落葉。她挑選的都是那些金黃的葉子,看來她是打算用那些葉子做花環(huán)的,因為她的頭頂上已經(jīng)戴上了一個用楊樹葉子編成的小花環(huán)了。她手上正在串著的這個花環(huán)要大得多。她正在用心地彎腰撿葉子,沒看見我。我也不想打擾她,轉(zhuǎn)身走了??删驮谶@時候她卻叫住了我。
師傅,過來過來。周小芹跳著腳向我招手。
她看起來真像個活潑快樂的孩子。我心里忍不住疼了一下。
殘酷的是,我就是在這天早晨發(fā)現(xiàn)周小芹懷孕的。
周小芹讓我?guī)退龘烊~子,她告訴我要挑選那些金黃金黃的,上面有一點斑點的都不要。我們做成了兩個大花環(huán)。周小芹把其中的一個大花環(huán)掛在了自己的胸前,然后就把另一個往我脖子里套。我躲開了,說我是個男人,戴什么花環(huán)。周小芹并沒有勉強我,她說她要編許多花環(huán),掛在教室的屋檐上,等孩子們來上學(xué)的時候看到花環(huán)會眼睛一亮的。不知道為什么,周小芹越天真,我越覺得心里難受。我沒有再跟她一起編花環(huán),我開始掃院子。等我掃好院子的時候,周小芹正在把她編好的花環(huán)往屋檐上掛,她夠不著,一跳一跳的。
師傅,你幫幫我,我太胖了,跳不動了。周小芹對我說。
我沒有幫她掛花環(huán),盯著她的腰瞅。我覺得她的腰胖得有點不對頭。
胖了?怎么胖的?我疑惑地問。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胖了,我的好幾條褲子都不能穿了,褲腰太瘦了。
那……你的客人有沒有來過?我有些結(jié)巴了。
什么客人?周小芹眨巴著眼睛。
就是……我真不好意思把月經(jīng)說出口,就用樹枝在地上寫出了那兩個字。周小芹看了地上的字臉紅了,說你問這個干什么?這是女孩子的秘密,不告訴你!我急得抓耳撓腮的,說這個很重要,你必須告訴我。周小芹見我急成那個樣子,才附在我耳邊小聲炫耀說,好了,每個月那幾天挺麻煩的,這回好了。我一下子驚得目瞪口呆。我沒想到周小芹這方面這么無知,她竟然認(rèn)為那是一種毛病。以前我從書上看到過一對城里的知識分子不知道做愛,以為夫妻兩個只要摟抱著睡覺就能懷孕,我還不相信,認(rèn)為是瞎編的?,F(xiàn)在周小芹對生理方面的知識這么懵懂,我才相信這類事可能是真的。周小芹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她一直跟著父親生活,而她父親周老庚又是個特別傳統(tǒng)的人,這樣一想也就不奇怪了。
什么好了,壞了!我說。
那么涼爽的早晨,我的汗卻下來了。
周小芹瞪大眼睛不解地望著我。
都到了這種時候了,我不得不告訴她,她不是吃胖了,而是懷孕了。
我看見周小芹手里的那些花環(huán)一個接一個地掉到了地上。那個秋天的早晨,我和周小芹都傻掉了,我們就那么傻傻地相對站立著,在我們之間的地上,那些金黃色的用白楊樹的落葉串成的花環(huán)傳達(dá)出不祥的氣息。
