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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劃拳

        2008-01-01 00:00:00孫春平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08年1期

        斟滿杯

        如果跟你說,有這么一個人,幾十年走南闖北東去西行,坐火車不僅刻意不買票,還把逃票當(dāng)成了一種刺激、一種興致,甚至當(dāng)成了一種癮頭,你信嗎?

        如果我再說,這個人近些年非但不貧窮,腰包里還多有余資閑銀,并時常有些大大方方的扶貧濟(jì)困之舉,他所供職的單位也從來不在他的差旅票據(jù)上刁難,而且他在鐵路上還不乏手握實權(quán)的朋友,在車票最難搞的客流高峰時段也只需一兩個電話,便有人將原始股一樣的車票送到他的手上,可他仍要獨自品嘗那種無票乘車的興奮與刺激,這你還信嗎?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

        我信的理由很霸道,因為我就是那個人。

        而且,除了我,還有我至深至厚的一個朋友。

        我的逃票生涯是從十歲開始的。那年是1960年。1960年像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壓在像我這歲數(shù)人的心頭上(當(dāng)然,還包括所有比我年長的中國人),那印記可就相當(dāng)深刻啦。因為天災(zāi),也因為人禍,中國人連續(xù)挨了三年的饑餓,當(dāng)時我家住在城市里的平房,我媽在南窗下圈出一個小欄子,在里面養(yǎng)了六只雞。對,你問得不錯,人都餓得眼兒藍(lán),哪還有糧食喂雞?可雞比人好將就啊,草籽野菜啥都吃,薅野菜擼草籽正是當(dāng)年我這么大的孩子力所能及的活計,還有上山捕螞蚱下河抓蛤蟆也正是孩子們樂此不疲的游戲。須知,螞蚱和蛤蟆可都是禽類絕好的美味佳肴啊。

        養(yǎng)雞盼下蛋,可雞蛋卻很難進(jìn)入我們的嘴巴,甚至一家之主的老爸都難享得這份待遇。我媽對雞蛋的處理是賣掉,再用賣蛋的錢去黑市上買來高價的糧食,好讓鍋里的菜粥變得稠一些。我家共有姐弟六人,加上爸媽就是八口,外加年節(jié)還要孝敬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僅靠爸爸一人的工資休想再買回一粒黑市的糧食,因此一家人對家庭主婦的戰(zhàn)略決策都無異議。民以食為天,食以糧為主,不經(jīng)那個年月,哪會有如此深切的理解。

        別人無異議,我卻有委屈,因為賣雞蛋的任務(wù)只能責(zé)無旁貸地落在我的頭上。爸爸要上班,媽媽要操持家務(wù),有無時間且不論,若大人們賣雞蛋的事一旦被單位和街道知曉,輕則上會檢討,重則開除公職甚至送去勞教,那叫走資本主義回頭路,滿世界都在喊“階級斗爭一抓就靈”,還了得?而我的兩個姐姐則正在讀初中,除了功課緊,女孩子臉皮薄,也是媽媽不舍對她們實行高壓政策的重要原因。三個弟弟或還穿著開襠褲,或正七歲八歲討狗嫌,又豈能擔(dān)此保家衛(wèi)腹的重任?我是家里男孩的大頭頂(長子),在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好言撫慰惡語咒罵以致掃帚疙瘩雞毛撣子劈頭蓋臉的思想工作之后,便只能噙著眼淚屈服于慈祥母親深謀遠(yuǎn)慮的遣將安排了。

        星期天,媽媽將十五個煮熟的雞蛋塞進(jìn)我的衣袋和褲袋。熟雞蛋雖在水龍頭下沖洗過,但還沒涼透,很快便將熱乎乎的溫度隔著褲子傳遞到我的腿上。還沒到冬天,那溫度不誘人,誘人的是那溫度傳達(dá)給一個饑餓少年的美味信息。我使勁咽了一下唾沫,媽媽便變戲法似的又摸出一個雞蛋,說我這兒給你留了一個,你賣完回來,再給你吃。記住,十五個,你回家交我十元錢就行,多賣的你去買筆買本看電影,我不管,隨你便。

        多年以后,我不時在想,媽媽真是個出色的民間經(jīng)濟(jì)學(xué)家和企業(yè)管理者,她無師自通地最先在家庭內(nèi)部實行了銷售包干制和獎優(yōu)罰劣的激勵機(jī)制。須知,當(dāng)年熟雞蛋的價碼一般可賣七角錢一個,十五個便是十元零五角,給我的贏余空間留下了,卻極有限,若有人包圓兒買去,你總要給人家打些折扣,那底限便只能是十元了。媽媽沒上過學(xué),算盤卻打得如此精細(xì),不服不行啊!

        十歲少年手里握著雞蛋,去車站候車大廳的人群里穿行,嘴里小聲問著誰買熟雞蛋,眼睛卻嘰里咕嚕地四下張望,只怕警察叔叔天兵突降。有人問,兩元錢三個賣嗎?我早算計過,如果按這個價碼,我正好可以給媽媽拿回十元錢,但我跑腿練嘴外加膽戰(zhàn)心驚的報酬呢?我能僅僅滿足回家后只吃一個雞蛋嗎?十歲的少年多么盼望有一天能自己拿著入場券,挺著胸脯大模大樣走進(jìn)電影院,而不再像以前那樣每次都躲在父親腋下,還要故意彎腿縮頭裝作還是小孩子的樣子。記得有一次,爸爸帶我去看電影,臨進(jìn)影院門,我突然從爸爸手里搶過電影票說我拿著。爸爸沒在意,卻不防我滋溜一下鉆到前面去,交了票就站在廳里往外看。無票的爸爸被堅決地阻擋在門外,他氣得又恨又惱卻無可奈何,指著我搖頭苦笑,說你自己看吧,散場后出來找我。

        為了體己錢,我搖頭說,三元錢四個我就賣。那人笑,說你個小屁孩,挺會算計呀,把我當(dāng)成不識數(shù)的二百五啦!

        終于碰到了財主,是個中年漢子,他問,你身上一共帶了多少個?都是熟的吧?我如實答了,并補充說我還帶了精鹽末。漢子說,中了,十五個我都要了,十元錢,沒虧了你吧?我在心里算計了一下,點頭了。十元錢十五個,和兩元錢三個,雖說總額一樣,但過程卻大有區(qū)別。一勺燴的結(jié)果是我可以馬上輕松地走出候車大廳,隨意去玩去樂;而兩元錢三個則需要我繼續(xù)逗留在人群中像只怕人追打的耗子。須知,那個年月,舍得拿兩元錢買三個雞蛋的人并不多,碰上一次性甩出十元票子吃雞蛋的則堪稱大款,十元錢足可支付大學(xué)生一個月的伙食費用。我接過票子,忙著給他掏雞蛋,他卻按住我的手,率先蹲下,對我說,你也蹲下給我剝,你不是說帶著精鹽嗎,也拿出來,咱們就地解決,中吧?

        下面的事就是我剝雞蛋他來吃。雞蛋煮熟后媽媽曾立刻丟進(jìn)涼水里拔,所以就很好剝,這里有個熱脹冷縮的原理。我剝得快,他吃得也快,一個去了皮的熟蛋送到手上,他先對半掰開,分別在精鹽上蘸一蘸就進(jìn)了嘴巴,再見他嘴巴抿了抿便沒了。十年后,我去鄉(xiāng)下插隊,曾親眼見過一次蛇偷吃雞蛋的情景,那蛇有一米多長,大嘴一張,一個雞蛋便囫囫圇圇吞進(jìn)了肚子。農(nóng)家的那個雞窩里有五只蛋,眨眼之間,便變成了蛇腹間五個圓鼓鼓的大疙瘩。我膽小,雖心疼,卻不敢上前蛇口奪食,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新奇。那蛇偷吃完了,再爬到碗口粗的樹干旁,纏繞上去,用力一勒,那五個疙瘩立刻都消失了。那一刻,不知為什么我想到了這個吃雞蛋的中年漢子。我還嘆服媽媽的未雨綢繆,記得媽媽送我出家門時,特意將一個小紙包塞進(jìn)我衣袋,我問是什么,媽媽說是精鹽,我本不情愿出來做小販,賭氣地說,你是讓我賣雞蛋還是讓我賣精鹽?媽媽說,帶上,不沉,有人要當(dāng)場吃,你就把它拿出來。媽媽還特意叮囑,人家要不用,你可把精鹽帶回來呀,家里炒菜還能用呢。由此,十歲的少年可推理判斷,在遣派我出來執(zhí)行任務(wù)前,媽媽肯定親自來候車大廳做過市場調(diào)查,甚至身體力行地賣過雞蛋也未可知,不然,她何以安排得如此周密細(xì)致呢。

        旅客們圍得越來越多,像街上人看耍猴。我看到有人的喉結(jié)在頦下聳動,甚至聽得到那一聲聲吞咽口水的咕咚聲,也許,那就包括我自己沒出息的吞咽。我還聽到有小孩子在怯怯地請求,“媽,我也吃雞蛋?!钡S即就是巴掌落到小孩屁股上的重重一擊,再接著就是孩子放聲的哭號。漢子不為所動,十五個雞蛋風(fēng)卷殘云,只是從我手里接下最后一個剝好的雞蛋時,才開始變得有些斯文,掰下蛋白和蛋黃,一塊塊地放進(jìn)口里慢慢地咀嚼。

        這天的買賣還算順利,沒發(fā)生什么意外之事。我聽媽媽說,時常有餓急的人看別人吃食物,忍耐不住,便會突然躥撲上去,奪下就往口里塞,也不管被搶的人怎樣拳打腳踢,就是染著血水也要把那食物都塞進(jìn)嘴巴。我要是攤上這樣的事可怎么辦呢?我豆芽菜一樣的小體格搶得過瘋狂的莽漢嗎?那個損失是應(yīng)該算我的還是算買主的呢?

        我撥開人群的縫隙往外走,就迎到了那雙熟悉的眼睛,那雙眼睛很大,卻有些發(fā)黃,眼里含著譏嘲的笑意。他抓住我的胳膊往外走,說:“你小子,行啊,沒想也會干這個?!?/p>

        我感覺臉上燒起來,吭吭哧哧地說:“是我媽……讓我來的。”

        “你媽咋?你媽也是三天爬不到河沿,笨鱉一個?!?/p>

        我惱了,甩開他的手:“你媽才笨鱉呢!”

        他卻嘿嘿笑了:“我是跟你說這個意思,還急眼啦?”

        跟我說話的是我同一班級的同學(xué),叫黃建國,因長著惹人注目的黃眼珠,同學(xué)們都叫他黃眼兒。黃眼兒只比我大幾個月,個子卻比我高半頭,但學(xué)習(xí)沒我好,考試時常央求我給他遞紙條。

        到底是賣雞蛋被人家堵住了現(xiàn)行,怕他傳出去便覺理虧,我的口氣緩下來:“那你是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你的雞蛋要是拿到火車上去賣,就能賣到一元錢一個,十五個就是十五元,比你這么賣多賣五元呢。五元錢干啥不好?”

        我愣愣神,反駁他:“可火車票呢?有去就有回,來回的車票錢一扔,還能落下五元嗎?”

        黃眼兒嘿嘿地鬼笑:“咱倆的爹都吃鐵路這碗飯,坐車還花錢?靠山吃山懂不懂?”

        我又吭哧了:“我可……不敢?!?/p>

        “那你下回再干這事,就喊上我。我?guī)闵匣疖?,有那么兩回,你就知道啥叫蹭車板啦?!?/p>

        “能行?”我猶猶豫豫地問。

        “行不行,你試一回就知道了。可有一宗,千萬別跟你媽你爸說,跟誰也別說,戲法靈不靈,全靠布來蒙,明白不?”

        我點頭了,為那五元錢的誘惑,更為那無票乘車的刺激。十歲的少年,什么事不想嘗試一下呢?

        哥倆好

        我的逃票生涯就這樣開始了。又一個星期天,我懷揣著十五個熟雞蛋,在站前廣場與黃眼兒集合。黃眼兒提著一個飯盒,那飯盒用網(wǎng)袋兜著,原來他帶了飯,難道他還想在火車上跑一天嗎?我心里疑惑著卻沒問。他帶我穿過廣場,從西側(cè)貨場大門進(jìn)去,又順著鐵道上了站臺。后來我知道,想上站臺除了走檢票口,還有許多路線可暢通無阻。作為鐵路家的孩子,我為這遲知的常識感到羞愧。

        站臺上已停了一列待發(fā)的列車。上車時,列車員阿姨攔住我們讓出示車票。黃眼兒揚了揚手中的飯盒,說我爸讓我給他送飯。列車員問你爸是誰,干什么的?黃眼兒指了指車尾,說我爸是晃旗的車長。他還信口說出一個名字,但那名字不姓黃,肯定是他順口胡編的。列車員說運轉(zhuǎn)車長都在尾部,你直接送去就行了,還上什么車?黃眼兒說,我爸手上沒糧票了,他讓我直接把飯送到八家子,他跑零擔(dān)小運轉(zhuǎn),不在這趟車上。列車員又說送飯一個人足夠了,你還帶上一個人干什么?黃眼兒委屈地叫起來,還能總叫我一個人送啊?他是我弟弟,先帶他見習(xí)一趟,下回就輪到他了。

        黃眼兒應(yīng)答這些話時,從容而鎮(zhèn)定,不帶一絲的慌亂。所謂零擔(dān)小運轉(zhuǎn),是那種見站就停的短途貨運列車,卸下一些貨物,再裝上一些貨物,開開停停的,很難保證正點運行。不像后來公路運輸發(fā)達(dá)起來,這種零擔(dān)發(fā)送的業(yè)務(wù),鐵路部門就基本放棄了??赡芫鸵螯S眼兒嘴巴上熟練地掛著這些鐵路上的專業(yè)術(shù)語,列車員阿姨不再深究,擺擺手,讓我們上車了。

        開車了。黃眼兒小聲對我說,咱們在八家子下車,這一段不過一個來鐘頭。你快去賣雞蛋,能都賣了最好,賣不了也別著急,回來的車上還能賣。我起身就走,他又一把扯住我,說給我留幾個,我?guī)湍阗u。我想給他留五個,但他只抓了四個。我不知道五個和四個的區(qū)別究竟有多大,但既是人家說幫忙,我也就不好計較了。

        在火車上賣雞蛋的確就好出手多了,而且是一元錢一個,基本不用講價。小有不同的是,在火車上很難再碰到一次性包圓兒的大主顧,買主都是帶著老人或孩子的旅客,一般都是三兩個,好在我手上的雞蛋并不多,在車上走了兩遭,褲袋與衣袋都徹底空癟了下去。

        八家子本是個不大的集鎮(zhèn),但因有兩條鐵路在這里交匯,小集鎮(zhèn)便漸漸發(fā)展起來了。時光的隧道回溯得久遠(yuǎn)一些,這里肯定有過只有八戶人家的歷史。黃眼兒帶我走出車站,便見了一處集市,雖沒有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熱鬧,但也讓城里來的人有了別開生面的新奇。令人可氣的是,黃眼兒并不帶我去集市上看熱鬧,卻偏領(lǐng)我往集市邊上的小胡同里鉆。胡同里不時可見有黑紫臉膛的農(nóng)民站在路邊,手里搓碾著幾粒糧食,不過是高粱玉米之類,也有搓著黃豆的。很快,黃眼兒在一個搓碾玉米的農(nóng)民身邊站定,接過那人的玉米粒看了看,小聲問,我想要五斤,有吧?農(nóng)民說,巧了,我也就這么多。黃眼兒問,大叔給個價?農(nóng)民說,兩塊五,便宜到家了。黃眼兒笑,大叔真敢要,這可是耗子嗑過的,你欺負(fù)我是小孩子吧?農(nóng)民咧出一口黃黃的牙齒,也笑,哪吒小,敢鬧龍宮。你這大侄,我一搭眼就看出了不一般,人小鬼大。你要是想買沒經(jīng)過耗子嘴巴的,再往里找,他要是低于三塊,我這些東西都白給了你。黃眼兒堅決地說,那就兩元一斤,我要五斤,十元。有你站在這兒等的工夫,興許就又挖到一個耗子洞啦。

        因兩個人都在說耗子,我便生了好奇,從黃眼兒手里接過玉米???。原來那玉米粒都沒了芯子,按書本上的說法,就是沒了胚胎。在回去的火車上,黃眼兒給我進(jìn)一步說明,說老鼠那東西別看小卻極精,它也懂藏在洞里的糧食怕潮,一潮就要發(fā)芽,所以在將玉米藏進(jìn)洞后,先將發(fā)芽的胚胎部位吃掉。餓急了的農(nóng)民去田野里找鼠洞,撞了大運的一下就能挖出三五斤糧食,挖出更多的也有。我說,你不怕吃了經(jīng)過耗子嘴巴的糧食得鼠疫呀?黃眼兒說,所以我才又換了苞米馇,蒙誰也不能蒙自個兒,對不?

