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生得高大壯實,喜愛用鮮紅的唇膏,喜歡穿靴子,即使常年生活在悶熱的亞熱帶,她也穿著齊膝的皮靴在老榕樹下走。
她是個大廚。
她最推崇土耳其一帶的食物,因為它們來歷甚是復雜,菜譜很精致,吃的形式也成熟了。她有時從香港到大陸,沿著古老的東方絲綢之路,一路旅行到中東,到西亞,一路尋著各城精致的本地館子吃過去。旅行回來,就給自己館子里的菜譜增加幾個西亞或者北非的新菜,但她不肯說那些菜是混搭的菜式,只說它們現(xiàn)代而不混搭,經(jīng)過精心準備而不過分修飾。在表白她的菜式時,M表現(xiàn)得清高倔強,就像表白她自己。
M從很年輕的時候起,就離開墨爾本,來到香港。她沒什么澳大利亞口音。1989年,她在香港舊牛奶公司冷庫的樓上開了一家小西餐館,餐館的名字叫:M on the fringe??瓷先ハ穹▏赂杏X小說的名字。她身上的什么地方,就是有種新感覺小說的氣味,一種顛覆什么的涼颼颼的氣味。
M認識上海,是來找朋友玩。那時,上海的大街小巷里到處散發(fā)著被遺棄的感傷。梧桐樹葉掩映著多年失修的深受裝飾藝術(shù)影響的小樓,和平飯店里的老侍應(yīng)生說著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英語,外灘大樓的外面掛著成串二十瓦的燈泡,在夜晚勾勒出外灘1940年形成的天際線輪廓。她到處閑逛,沒有顧忌??梢栽谛○^子里吃陽春面,也可以和她的朋友去海鷗飯店喝上??Х?。隔著沒有用玻璃清洗劑清洗過的白蒙蒙的玻璃,她眺望外灘?;颐擅傻臉侨合褚粭l凍僵的大蛇。幸好有屋頂上的紅旗,那一小塊一小塊翻飛的紅色,使外灘生動起來。
M對那些漫天飛舞的紅旗印象深刻。她喜歡它們。
她香港的朋友聽說了,都輕呼一聲:“上海!”好像她竟去了愛麗絲故事中的兔子洞。M聽人這么叫一聲,心中有些自豪。
1996年,M得到一個機會,到和平飯店扒房做了兩星期客座大廚。M看來,那里什么都不對。倦怠松懈的廚房,處處將就的中國廚子,老掉牙的海事時代口味,塌著腰走路的侍應(yīng)生,甚至佐餐的法國長棍面包,什么都不對,什么都過于陳舊。M見識了外灘唯一一家西餐館,從前上海最重要的傳奇和驕傲。它激起了她的憤怒和激情,于是,她起了在外灘再開一家西餐館的念頭。
地址就選在和平飯店與東風飯店底樓的肯德基炸雞店當中,一棟老大樓的頂層。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外灘大樓翻修時做的加層,曾經(jīng)是海運局的海事電臺。M看到它的時候,里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連電都沒有。她在一大堆垃圾里蛇行向前,來到一扇門前。她推開門,看到了一個荒涼的大露臺,只有紅旗獵獵作響。對面的浦東還是世界最大的工地,塔吊在陰霾的天空下林立。金茂大廈尚未完工,但它已經(jīng)在腳手架里閃閃發(fā)光。笨拙的東方明珠赫然在目。M覺得它很丑,但她并不反對它直直戳在眼前。她旁邊的海關(guān)大鐘正沉默地走著。香港回歸那天,大鐘的西敏寺報時曲便被廢止,不再報時。不過她熟悉它的英國鐘面。大風撲面而來,M站在開闊的露臺上,在心里點頭:“好吧,就是這里。”
就這樣,M on the bund開張了,它是1949年后出現(xiàn)在外灘的第一家由外國人獨立經(jīng)營的西餐館。
從前在外灘,晚上只有和平飯店的樓頂燈火通明,漂浮在一大片昏暗的屋頂之上,像夜航在海上的大船。南樓的那個,是外灘最早的屋頂花園,曾是二十年代美國海軍軍官的妻子們消磨等待軍艦進港,與丈夫相會時光的好地方。北樓的那個,在三十年代時,客人站在那里吹風,曾感到自己是站在整個世界的中央。那時,站在和平飯店的屋頂花園向四下望去,都是夜色。如今再望,經(jīng)過桂林大樓屋頂下的裸體雕塑,經(jīng)過浦發(fā)銀行的羅馬圓頂,就看到遠遠一處明亮的露臺從灰白的夜霧中浮起,白色桌布的一角如海鷗的翅膀一樣低垂著,人影晃動,閃光燈閃電般地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即使隔了那么遠,都能看到那些身影里的自命不凡,特別是端著托盤的侍應(yīng)生。那便是M on the bund——1999年全外灘最時髦,最昂貴的西餐館。