第二個知道周小芹懷孕的人是她的父親周老庚。周小芹后來告訴我,父親發(fā)現(xiàn)她懷孕以后暴跳如雷,她說她簡直認(rèn)不出她的父親了,她的父親不是那樣的,以往父親總是寵著她慣著她的,父親總是對著她嘿嘿地笑,他笑起來的時候滿臉的皺紋歡暢地抖動著猶如秋天的菊花,她甚至能從那笑容里看出巴結(jié)的意思來,就是她再淘氣他也沒舍得動過她一個指頭,但那天他不但狂暴地大罵了女兒一頓,還甩手打了她一個耳光。那個耳光太重了,周小芹的臉上立即起了五個手指印,沒過一會兒她的半邊臉就腫起來了。打完以后周老庚就捂住胸口蹲在了地上,他的身體蜷曲成一團(tuán),一張老臉嚴(yán)重變形了。周小芹說他肯定是心疼的。
周小芹說,他心疼的是我。
周小芹一點也沒怪父親打她的耳光,你從她的話里聽不出怪罪的意思。
周老庚蹲在地上喘了一陣,就哆哆嗦嗦地指著周小芹說,不爭氣,不爭氣!說著說著他混濁的老淚就流出來了。當(dāng)天晚上周老庚胳肢窩里夾了一疊火紙去了老伴的墳上,在燒化火紙的過程中,周老庚一直絮絮叨叨地向老伴道歉,說自己怎么怎么沒養(yǎng)好女兒,辜負(fù)了她的希望。最后,周老庚在墳前跺著腳說,我跟那個白眼狼沒完!白眼狼指的就是我張前進(jìn)。那時候周老庚還沒把我罵成狗,他罵我是白眼狼。我不知道狗和白眼狼哪個更壞一些,大概也差不多,要不怎么會有狼心狗肺這個成語呢?狼和狗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差不多。周老庚在說跟我沒完的時候右手的食指堅定地指著頭頂?shù)奶炜?,我想這就叫指天發(fā)誓吧。
指天發(fā)誓看來也有不算數(shù)的時候,經(jīng)過一夜的考慮,周老庚改變了主意。第二天他找到我,把我拽到院子的一個角落里,先就咧開嘴哭起來,說我這張老臉也沒臉沒皮了,既然生米做成了熟飯,我也就只好把閨女交給你了。
我問他,你什么意思啊?
周老庚嘆口氣說,你娶了小芹吧。就你那個熊樣子,算讓你撿了個便宜。
我明白周老庚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一女不從二男,既然周小芹懷孕已是個既成的事實,那么周小芹就是我的人了,好歹把女兒嫁給我,也多少能挽回點面子。
我馬上雙手和腦袋一起搖,連說不行不行不行。
周老庚顯然沒有料到像我這種熊樣子的男人還有資格說不行,問,咋啦?
我說因為我已經(jīng)有老婆了。
剛說完我就知道壞了,麻煩來了。我看見周老庚的臉慢慢變大了,那是氣脹的,接著又變化了顏色,變成了豬肝色,他用手指頭指著我的鼻尖說,張前進(jìn),你等著瞧!
隔了幾天,周老庚再來我們家的時候就一只手拎著繩子,一只手掂著農(nóng)藥了。那天的情景我在前面已經(jīng)交代過,這里不再啰嗦。需要補充的是我老婆王梅的反應(yīng),王梅就躺在屋里的床上,門外鬧出那么大的動靜,她不會聽不到的。就在我進(jìn)屋給周老庚倒開水的時候,王梅問我,是不是周小芹懷孕了?
我吃了一驚,你怎么知道?
肚子都大了,我能看不出來?
我手里的碗差點兒掉到地上去。天吶,我還自作聰明地認(rèn)為我是第一個知道周小芹懷孕的人呢,也許王梅比我知道得還早,只是她不動聲色罷了!她倒是沉得住氣啊。
這時王梅哽咽著說,前進(jìn),這下好了,你到底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沒有搭理王梅。你們說,我都到了焦頭爛額的地步了,她添的什么亂呀?
就是在那天,周老庚給了我三天時間讓我把事情考慮清楚。
還沒到三天呢,天就塌下來了。
我老婆王梅喝農(nóng)藥死了!