        黃眼兒討價還價的能耐讓我對他刮目相看并為之驚異,他把經(jīng)過鼠口的玉米粒換了苞米馇的過程更令我嘆服。他跟那位農(nóng)民議好價后,便打開一直提在手上的飯盒,里面原來是空的,只團(tuán)放著一只小布袋。農(nóng)民接過袋子,閃身進(jìn)了胡同深處,返身回來時,便將已有了些分量的袋子交到黃眼兒的手上。黃眼兒抓出一把玉米看了看,又掂了掂袋子的分量,才將十元的票子遞過去。握錢在手的農(nóng)民笑出一臉的燦爛,摩挲黃眼兒的腦袋,喜愛地說,這孩子,粘身毛,就是個孫猴子,精到家啦!

        黃眼兒不理會農(nóng)民的夸獎,拉上我又往胡同里鉆,很快又用五斤玉米從一農(nóng)婦手上換回四斤苞米米查。特別值得記敘一筆的是,那農(nóng)婦抓了玉米看過后,就搖頭了,說這是耗子洞里挖出來的,不換了不換了,要換也只能換三斤。黃眼兒說,大姨你不傻吧?把苞米軋成苞米米查,你還能不去芯子呀?耗子先替你把芯子嗑了去,大姨你少說也白撿了半斤的分量,偷著樂去吧。農(nóng)婦仍搖頭,那我也不換,和耗子同吃一口食,惡心不惡心人?黃眼兒放低了聲音說,大姨,這苞米軋成苞米米查,你不一定非得自家吃吧?像今兒似的,你還可以賣呀。說到這里,黃眼兒特意抓過一把農(nóng)婦的苞米米查,送到眼前仔細(xì)地看,說我可得看仔細(xì)嘍,小心你這苞米米查跟我的是一路貨。那農(nóng)婦愣愣神,便笑了,問,小子,你今年多大啦?黃眼兒答虛歲十一。農(nóng)婦嘆息說,跟你這孩子比,我家里的那個貨,就知下死力氣土里刨食,白活四十多啦!

        遠(yuǎn)方傳來火車汽笛的鳴叫,黃眼兒說車來了,拉著我往火車站飛跑。我一路跑一路想,十元錢若直接買苞米米查,也許只能買三斤,可讓黃眼兒這么一倒手就變成了四斤,還讓兩個賣主都對他好一番夸獎,他的便宜真是占大啦!別看他平時對什么是乘數(shù)除數(shù)商啊積的整不明白,可在這路事上,他的精明若打100分,我就連及格都難啊!

        黃眼兒此行占的便宜并沒有就此打住。他又用與來時大同小異的辦法哄得列車員讓我們上了返程的火車。車上的旅客不少,不像來時是始發(fā)車,沒座,我們就面對面站在了車門旁。我想起了他懷里還揣著我的四個熟雞蛋,便問他賣沒賣,沒賣我好抓緊時間完成任務(wù)。沒想他問我,跑了這半天,你餓沒餓?我說早餓了,恨不能生嚼了你的苞米米查。黃眼兒笑,從衣袋里摸出兩個熟雞蛋,說那還等啥,一人一個,先墊墊肚子。我問,不賣啦?他嘻嘻笑,說還賣個屁,都碎成這樣了,還能賣嗎?確實,經(jīng)過剛才的那一陣瘋跑和上車時的擠撞,雞蛋早已磕碰得沒了模樣,想賣也要打折了??次覠o言,他又說,你手里不是已經(jīng)有十一元錢了嗎?十元交賬,一元歸你,這兩個雞蛋咱倆一人一個吃掉,就算充饑了,這叫按勞取酬,對不?我問,你手里的那兩個呢?黃眼兒又鬼鬼地笑,卻不將那兩個雞蛋拿出來,只是說,那兩個也不能賣。你想啊,你今天要是交出去十二元錢,你媽就要問你怎么賣得這么多,你說不說實話?而且,你今天交了十二,往后交多少?再交不出這么多可就自討挨罵啦。誰家的大人都這樣,都不講理。所以我的意思,那兩個也留咱倆吃,但要等明天,行不?

        我想明白了,黃眼兒事先特意從我手里要去四個雞蛋,那是經(jīng)過處心積慮的策劃和周密細(xì)致的算計。我為這種策劃和算計心里很不舒服。但細(xì)想想,我也并沒吃虧,不僅可如數(shù)向媽媽交上十元錢,自己還落下一元私房錢,而且,又可有兩枚熟雞蛋入腹。他呢,似乎也應(yīng)該得到這份酬謝,畢竟是他給我出的主意,又是他帶我不買票坐火車,一路上還長了這么多的見識。我雖心里疙瘩著,也只好眼看著他將雞蛋香香甜甜地送到嘴巴里去了。

        第二天放學(xué),黃眼兒拉我一塊回家。鐵路住宅多沿鐵道而建,他拉我在道肩上走。那是一條調(diào)車線路,用時少,閑時多,他看看前后無人,便一屁股坐在鋼軌上,讓我也坐。我心里還惦著那兩個雞蛋,便一切聽他吩咐。黃眼兒果然從書包里摸出雞蛋,同時摸出的還有一個裝止咳糖漿的小玻璃瓶。我問你病啦?他不答,卻拔去塞子,送到我鼻下。那濃烈的味道讓我大驚,你還要喝酒呀?黃眼兒笑,說不喝點酒,就白瞎了這么好吃的雞蛋了。這酒是我從我爸酒瓶子里偷倒出來的,只一點點。我搖頭,不不不,我不喝。黃眼兒說,我教你劃拳,誰輸了,喝兩滴,行不?聽說學(xué)劃拳,我的興致來了,問你會呀?黃眼兒說,我也是剛從我爸那兒偷學(xué)來的,還沒真比劃過呢,咱哥倆都學(xué)會了,往后就有伴兒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那是我今生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劃拳。哥倆好啊,三星照啊……五魁首啊,六六順啊……這套酒令很上口也喜興,兩個稚嫩的聲音先還是壓抑的小聲,后來就放開了喊,惹得身邊經(jīng)過的人不住地回頭看,有人撇嘴還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甩石碴,說這么點小屁孩,怎不學(xué)好?我們才不管呢,越發(fā)呼喊得激情熱烈。

        那天,為怕回家讓媽媽聞到嘴里的酒味,我和黃眼兒在鐵道邊撅了好幾棵玉米當(dāng)甜稈,嚼了,誰還管那味道是酸甜還是苦澀呀。

        師傅領(lǐng)進(jìn)門,修行在個人。那以后,我就有意避讓,不與黃眼兒同去火車上賣雞蛋了。避讓也是鐵路上的一個術(shù)語,就是同向行駛的列車,為給后面的列車讓出線路,而停在車站避讓線上。事情不過如此,奧妙我也都看明白了,我犯不上再像尾巴似的跟在他的后面并且讓他分享我的利潤與快樂。當(dāng)然,有時我們也會在火車或八家子集市上不期而遇,我就學(xué)著大人們的樣子表現(xiàn)出格外的驚喜和親熱,并想法編造出一些未能和他同行的理由。粘上毛就是猴的黃眼兒也不說破,只是越來越少主動約我同行了。

        慢慢的,我由在火車上賣雞蛋悟出了門道,并進(jìn)一步拓展了借蛋生財?shù)拈T路。我發(fā)現(xiàn)八家子集市也有農(nóng)民在偷偷地賣雞蛋,但基本都是生的,而且比城里黑市上的便宜,五角錢便可買一個。我將來時在車上剛剛掙到手的十五元錢拿出十四元,一下買了二十八個雞蛋,再用余下的那一元錢求集市上的住戶煮熟,我再帶這幾乎翻了一番的雞蛋到返程的火車上去賣,到家時手里的票子便幾乎翻了一番。畢竟熟蛋的數(shù)量驟增,我就有意壓低價格見利就走。有時實在賣不凈,我便將蛋藏在一個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然后每天一個人慢慢享用。那個年月,縣處級干部每月才有一斤蛋一斤黃豆的特供待遇,俗稱“蛋豆干部”,而市地級則是“肉魚干部”,每月一斤肉一斤魚。這么比起來,我暗中享受到的待遇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蛋豆干部”啦!經(jīng)過這么一段往來不空手的實踐,我開始體會到掙錢也會上癮,就像有些人抽煙和喝酒,那癮頭會越來越大。我手里的私房錢已有幾十元,大富翁啦!

        我牢記黃眼兒的叮囑,賣雞蛋的新招法一直在對媽媽保密,因此媽媽的激勵政策不變,每次仍是獎勵我一個雞蛋??僧吘故掷镆盐罩鴰资X,我的秘密倉庫里也時常藏有雞蛋,所以再從媽媽手里接過雞蛋時,我便覺燙手,吃進(jìn)嘴里也覺有愧疚的味道夾在了里面。我把熟蛋用菜刀像切西瓜樣劈成幾瓣,分給弟弟們吃,也給姐姐吃,媽媽便欣慰地夸我“帶才,有大頭頂?shù)臉印?。帶才是北方話,是說兄長寬厚豁達(dá)的意思??蓩寢屧竭@樣夸我,我越覺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把我的秘密說給媽媽聽。可猶豫來猶豫去,我還是閉緊了嘴巴,就像時下久禁難止的有些部門的小金庫,那種可隨意支配的誘惑畢竟太強大了。

        有天夜里,爸爸和媽媽吵架了,也不是大吵大鬧,媽媽只是捂著臉嗚嗚地哭,爸爸也只是坐在那里垂頭喪氣一臉無奈。我被媽媽的哭聲驚醒,見此情景,又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裝睡。原來老家的叔叔餓得實在受不了,吃了淀粉。可那哪是真正意義的淀粉啊,不過是將玉米秸高粱秸用燒堿那么攪和一下變成了粉沫狀,燒堿的烈性猶在,入了人的肚腹就要鬧騰,叔叔被燒成了胃穿孔,急送醫(yī)院做手術(shù)??墒中g(shù)費欠著呢,術(shù)后的恢復(fù)與保養(yǎng)也缺錢,爺爺打發(fā)人來急求爸爸雪中送炭。媽媽是家里的財政總管,狠狠心拿出了二十元錢。爸爸說這哪夠,這是救一條人命呢。媽媽說,一家子人的命你就不管了?你能把大人孩子的脖子都扎起來?爸爸說,哪兒急先從哪兒來嘛,先跟街坊鄰居借借看。媽媽說,這年月,誰家還有閑錢?但凡有一元,也要去黑市上捧回幾兩苞米面呢。有本事你去借借看!爸爸仍堅持要盡全力,媽媽便將家里僅有的二三十元錢都摔出來,說這就是全力,包括我從雞屁股里摳出來的,明天我就要去糧站買糧,一家人一個月的口糧錢都在這兒呢!爸爸不管媽媽的眼淚和臉色,拿起錢就走,只留了幾張零票子在炕上。

        媽媽伏在炕上整整哭了一夜,天亮?xí)r,兩眼都哭成伏天里的爛桃子。我等姐姐和弟弟們都上學(xué)走后,將自己的幾十元私房錢都拿出來,說,媽別哭了,我手上還有錢,都給你。媽媽見了那些錢,哭腫的眼睛瞪得比雞蛋還大,問,你哪來的這么多錢?我再不能隱瞞,便原原本本將這一陣賣雞蛋的事都說給她。我注意了,并將那一幕久久地銘印在我的記憶里,媽媽握錢的手在顫抖,一雙眼睛久久地盯牢了我,喃喃地說,你這孩子,你這孩子……我聽不出這話里含著的是贊許還是責(zé)怪。

        幾天后,爸爸跟我進(jìn)行了一次異常嚴(yán)肅的談話。在我的人生記憶里,爸爸如此嚴(yán)肅地跟我談話的次數(shù)并不多,況且當(dāng)時我只是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少年,那是第一次,絕對是第一次,但爸爸把我當(dāng)成了大人。當(dāng)成大人的佐證之一就是媽媽一直坐在他旁邊,雖然從始至終未有一言,但我知道那是表示她對爸爸的支持,就像有些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在發(fā)表重要的講話時,左右要坐著眾多的班子成員,那是團(tuán)結(jié)一心眾志成城的展示。

        爸爸說:“家里遇到了難處,你能幫大人分擔(dān)憂愁,我和你媽媽都深感欣慰和感謝。身為一個剛剛十歲的長子,這很難得。但是,凡事都有限度,幫你媽媽將家里養(yǎng)雞生的蛋賣掉,再貼補一些緊缺的糧食,這似乎可以勉強說得過去;若是再買了蛋去賣,國家的政策就不準(zhǔn)許了,那叫投機(jī)倒把,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惹出事來,別說你,只怕我和你媽媽都承擔(dān)不起這份罪過。所以,從今往后,你還是只按你媽媽吩咐的去辦,至于別的招法,就是能賺再多的錢,也絕不許再干了。”

        投機(jī)倒把的詞一出口,令我大感震驚。那個年月,這個罪名罪,在我的心目中幾乎同于殺人放火。爸爸在鐵路局機(jī)關(guān)當(dāng)干部,開的會多,讀的書看的報也多,他的話不會有錯。

        媽媽沒說一句話,卻一直在抹淚。以我的猜測,也許那是媽媽在表達(dá)她對我的感激和歉疚吧,因為這個事,畢竟是她告訴給爸爸的,雖然爸爸并沒打我罵我,但那番批評放在今日,就有了戒勉或嚴(yán)重警告的意思。

        三星照

        我的跑車板賣雞蛋的生涯只進(jìn)行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后來國家的經(jīng)濟(jì)形勢好了一些,家里的糧食也不那么緊張了,加之報紙和廣播中打擊與取締黑市交易的聲音一日強似一日,已經(jīng)上升到階級斗爭的高度,所以家里養(yǎng)雞生蛋的直接效益就是變?yōu)楦魩滋祜堊郎峡捎幸恍∨桦u蛋羹了,生醬也炸了雞蛋醬。坦率地說,就是因為有了這一年的經(jīng)歷,困難時期留給我的最深刻記憶是辛苦而不是艱澀,因為我每周至少可得到一個雞蛋的營養(yǎng)補償,如果在火車上賣得好,那就幾乎是每天都可吃到一個雞蛋!最明顯的外在效果就是我的個子迅猛躥長,幾乎可以跟黃眼兒齊肩平頭了,在班級的站隊已從前幾名撤到后幾名??赡芤哺苘嚢逵嘘P(guān),黃建國的眼珠子在不知不覺間竟不那么黃了,可同學(xué)們還是黃眼兒黃眼兒地叫,他也毫無辦法。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當(dāng)時可能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患上了黃疸性肝炎,那種病是因為血液中膽紅素增高引起的,病人的皮膚、黏膜和眼球的鞏膜隨之發(fā)黃,所以被人通稱黃病。兩個瘦弱少年在人民列車的鏗鏘聲中悄然成長,就好像萬畝貧瘠土地上的兩棵秧苗,因獲得了根須下不易讓人察覺的豐富肥料,那枝那葉便茁壯得很扎人們的眼了。