屋頂上的M on the bund立刻就成了上海的時髦去處,這是自從華懋飯店的考夫曼和他的時髦客人們離開華懋飯店屋頂花園四十多年后,外灘再次出現(xiàn)的外國時髦。去往加層的電梯門一打開,就有種花團錦簇的昏暗圍了上來。然后,能看到珠簾,黃色的直筒燈,天花板上的紋飾,曲線,處處都是四十年代在上海大行其道的裝飾藝術(shù)。當年建筑里的裝飾藝術(shù),如今都已深深沉入油污,灰塵,年久失修和八十年代初對捷克式輕快的東歐風格的模仿中,在此地再見這全無傷痕的裝飾藝術(shù)風格,打扮出一個似曾相識的新天地,上海人只有從心中涌出無盡的驚喜與嗒然若喪。然后,再看見啟蒙主義時代的東方象征:一只裝著飛檐頂?shù)哪绢^鳥籠。這東方情調(diào)點綴在裝飾藝術(shù)里,一只精心整理過的中國條案,一片針法精美的繡片,黑發(fā)女子溫婉順從的笑容,異國情調(diào)散發(fā)著沉甸甸的異香。但是,它不過分。轉(zhuǎn)眼就能看到窗外飛舞的紅旗和近在咫尺的老英國鐘,以及東方明珠和金茂大廈。后來,海關(guān)大鐘恢復報時曲,采用的是《東方紅》旋律。當鐘聲每一刻鐘響徹整個餐館時,這里便成了后殖民戲劇的舞臺,充滿了令人玩味的戲劇沖突。歐洲游客最喜歡來這里,法國人在這里消磨好幾個小時,與其說因為那些酒,不如說是包圍他們的風景。
它再也不是簡陋加層上堆滿雜物的破房子以及荒蕪的屋頂了。
東方主義者在這里看到了通商口岸時代的遺跡,而后殖民主義者則看到紅旗和大鐘。時髦追逐者終于在這里吃到了外國雜志里提及的冰得恰到好處的葡萄酒、烤羊腿以及澳大利亞點心,終于心中有了四海一家的感受。懷舊者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未曾毀滅的過去,珠簾,曲線,既緊張又舒適的華洋雜處,空氣里的咖啡氣味。穿著漂亮的女機會主義者捕捉到外國商人眼底里的寂寞和躍躍欲試,她們常有種進退自如的幽默態(tài)度,還有對奢侈直白的渴望。她們最喜歡起身離開自己的桌子去洗手間,她們在店堂里搖曳而過,像金魚一樣自重。好事者在這里看人和被看,加上一份地中海食物。大多數(shù)中國人想不到要嘗試M提供的中東食物,那不是上海式的時髦。上海永遠想要與巴羅克相關(guān)的一切,要華麗與正宗。思鄉(xiāng)者找到了禮拜天下午僑民聚在一起唱圣詩的機會,在上海的外國人總能在這家餐館里碰見,即使是來自菲律賓的加爾文教派的信徒,也有機會在這里相遇。
M on the bund是外灘的一盞明燈。
M在她的餐館里不怎么張羅,她穿黑色衫裙,棕色皮靴,抱著雙臂,像個嚴肅的小說家那樣四下打量,沒什么煙火氣,也不親和,但很自信。
中國各地的報紙雜志開始談?wù)揗 on the bund,記者們,編輯們,美食專欄的作家們,散文作家們,紛紛造訪這里,各國的過埠名人也來這里吃飯。澳大利亞領(lǐng)事館里的年輕官員喜歡這里,漸漸將一些領(lǐng)事館的文化活動安排在這里。于是,M成立了媒體聯(lián)絡(luò)部,由從新加坡來的印度女子蒂娜負責這方面的事。
很快,這里開始舉行英語國家的作家朗讀會,開始參與香港的英語文學節(jié),每年三月,這里都是香港文學界的上海分會場。M邀請湯亭亭來朗讀《女勇士》,澳大利亞漢學家來朗讀中國背景的小說,上海籍的美國小說家裘小龍來朗讀《紅英之死》里描寫蟹宴的片段。后來,M on the bund有了自己餐館的文學節(jié)。這里成了上海的英語文學沙龍。僑民們第一次在上海紀念喬伊斯,舉行上海布魯姆日漫步,就從M on the bund出發(fā)。北京的僑民圣詩合唱團到上海,也在這里演出。圣誕節(jié)前夕的陰霾下午,基督徒們帶著孩子和老人來到酒吧,舉行了一次音樂崇拜。文化方面的事由從澳大利亞回上海居住的歐亞混血兒簡妮負責。簡妮的爺爺在海關(guān)工作,爸爸是匯豐銀行的職員,她的奶奶卻是個中國人,媽媽是個英國人。他們家在太平洋戰(zhàn)爭時離開上海,直到她從墨爾本的一個劇院里退休,回到上海居住。
在外灘的餐館有這樣多的文學活動,這樣多的文學活動都不說一句中文,這是不尋常的。M對此的解釋有些含糊不清,有時她說她對開餐館掙錢沒什么興趣,對文化活動更有興趣。有時,她又說自己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對一切中文的事物都不那么有興趣。有時被逼急了,M便沖出一句:“我只做我相信的事?!?/p>
那又是什么呢?