我真是混蛋,我怎么能把周老庚掂來的農(nóng)藥鬼使神差地往王梅的被褥下藏呢?我是怕周老庚再來我們家找到農(nóng)藥才把它藏起來的呀,我怕周老庚那個犟驢脾氣一時想不開真的就把農(nóng)藥喝了。但我把王梅多次讓我給她買老鼠藥的事給忘在腦后了,我沒給她買老鼠藥,卻糊里糊涂把農(nóng)藥交給了她。那天王梅攛掇我把農(nóng)藥藏到她的被褥底下,我怎么蠢到連這一層都沒想到呢?我讓周老庚暫時把農(nóng)藥留在我們家,他上了我的當(dāng)。王梅讓我把農(nóng)藥藏在她的被褥底下,我又上了她的當(dāng)。王梅是存心要死的,她覺得自己沒用了。下定決心要死的人是誰也攔不住的,因為他們把自己的聰明才智全都用在為死而奮斗上了。王梅自作主張地要把她自己的位置讓出來,讓給周小芹。
那天我的課是連續(xù)的兩節(jié),上完兩節(jié)課我沒敢在學(xué)校多待就往家里來了。我怕王梅又要大小便了,我還得給她換尿布。剛走到院門口,我就聞到了濃烈的農(nóng)藥味,我的心猛然停跳了幾秒鐘以后又咚咚地狂跳起來,我的心跳聲和我的腳步聲一樣響。跑進(jìn)屋里我就傻了,王梅的嘴巴大張著,那大張的嘴里冒出了棉絮似的白沫。玻璃的農(nóng)藥瓶子在地上碎著,地上連一點藥液也沒有。王梅恐怕自己死不了,把藥喝得一滴都沒剩下。我啊啊了兩聲,就奪門而出,奔到了村街上。我的原意大概是喊人來幫著搶救我老婆的,可我喊不出來了,我拼命地喊,可我沒聽到自己喊出的聲音。在村街上跑了一陣,我雙腿一軟就堆了下去,我癱坐在地上。天變黑了,我看到我的眼前飛動著許多星星,就像螢火蟲兒似的繞著我的腦袋飛舞。那時我還在想,才中午呀,怎么轉(zhuǎn)眼天就黑下來了?等到天重新亮起來的時候,一個村里人正彎腰帶著研究的神情看我,他問我,張老師,你怎么了?我搖了搖手說,沒事。然后我就搖搖晃晃站起來,往家里走去。我回家時沒有像出門時那樣跑,我是慢吞吞走回家的。我沒有再喊人來救我老婆。
回到家里,我好像冷靜了。我開始給我老婆洗臉,我覺得滿嘴白沫的王梅一點都不像王梅了,我要把那些討厭的白沫擦掉,我要把王梅變成王梅。給王梅洗完臉我走進(jìn)了廚房,打開煤爐子,等油在鍋里吱啦叫了,磕進(jìn)去兩個雞蛋。王梅愛吃煎雞蛋。
把煎好的雞蛋用筷子夾著往王梅嘴里送時,我聽見王梅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我一下子就生氣了,我說你別逞能了,死人會自己來嗎?
說完這句話,我的意識才有些清醒了,知道王梅已經(jīng)死了。
老婆,跟我說句話。我對直挺挺的王梅說。
王梅不說話,我就搖她,使勁搖,我說你死怎么沒跟我商量,你怎么這樣沒良心?你死了也要開口,你不開口我跟你沒完!王梅的身體隨著我的手搖晃,她的腦袋搖晃得尤其厲害,像個撥浪鼓似的,又亂又臟的長發(fā)都蕩起來了。但我連一句話也沒能從她嘴里搖晃出來,搖晃出來的是牛奶那樣濃白濃白的湯汁。嘴里流出白色湯汁的王梅又變得陌生起來。我不由得停止了搖晃。
后來我就一直坐在王梅的床邊,呆呆的,一動也不動,我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王梅。
我把天坐黑了,又把天坐亮了。
我坐了一天一夜。