        雖然不再賣雞蛋,但我和黃建國無票乘車的生涯卻只是起步。僅靠父親一人工資的家庭經(jīng)濟(jì)仍是窘促不堪,城市里的糧食和副食供應(yīng)雖有好轉(zhuǎn)但也仍是憑票供應(yīng),一人一個月三兩油,逢年過節(jié)半斤肉,人們身體里缺少的營養(yǎng)太多太多。懷里揣著媽媽塞給的有限的錢,春天,我們?nèi)ムl(xiāng)下買回豆子,秋天,我們背回了剛從地里刨出的紅薯,春節(jié)前,我們甚至用破麻袋拖回家碩大的牛頭和亂七八糟的豬下水,讓鄰居的嬸嬸大娘們生出許多驚嘆。用同樣多的錢,辦回?zé)o論從質(zhì)量還是數(shù)量都遠(yuǎn)遠(yuǎn)高出別人家一截的事,我們的暗器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不買票坐火車,到相對僻遠(yuǎn)的鄉(xiāng)間去。

        需要說明的是,這個時期,我和黃建國不再像以前那樣單兵作戰(zhàn),而是像兩匹孤獨的馬駒,只要出了廄門,就自覺不自覺地湊到了一起。因為我們要遠(yuǎn)行,僅靠一匹馬駒的能力很難找到茂盛的草場,更難抵御隨時可能遭遇的風(fēng)雪雷暴虎豹豺狼。我們需要鼓勁,需要安慰,更需要彼此的支持與協(xié)助,就像勢單力薄的單干戶終要合成互助組,就像兩根小竹棍并在一起才是可夾魚夾肉的筷子。八家子那樣的集市我們已不屑去了。信心隨著經(jīng)驗一起積累增長,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火車上無票乘車的隊伍其實很龐大,但主要是那些休班在家的鐵路員工,他們故意將油漬麻花的工裝服披掛在身,橫沖直撞于大大小小車站的出入口??可匠陨?,靠海吃海,靠鐵路吃鐵路,這似乎是早就通行于所有行業(yè)的公理。當(dāng)然,像我們這樣的半大孩子是少數(shù)。但這也正是我們的優(yōu)勢,我們沒票也沒錢,我們是鐵路職工的孩子,我們可以信口編造出許多讓人同情的理由,我們死豬雖小但不怕開水燙,那些車站或火車上的工作人員便只好睜只眼閉只眼,頂多吆喝上一聲“小心讓我下回再看到你們!”我們心里笑,臉上卻做出老實沮喪樣,哼,不信下回還能碰上你,也不信你下回還能認(rèn)出我們!你就別敲銅盆嚇唬耗子了,我們這兩只小耗子已經(jīng)成精作怪,早就不怕這種小把戲啦!

        突然的一夜之間,無票乘車成了普及全民震憾世界的大風(fēng)景,那就是紅衛(wèi)兵大串連。在此期間,我和黃建國,還有班級的其他同學(xué)去過北京、上海、杭州、南昌、廣州、武漢、成都、西安等等等等,凡是能通火車的省會城市差不多都被我們“視察”了一遍。作為早已成了精怪的這些鐵路中學(xué)的學(xué)生,傲視于那些像無頭蒼蠅一樣亂飛亂撞的紅衛(wèi)兵們的優(yōu)越之處就是,不管列車上擠成什么樣子,我們總能安然地各守臨窗的一個座位。辦法嘛,說出來其實極簡單,始發(fā)列車進(jìn)站前總要經(jīng)過入庫檢修,我們不過多跑幾步路,搶在列車出庫前鉆進(jìn)車廂,然后就怡然自得地守在窗前等著觀看如涌潮撲向車門的人群了。

        我和黃建國插隊下鄉(xiāng)的那一年是十八歲,去的地方離家不遠(yuǎn),而且通火車,也就兩三個小時的行程。這似乎跟按學(xué)校按班級的統(tǒng)一調(diào)派有關(guān),鐵路職工子弟中學(xué)嘛,總得找個離鐵道線近能聽到火車叫的地方。聽說為爭取到這一點,鐵路局盡了極大的努力,包括答應(yīng)給安置知青的縣城和公社優(yōu)先調(diào)派車皮。這一近,就給鐵路知青經(jīng)常往家里跑提供了便利之路,十天半月的,我們總要跑回城里去住兩天,給肚里增加一點油水,松解松解疲憊的筋骨。至于火車票嘛,沒有文件規(guī)定,更沒人在大會小會上宣布,但在家長和知青們的心目中卻達(dá)成了驚人的共識,鐵路職工家的孩子嘛,響應(yīng)偉大領(lǐng)袖的號召去大有作為,還買什么票呢,就好像進(jìn)了自家房門還敲門,豈不顯得外道嗎?這個共識還影響到大多數(shù)鐵路上的工作人員,只要讓他們承認(rèn)了你姓“鐵”,那就綠燈放行,一路暢通了。

        但這“共產(chǎn)主義”的好日子并沒維持多久。鐵路局來了軍代表,軍代表是個老八路,在部隊里當(dāng)著副軍長,以嚴(yán)治軍著稱,據(jù)說對為時尚不久遠(yuǎn)的紅衛(wèi)兵運動深惡痛絕。他坐火車親自巡察一番后拍了桌子,“這叫牛犢子拉車,亂套!半軍事化的企業(yè)就要實行軍事化的管理,以嚴(yán)治路,就要先從這無票乘車抓起!奶奶的,一幫小毛崽子,還沒王法了呢,我看誰再敢跟我造反有理!”為嚴(yán)格推行此令,他從部隊調(diào)來大批官兵,開進(jìn)沿線車站登上所有列車,他不能讓他的命令變成一紙空文。

        這些背景資料我是從爸爸口里知道的,我所親身感受到的氣氛則是壁壘森嚴(yán)如臨大敵。那晚,暮色垂臨,我和黃建國跨下車門。下車的旅客不少,多數(shù)是知青,男男女女足有上百人。三等小站嘛,幾組線路,不長的站臺,沒有地道,橫空卻架著一道看起來很單薄的天橋,要想出站,那是必經(jīng)之路。但當(dāng)過紅衛(wèi)兵的知青們誰守這個規(guī)矩,跨下車門,東南西北,便直奔了廣闊天地??赡翘斓那闆r很特殊,站臺對面停了一列貨車,與剛停靠的客車正好夾成一條狹長的走廊,凝目細(xì)看,站臺的前方和后方站滿了身穿草綠色軍裝的士兵,一個個筆挺威嚴(yán),密匝匝封堵了昔日可自由來往的去路。天橋登梯處已站了兩位車站工作人員,正放聲地喊,“下車的旅客不要擁擠,請經(jīng)由天橋按順序出站。沒買車票的旅客請抓緊補票?!?/p>

        這叫甕中捉鱉,四面團(tuán)團(tuán)圍緊,只留了那么一個出口,插翅難逃了。少數(shù)買了車票的旅客往天橋走,大批的知青們則擠在站臺上不動,低聲的議論與咒罵聲嗡嗡嚶嚶。我對黃建國說,今天要倒霉了。黃建國問,怎么說?我說,老老實實補票唄。黃建國冷笑說,老爹成天跟著大轱轆轉(zhuǎn),窩囊不窩囊?我說,看來今天就得認(rèn)了。黃建國說,愿認(rèn)你認(rèn),順著腚溝子流大汗,一天掙不到三毛錢,顯你趁啊?他說的是實情,別看我們插隊的地方交通還算便利,但分值卻很低,出工一天也就掙兩角多錢,年終還很難兌現(xiàn)。我咕噥說,那可咋好?黃建國前后看了看,又望定我,低聲說,把你大棉襖脫下來給我。我問,啥意思?黃建國說,先別問,快脫,別讓當(dāng)兵的看見。

        站臺上亂亂糟糟,高挑的幾盞燈也昏昏不明,想不讓當(dāng)兵的看到我脫衣很容易。我身上的棉大衣是爸爸前些年在車輛段工作時發(fā)的,后來他進(jìn)了路局機(jī)關(guān),這棉衣便給了我,左胸上還顯赫地印著路徽和安全生產(chǎn)幾個字。這一點,黃建國就沒法跟我比了,他爸爸是運轉(zhuǎn)車長,要跑車,工裝難下身,所以就享受不到我這父衣子襲的待遇了。

        黃建國穿上鐵路棉工裝,將黃書包塞給我,低聲吩咐:“聽著,跟大溜兒行動?!?/p>

        我沒聽明白他的話,更不知大溜兒將怎么行動,卻眼見著黃建國已撥開身邊的人,大步向著列車尾部走去,還扯開嗓門喊: “還發(fā)什么呆!趕快經(jīng)天橋出站,都給我聽好了,今天誰也別想撿國家的便宜!”

        我驚呆了,黃建國要干什么?瘋啦?可站臺上的那些知青插友們卻以為他是車站上的工作人員,避瘟神般地紛紛避閃,任由他邁著八字步一路直沖沖地往前走去。

        黃建國繼續(xù)高聲亮嗓地喊:“不許鉆車!聽到?jīng)]有?知不知道鉆車危險?敢鉆車的加倍罰款!”

        知青們怔了一下,立即就明白了,這響徹站臺的吆喝等于提醒,眼下的唯一逃脫之路就是鉆車,從對面的貨車或身旁的客車下面鉆過去,咫尺之外就是可撲展翅膀的自由天地。人們好像炸了群的羔羊,呼地一聲撲散開,各尋了遁身的去處。執(zhí)勤士兵的哨子尖厲地叫起來,隨即就是奔跑而來的腳步聲。那一刻,我呆了一下,就在一個士兵要抓住胳膊時,我一縮身,便閃到了客車廂下,由于慌急,腦袋還被車廂底梁重重地撞了一下。其實底梁距離地面足有桌子高,低低頭縮縮身,誰都可以鉆過去,尤其對于鐵路職工家的孩子,孩提時幾乎都玩過這種既刺激又可圖近便的把戲。

        顧不上疼不疼了,鉆過列車我就順著鐵道往插隊的方向跑,身前身后還跑著幾個人。我一邊跑一邊往后看,不知黃建國是不是也跑出來了。沒想,黃建國突然從鐵道邊一棵大樹后閃出來,哈哈地笑:

        “還跑什么,一幫驚槍的兔子!”

        我喘息著,問:“你、你也跑出來啦?”

        黃建國得意地笑:“我可沒跑,咱哥們兒是從他們眼皮子底下走出來的?!?/p>

        我說:“他們沒問你呀?”

        黃建國說:“問我什么?就咱,正經(jīng)八百的鐵路工作人員,《鐵道游擊隊》白看啦?”

        看他那得意的樣子,我可以想見他經(jīng)過那些執(zhí)勤官兵身旁時大搖大擺走出車站的樣子,不能不在心底生出佩服。這個黃建國,真是生錯年代啦!

        四喜財

        我在鄉(xiāng)下干了五年,然后選調(diào)回城,去的是市木材公司下屬的一家大型儲備庫兼木材加工廠。木材儲備庫占地面積大,建在了市郊。那個地方叫馮家,離城二十多公里,坐火車要跑上兩個區(qū)間。區(qū)間也是鐵路上的專業(yè)術(shù)語,就是從一小站到另一小站的距離。

        從此我就是通勤職工了。木材公司給住在城里的職工每人發(fā)了一張通勤票,全年定期,上面有個人的照片。有了這張票就了不得啦,進(jìn)出車站掏出來晃一晃,一路放行沒人細(xì)看。就因這沒人細(xì)看,我周日再為家里去鄉(xiāng)下買農(nóng)副產(chǎn)品,就愈發(fā)渾身是膽雄糾糾,去鄉(xiāng)下看那些尚留在農(nóng)村的插友時也好亮出通勤票張揚顯擺。可別小看這張不起眼的票,我懷揣了它,利用假日或串休日還去過不少旅游勝地,比如北戴河,比如泰山,最遠(yuǎn)到過山西,爬了五臺山。有時遇到列車上的工作人員仔細(xì)驗票,人家問,馮家在哪兒?我還以一副不以為然的痞相,反問,那你說在哪兒?工作人員翻起眼皮看看我,把票一退,就算放行了。一個區(qū)區(qū)不掛名的郊區(qū)小站,他當(dāng)然難以確定在中華大版圖上的具體方位,這便是他的虛處。我以虛避虛,做出理直氣壯的樣子,此一招屢試不爽。細(xì)想想,經(jīng)驗與訣竅還是來自黃建國,跟了忽悠的會哄哄,隨了唱的會哼哼啊。

        可我的逃票師傅黃建國卻遠(yuǎn)沒有我的這份幸運了,他留在了鄉(xiāng)下,而且極可能還要永久地留下去,究其原因,則是因他自己,怪不得別人了。就在我選調(diào)回城的頭一年初秋,他回家看生病的母親,獨自跑回了城里。按以往的習(xí)慣,知青點的人從城里回鄉(xiāng),常常是午后上車,傍晚下車,趕回青年點是在入夜時分??赡谴?,黃建國回來時我們已在吃早飯,而且他落湯雞一般渾身精濕,還不住地打噴嚏,鉆進(jìn)屋子忙著換衣服。我扔下飯碗去問他,怎么這個時候回來?一夜沒睡呀?黃建國答,他前半夜就回來了,可正趕上下雨,就躲進(jìn)了路邊的一個窩棚,那窩棚四面漏雨,就把他澆成了這個德行。我心里疑惑,昨夜確是下過雨,還挺大,雷雨交加,雨前我們還跑到場院苫蓋了一陣糧食,但雨來時是在子夜前,那個時候他早應(yīng)該跑回青年點了。見我這樣問,黃建國便顯得有些不耐煩,說隔道有雨你懂不懂?這兒半夜下雨,火車站那邊也得等到半夜啊?我再問,反正也澆濕了,你就抓緊跑回來唄,還傻了巴嘰地守在窩棚里沐浴天霖啊?黃建國越發(fā)焦躁,說你煩不煩,看我澆成這樣你看著高興是不是?啊——欠——

        可我的疑惑半月后就得到了證實。那天,青年點突然來了一個鄉(xiāng)下姑娘,說是來找黃建國。留守做飯的女同學(xué)問你是誰?姑娘坦率地說我是他對象。女同學(xué)大驚,黃建國有對象啦?這是新聞啊!便解下圍裙急奔了村東高粱地。正在揮鐮的黃建國一聽女同學(xué)吵兒巴火地叫他快回青年點見對象,臉?biāo)⒌鼐桶琢?,又瞪眼呵斥,什么對象,少胡說八道!女同學(xué)哈哈地笑,人家自己說是你對象嘛,好事,挺漂亮的,就是臉黑點,別掉進(jìn)煤堆里就行,小心不好找。說得正割地的知青和社員們笑翻了天。

        聽說那天黃建國一回到青年點就把那個姑娘扯進(jìn)了男知青的房間,不僅關(guān)了門,還上了閂。中午我們回去吃飯時,做飯的女同學(xué)擠眉弄眼地指著房門,示意大家快去看,可房門推不開,我們只好扒窗戶。姑娘背對著窗戶坐在炕沿上,垂著頭,看不太清楚,但從側(cè)影看,渾渾圓圓的挺豐滿結(jié)實,雖說臉龐確是黑些,也還清秀。姑娘可能在哭,不住地抹眼睛。黃建國則站在地心,不住地?fù)]手讓我們快滾蛋,看情景真是和搞對象有關(guān)了。

        姑娘是過晌我們又下地時離去的。傍晚,黃建國坐在我旁邊不說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我問:“你真搞對象啦?”

        黃建國嘟噥說:“那天,我也就是隨口說說,沒想她還認(rèn)真了?!?/p>

        我追問:“哪天?”

        “就是我坐車沒趕回青年點,被雨澆了那天?!?/p>

        我再問:“原來那天你沒趕回來,是去搞對象啦?”