M覺得,那就是一間她覺得好的餐館。
此時,她再說起自己去上海,在上海開餐館,她的朋友們再次輕呼:“上海?!边@次卻是因為上海的光芒。大家都知道她在上海成功了。
M是一個對致富沒太大野心卻很講究形式的大廚,有人抱怨她的菜太貴,這讓她覺得受了輕慢。
她覺得好的餐館,就是M on the bund這樣的。
但M覺得,比起上海,她更屬于香港。當她回到香港,沿著中環(huán)起伏的坡路,向舊牛奶公司冷庫走去,那里與蘭桂坊一街之隔。她在狹窄的坡路上走著,經(jīng)過FCC古舊的大門,到了她在香港的餐館M on the fringe。門面不大,灰綠色的墻壁,黑色鑄鐵的樓梯扶手彎曲出夸張的曲線,繾綣的曲線是M的標志,非常年輕和女性化,帶著一點點女性的陰郁。那里到處都是曲線,椅背,燭臺,細碎的鏡子拼貼,古舊的寬條地板,墻壁上古典的女人側(cè)影的素描。與M on the bund的裝飾風格相比,這里更能體會M自身的喜好。甚至香港的菜式與上海的都不同,更加輕松和國際化,而沒有架子。這也是一座香港有名的老建筑,常有訪古的游客拿著書尋來。M就是喜歡將自己的餐館開在當?shù)氐睦辖ㄖ铩?/p>
陰郁潮濕的傍晚,穿白衫黑褲子的侍應(yīng)生們正在整理桌子,點亮桌上紅色燭臺里的蠟燭,經(jīng)理伊麗莎白·哈布斯迎上來,她穿著與餐廳的綠墻十分般配的綠碎花長裙,她溫暖地微笑著,告訴她桌子全都預(yù)定出去了。
M的長裙和皮靴與這里也很般配。她看著燭光閃爍中那些靜靜佇立的,帶有突出的曲卷長柄的椅背,覺得自己更屬于此地。
回到花團錦簇的昏暗門庭里,從條案上拿起一張餐館的卡片,屋頂?shù)淖饭鉄粽樟量ㄆ系囊荒ㄋ{色,理想主義的黃浦江。藍色水波之上,外灘大樓起伏著。像1860年豐泰洋行發(fā)行的外灘招貼畫中那樣,用一支小小的箭頭指向廣東路口的房子,在箭頭旁邊標明M on the bund。那樣子,讓人想起多年前的豐泰洋行。而二十世紀的最后一年,M在外灘。
M沒有沿用中山東一路的地址,而是重拾BUND。在1999年,這是個許多出生在1949年以后的上海人都不曉得的老詞。在帕西語里,BUND是堤岸的意思,當年在印度,英國人跟著印度人這樣稱呼堤岸。漸漸的,它就成了一個英文詞,用來稱呼通商口岸城市中由堤岸形成的帶有碼頭的主街。隨著英國快帆船步步逼到東方海岸線的深處,一個新英語單詞,一種相似的水邊風景,也一路在通商口岸城市的海岸或者河岸上落地生根。
M也沒沿用上海人幾十年來印在成千上萬個上海產(chǎn)人造革包上的外灘天際線圖案,而用了當年殖民者看外灘的角度:從海平面上隔水平視。從這個角度,外灘呈現(xiàn)出十九世紀亞洲各地通商口岸城市堤岸符號般的形象。
從那個角度看加爾各答,澳門,新加坡,廣州,香港,上海這些通商口岸城市,它們就是孿生兄弟。有一樣的堤岸碼頭,一樣的建筑,一樣的英國飛剪船,那是殖民時代東方通商口岸的標志。英國帶有槍炮的商船一路停在東方靠近水邊的泥灘上。先是在孟買,英國人下船,上岸,在泥灘上建房子,一樓放船上卸下的貨物,二樓住人。就將船??吭诓贿h的錨地里。印度很熱,他們在水邊建的房子通常附加了一個寬大的外廊,用來遮陽,通風,使房間盡量陰涼些。殖民地的工作時間通常是上午十點到下午三點,商人們有很多閑暇。下午,他們將下午茶擺在外廊里。然后就一路向東亞的腹地深入。
要是忽略夾雜在房子中的樹,和被房子擋住的山岡這樣地理上的細節(jié),幾乎難以斷定它是廣州,還是新加坡?;蛘呤巧虾?。但無論將它們單獨地放在哪里,它們都是他者。于是,那房子,被稱為東印度公司式,那堤岸,被成為BUND。