我看見王梅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的兩個乳房隨著她的動作顫巍巍地蕩了一下,像枝頭上成熟的桃子。她見我盯著她看,不好意思地慌忙拿衣襟掩上了懷,說瞧你那饞樣兒!有什么好看的,都看了十多年了還沒看夠?我看見王梅早晨掃院子,灑水。我看見王梅腰里束著圍裙喂豬、喂雞、喂鴨子,一只調(diào)皮的鴨子伸出它扁平的嘴呱呱嗒嗒去啄王梅的腳趾頭,她的鞋爛了,腳趾頭露在外面,她咯咯笑著罵鴨子,說你眼瞎了呀,那又不是蝸牛。我看見王梅在田里鋤草,她鼻尖上吊著的一滴汗珠反射著太陽七彩的光芒。我看見王梅在暴雨里跑來跑去,用塑料布蓋著打麥場里的麥子,她的衣裳被淋得精濕,她撅起的兩瓣屁股蛋子渾圓美麗,我曾經(jīng)熱愛過它們。我看見我從門外的風(fēng)雪里走進(jìn)屋里,王梅用毛巾為我抽打著身上的雪,然后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端到我的面前,說,前進(jìn),趁熱吃……我看見一縷早晨橘黃的陽光透過窗口照進(jìn)來,落在了王梅青烏的臉上。
我看見早晨來了。
這時候,我才想起來,村里還沒有人知道我的老婆已經(jīng)死了。我摳掉眼屎,站起來,腳下有些發(fā)飄,停下等等,等腳不飄了就往門外走。我得把這個消息告訴村里人。
也就在這時候,我聽見院子里咚的一聲。出門一看,是一個球,排球。這個排球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但我那時候腦子里填滿了糨糊一樣的東西,我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了。我就喊,誰的球?誰的球?喊了幾聲,沒有人答應(yīng),我就把球拿進(jìn)屋里去,反正我不會據(jù)為己有的,先把它放在我們家吧。我得去通知村里人來幫我處理王梅的喪事了,我對殯喪的事情一竅不通。把球往地上放時,我發(fā)現(xiàn)球體的另一面用膠帶粘著一只紙鶴。我把紙鶴揭下來,展開,原來是一封信。我只聽說過飛鴿傳書,沒想到排球也能傳書。大概是哪個粗心的傳書人傳錯了地方。我把那封信隨手一撂,就抬腳往外走。剛走幾步,我就覺得不對頭了。那封信抬頭的稱呼好像是前進(jìn)哥。前進(jìn)?前進(jìn)不正是我嗎?我撲過去抓起那封信,一看內(nèi)容我的頭就大了。信是周小芹寫給我的:
前進(jìn)哥:
叫你前進(jìn)哥你不會生氣吧?以前我叫你師傅,現(xiàn)在我叫你前進(jìn)哥,我想叫你哥,哥,哥哎。我哭了,等會兒再寫(信紙上的字跡確實模糊了一大團(tuán),大約是淚水洇的,看不清楚)。
哥,我走了。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反正要走,總有地方去的。這幾天我爹把我鎖進(jìn)了屋里,我是騙他去茅房才溜掉的。嘻,他沒鎖住我。不要怪他,我是他的心頭肉,他是愛我才做出那些反常舉動的,這大概就叫愛之越深恨之越切吧。我打算把肚里的孩子生下來,再找個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給你送回來,送給你和嫂子,你們太可憐了!然后找個愛我的男人結(jié)婚。不寫了,怕有人看見我。我是趴在你們家院墻上墊著排球?qū)懙?,太潦草,對不起?/p>
吻你!
周小芹
沒了,就這么多話??磥懋?dāng)時周小芹的情緒非常激動,因為我發(fā)現(xiàn)信紙的有些地方都讓筆尖劃破了。
周小芹大概還沒走遠(yuǎn),我沖了出去。
小芹!我喊。
我一邊跑一邊喊,小芹!小芹!