        黃建國再嘟噥:“不是大小季兒,正巧趕到那兒了嘛?!?/p>

        原來那天黃建國仍是按老習(xí)慣乘坐傍晚的列車返回青年點,但快到站時,車上突然驗票,并將沒票的旅客都推搡到餐車上。來鐵路局軍管的副軍長調(diào)派官兵執(zhí)行過一段任務(wù)后,因考慮到部隊要拉練,而且總派官兵執(zhí)勤對車站的形象也有負(fù)面影響,便另起爐灶,機(jī)動靈活地搞起了“摻沙子”?!皳缴匙印笔钱?dāng)年很流行的一種政治手段。副軍長的具體做法就是從鐵路抽調(diào)一部分工人去地方上當(dāng)工宣隊,再從地方企業(yè)抽調(diào)工人來鐵路上執(zhí)行任務(wù)。這批地方上的工人早對福利待遇相對優(yōu)厚的鐵老大又嫉又怨,這次派他們上了火車,首當(dāng)其沖的目標(biāo)便是對準(zhǔn)了我們這些經(jīng)常無票乘車的鐵路子弟,出手兇狠,可比老貓戲鼠,又可比傻子抓蛤蟆,不攥出尿不罷休。黃建國一看火車已進(jìn)站,執(zhí)勤的那些人又橫眉立目不肯通融,便史無前例地主動從腰包里摸出票子,說快給我補票,我要下車。站在一旁的黑臉姑娘也急將錢遞上去,說我也到站了,先給我補吧。沒想那工人竟嘿嘿一笑,說你們不是好占國家的便宜嗎?你們不是人民鐵路的孝子賢孫嗎?還補什么票啊,好好坐車吧,今天我讓你們把便宜占個夠!說完又大聲對守著車門的人吆喝,把門給我看緊嘍,沒有票的誰也不許下車!

        車停了,又開了,轟隆隆越駛越快。姑娘看著窗外,急得直跺腳,眼淚都嘩嘩流下來了。黃建國安慰說,哭管什么用,大不了從下站再走回來。姑娘說,我媽正病在床上,看我天黑不回家,還不急死呀。黃建國問,你不是知青?姑娘搖頭,說我媽病了,讓我進(jìn)城去找我舅借錢買藥,我還是頭一次自個兒坐火車出遠(yuǎn)門呢。我舅在鐵路上開火車,他送我上的車,還說不用買票,有人問提他就好使。黃建國嘆息說,以前好使,今兒就不好使啦。姑娘問,大哥,你是哪個青年點的?黃建國報了地名,那姑娘立刻說,我家在六里橋,與你們那兒就隔一道河,我一會兒下車跟你一塊往回走,行不?

        沒想兩人的這番低聲對話都被一旁正戲弄老鼠的貓聽進(jìn)耳里,未等黃建國回答,貓已轉(zhuǎn)身粗聲大氣地奚落姑娘:“我說你挺大不小的姑娘還知道個寒磣不?沒見過男人啊?眼看天就黑成鍋底樣了,你跟他搭幫走,就不怕他是個臭流氓把你拖進(jìn)高粱地開了苞呀!”

        貓的話音未落,臉頰已挨了黃建國重重一拳。眾貓見狀,急撲向這只膽大包天的耗子。耗子的雙臂被按住了,臉上也挨了幾拳,但腿腳卻還在踢蹬反抗,直踢得餐桌上的調(diào)味瓶子四處翻飛。怒不可遏的黃建國扯嗓大罵:“我操你媽,你們才是臭流氓!當(dāng)眾侮辱婦女不是流氓是什么!爺今天就不下車了,我要去鐵道部告你們,我就不信天下沒有說理的地方!”

        被圈趕到餐車?yán)锏臒o票乘客多是血氣方剛的知識青年,見有人挑頭,立即同仇敵愾,摩拳擦掌,罵聲震天。無票乘車固然缺理,但認(rèn)了錯補了票后,頂多再加些罰款;但執(zhí)行公務(wù)人員不懂規(guī)章,將無票乘客強拉過站,又當(dāng)眾欺辱婦女,便過分了,孰重孰輕,一目了然。心中早對路外人員上車胡為懷有不滿的列車長急忙從前面趕過來,先是對黃建國和那姑娘賠禮道歉,又對怒目而視的眾人親切安撫,見列車又緩緩進(jìn)站,便不失時機(jī)地急令打開車門,請大家趕快下車,閉口再不提補票的事了。

        黃建國帶著那位姑娘進(jìn)了候車室,才知夜間返程的都是直達(dá)快車,能在我們下鄉(xiāng)的那個小站停車的只能等到第二天早晨。依黃建國的意思,那就等吧,兩個區(qū)間,少說也是四五十里路呢??晒媚镅肭簏S建國,大哥還是帶我回去吧,早到家一分鐘也讓家里人早一分安心,咱倆快步趕,估計過了半夜總能到家了。

        黃建國心軟了。姑娘的話總有著以柔克剛的威力,尤其是對黃建國這樣還沒談過女朋友的小伙子。兩人上路了,順著道肩一路疾行,一路說笑,先是笑罵火車上那些虛張聲勢的東西,接著就聊起彼此家里的情況。黃建國知道了姑娘叫于金霞,初中沒念完,見學(xué)校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教室里連塊完整的玻璃都不剩,便絕意不念了。黃建國還知道于金霞家里是下中農(nóng),五口人,姐姐出嫁了,除了爸媽家里還有個弟弟讀小學(xué)。

        夜色濃黑,秋風(fēng)颯颯。當(dāng)頭頂響起隆隆的雷聲掠過刺眼的閃電,帶著濃濃雨意的涼風(fēng)也撲面而來時,兩人才有些慌了。正是漫荒野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好像黑夜中的茫茫大海,閃電的乍亮中,那隨風(fēng)起伏的秋莊稼便成了洶涌的波濤。于金霞嚇得又要哭,夜色中也不再怕羞,拉住黃建國的胳膊一再地問,大哥,這可咋整啊?黃建國強作鎮(zhèn)靜,借著閃電的光亮,發(fā)現(xiàn)了鐵道旁不遠(yuǎn)處有一個高高聳立的窩棚,那窩棚有點像江南的吊腳樓,四根粗柱將人字型的草寮高挑在秋莊稼上空,那里夏天時肯定開過瓜園,窩棚便是種瓜人守衛(wèi)果實的崗樓與哨所。黃建國拉著于金霞往窩棚跑,安慰說,不怕,咱們先找地方避避雨,這季節(jié)的雨長不了,雨一停咱們就接著趕路。

        兩人剛剛爬進(jìn)窩棚,粗大密集的雨鞭便橫掃而來。比雨更兇猛的是狂風(fēng),那窩棚本已多日無人棲身,狂風(fēng)一起,棚頂?shù)挠蜌旨埡兔┎蓥畷r翻飛而去。雨水如注,劈頭蓋臉,黃建國和于金霞急蜷躲到窩棚一角。比風(fēng)雨更可怕的是炸雷,那一天的雷響得邪乎,又焦又脆,一聲聲震耳劈響,似耀眼的金蛇在頭頂不斷地盤旋狂舞。黃建國和于金霞都是讀過書有些自然常識的人,知道在無遮無掩的田野高阜之處遭遇雷電的危險,劈擊斃命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情。尤其是于金霞更是大驚大駭,一月前,就是在她家的那個村子,有一男孩就是在荒野被雷擊死的,渾身炭黑,面目全非,慘不忍睹。于金霞親眼見過那個孩子的死狀,所以哪還顧得羞澀,在一聲接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聲中,嚇得抱了腦袋往黃建國懷里鉆,渾身都抖起來了。

        隨著雷雨來的還有冰雹。若說四面臨風(fēng)的窩棚還能遮擋一些風(fēng)雨的話,對砸落而下的冰雹幾乎就絲毫不起作用了。冰雹足有秋后的棗子般大小,如碎石濺飛,如彈雨橫掃,劈頭蓋臉,密密層層。于金霞抱頭驚叫,喊疼喊怕。那一刻,黃建國一下將于金霞推翻在窩棚一角,然后伏身掩壓在她身上,就像戰(zhàn)場上掩護(hù)炮火中的戰(zhàn)友。

        雷電遠(yuǎn)去,冰雹漸息,秋風(fēng)秋雨卻仍在颯颯不休,天地間的溫度陡然降下十幾度。于金霞想推開黃建國,但黃建國卻伏在她身上不動,那健壯的身子竟燒灼起來,呼吸也變得粗重。于金霞以為他病了,發(fā)燒了,便再推,還不住地問,黃大哥,你怎么了?黃建國的手卻突然伸向于金霞豐滿的胸部。于金霞怔了怔,明白了,身子也騰地?zé)饋?,并下死力地推他,嘴里喊,?你干什么!你流氓!可這種時刻,一個女孩子哪里是一個健碩男子的對手,且已被壓在人家身下。黃建國越發(fā)昏頭漲腦肆無忌憚,一把扯開了于金霞的褲帶。于金霞哭了,大聲求告,黃大哥,求求你,別,可別呀!我日后還要嫁人呢!黃建國氣喘吁吁地說,那你就嫁我,咱倆搞對象。于金霞推拒說,想搞對象也得以后說,你今天說的話不算數(shù)!黃建國吼,誰他媽的說話不算數(shù),就打雷劈死他!

        一切就那么發(fā)生了。事畢,于金霞蜷坐在那里痛哭,黃建國赤裸著身子抱著她,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雨取暖。天亮前,雨住風(fēng)停,兩人上路,一路都無話。黃建國將于金霞一直送到六里橋村口,然后回到青年點。

        但那天,黃建國只跟我說了因逃票被多拉出幾站,回來時跟于金霞同行并遭遇雷雨的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他則避而不談。上面我描述的那些細(xì)節(jié)是他后來才斷斷續(xù)續(xù)跟我說的。當(dāng)時,我對于金霞以對象的身份專程跑到青年點的事起疑,便追問,你是不是跟人家……整了什么事?黃建國瞪眼否認(rèn),沒有,絕對沒有!我追問,你沒跟人家“打架”?黃建國怔了怔,竟哧地笑了,還伸手打了我一拳,去你的,你懂什么叫“打架”?我再問,沒“打架”人家大姑娘家家的能跑來說是你對象?黃建國吭哧了一下說,我當(dāng)時只說想跟她搞對象,她也……沒說同意不同意……

        關(guān)于“打架”,是我們剛下鄉(xiāng)時鬧出的笑話。一個女知青看兩只狗在交配,動作挺怪異,便好奇地問身邊的農(nóng)村大嫂,它們在干什么?大嫂不好直說,便說狗打架呢。正好一個鄉(xiāng)下漢子走過,聽后不由大笑。大嫂氣得瞪他。漢子問,你瞪什么瞪,想打架呀?這個笑話流傳甚廣,演繹的版本也很多,直到前些日子我看到一個手機(jī)段子,也是這個笑話老樹新枝的翻版。當(dāng)年知青下鄉(xiāng),鬧出的這類笑話多啦!

        半月后,于金霞再次光臨青年點。那天是傍晚,來的卻不只是她一個人,還跟了她的父親和兩個鄉(xiāng)下小伙子,都鐵塔般精壯,每人手里還都提著鍬鎬,那鍬板更磨得光潔雪亮宛若鏡面,在晚霞中映出血一樣的光彩。黃建國一見來人這般模樣,臉立刻變了顏色,連說話都結(jié)巴了,急拉于金霞進(jìn)了青年點。那幾個鄉(xiāng)下漢子不說話,只是橫成一排站在青年點院子里,手里拄著鍬鎬,死盯著房門的眼睛里卻透著魚死網(wǎng)破的殺氣。我看大事不好,慌忙召集所有男知青,每人也抓了鍬鎬,都蹲在房門前,裝作刮擦鍬鎬上泥巴的樣子。而女同學(xué)們則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看,一個個花容失色,連話都不敢說了。

        足足有兩頓飯的工夫,于金霞獨自走出來,臉上還掛著淚痕。她走到父親跟前,低聲說,爸,回去吧,建國答應(yīng)一個月后結(jié)婚。她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晰,院子里的人都聽到了。她父親聞言,用鼻子哼了一聲,把鎬往肩上一搭,轉(zhuǎn)身就走,兩個小伙子也緊跟上。走到院門時,于金霞的父親又扭過臉,臉上換了裝出來的笑模樣,大聲說,同學(xué)們,金霞和建國結(jié)婚時,你們都來喝喜酒,我就不一一請啦!

        那夜,我陪黃建國坐在村外的高岡上,仰望夜空中的繁密星斗,他不說話,我也悶著。時值深秋,夜已很涼,草窠里的秋蟲叫得有氣無力半死不活。兩人帶的老旱煙都卷光了抽沒了,他總算憋出了一個臭屁:“媽的,只一回就種上了,哪曾想啊。”

        這就等于把一切都承認(rèn)都交代了。我深深地嘆口氣,說:“是啊,只指望坐火車不買票能省倆小錢兒,哪曾想還讓你白撿了這么大的便宜!”

        黃建國起身往回走,扔下話:“中了哥們兒,你別埋汰我了,我知道我這虧吃大啦!”

        黃建國和于金霞的婚禮是在青年點舉行的,實際上卻是于家操辦。于家殺了一口留待過年的豬,那豬才半大,百十斤,正長骨架,沒多少肉,當(dāng)?shù)厮追Q克郎。于家還殺了幾只雞,雞卻挺肥,肉湯里浮了厚厚一層黃油,搶了秋膘嘛。黃建國家里誰也沒來,只說都在忙,婚禮上宣讀了他爸他媽寄來的賀信,寫得熱情洋溢,祝賀兒子兒媳幸福美滿,在革命的道路上攜手互勉,共同進(jìn)步。只有我知道黃建國根本沒敢把結(jié)婚的事告訴他爸他媽,因為那封信是由我代筆操刀,再塞進(jìn)城市里的郵箱寄過來,遮遮人眼目而已。

        為了支持知識青年扎根農(nóng)村干革命,生產(chǎn)隊特意將一處庫房騰出來,修修補補,再抹上一層大泥,刷了石灰,給黃建國做新房。隊長說等來年向上級申請下木材指標(biāo)和宅基地,再給他們蓋新的宅院。結(jié)婚后,黃建國就搬出去單過了,青年點每月將他的糧食稱出去。說句厚臉皮的話,那一陣,我刻意注意的是于金霞的肚皮有沒有變化。從小的光腚哥們兒,這么一扎根,就等于把招工回城的念想徹底掐斷了,鄉(xiāng)下的女孩子哪個不想和城里來的男知青搞對象啊!我?guī)状螁桙S建國,不是人家變著法兒的訛?zāi)惆?黃建國肯定地說,沒訛,她這兩個月真沒來。我傻呼呼地再問,她沒來什么?黃建國踢了我一腳,說你個生牤子,不懂別問。

        入冬的時候,于金霞的肚子果然挺起來,顯然懷了??磥睃S建國貫徹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挺到位,先把住了種子這一關(guān),早播早種還保了苗。那八字憲法是水、肥、土、種、密、保、管、收,據(jù)說是經(jīng)毛主席御筆欽定的。我們這些男知青私下里忙著替黃建國給孩子起名字,大家一致叫好的是“六月”,不管男孩女孩都可叫,還挺別致上口,但深層次含義卻透著無聊知青的刻薄。當(dāng)?shù)赜幸粋€玉米品種叫六月鮮,早熟卻低產(chǎn),因秧棵矮,鄉(xiāng)下人又叫老母豬蹺腳,意思是豬一揚頭一蹺腳就能吃到棒子。每年陰歷六月,鄉(xiāng)間青黃不接最害糧荒,這六月鮮正可救一時的緊急,所以農(nóng)民們還是要在房前屋后種一些,況且收下它,騰出地還可搶種蘿卜白菜,也算復(fù)種了。