那從水面上遙遙眺望BUND的角度,出現(xiàn)在從19世紀出現(xiàn)在亞洲最早的油畫里。那些古董油畫,現(xiàn)在已只能在春秋兩季的拍賣會上看到,但類似的畫面,卻先在被挖掘出來的匯豐銀行壁畫上看見,然后,在M的訂座卡片上再見。
M將外灘的老底翻出來,印在自己餐館的卡片上。
憑著這些,M身上就是有殖民符號的。
不過,她不承認。她來亞洲生活,也沒有前赴后繼殖民的意思。她只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而M喜歡的,恰好是在亞洲舊通商口岸城市的百年殖民老房子里開西餐館。M喜歡有文化氣息的餐館,而M on the x,恰好就在這樣敏感的文化氣息里。
中國報紙上的文章,只要提到她的餐館,就會順帶提起在那里感受到的英語至上的壓力,也總提及那里自命不凡的侍應(yīng)生,提到自己沒有金發(fā)碧眼的客人顯得重要,被忽略的感受。提到殖民氣息。寫文章的人流露出反感。
M反唇相譏,那樣的感受,才是出于對過去的耿耿于懷與念念不忘。是這些人仍舊活在殖民時代,所以處處體會到殖民。
她不喜歡他們這樣寫她,不喜歡難纏的本地客人。她也不辯解,不改變。有時站在鳥籠旁邊,輕輕掛著一張長臉,鮮紅的嘴角向上挑起,挑著一些譏諷,看本地女孩亮閃閃地望著她外國男朋友的眼睛,看本地人打開菜單時狐疑又努力鎮(zhèn)定自己的表情。她那樣子,比一個餐館老板娘,更像喜歡鉆牛角尖的女知識分子。不過,她做得不過分。只是為了不服氣。不服氣這樣的人轉(zhuǎn)臉就數(shù)落她這里的殖民氣息。
有一次,一對中國年輕人在店堂里與侍應(yīng)生吵了起來,他們指責侍應(yīng)生故意怠慢他們。他們指名要見M。M回話說,手里正忙著,等會再說。她的態(tài)度火上澆油,于是,她聽到他們在罵白色垃圾。
“中國人可以在我的店里,叫罵我們是白色垃圾?!盡輕輕說,“罵出這種老掉牙的詞來,到底是誰滿心想著殖民的過去?”
無論如何,M使外灘成了一種時髦,一種將過去的歷史,外來的趣味和現(xiàn)代的西方混合在一起的新口味。讓人想到M對自己菜式的解釋:現(xiàn)代而不混搭,經(jīng)過精心準備而不過分修飾。這種有些古怪和唐突,但強有力的時髦正是外灘才能提供的。
外灘在M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前途。于是,3 on the bund,Bund 18,Bund 6,Bund 5相繼出現(xiàn)。都用歷史做底色,用世界奢侈品做招牌,用生活方式做號召,最后,中山東一路的路牌漸漸不為人知,滿耳都是X on the bund,個個都有一個面向浦東的大露臺。但說三道四的媒體卻沒人再說他們的殖民情調(diào)。
M坐在露臺上,面對東方明珠的那些笨拙的大珠小珠,她仍舊穿著皮靴,用鮮紅的唇膏。如今已是X on the bund的浮華時代,外灘有滿目的歐洲奢侈品,家家屋頂花園里都可以徹夜喝到法國葡萄酒,又全都冰得恰到好處。東方明珠的丑,卻在她眼里變成了一種帶有懷舊意味和顛覆意味的美。
責任編輯 康偉杰
【作者簡介】陳丹燕,女,1982年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1988年出版第一部中篇小說集《女中學生三步曲》。從1990年至今先后發(fā)表長篇小說《一個女孩》、《心動如水》、《上海的風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上海的紅顏遺事》;歐洲游歷系列《今晚去哪里》、《咖啡苦不苦》;紀實作品《獨生子女宣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