村街上幾只覓食的雞驚得咯咯叫著飛上了墻頭,有一只沒飛上去,矬了一下身子再飛,還是沒飛上去,只好縮作一團(tuán),趕緊將腦袋掖在翅膀底下。一條狗夾著尾巴逃跑了。還有一個男孩兒,光著腚,正蹲在他們家門前拉屎,看見我兇猛的樣子哇一聲哭開了,他哭著喊,媽,媽,狗,狗。那個男孩兒可能嚇迷瞪了,他肯定不是被狗嚇的,因為狗都被我嚇跑了。我狂奔著,喊,小芹!小芹!小芹!小芹!我的腦門三次撞到了電線桿子上,五次撞到了墻上,八次撞到了樹上。我看見在我的喊聲里許多腦袋從臨著村街的門和窗戶里探出來,那些臉上籠罩著驚恐的神色。終于,遠(yuǎn)遠(yuǎn)的周小芹在我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周小芹手里提著一只桶,她在前面走得裊裊婷婷的。周小芹為什么提一只桶?她應(yīng)該提著行李呀,出遠(yuǎn)門應(yīng)該提著行李才對。但我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許多了,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了上去,最多也就是十秒鐘的時間吧,我就趕上了周小芹。我一下子從身后抱緊了周小芹的腰。我是再也不撒手了。周小芹在我懷里扭動,掙扎,說你放開我,你這是干什么呀?張前進(jìn),你耍流氓!你再不放開我就咬你的手了。我當(dāng)然不會撒手,她越掙我抱得越緊,我說咬吧咬吧,咬爛我也不放開你,你不能走,你肚里的孩子是我的,我要負(fù)這個責(zé)。我剛說完,她就低下了頭,她真的咬了我的手。我感到她的牙齒嵌進(jìn)我的肉里很深,一陣鉆心的疼痛襲遍了我的全身,疼得我齜牙咧嘴的。這時我聽到嘩啦嘩啦的聲音,那聲音響成一片。我扭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那些探出門和窗戶的臉上綻開了夸張的笑容,那聲音就是從那些笑臉上發(fā)出來的。我還看見趙軍兇著一張臉走了過來,他氣昂昂的,說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就對你不客氣了!我不怕他,我說我不放,你憑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趙軍照準(zhǔn)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說混蛋!她是我老婆,我能不管嗎?
他這一說我趕緊撒開了手。
果然是趙軍的老婆。
我抱錯人了。
這件事荒唐得很,趙軍的老婆早晨起來倒尿桶,卻被我不分青紅皂白地逮了個正著。這時候我才看清那只尿桶歪倒在地上,尿液潑灑得到處都是。怪呀,我明明看見是周小芹的,怎么變成了趙軍的老婆?我顧不得道歉,也顧不得解釋,撒腿又跑開了。小芹!小芹!你在哪里?我聽見我的喊聲都變了調(diào)兒,那喊聲里滿是焦灼和恐慌。后來我又抱住了周小芹。你們猜對了,這一回我又抱錯了人。這一回錯得更離譜,我抱住了李翠萍的娘,李翠萍的娘都六十多歲了。那天早晨,我就那么像一只無頭蒼蠅似的在村子里東奔西跑著尋找周小芹,可是,找遍了村子也沒找到周小芹的影子。
也許周小芹已經(jīng)出村了?