        家里有了孕婦后,黃建國不再好好在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時常天不亮就不見了身影,入夜后才回家,不是說老爸心口疼,就是老媽扭了腰,都等著他這個大孝子回去照顧??擅看吸S建國一回到家,他的小屋子就飄出煮肉的香氣,招惹得連貓狗都去他家門外廝咬徘徊。有時我忍不住口水,也溜過去,每次總能分享一頓口福。須知,那年月,要想葷腥落肚,就得過年啊。黃建國給人們的說法是,老爸老媽聽說兒媳有了身孕,攢下副食票買的。可我卻知黃建國必是故伎重演重操舊業(yè)了,他跑車板,竄市場,從甲地去乙地,再從乙地奔丙地,省的是車票錢,賺的是價差。一個人要顧三張嘴,誰知要顛簸出多少辛苦啊。

        第二年春天,于金霞生了一個女孩。聽說,為給孩子起名字,兩口子沒少吵架,最后,黃建國一跺腳,自己跑到公社給孩子落下了戶口?;貋頃r,他抱著孩子來到青年點,手里還拿著戶口本,笑哈哈地說,叔叔姑姑們快來看看你們的小六月,以后還請多多關(guān)照啦。我心里一驚,急抓過戶口本,那孩子的名字不是黃六月又是什么?同學(xué)們一時都啞了嘴巴,窘促得不知說什么好。我捅了一下黃建國,低聲說,你何苦嘛,同學(xué)們不過是開開玩笑。黃建國仍哈哈地笑,我真心實意地感謝大家賜名,六月,不錯,真的不錯,有紀(jì)念意義嘛??纱蠹叶伎吹搅耍狞S建國的眼睛里,已漩動了苦澀的淚意。

        那年秋天,我選調(diào)回城。那次選調(diào)的幅度很大,我們青年點一下就走了六個。按黃建國的家庭成分(那個年月很講究這個)和表現(xiàn),本來他是有足夠競爭力的,可就因為結(jié)了婚扎了根,什么也別說,一票否決。幾次知青評議和貧下中農(nóng)推選,他連面都沒露。我們走的那天,生產(chǎn)隊特意套了一掛大車送站,很多社員和同學(xué)來送別,黃建國仍沒來。在人歡馬叫的熱鬧中,我特意跑去他家,可門上掛著鐵鎖,一家三口都躲出去了。我猜想得到黃建國的心情,那些天,于金霞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包括他們還不懂事的孩子。

        五魁首

        剛回城的頭兩年,我每隔一兩個月,總要利用星期天跑回插隊的地方去,看看鄉(xiāng)親,看看同學(xué),主要還是惦念老朋友黃建國。說句心里話,除了那份心情,腰里揣了通勤票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前些年盡做無票乘車的鬼祟事,冷不丁有票在手,便如同窮漢子撿了狗頭金,不顯擺燒得慌,不用活用足更覺虧得慌啊。

        先回去的那幾次,我總是要買些糖果糕點或小衣小褲之類帶給六月,有時沒買什么,就塞給于金霞三五元錢,讓她替我給小侄女買。可一來二去的,黃建國不讓了,他把我從青年點的飯桌上拉下來,一直拉進(jìn)他家去,進(jìn)屋就喊上酒上菜。那酒菜可比一窮二白的青年點好多啦,有魚有肉,有時還有大對蝦,六個頭一斤的,絕對野生的,按時下的行市看,那就是海中極品啦!

        黃建國一邊斟酒一邊說:“兄弟,你的心意我和你嫂子領(lǐng)啦,可你一月掙那倆工資也不容易,千萬就別再勒腸刮肚啦。我跟你碌碡砸碾盤,石(實)打石(實)地說,我眼下想方設(shè)法劃拉到手里的錢,一個月盤點一下,比你們回城的六個人加在一塊還多呢,這你不能不信吧?”

        于金霞打了他一下:“咋沒等喝就吹起來了?”

        黃建國說:“我吹了嗎?我一個禮拜出去兩趟,哪次回家交你手上的少了二十啦?你問問他們的工資是多少,一月也就一百九十大毛,學(xué)徒工,都是這價,過一年漲兩塊,三年后才是三十八塊六,這沒錯吧?”

        也許是借著酒力,也許確是想說服我以后再不要往小六月身上花錢,黃建國把我回城后他的一些想法和光輝業(yè)績都說了。看到同學(xué)們一撥又一撥地回到城里去,他痛苦過也絕望過,甚至和于金霞商量過離婚,等他選調(diào)回城后再復(fù)婚。但后來咨詢過政策,說只要是結(jié)過婚的,尤其已有子女的知青,選調(diào)時都不在范疇,這事也就罷了。黃建國找到的心理平衡點就是賺錢,你們回城當(dāng)工人老大哥有政治地位,那我這屯老二就留在鄉(xiāng)下爭取吃飽喝好吧,我不能沒了政治地位再讓老婆孩子挨凍受餓是不是?他不再指望掙生產(chǎn)隊的工分,他把時間與精力基本都用在跑車板上。比如他發(fā)現(xiàn)一個靠海的小鎮(zhèn)蝦皮很便宜,一元錢一斤,他買上十斤二十斤,背到火車上,再用廢報紙分成小包,每包二兩,竄到車廂里賣,五毛錢一包。蝦皮那東西腥咸適度,老少皆宜,在火車上可隨口下飯,帶回家還可做調(diào)味品,況且他分成小包后出手便宜,一元錢就可買兩包,所以每次都輕松出手。至于坐火車,他當(dāng)然還是不買票,能蒙就蒙,能躲就躲,實在蒙躲不開,那蝦皮足可做糖衣炮彈,乘務(wù)人員得些好處,面對的又是正宗的鐵路子弟,也就槍口抬高一寸,放他一馬了。別看這蝦皮一包只掙兩三毛錢,可利潤大,幾近百分之百,集腋成裘,他的腰包就迅速鼓了起來。

        黃建國再一項倒賣的重點是肥豬肉。他跑鄉(xiāng)間的集市,專買那種白亮亮狀如豆腐的肥膘肉,坐車帶到城市去,街道里的嬸嬸大娘們非常歡迎。那是個缺少油脂的年代,我們所在的這個省份,城市居民每月每人只供應(yīng)三兩油,逢年過節(jié)憑票每人也才可買到半斤或一斤肉,家庭主婦們急需補充油脂的不足。黃建國對癥下藥,“賊”不走空,利潤也相當(dāng)可觀。

        那年冬天,我再去青年點。剛進(jìn)屯,就有蹲在墻根曬眵瞇糊的老大爺告訴我,喲,你來啦。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你哥們兒正挨批判呢。我忙問是誰。老大爺說,張口閉口喊最鐵的還有誰,快去看看吧。

        我急忙跑到生產(chǎn)隊部,見已滿登登擠了一屋人,炕上坐滿的是爺們兒,地心站滿的是半拉子(半大不小的小伙子),窗外還圍著抱孩子看熱鬧的婦女。黃建國背靠北墻而立,墻上貼著橫標(biāo)語,“防止資本主義復(fù)辟 打擊投機(jī)倒把”,是用廢報紙寫的。我估計這標(biāo)語肯定出自我們哪個插友之筆,沒直接將老同學(xué)的名字張揚上去,算是留了一點情面。再看黃建國的表情,我繃緊的心弦登時松弛下來。他一副嘻皮笑臉,很沒當(dāng)回事的樣子。有老農(nóng)問,建國,你給大伙好好說說,你在外面是怎么把別人的錢繞到你腰包里的?黃建國說,這話不對,咱一沒偷,二沒搶,更沒繞,咱是專把屎克郎往禿腦門子上擺,明明晃晃,一清二楚。在鄉(xiāng)下有人愿低價賣,咱買了;進(jìn)了城,又有人愿意高價買,咱呢,也就賣了。彼此都愿意,兩好見一好,就像丫頭小子搞對象,搖頭不算點頭算,還繞個什么呀?又一老農(nóng)說,你既有這本事,何苦做賊似的自個兒在外面這么偷著整呢,干脆,大伙選你當(dāng)個副隊長,專管副業(yè)生產(chǎn),往后你就帶著大伙一塊干,大家多少都掙點,總比一個個都憋得登登的強吧?

        人們轟地笑起來,笑得窗外的婦女羞紅了臉,有潑辣大嫂罵,開會呢,不許胡說八道,回家跟你老婆登登去!人們便笑得更響。這里也有個鄉(xiāng)村的典故,說一個農(nóng)婦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想跟鄰居借點錢買糧,又知鄰居也不寬綽,便委婉地說,大哥,我這兩天緊得嘎嘎的。那大哥回答說,我也正憋得登登的呢。鄉(xiāng)間的笑話,多涉點黃,意到為止,不可多想。窮苦的年代,不這般自討一些樂子,又怎么活呢。

        等笑聲落下,黃建國扭頭問生產(chǎn)隊長:“隊長,這可是貧下中農(nóng)的呼聲,你要是讓我當(dāng)了副隊長,我一定使出牛馬之力,多少能讓大家的腰包鼓溜起一些,一年之內(nèi)見效果,行不?”

        隊長繃著臉說:“這個批判會可是公社要求開的,你嚴(yán)肅點,別嘴巴啷唧的好不好(東北方言,嘴上不嚴(yán)肅,巧辯詭辯)?這回你跑城里去投機(jī)倒把,讓人家派出所抓住,又叫公社把你領(lǐng)回來,夠丟臉的了,還是深刻談?wù)勀愕恼J(rèn)識吧,不然公社也不能讓你過了這道關(guān)?!?/p>

        黃建國立時垂下頭,還瘟雞似的耷拉下兩個膀子,做沉痛反思狀:“是,我錯了,我放松了階級斗爭這根弦,我對不起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我死有余辜,但我不能辜負(fù)了大家的期望就死,我想在死之前再為廣大貧下中農(nóng)做點啥,哪怕咱隊上一人手里多揣進(jìn)一元票子呢;我罪該萬死,但眼下也不能去死,因為家里還有老婆和孩子,我那敗家娘們兒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我那孩子也小,還不能跟社員們一起改天換地掙工分,所以我還得死皮賴臉地活著,總不能再把那娘兒倆拖累給大家吧。為了表達(dá)我真誠悔過的決心,我給諸位叔叔大爺大哥大嫂大妹子大兄弟敬一根煙吧。”

        黃建國說著,便從衣袋里摸出兩盒香煙,那煙盒紅亮亮,里面還裹著白亮亮的錫箔紙,是牡丹牌。他撕開煙,一人一根遞送。老農(nóng)們接煙在手,舍不得抽,橫在鼻子下使勁地嗅,又拿在眼前仔細(xì)地瞧。有人喊,省中華,市牡丹,工人階級大生產(chǎn),咱老農(nóng)只配卷旱煙,建國你牛×啊,這可是州官的水平啦!

        黃建國應(yīng)話說:“我牛糞吧。這是準(zhǔn)備在外面給能熊住咱的人打溜須用的,今兒個就溜須老少爺們兒,拜托大伙說一聲黃建國檢討得挺深刻,就中啦!”

        黃建國散煙散到門口,與我四目相碰。他怔了一怔,隨即給了我當(dāng)胸一拳,笑罵:“你小子,大伙吃只螞蚱也落不下給你一條腿兒!好,你來的正是時候,快去替我寫上一份深刻檢討,這回可不愁過不了公社那道關(guān)了!”

        那天,挨完批斗的黃建國拉我回家,進(jìn)了屋就喊于金霞快備酒菜,還從炕櫥里摸出一瓶酒。我的天,國酒,貴州茅臺呀!一瓶足頂我半月的工資!我急按建國開瓶的手,說留著留著,留過年帶回家給大叔喝,可能老爺子這輩子還沒享過這個口頭福呢。建國說,過年的我已提前送回家,這一瓶專是等你來喝的。美酒滴滴飲下肚,斗私批修話無數(shù),這酒你一定得喝。我說,不喝這酒我也替你寫檢討。建國的嘴巴嘖嘖起來,翻眼瞪我,說看你說的,好像我真想拿這酒換你幾個破字兒似的。實話跟你說,就是你寫出天花來,我也不會交那個狗屁檢討書,誰愿咋著咋著,咱哥們兒大嘎禿子打立正,一手擎著啦!人家南方早就不提投機(jī)倒把這個詞兒了,自由交易的事比咱們這邊做的也大得多,哼,也就咱東北吧,還抱著死教條當(dāng)經(jīng)書呢!

        那是我今生第一次喝茅臺。美酒下肚,神采飛揚,建國又嚷著要劃拳。我阻止,說可別頂風(fēng)上,人家剛批判過你,你就在家里山呼海叫地喝大酒,還整封資修“四舊”這一套,你自找著讓人家再把你拉回去彎腰撅腚啊?建國說,咱壓點聲,酒令也玩時髦的,我看哪個犢子還敢跟咱們扯哩哏兒楞!我問,劃拳還有啥時髦的?建國比劃著起來喊,一元化呀,兩分法呀,三結(jié)合呀,四偉大呀,五洲同呀。我故意說,地球上七大洲四大洋,那兩個洲就不同啦?建國說,那兩個洲冰天雪地,除了企鵝和北極熊,連個人影都見不著,你跟誰同去?連毛主席都說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你小子敢說毛主席說的不對?我們兩人哈哈大笑,齊齊將杯里的酒干下去。

        應(yīng)該特別說明的是,這是1978年的冬天,“四人幫”已經(jīng)粉碎兩年多,極左的陰霾還彌漫在祖國的天空,但畢竟,勁風(fēng)在吹,烏云在散,云朵的縫隙間已不時閃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了。

        六六順

        我在市郊那個叫馮家的地方干了四年。頭兩年,我心滿意足腳踏實地,將粗大的圓木加工成有棱有角的方材板材,但很快我就厭倦了,疲沓了,站著這山望著那山高了。我不能起五更睡半夜總跑通勤把大好青春都扔在車轱轆上啊,我不能滿足于手抱肚頂滿身樹油子只認(rèn)個紅松白松硬雜木,我也應(yīng)該有更遠(yuǎn)大的理想追求啊。思來想去左右權(quán)衡的結(jié)果,我把目標(biāo)盯在了市報社,我要當(dāng)記者或編輯,我的內(nèi)在依仗是讀初中時作文寫得好,而且這些年我一直愛讀書愛看報,只要堅持練好這份內(nèi)功,我不信沒有出人頭地之日。

        人生的目標(biāo)確定后,我的業(yè)余時間除了吃飯睡覺,基本就伏在了家里的小桌上,像一只雨后的蝸牛,在稿紙的格子間堅韌而頑強地向著既定的目標(biāo)蠕爬。我這人智商不高,但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韌性較強,俗話說就是一根筋,順著一條道能夠跑到黑。報社的編輯對我說,你的文字基礎(chǔ)不錯,但這么無頭蒼蠅似的亂飛亂撞不行,要多注意有價值的新聞線索,才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我撓頭說,我整天在木材公司的大院里轉(zhuǎn),哪有那么多的線索呀?編輯說,我這里倒不缺線索,可報社人手緊,記者們又不愿跑那些窮鄉(xiāng)僻壤,不知你愿不愿去?我忙表態(tài),說只要不影響我正常上下班,讓我去哪兒都行。編輯說,有句丑話要說在前面,因為你是業(yè)余通訊員,報社不會支付差旅費用,這也得委屈你了。我再表態(tài),說這不成問題,咱好歹也算出自鐵路世家,就是你給了差旅費,我還懶得去排隊買票呢。這話把編輯說笑了,還伸出巴掌在我肩頭拍了兩下。多年以后,再想起說過的這番話,我便感到臉熱,當(dāng)時還是年輕呀,連起碼的矜持都不懂。你有什么可顯擺的呢,不過像婁阿鼠似的鬼祟祟惶惶然逃票乘車,那也值得張揚嗎?

        客觀地說,以我的韌性和吃苦精神,那兩年我接連在市報發(fā)表了一些新聞通訊稿,而且篇幅越來越大,發(fā)表的位置也越來越顯著,有的還被省報加了按語轉(zhuǎn)載并獲得了年度優(yōu)秀新聞獎。因有了這些硬性條件,我先被報社借調(diào)當(dāng)了見習(xí)記者,后來便徹底結(jié)束了跑通勤的艱辛,衣袋里揣進(jìn)了正經(jīng)八百的記者證。用黃建國的話說,你小子出人頭地啦!

        那一年我三十歲,不光可算晚婚模范,還被人稱為快樂王老五了。也不是我歪瓜裂棗愁銷路,此前給我介紹女朋友的也不少,但就是因為單位在遠(yuǎn)郊,又是個連工匠都不如的鋸材工,擇偶條件便大打了折扣。我心里發(fā)狠立誓,灑家若是調(diào)不回城里,那就寧肯耍單獨練了!

        “五一”放假,黃建國對我說,反正你光棍漢在家也閑得撓墻,跟我去沈陽玩兩天如何?正好我有個生意上的朋友,欠著我一個人情,早就邀我去呢。我跟黃建國去了沈陽,游故宮,逛北陵,吃的挺生猛,喝的也挺歡暢。實話實說,去沈陽的時候,我們二人還是沒買車票,玩的就是心跳嘛。但回來時,建國的那個朋友便把事先買好的票塞過來,而且是軟席。建國笑嘻嘻地說,你看你,整這個干啥,純粹是浪費呀!

        開車的時候是傍晚,快到家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廣播里突然說,不知哪位旅客將孩子丟在了車上,請丟失孩子的旅客馬上到餐車認(rèn)領(lǐng)。軟席車廂緊挨著餐車,作為記者的新聞敏感,我立刻起身,問黃建國不一塊去看看熱鬧?黃建國慵懶地說,今兒真喝高了,肚里的酒到現(xiàn)在還沒過勁呢,愿湊熱鬧你自個兒去吧。

        去餐車看稀奇的旅客不少。據(jù)列車工作人員說,孩子是放在一個柳條筐里,柳條筐塞到了車座底下,因孩子哭,才被列車員發(fā)現(xiàn),可能是被人有意遺棄,從柳條筐和包孩子的小被子看,遺棄孩子的是鄉(xiāng)下人。我擠到前面看,那只柳條筐正放在餐桌上,孩子則抱在列車長懷里。列車長是個女的,挺年輕也挺漂亮,顯然還沒做過母親,抱孩子的姿勢很笨拙。

        我看了一會兒,返回軟席車廂,對黃建國說:“這爹媽也夠狠心的了,還是個男孩呢?!?/p>

        沒想一聲男孩,黃建國立刻來了精神:“我操,真是個帶把兒的?”

        我說:“沒錯,剛才孩子尿了,給換褯子時,我親眼見了。”

        黃建國問:“多大?”

        我說:“也就一兩個月,剛出月窠吧?!?/p>

        黃建國再問:“缺啥零件不?”

        我說:“五官齊整,四肢健全,別的可看不出了?!?/p>

        黃建國起身,拉我:“走,跟我再看看去?!?/p>

        我坐著不動,問:“咋,你還想抱回去當(dāng)兒子呀?”

        黃建國說:“那得我親眼見了再說?!?/p>

        我說:“那你也得回家跟嫂子商量商量再說吧。想要兒子,嫂子不會給你生啊?”

        黃建國說:“她還生個屁!上頭喊獨生,一對夫妻一個孩,生過的都得做結(jié)扎,她早叫鄉(xiāng)里抓了去,挨過那一刀啦?!?/p>

        我和黃建國再去餐車??纱藭r,孩子已抱在了一位農(nóng)村大嫂懷里,旁邊還站著一個粗黑的漢子。那大嫂正拿著從柳條筐里找出的奶瓶喂孩子,一邊喂還一邊高興地說:“這趟門出得值,白撿了個大胖兒子,俺還尋思這輩子就得當(dāng)絕戶了呢?!?/p>

        漢子問:“俺打聽過,眼下收養(yǎng)孩子也不能想咋就咋,你們車上還給出個手續(xù)不?”

        女車長說:“我可以先給你們出份臨時證明,等我回到單位后,再辦正式手續(xù)。后天,還是這趟車,你說在哪站等都行,我再把正式材料換給你。至于你們夫婦能否爭取下來領(lǐng)養(yǎng)的批準(zhǔn),那就得看當(dāng)?shù)孛裾块T啦。不批準(zhǔn),還得把孩子交給福利院?!?/p>

        漢子連點頭:“這好辦,后天俺上車找你就是了。俺家先前的那個丫頭是上學(xué)時,叫塌下來的房梁砸死的,鄉(xiāng)里早說讓我們可以再想辦法??晌蚁雮€球辦法,敗家老娘們兒心臟有毛病,是我替她挨過的那一刀。種兒都沒了,還種個什么地?”

        人們哈哈笑起來。人一高興,順嘴胡勒,啥話都敢說,也不在意場合了。

        黃建國湊到大嫂跟前去,仔細(xì)看孩子,還伸手在孩子腮幫上愛惜地摸了摸,然后撥了撥漢子,示意他去人少的地方說話。漢子大咧咧地說,有啥話你就說,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話。黃建國附耳嘀咕了幾句什么,沒想漢子立刻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直聲亮嗓地喊,不行不行,別說你給一千,就是一萬,咱也不能干那種缺德事。那不成人販子了?犯法呀!

        兩口子抱著孩子離去了。黃建國很是沮喪地坐在餐桌旁,對我說:“腳前腳后,就差這一步。要是你第一次過來時,我也跟過來就好了?!?/p>

        我安慰他說:“該你的就是你的,不該是你的,煮熟的鴨子也得飛。”

        黃建國說:“飛不飛是鴨子的事,總得讓咱下鍋煮一煮呀!”

        我不想為這事跟他爭辯,拉他回去。黃建國卻摸出煙,往我嘴里塞了一根,自己也叼上,說:“軟席不讓抽煙,這兒正好有煙缸,坐哪兒不是坐呢?!?/p>

        說話間,那漢子和大嫂又回來了。這次孩子不是抱在大嫂懷里,而是又放進(jìn)了柳條筐。漢子對女車長說:“車長你看好,孩子我們可全須全尾地送回來了,一根汗毛都不少。你們愿咋處理咋處理,往后可不關(guān)我們的事了。這是你剛才出的手續(xù),也還給你?!?/p>

        人們把奇怪的目光齊刷刷地投過去。女車長問:“剛才還歡天喜地的,怎么說不要就不要了呢?”

        大嫂嘟噥說:“我們莊稼人,拉扯一個孩子不難,可要接到手就給孩子治病,可就抓瞎了。大家都看看,這孩子的爹媽留下了條子,俺們也是剛見的。”

        女車長把孩子從筐子里重又抱出來,放在餐桌上,打開襁褓,果然在小被縫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是黃色的牛皮紙,巴掌長,兩指寬,折疊著,還用別針別在被子上,看樣子那狠心又細(xì)心的父母是怕紙條被揉碎或丟失,才特意選了牛皮紙并用了這種方式。紙條上的字是用圓珠筆寫的,下筆笨拙,上面除了注明孩子出生的年月日,特別強調(diào)“孩子天生衣臟有病,只盼好心人給他一生平安。”我猜“衣臟”應(yīng)是“胰臟”,也是難為這對兒沒多少文化的父母了。

        我和黃建國對視了一眼,一時無言。

        女車長嘆息了一聲,重把孩子包好,問黃建國:“這位大哥,不知您還有什么想法?”

        黃建國苦笑著搖頭,拉上我就往軟席車廂走。走到車門口時,停下腳步,扭頭看了看,突然又轉(zhuǎn)身回去,對女車長說:“那就把孩子給我吧?!?/p>

        女車長說了聲:“我替孩子的父母謝謝您了”,再將孩子往柳條筐里放。我重重捅了一下黃建國的腰眼兒,使眼色制止他的草率。黃建國低聲對我說:“先抱回去找醫(yī)院看看再說,大不了再送到福利院去,反正正式手續(xù)也沒辦。”

        這個猴精鬼怪的黃建國呀!

        我們離開餐車時,年輕漂亮的女列車長對我一笑,輕聲說:“我讀過你的文章,你是記者?!?/p>

        女車長的話讓我熨帖,尤其那一笑,竟讓我的心悠悠一動。

        黃建國已在城里租了房子,鄉(xiāng)下的房子也還留著,他媳婦于金霞帶女兒有時來城里住,住膩了便回鄉(xiāng)下去。從沈陽回來后,我?guī)状谓o建國打電話,主要是問那個孩子的事。建國說已去醫(yī)院看過了,大夫說孩子還小,可定期注射一些藥劑補助胰臟功能,待孩子大些再做手術(shù),看樣子問題不是很大。聽建國和于金霞的口氣,我挺感動,一個被父母遺棄的病孩子,落到他們兩口子手上,真就算掉進(jìn)了福窩,黃建國會掙錢,于金霞有撫養(yǎng)小六月的經(jīng)驗,用時下的話說,硬件軟件都不缺,全啦。

        心里感動,我便寫出一篇通訊,《列車載著愛心飛馳》,足有三四千字。文章在市報社會版發(fā)出后反響不錯,報社收到不少讀者來信,有讀者還主動問眼下那個病孩子需不需要什么幫助,還有人介紹醫(yī)院和藥物。說心里話,我寫那篇文章的最初動力,存有一份褒揚哥們兒的私心,我當(dāng)然不會在文章里把黃建國夫婦沒有兒子的遺憾寫出來,我只寫他面對被遺棄病嬰的同情與大義,他要為社會承擔(dān)一點責(zé)任。此外,不便對人言的是,只要我一想起這件事,那個年輕漂亮的女車長的音容笑貌就在我眼前浮動,尤其是那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下筆寫文章時,也好似那女車長就站在我面前,她的那一聲深切的嘆息,她抱孩子時憐愛的目光,都在我的筆下有了淋漓酣暢的抒情與議論。后來文章被轉(zhuǎn)載了,尊敬的總編同志拍拍我肩膀說,文章能被轉(zhuǎn)載,說明社會反響不錯,不要驕傲,繼續(xù)努力吧。人家根本沒接招兒,我也就只好訕訕而退了。

        那是1980年,政治氣候就是如此,乍暖還寒,無可奈何呀。

        待從拙文發(fā)表又被轉(zhuǎn)載的興奮中冷靜下來,我才猝然意識到自己的疏漏,到底還是年輕,出馬一條槍啊,只以為是好心做好事,怎么就沒想到抱養(yǎng)孩子的人家往往最怕的就是被別人知道孩子的身世,待孩子長大后,真要追問起自己的身世,豈不是因我才鑄成如此大錯?我急打電話給黃建國,說了自己的顧忌并深表歉意。沒想建國哈哈大笑,說屁大的事,你想多了吧。我和你嫂子住的是租房,附近鄰居誰知黃建國是哪路神仙呀,大不了日后再換租幾個地方,那份報紙用不上半年也成了擦腚的紙,十年八年后,誰還想起問這事。只是你老兄日后別再替我忽悠就行了。我說,要是早想到這一層,這一次我也不會寫。建國仍哈哈笑,說這一次可是歪打正著,多虧你寫了這么篇文章。我去民政部門給孩子辦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時,起初人家將信將疑,還找過鐵路上的人調(diào)查,等我拿出報紙,事情立刻就一順百順了。哪天我還得請你喝酒呢。

        后來黃建國果然又在城里換租了兩處房子。等那個孩子五六歲時,他又在我們城市新建的住宅小區(qū)買了樓房,讓我?guī)退谊P(guān)系買戶口,將媳婦和女兒、兒子都辦回了城里。慶賀喬遷燎鍋底那天,他把昔日的知青插友都請了去,那面積,嗬,二百來平方米,那裝修,我的媽,金碧輝煌,驚得我們這些老同學(xué)只會說,人比人得活著,貨比貨不能扔呀(民諺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又慨嘆塞翁失馬,安知禍福。黃建國還特意將兒子推到眾人面前,鄭重介紹叫十月,引得同學(xué)們一陣大笑。他兒子嘟囔說,我是三月生的,其實我應(yīng)該叫三月。眾人便笑得更加響亮。

        還是說1980年的故事。那年夏天正熱的一天,我在報社編稿,門衛(wèi)打電話說有人找我,我說請他進(jìn)來,門衛(wèi)說人家請你出來。我急趕出去,心頭不由怦然一動。找我的人正是那位年輕漂亮的女車長,只是那天她沒穿職業(yè)裝,改穿的是一襲淡綠色的連衣裙,因此更顯出了女孩子的窈窕俊秀。她先向我伸過手來,自我介紹說:

        “還記得我吧?我叫單婕?!?/p>

        我問:“是不是你們車班又有了什么動人的事跡?”

        單婕臉一紅,笑了:“如果確實有呢?”

        我說:“等日后有機(jī)會再乘坐你們的車,我一定認(rèn)真采訪?!?/p>

        單婕說:“日后也許很遙遠(yuǎn),今天我先跟您談?wù)労貌缓?”

        我看看腕上的表,猶豫說:“今天都快下班了?!?/p>

        單婕說:“下班后的時間正好自由支配。前面不遠(yuǎn)就有一家冷飲店,我先去那里等,你下班后就來,可好?”

        一個我早心儀的漂亮女士相邀,我沒再推脫。我們相對坐進(jìn)冷飲店,面前擺上了冰淇淋,我將采訪本和鋼筆掏出來。

        單婕臉又紅了,說:“收起你的家什兒吧。我今天要說的話,你可能一句不差都會記在心里,也可能你認(rèn)為一個字都沒用,那就徹底忘掉算了?!?/p>

        我怔住了,不知此話何來,一時又猜不透此話的具體指向。但單婕的笑因羞澀而更顯嫵媚,不由又讓我心動。

        單婕低著頭,長睫毛遮著眸子,不看我,手里的小匙卻在不停地攪著碟里的冰淇淋。她說:“今天我休班,專程來找你,不是為了車班的事。我來只想跟你說一句話,我想跟你談朋友?!?/p>

        我因毫無思想準(zhǔn)備而大驚,只覺突然氣短。“這……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有沒有女朋友呀?”

        單婕抬起了頭,黑亮的杏眼直盯了我:“你沒有,肯定沒有。咱們鐵路住宅區(qū)也就巴掌大的那么一片地方,在大都市里的人看來,不過是個大堡子,誰家的那點事還能瞞住人啊。我早知道你發(fā)過誓愿,不調(diào)回城里不處理個人問題,我還聽很多嬸子大娘夸你從小仁義能干,挨餓的年月連你媽偷偷給你的雞蛋你都舍不得吃,而是分給弟弟……”

        我只覺臉上燒起來,真是哪壺不開專提哪壺啊。我打斷她,問:“如果我調(diào)不回來,像新四軍似的,就那么在馮家浜扎下去呢?”我用的是當(dāng)時還在流行的樣板戲《沙家浜》里的一句臺詞,并稍稍作了一點改造,嚴(yán)肅對話里便不自覺地揉進(jìn)了一些輕松調(diào)侃的成分。

        單婕笑了:“那我就等。郭建光有話,等到那云開日出,家家都把那紅旗掛,再來探望你這革命的老媽媽。我來找你之前也發(fā)過誓,此行如果不能如愿,那就一直等到你結(jié)婚,我再把自己處理掉。我還不至于連處理掉自己都困難吧?”

        單婕顯露出來的機(jī)智與幽默讓我驚喜,她用的也是《沙家浜》里的臺詞,而且話里已隱含了海誓山盟非你不嫁的意思。據(jù)我所知,鐵路上選拔女列車長時,除了業(yè)務(wù)能力、外交能力(請不要誤會,不是國與國之間的那種外交。此處似應(yīng)用交際二字更準(zhǔn)確,因事涉我的夫人,我覺得用交際二字心里不舒服。)之外,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那就是相貌要端莊秀麗,體態(tài)也要挺拔勻稱。這有點像選空姐,但人家航空公司是把話說在明處,選拔也做在明處,而鐵路上選車長則像眼下一些地區(qū)或單位實施某項發(fā)展策略,是只做不說。我這樣說,讀者諸君一定會信服,因為凡是坐過火車的人,都可眼見為實,那些身著筆挺的鐵路員工裝,佩帶綠色菱型臂章的女列車長確實不失為巾幗中的精英。具體落實到坐到我對面的這位單婕女士,大家一定也可猜想到她是怎樣一個人了吧?年輕,漂亮,帥氣,干練,而且不失機(jī)智與幽默。

        我問:“就是因為我從小學(xué)會了跑車板,把雞蛋給了弟弟們吃嗎?”