我又馬不停蹄地跑向村外,我沿著村外的那條土路狂奔了十來里,依然沒見到周小芹。也許周小芹躲進(jìn)了路邊的莊稼地?我一頭鉆進(jìn)玉米地里,密匝匝的玉米稞迎面向我飛來,玉米葉子上的芒刺在我的胳膊和臉上剮出一道道的血痕,我連疼都不知道了。不過我還是白忙活了。我再也跑不動了,渾身虛脫地倒在了玉米地里。從昨天到現(xiàn)在,我還沒吃過飯呢,身上連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喘息了一陣,掰兩穗玉米棒子啃了,才感到力氣慢慢地回到身上來。
我晃晃蕩蕩地走回了村里。
就這樣,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離開我了。
奇怪的是,我沒有流淚,自始至終都沒流一滴淚。你們知道我是個窩囊的男人,遇事愛像娘們兒似的哭。可這次我居然沒哭,連給我老婆送葬的時候也沒哭。我只是跟在棺木后面傻傻地走著,攪在一大群號啕的人里,我自己都嫌自己多余,我像隨波逐流的一根木頭,被人流挾裹著,沖撞著,礙事拌腳的。這些披麻戴孝的男女,有我的本家侄子侄女侄媳婦,也有王梅娘家的親戚們,他們嘹亮的哭聲在我的耳畔回蕩,他們哭得泗涕橫流的。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幢任疫€傷心,他們悲痛欲絕的樣子讓我覺得自己特別慚愧。于是,我也跟著他們哼哼唧唧起來??晌抑牢夷遣唤锌蓿抑皇茄b出了哭的樣子,因為沒有眼淚流出來。在我的左右,若即若離地跟著兩個男人,按照慣例,這兩個男人是負(fù)責(zé)照顧主人的,怕主人哭得昏厥過去,隨時準(zhǔn)備攙扶甚至是掐人中搶救的。我讓他們失望了。那兩個男人無所事事,他們隔一段時間就要對我說一句,你可不要太傷心啊!他們這樣說實際上是在提醒我該哭了??晌揖褪强薏怀鰜?。他們見我實在太不像話了,后來干脆就不再理我了。
事后,我沒有掉一滴眼淚自然就成了村里人和我的學(xué)校同事的話柄,他們一提起來這件事就來氣,撇嘴。
什么玩意兒!他們說。
在那種時候都不掉淚還叫人嗎?他們又說。
他們還說了很多。他們說我看上去挺老實的,還斯斯文文的戴著一副眼鏡呢,其實不是個好東西。說我老婆在床上挺尸都不管不問的,卻去軋姘頭。——小周老師的肚子都讓他搞大了,他還嫌不夠,一個姘頭不夠還要兩個三個。——不會吧?——怎么不會!不信你去問問趙軍的老婆,在大街上就摟著要做那種事,真不要臉啊。趙軍這幾天都在打他老婆,逼問她肚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打得哇哇叫,嘴都打歪了,腿都打瘸了。還有李翠萍的娘,鬧著要投河上吊的。——連李翠萍的娘那么老的女人他都打主意?——他是急瘋了,聽說他老婆病成那個樣子,他還每天要干的,疼得受不了她才喝農(nóng)藥自盡的啊?!鋵崳f起來張前進(jìn)也怪可憐的,他也是個男人嘛?!蓱z他?可憐他你怎么不把你老婆借給他用用?——你他媽的怎么罵人?——我他媽的就罵你了,怎么著吧!兩個人說著說著就動起手來,扭作了一團(tuán)。
有一天,我胳肢窩里夾著教案去上課,剛走到學(xué)校門口就被校長堵上了。校長說,張老師,從現(xiàn)在起,你就不用來上課了。校長說著就把一張紙遞給了我。
你們肯定知道那張紙是什么。
周老庚瘋了。
是真瘋。
不瘋他怎么能把自己家的狗叫張前進(jìn)呢?
出現(xiàn)瘋的征兆是從周老庚尋找女兒周小芹開始的。周老庚在自己家里翻箱倒柜,把家里的所有東西都挪動了位置,他堅信自己的女兒就躲藏在屋里的某個地方。他一邊翻找一邊嘟囔,好孩子,出來吧,爹再也不打你了,爹都六十多的人了,說話算數(shù)。好孩子,出來吧,爹再打你就是孬種,爹是孬種總行了吧?后來周老庚干脆把東西都搬到了院子里,柜子,箱子,床,糧囤,衣服被褥,周小芹的書籍和小玩意兒,針線筐,桌椅板凳,一圈廢棄的電線,被老鼠啃咬壞了的木匣子,已經(jīng)停擺的老式座鐘,一疊泛黃的舊報紙,破雨傘,膠鞋,鍋碗瓢盆,水桶,鹽壇子,鋤,锨,煤油燈,院子里堆積如山,在太陽底下發(fā)出刺鼻的霉味。在這些東西里,只有周小芹的東西還鮮亮惹眼些,宛如大片的枯枝敗葉中開放著星星點點的野花兒。周老庚就在堆積如山的物品中穿行,弓著腰,摸摸這捏捏那的,很有耐心的樣子。累了,他就坐在隨便什么東西上,掏出他的黃銅煙鍋玉石煙嘴的煙袋,捏一小撮煙絲摁進(jìn)去,抽,抽著煙咳嗽著,咳嗽得厲害的時候他的山羊胡子疾風(fēng)勁草般地抖。周老庚就這么找了三天,他連鞋殼也掏摸了好幾遍,連書也一頁一頁地翻過了。
村里人說,周老庚瘋了。
鞋殼里書頁里能藏得下周小芹那樣活蹦亂跳的大姑娘嗎?不是瘋了才怪呢。
第三天頭上,天突然下雨了,瓢潑似的。人們想起了周老庚院子里堆積如山的東西,都往他家跑過去,想幫他把東西搬進(jìn)屋子里??墒牵芾细龘踉诹嗽洪T口,大雨中的周老庚像一尊神,威嚴(yán)的雙手叉腰,高喊道,不許動!