        單婕說:“當(dāng)然也不全是。你寫在列車上撿孩子的那篇文章我看了,看了好多遍。其中我最感動的部分是你對我的理解。你怎么只從我的眼神和一聲嘆息中,就那么知道了我的心呀?”

        我調(diào)侃說:“好在你不是沙奶奶,那就差輩兒了。但愿我不會讓你失望終身”,然后便丟下了小匙,把手放到了桌面上。單婕立刻也丟掉小匙,我們倆人的手便匆匆地進(jìn)行了歷史性地一握。

        那年夏秋之交的一天,黃建國回到城里的家,給我送來整整一麻袋青苞米,是大馬牙,老品種,肉厚味甜,特別適合烀著吃。黃建國說,是你嫂子在菜園種的,特意讓我給你帶一些來。我問,你咋沒給我?guī)睃c六月鮮?我記著你種那個最拿手。黃建國笑罵,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我跟他說了一陣話,心里默默掐算,問,我明天有個外出采訪的任務(wù),想不想跟我一塊出去走走?黃建國問了我要去的地方,點頭說我也正好有筆買賣,本來是想在家待兩天再去的,既同路,就提前行動。

        那天,上車后,我拉著黃建國直奔餐車。餐車工作人員早認(rèn)識了我,點頭一笑,便安排我們坐下了。開車后,忙完迎送旅客的單婕趕過來,見了面先埋怨我,怎么也不先打聲招呼?我說,常來常往的,還打什么招呼。這位大哥你不認(rèn)識啦?單婕這才注意到黃建國,急后退半步,敬禮:“黃先生好”。我糾正說,別先生先生的,太生分,叫黃大哥。單婕便又和黃建國握手,問我,還是去軟席車廂吧,今天旅客不多,挺清靜的。我說,不去了,我們都沒吃早飯,你叫后廚弄兩個下酒菜,再開一瓶酒。我們坐車說話喝酒三不誤。

        單婕應(yīng)聲去了,黃建國把腦袋湊到我跟前,低聲問:“沒想到,你小子都混到這個份兒上啦?都說記者是無冕之王,不過幾篇破文章,可整的比鐵路局長都牛啦!”

        我故作淡然一笑:“別瞎說,我請你喝酒,雖不自掏腰包,也是有人要花錢的。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位女車長還行吧?”

        黃建國怔了怔,扭頭看在后廚門口安排伙食的單婕,問:“啥意思?”

        我說:“大哥要是看著沒啥意見,年底前我可就把她娶進(jìn)家門當(dāng)媳婦啦。我今天拉你來,就是請大哥參謀參謀。”

        黃建國眼睛瞪得有雞蛋大,拍了一下餐桌,隨口就整出“我操”倆字。我的筷頭子迅即出擊,重重落在他的手背上。笑罵:“你往后可是大伯哥了,嘴巴可得干凈點?!?/p>

        黃建國做掌嘴狀:“兄弟教訓(xùn)得好,不知者不怪,往后不敢,再不敢了。”又湊到我跟前低聲說,“‘五一’出的那一趟門,我撿了個兒子,你撈了個媳婦,收獲都不小吧?”

        單婕返身再回來時,黃建國規(guī)規(guī)矩矩起身,還端起了酒杯,稱呼也很有前瞻性地做了改變道:“弟妹,我知你正當(dāng)班,今天就不敢敬酒了,只是提前祝福吧。我們哥兒倆,從小就像兩只螞蚱,都在草窠里蹦,可蹦到今天,人家變成了一只會唱歌的金翅大蟈蟈,我卻成了到處啃莊稼的大蝗蟲。等你休班在家,大哥我再另請你們暢飲?!?/p>

        那天,黃建國喝多了。我知他的酒量,號稱一瓶不倒,他那天不過半斤落肚,不知怎么就兩腿沒根地飄晃起來。扶他出站時,他半墜在我的身上,吵兒巴火地喊:“兄弟呀,要是把你媳婦比成樹上的金絲猴,我家的那娘們兒

        整個兒就是荒山溝里的老野豬一個!”惹得身邊的人不住地回頭看,還有壞小子哈哈笑。

        七個巧

        國家政策大調(diào)整,以經(jīng)濟(jì)建設(shè)為中心。黃建國像一條竄游在山澗小溪里的草魚,隨波而去迅速游進(jìn)了江河湖泊。他的胃口大了,體態(tài)也雄壯了,動作越發(fā)敏捷而勇猛。他開始把大卡車帶進(jìn)村里去收購糧食收購肉蛋收購純綠色的山野貨,先還是一輛車,后來就是三輛五輛,收了全村收全鄉(xiāng)。很快,他不倒賣這些盈利不大的東西了,開始倒運服裝,倒運鋼材,倒運煤炭。有一段時間,聽說鐵路分局的機(jī)車燃油出現(xiàn)緊張,他甚至把這事都承包了下來,聽了讓人乍舌,不敢相信。

        黃建國的全部“事業(yè)”其實只是一個皮包,而且他的資金也很少立賬走銀行,他只是“對縫”,就是國家對此明令禁止后,他也仍在神不知鬼不覺地干,找了買主,再找賣主,一手交錢,一手接貨,他從中賺差價,名曰中介費。有一天,他突然自己開了一輛日本原裝的尼桑轎車去我家,我說,你的無票乘車的歷史終于可以結(jié)束了。他說,黃鼠狼騎兔子,一碼(馬)是一碼(馬)。這東西,只圖個心理平衡,給別人裝個樣子,當(dāng)?shù)谰?。出門嘛,我還是愿坐火車。我再問,大款坐車總得買票了吧?他哈哈一笑,反問我,那你呢?這是錢的事嗎?

        在這事上,可以說我和他息息相通。到報社工作這些年,領(lǐng)導(dǎo)上從沒讓我在外出采訪費用上犯過難,時常還有接受采訪的人主動問我,有沒有條子讓我們?yōu)樾侣勈聵I(yè)做做貢獻(xiàn)?出家人不打誑語,飯條子我讓人家處理過,出租車條子我也小有腐敗,但就是沒掏出過火車票。咱是鐵路子弟甚至還是鐵路家屬,這是一種驕傲,如果再掏出火車票讓人家處理,豈不自打了嘴巴?請問問電業(yè)局的職工,讓他家花錢用電,他心里舒服嗎?再問問航空公司的家屬,他們出門乘飛機(jī)打幾折?甚至每年總有那么一兩回,可享受零折的待遇吧?行業(yè)特權(quán)或曰內(nèi)部福利,據(jù)說可對內(nèi)部職工產(chǎn)生凝聚力,此話社會上多有分歧和爭議,一時討論不明白。

        我對黃建國這么當(dāng)二道販子很有些想法,并鄭重向他建議,手里既不缺錢,與其當(dāng)候鳥,哪兒有吃的往哪兒奔,不如建起一家什么工廠搞實業(yè),一家人也能常聚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黃建國不以為然,反問我,那你說除了國家壟斷的行業(yè),還有什么實業(yè)能穩(wěn)賺不賠?雞蛋今年兩元八一斤,明年就興許一塊九;鋼鐵廠風(fēng)一陣雨一陣,也有賠得咧嘴活號的時候吧?要說老太太擤大鼻涕手拿把掐的事,我看也就這做買賣了,啥俏咱整啥,啥掙錢咱琢磨啥,縱觀市場經(jīng)濟(jì)的風(fēng)云,就沒有啥也不賺的時候。也許過兩年,有人說新鮮屁能治癌,那就連狗屁都有人收購,你信不?我無言以對,自知難以說服他。黃建國在做生意上絕對是個精靈,這些年他賺了多少錢我不知道,但他肯定賺了,而且賺得盆滿缽滿腰包溜圓,人家抓住了耗子,那就得承認(rèn)人家是只好貓。

        讓我為黃建國產(chǎn)生深深憂慮的完全是緣于一次偶然的機(jī)會。那次我去大連采訪,入夜時由接待單位的宣傳干事作陪進(jìn)了一家酒店,在大廳里找了一個雙人座席。舉杯相碰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右前方靠廳角席位的一位客人背影很熟,凝眸細(xì)看不是黃建國又是誰。黃建國坐的也是雙人餐位,對面是一個很年輕很漂亮的女郎。若按常規(guī),我會驚喜地沖過去,并邀他們一起同餐對飲。但就因為有這女郎,又不知女郎是一種什么樣的身份,我只好暫且按下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沖動。當(dāng)然,沖動暫按好奇卻持續(xù)著。很快,我發(fā)現(xiàn)了不正常,甚至很曖昧了。黃建國不時伸出手去,將女郎的手拉住,好一陣不松開;更為甚者,兩人對飲過酒,黃建國還伸手在對方粉紅的臉蛋上拍了拍。女郎似躲非躲,還閃動明眸往四下看了看卻不惱,黃建國則哈哈地笑,笑得肩頭都在顫動。這些年,我在社會上也算經(jīng)多見廣,知道一些買賣人在外面跑生意,或自帶女秘書,或應(yīng)酬于公關(guān)小姐之間,對世間許多事已見慣不怪。這女郎是他的什么人?不會是女秘書吧?因為黃建國早跟我說過,他是獨行俠,并要將獨行的生意進(jìn)行到底,他說買賣上的事越隱秘越好,許多事壞就壞在知情者身上。公關(guān)小姐?似乎也不像,因為我看他的主動性更強一些,連埋單都是他掏的腰包。

        那頓飯我吃得不好,連宣傳干事特意給我要的鮮海蠣子都吃得沒滋沒味??袋S建國拉女郎起身,我也跟宣傳干事告辭,推說晚上還要另會朋友。出了酒店,我眼見兩人奔了一輛橘黃色小轎車,女郎開了車門。我心里暗暗吃驚,兩人都喝了酒呀,她還敢開車?可能黃建國也想到了這一點,他急跨兩步,從女郎手里搶下鑰匙,搶先坐在了駕駛位置上。這是英雄救美,還是要同歸于盡?落到他肚里的八加一難道就不是酒(九)了嗎?

        橘黃色的小轎車在濱海的街道上行駛,我坐在出租車上一路緊緊跟隨。車窗開著,清涼的海風(fēng)迎面撲來,播放器里唱的是鄧麗君軟綿綿的歌曲“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都說男人有錢就學(xué)壞,我的從小撒尿和泥的朋友真就這樣滑入下坡道了嗎?

        小轎車開進(jìn)一個高檔小區(qū),還縮進(jìn)了一樓的車庫里,然后黃建國便攬著女郎的腰進(jìn)了樓門,五樓的一個窗口很快亮了。那一刻,我的心情格外沉重,坐在出租車?yán)锖靡魂嚢l(fā)呆。這是我情同骨肉的弟兄啊,我該怎么辦?跟上去,那是自尋尷尬,顯然不合時宜;那就只好另找機(jī)會,只有我們兩人在一起時,或好說或強勸或者干脆臭罵他一頓,反正總不能眼看著同患過難的弟兄從懸崖上滑落還不伸把手吧。記得當(dāng)年我由見習(xí)記者轉(zhuǎn)正時,報社社長遲遲不肯簽字,原因就是報社給編采人員都下了任務(wù),每人必須完成拉進(jìn)二十萬元的廣告任務(wù)。建國聽說我的殼卡在這里,當(dāng)時就拍了胸脯,不就二十萬嗎?稍等半個月,中不?后來我知道,他替我拉的那份廣告,是他從自己已談妥的生意中少要了老大一塊利潤才拿下的??扇缃瘢垡娭塘x疏財?shù)牡苄衷趬櫬?,我將怎么辦?民間早有話,“勸賭莫勸嫖,勸嫖兩不瞧?!蔽胰艉唵蝿裾]不僅于事無補,極可能還要從此丟了朋友。可我若故作不知,哪還對得起哥們兒,對得起金霞嫂子、六月侄女和十月侄子嗎?

        那些日子,我猶豫著如何勸諫,卻遲遲沒有行動。不久后的一天,金霞嫂子突然找到我家來。那天,我在家急趕一篇稿子,她說是先打了報社的電話,知我在家才找上門的。自從搬進(jìn)城里高檔小區(qū),風(fēng)吹不著,日曬不著,吃穿上又富富有余,于金霞保養(yǎng)得挺滋潤,胖嘟嘟的臉有紅似白,連手背上都出現(xiàn)了酒窩窩,腰身圓滾滾,若再長了高鼻梁深眼窩,就是典型的俄羅斯大嫂啦!

        于金霞擦著汗,進(jìn)門就急吼吼地說:“你快幫我找找十月吧,那個敗家崽子,都三天沒回家了,急死我了!”

        我在電腦上點擊了文件保存,問:“他沒去上學(xué)嗎?”

        于金霞說:“電話我都不知打多少遍了,老師說三天沒見他的影兒了,學(xué)校也急著呢。”

        那年,十月應(yīng)該是十五歲。我再問:“聽建國說,那孩子戀上網(wǎng)。你沒去網(wǎng)吧找找?”

        于金霞說:“全城都找遍了,六月現(xiàn)在還打出租車滿城轉(zhuǎn)呢,光打車錢就花了好幾百,可哪見他的人影呀!看他回來,我不打斷他的腿!”

        “建國知不知這個事?”

        “他出去半個多月了,手機(jī)也關(guān)著。誰知他又鉆進(jìn)哪個耗子洞去了!”

        我設(shè)想著十月可能去的地方,甚至想到了孩子可能遭遇的不測,不由自言自語地嘀咕道:“這孩子……可像誰呢?”

        于金霞接我的話:“還像誰,像黃建國唄。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會打洞。整天鬼魔眼障的,一屁仨謊,跟他爹一模一樣,竄不了種!”

        我撩起眼皮,直直地望定于金霞。她的記性再不濟(jì),也不至于把十月的來路忘掉了吧?

        于金霞說:“你不用那樣看我,我知道你啥意思。反正事情也過去這么多年了,我和建國也從來沒把你當(dāng)外人,今兒我就跟你兜底說,十月就是我和黃建國的親生兒子。當(dāng)年,我懷孕后,建國先找人做了B超,知是兒子后,就鐵心要生下來。但又怕鄉(xiāng)里不讓生,生了也難落戶口,就先帶我去北邊山里親戚家貓了幾個月。等十月出了滿月,他就整了那么一出,把孩子送到火車上,再把自己裝成一個領(lǐng)養(yǎng)了病孩子的大善人。十月身子骨啥毛病都沒有,說胰臟如何如何,那都是扯蛋,怕別人撿了不撒手蒙人眼的。那天,我就在火車上,你們坐軟席,我把孩子放到一個座位底下,就提前下車,另坐大客車回家去了。鐵路上給作證,你給寫文章,這就齊了,他合情合法地白撿了個大兒子,不光一分錢不受罰,還落了一個好名聲?!?/p>

        我聽著于金霞的這番敘述,目瞪口呆,恍若夢中。這可說是個彌天大謊,而且設(shè)計、編導(dǎo)、表演得可謂天衣無縫獨有新意。黃建國既是編劇又是導(dǎo)演,還出色地出任主演,而我和單婕,則傻乎乎地被他拉來客串,自然也就有了很本色的表演。如果把這事比作喝酒劃拳,人家清醒我大醉,好在天公做美,在這個事件中成全了我和單婕的好姻緣,也算鬧了個一比一的平局吧。

        但我心里仍不舒服,非常不舒服。黃建國這是在玩皮影戲,耍人呢,根本沒把我當(dāng)成他親如骨肉的好兄弟。他若是事先就把真實想法告訴我,我難道不會盡心盡力相佐相助嗎?記得半年前,我和單婕一起去黃家串門,回家后,單婕就把一大摞照片簿都翻出來,我問她找什么,她指著我小學(xué)畢業(yè)時幾個要好同學(xué)的合影說,這就是黃建國吧?我怎覺得十月跟黃建國小時候長得那么像?我不以為然,說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天意如此,聽說同在屋檐下,時間長了,連兩口子都越長越像呢。單婕捧著相簿,看了好一陣,說也許不那么簡單吧?