也就是在這天,周老庚正式把自己家那條狗命名為了張前進(jìn)。大雨和泥濘把村里人趕進(jìn)了各自的家里,就在人們感到百無聊賴之際,雨聲中突然響起周老庚蒼老的聲音,老少爺們兒聽好了,我們家的狗改名字了!它不叫黑子了,從今往后它就叫張前進(jìn)啦!張前進(jìn)!我們家的狗叫張前進(jìn)!
當(dāng)時我正縮在床上,這幾天我感到渾身發(fā)冷,別人剛穿上秋衣秋褲,我卻穿了棉衣棉褲了。周老庚宣言似的喊叫聲被風(fēng)雨吹打得時斷時續(xù),忽高忽低,透出凜冽的寒意,使我更覺得冷了。我趴在窗戶那兒,透過白亮亮的的雨幕,我看見一個老人和一條狗在村街上的泥濘里躑躅,他和它都沒打傘,他們濕淋淋地像兩只落湯雞。我特別注意了一下那條狗。那條狗我多次見過,它時常跟著周小芹到學(xué)校去,它從來都是精神抖擻的,它同時還是一條十分活潑有趣的狗??蛇@時它卻被周老庚牽著,淋濕的毛緊貼在身上,看上去骨瘦如柴,神情萎靡,低頭耷拉尾的。我冷得直打哆嗦,趕緊把自己的目光撤回,捂緊了身上的被子。
事情還不算完,過了幾天,周老庚還把那條叫張前進(jìn)的狗閹了。割下來的狗東西被周老庚用繩子拴著,吊在了村口的一棵大樹上。它在風(fēng)中蕩來蕩去的,活像一截骯臟的腸子,不幾天就風(fēng)干了。
據(jù)說幾乎所有趙家溝的人都親眼目睹了周老庚閹狗的場面。我沒去,我是后來聽他們說的。那么多張嘴在傳說這件事,就是每張嘴說出的話有只言片語隨風(fēng)鉆進(jìn)我的耳朵里我也知道了。周老庚閹狗前先在村子里展開了強大的宣傳攻勢,他拎著菜刀在村子里吆喝,鄉(xiāng)親們吶,快來看呀,我要把張前進(jìn)的狗東西割下來了!快來呀,不來就看不上了,看不上你們會后悔一輩子的!機(jī)會難得,來晚的就沒機(jī)會了!來吧,來吧!那么多人圍觀一條狗,狗就顯出很自豪的樣子,它不知道自己要大難臨頭了,周老庚讓它臥下它就聽話地臥下,周老庚讓它翻身它就乖乖地肚皮朝天了。周老庚先在狗的肚皮上撓癢,輕柔地在那個地方撫摸,狗舒服地閉上了眼睛,狗東西就像破土而出的禾苗一樣鉆出來了,茁壯成長。等長到最大,周老庚一把薅住,手起刀落。據(jù)說狗就是在那一刻飛起來的。是飛,事后村里人都肯定地說是飛。閃電一樣,從人的頭頂和院墻上飛了出去。錯不了,不信你去打聽打聽,好幾個人的頭臉和衣服上都淋了狗血的嘛。
狗又沒長翅膀,怎么會飛?村里人都感到奇怪。
讓村里人奇怪的還有狗的哭聲。據(jù)說隨后的幾天夜里,都能聽到隱隱約約的狗的哭聲,那哭聲傷心欲絕,跟人的哭聲一模一樣。
這樣的傳說讓我提心吊膽。
我想周老庚會不會也來收拾我?
這天,我正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周老庚就拎著菜刀闖進(jìn)來了。我從床上跳起來,拼命叫著,殺人啦!殺人啦!周老庚冷笑著,說你不必驚慌,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的××。惹是生非,留它何用?說完撲將過來。我赤身裸體,手護(hù)著下身,飛跑了出去。村街上站著許多人,不知道他們遇上了什么喜事,在那里嘁嘁喳喳地議論著,都顯出興高采烈的樣子。我朝他們喊,攔住他!攔住他!他們果然攔過來。不過他們攔住的不是手持菜刀的周老庚,而是攔住了我。壞了,這下我算跑不了啦。周老庚搶前幾步,劈胸揪住我的衣襟,只一搡,我就倒下了。我被他踩到腳下,只見一道寒光閃過,噌,我的那二兩肉就與我的身體分了家。周老庚一揚手將它拋了出去。跟我重名的那條狗,就是名字也叫張前進(jìn)的那條狗,敏捷地凌空一躍,用嘴叼住了,連嚼也沒嚼,伸了伸脖子就咽進(jìn)了肚里。
我慘叫著驚醒。
還好,是一場夢。
不過,跟你們說實話吧,雖然我的東西還在,但它再也沒挺拔過,它也像我一樣變得蔫頭耷腦的了,它沒用了。從那往后我就沒有搭理過它,我這一輩子沒有過仇人,卻跟自己身上的東西記上了仇。
一晃就過去了十多年。
在這些年里,我一直是一個人過日子的。我知道我對兩個女人有罪。但我這么過日子并不是為了贖罪。我不太相信贖罪這個說法,太虛偽。一旦你犯下了罪,是用什么方式也不能贖的,罪永遠(yuǎn)是罪,就像釘子釘在那兒一樣。周小芹一去不返,只是聽說,后來她給她的父親周老庚來過一封信,說是她在那邊結(jié)婚了,有了他們自己的孩子,挺幸福的,來信就是要周老庚去替他們看孩子。周老庚馬上就鎖了門去了她那兒。周小芹一次也沒跟我聯(lián)系過,看來她比過去成熟得多了。這多少使我心安了一些。王梅的墳雖然離村子很近,但我從來沒去過,我不敢面對她。我也不怎么在乎人們怎樣議論我了,反正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親鄰們上墳的時候都要順便到王梅的墳上燒化紙錢的。這兩個曾經(jīng)跟我糾纏不清的女人,我平常偶爾想起來,倒像是一個遙遠(yuǎn)的夢了。
另外,我還養(yǎng)成了一個非常頑固的習(xí)慣,就是時不時地要摸一下屁股。這個習(xí)慣當(dāng)然不夠文明,但我也是沒辦法,因為我時刻都在擔(dān)心著,我的屁股后頭會突然長出一根蓬松的狗尾巴。
責(zé)任編輯 康偉杰
【作者簡介】尉然,男,出生于河南省鄲城縣農(nóng)村。2002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作品三十多萬字。部分作品曾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等報刊轉(zhuǎn)載,并被收入國內(nèi)多種文學(xué)選本。短篇小說《李大筐的腳和李小筐的愛情》曾獲“新世紀(jì)首屆北京文學(xué)獎”、“第二屆河南省文學(xué)獎”、“第三屆老舍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菜園俱樂部》獲“第四屆河南省優(yōu)秀文藝成果獎”。中短篇小說集《李大筐的腳和李小筐的愛情》入選中華文學(xué)基金會“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