        原來真不簡單,黃建國玩了個絕版的彎彎繞!

        那次,一天后,小十月回到家里,原來是去外地會網(wǎng)友。在一個嘴巴沒毛的小牤子,竟練起了這一套,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呀!

        又半月,黃建國懷里揣了瓶“道光廿五”來找我,據(jù)說這酒是因遼西錦州的一家酒廠在動遷時,在地下挖出了一甕道光年間深藏的老酒而得名。他看我臉色不陰不陽的,先主動提起當(dāng)年撿孩子的事,說事先沒跟你揭蓋,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更不是存心想蒙你。你想啊,計劃生育可是基本國策,演砸了,我一個無業(yè)游民怕個球,大不了認(rèn)個罰。你可就不同了,你是報社的大記者,你端著國家的鐵飯碗呢,那可是丁點閃失也不敢出呀。就是穿了幫漏了餡,你既不知情,頂多算警惕性不高受騙上當(dāng),挨幾句批評寫份檢討了事。要是真讓領(lǐng)導(dǎo)知道你是瞪著眼睛踩稀屎同謀做案,你還不得吃不了兜著走啊?我家的那個敗家娘們兒也是狗肚子,裝不下二兩香油,這事跟你說什么!

        聽黃建國這般說,想想也在情理,心里多少熨帖了些。但過后再想,你既然怕我沾上責(zé)任抖落不清,又何苦非得拉上我去給你一路配戲?你自拉自唱不就得了?有了這些想法,我就覺心里隔了一層膜,想揭都揭不下去了。

        那天,我們還是坐進(jìn)小酒店,建國擰開那瓶“道光廿五”,說這酒不比茅臺、五糧液口感差,非得要和我一醉方休。老板娘提醒說不可自帶酒水,他擺著手說,我出開瓶費行不?我心里有事,便有意少喝。建國端著酒杯問,你咋還裝上秀咪啦?要不咱哥兒倆劃兩拳?

        酒過三巡,我不想再繞,虛槍晃過,直指要害:“我再問你一件事,你在大連泡崖小區(qū)的那戶房子,不知還想對我做出怎樣的解釋?”

        黃建國一怔,問:“你……還知道些什么?”

        “房子里還住著一個女人,挺年輕,可能比我的六月侄女還年輕。她開著一輛橘黃色的小轎車。”

        “你怎么知道的?”

        “莫問。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p>

        黃建國垂下了頭,直直地望著眼前的酒杯,那杯是二兩裝,滿著。他突然抓起杯一仰脖,便將滿杯酒都倒進(jìn)喉嚨里去。他重重地蹾下杯,紅著眼睛說:“這事不假,有。你想說什么罵什么,只管來!”

        黃建國的回答,讓我的心像被鉗子鉗住,又狠狠地擰了兩下。我說:“手里有了錢,這不是錯,關(guān)鍵是怎樣把握住自己。古人早有話,威武不屈,富貴不淫。金霞嫂子是在你人生最困苦的時候跟的你,為你養(yǎng)兒生女,操持家務(wù),你這么胡鬧別說對不起誰,只怕連自己的良心都對不住。咱哥兒倆活到這個歲數(shù),也算過了多半輩子,撲騰到最后總還得回到老婆孩子身邊安度晚年。還是懸崖勒馬,好自為之吧?!?/p>

        黃建國又抓酒瓶,被我堅決地按住了。他說:“你說的這些大道理,我都懂。所以我才沒學(xué)陳世美休妻棄子,我養(yǎng)著她們,養(yǎng)她們這輩子,可能還得養(yǎng)她們的下輩子??尚值苣阏驼局f話不腰疼?咱哥兒倆從小一塊撒尿和泥,論腦子和腿腳也沒差到哪里去,可到后來你娶的媳婦如花似玉知書達(dá)理,我娶進(jìn)門的就非得是老母豬它二姨?要不是她娘家人提著鍬鎬逼成親,我也不至于一輩子非咽下這口泥湯水吧?我一想起這些破爛事,就心灰意冷,啥念想也沒有啦。人來世上,只走一遭,既沒念想,那就別再虧了自己,趁著還沒七老八十走不動爬不動,那就得樂且樂吧,可別臨閉眼時回頭想,一輩子啥也沒落下,都虧了,那才大不值呀!”

        我的心在往下沉。真沒想到,他的癥結(jié)原來是在這里!我的妻子賢淑漂亮,竟對他的爭強好勝之心形成了重大傷害,并成了他甘心墮落的助推力。我們曾一路同行,人生分歧的路口是從哪里開始的呢?我們還有可能重新走到一起嗎?我真不知再跟他說什么好了。

        八匹馬

        那次喝酒之后,我和黃建國見面的機(jī)會明顯少了。他回市里,除了逢年過節(jié),很少再主動來我家一坐,我也有意回避不見他,也不見金霞嫂子。道不同,不可與謀啊。

        幾年后的秋天,我為采訪又去大連,乘的是夜車。按慣例,我們城市的始發(fā)列車都安排在第一站臺,不必走地道。但那天很奇怪,檢票口電子牌上卻寫在第三站臺上車。我隨人流走地道到了第三站臺,又見有工作人員拿著電子喇叭喊,請去大連方向的旅客經(jīng)出站地道,去第一站臺上車。這是搞的什么名堂?故意遛旅客的腿兒嗎?我聽身旁的旅客也在一路跑一路罵,比我心里的罵詞難聽多了。

        我手忙腳亂地繞上第一站臺,又急向車廂門口的列車員打聽列車長在哪里,我手上沒車票,要請列車長給我安排臥鋪。可公雞下蛋的怪事仍在繼續(xù),列車員不告訴我列車長在哪里,卻大聲喊大張。乘警聞聲趕過來,警惕地看著我,問什么事。我把路風(fēng)監(jiān)督員的證件掏出來讓他看,乘警口氣友好了些,說開車前車長一定會過來,你等著吧。

        利用等車長的那片刻,我發(fā)現(xiàn)了站臺上列車前部的非比往日之處,那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都是警察或身著鐵路員工服的人,正好將前部緊靠行李車的兩個車廂警戒得連只蒼蠅也難靠近。哦,原來今天車上有大領(lǐng)導(dǎo)或重要客人,難怪!

        車長終于趕過來,很抱歉地說:“知道是姐夫大駕光臨,等急了吧?”

        我小聲問:“是哪路神仙駕到,這般興師動眾啊?”

        車長說:“單姐回家沒跟您說?”

        單婕年紀(jì)大了,不再適合跑車,調(diào)回列車段當(dāng)了車隊長。因有了這層關(guān)系,許多年輕一代的列車長都認(rèn)識我,對我姐夫長姐夫短地叫,透著親切,當(dāng)然,也有對我妻子的敬重與巴結(jié)在里面。

        我說:“工作上的事,她回家很少跟我說,我也不問?!?/p>

        “人大代表視察,先到咱市,又要去外地,正巧趕上乘咱車,榮幸唄。”

        “今天是不是……要讓你為難了?”我問。

        “臨時摘下兩節(jié)硬臥,換掛了軟臥,今天確實是緊張些。不過軟臥上還有個包廂是給前方站預(yù)留的,您先坐,如果前方站不上客人,那就最好了;要是上了呢,我再想辦法。我只怕折騰來折騰去的,影響姐夫休息?!?/p>

        我停下腳步:“那我今天就……不走了吧?人大代表要休息,壁壘森嚴(yán)的,我別添亂了。”

        “看姐夫想哪兒去了。今天別說是您,誰來,我也不敢往那兩節(jié)軟臥上領(lǐng)啊,鐵路局早有命令。我是說車上原來的那節(jié)軟臥。”

        說話間,我們已上了軟臥車廂。臨拉開包廂的門,列車長又小聲對我說:“還有個特殊情況,這個包廂里已先坐進(jìn)一個人,是鐵路局的稽查。您進(jìn)去后只管坐,盡量少跟那人說話,我的意思您明白吧?”

        我點頭。我手上沒車票,她心知肚明。把我與稽查安排進(jìn)一個軟包,有點貓鼠同籠的意思,鐵路稽查可是專管無票乘車的,冤家路窄,狹路相逢了。

        我做夢都不會想到,軟包門打開,與我迎面相視的會是黃建國!我怔了怔,他也發(fā)了一下呆,隨即就起身撲過來,抓住我的手喊怎么會是你。我笑應(yīng)道,我也沒想到會是你呀。列車長見此情景,抿嘴一笑,掩上包廂門,走了。

        軟包里的空間本來就有限,門一關(guān),越發(fā)顯得烏煙瘴氣,原來茶幾上的不銹鋼垃圾盤里已按熄了兩個煙頭。全國列車早已實行禁煙,旅客實在忍不住,也只能去兩節(jié)車廂的接頭處去過君子之癮,敢堂而皇之坐在軟包里吞云吐霧的,可能也就是鐵路上的特權(quán)人物了。顯示著黃建國特權(quán)的還有茶幾上的兩聽啤酒,是青島易拉罐,還有兩個果盤,一盤荔枝,一盤五顏六色的果脯,都用保鮮膜罩著,還沒開封。

        我和黃建國已有半年多沒見了。我問:“聽說坐進(jìn)這包廂的是個稽查,沒進(jìn)門我先膽突突腿轉(zhuǎn)筋。你老兄的膽子可真夠肥的了,曬干了也足有窩瓜大?!?/p>

        黃建國做了個鬼臉,嘻嘻地壞笑,透著得意:“這撒謊,也得像你們寫文章,要做大做強,在頭版頭條登出來,那就沒人敢不信了?!?/p>

        我望著茶幾上的啤酒和果盤,問:“這是溜須你大稽查的吧?”

        黃建國拉過手提包,從里面摸出一瓶五糧液,說:“咱哥兒倆難得相逢,還是整這個。”

        我問:“你不嫌沉啊,出門還帶這個?”

        黃建國說:“怕夜里睡不著,臨睡前悶一口?!?/p>

        列車在夜的原野上疾行。我們以高挑的塑料瓶蓋做杯子,他一杯,我一杯,沒滋沒味地喝,說些不咸不淡的話,兩人都刻意地回避著一些話題并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就像鐵路上行下行的兩條線路,盡管讓人看著貼得很近,但兩列相向疾馳的列車擦身而過時,是絕不會有什么刮碰的。想到這一點,我心里生出很沉重的痛楚,昔日淘氣包同在火車上蹭車板賣雞蛋的少年,又在鄉(xiāng)村的同一口大鐵鍋里攪過馬勺的弟兄,彼此并沒有因為切身利害發(fā)生過任何沖突,兩顆心為什么就離得這么遠(yuǎn)了呢?

        黃建國說:“別這么喝了,沒意思。咱哥兒倆還是劃劃拳吧。我有最新潮的酒令?!?/p>

        也好,比劃上,吆喝起來了,心里就不必搜腸刮肚找話題或戒著小心防踩雷了。我裝作饒有興趣的樣子:“說說看。”

        黃建國比劃著說:“一中心啊,兩把抓呀,三要講呀……”

        “打住打住?!蔽壹泵χ浦梗伴T外聽去不嚴(yán)肅。還是來傳統(tǒng)的,哥兒倆好,六六順,輕車熟路,也上口?!?/p>

        我們開始劃拳,劃得挺認(rèn)真。在列車舒適的輕輕搖晃中,我只覺有一股酸酸熱熱的東西從心窩深處往上翻,先是漣漪后是浪潮,竟越來越?jīng)坝?。童年時坐在鐵路邊,青年時坐在農(nóng)家的熱炕頭,我們就這么劃過拳,如果時光能夠倒流那該多好。誰會想到人到中年,我們在軟臥包廂里重操此道,卻是借以打發(fā)尷尬與無聊呢!

        有人敲門。我起身打開,門外站著一位身著筆挺鐵路員工服的中年人,我特別注意了他頭上的大蓋帽,是三道紅杠。這紅杠杠有些像部隊軍官的肩章,不同級別的軍銜便有不同的杠和星。這么看,他肯定是有些來頭的大領(lǐng)導(dǎo),因為列車長的杠杠只是一道,我的夫人也不過兩道。而此時,列車長正站在三道杠的身后,神色顯得有些驚慌,還給我使了一個眼色。

        我主動出擊:“是不是聲音大了?請放心,我們注意?!?/p>

        三道杠行了舉手禮,表情嚴(yán)肅地說:“對不起,影響了二位先生休息。請出示一下車票好嗎?”

        原來是領(lǐng)導(dǎo)親自驗票。我將路風(fēng)監(jiān)督卡送到三道杠手上。那卡上蓋著鐵路局的鋼印,是路局宣傳部的朋友幫我辦的,名曰特邀路風(fēng)監(jiān)督員,據(jù)說聘請范圍極有限,因此到了車站和列車上,就充分享受到了遠(yuǎn)接近送的熱情。

        三道杠認(rèn)真看過監(jiān)督卡,還到我手上,再一次鄭重敬禮:“歡迎您對我們的工作多提寶貴意見?!蔽覄傄蜌鈨删涫裁?,沒想他又說,“可是,恕我冒昧,路風(fēng)監(jiān)督卡并不能代替有效乘車票據(jù),不知我還可以看看您的車票嗎?”

        這才是問題的要害!我的心緊了緊,丟人啦!站在三道杠身后的列車長急忙接話說:“這位先生上車前,已經(jīng)向我申明無票,并主動要求補票?!?/p>

        三道杠冷冷地說:“那為什么不抓緊派人過來補?還要領(lǐng)導(dǎo)親自去嗎?”

        列車長說:“車上眼下已無任何鋪位可補,這個包廂是預(yù)留,這位領(lǐng)導(dǎo)只是暫時在這里休息。至于怎么補票,要通過前方站后才能確定?!?/p>

        列車長嘛,百里挑一,久經(jīng)考驗,個個不缺阿慶嫂般的機(jī)敏。在家里,我就從來不敢跟我的夫人打嘴巴官司。

        三道杠再次將手伸向黃建國:“這位先生,您的票我可以看看嗎?”

        在我們對話的這一刻,黃建國一直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看熱鬧,還剝了荔枝往嘴里送,見問,便順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證件。我估計那便是稽查證,上面注著有效區(qū)間和時間,那區(qū)間極寬泛,幾乎可抵達(dá)大半個中國。有效時間一般情況下則為全年定期。黃建國有言在先,撒謊也要做大做強。他的這個稽查證是從哪里搞來的?是真是假?但愿別惹出禍來呀!

        三道杠看黃建國的證件比看我的還認(rèn)真,看完還審視地望了望黃建國,然后才恭恭敬敬地將證件呈還:“影響二位休息了,非常抱歉?!?/p>

        軟包門重又關(guān)嚴(yán)。我們一時都難重新?lián)炱饎澣染频呐d致。黃建國仰在行李上,撫著頭發(fā)嘟噥說:“操,生孩子不叫生孩子,下(嚇)人,嚇出我一腦袋頭發(fā)?!?/p>

        黃建國在鄉(xiāng)下比我多待了幾年,加上又娶了鄉(xiāng)間的媳婦,這些年葷葷素素的,張嘴就是疙疙瘩瘩的俗言俚語俏皮話,聽來倒也鮮活生動。

        我問:“你那個什么證是從哪兒搞的?”

        黃建國說:“我又沒有你那樣有能耐的太太,窮得就剩錢了,花錢唄。大街墻面上到處都有辦證的電話,只要肯出票子,進(jìn)聯(lián)合國大樓的證件都有人給你造?!?/p>

        我把玩著茶幾上的酒瓶,說:“這是何苦。不喝這五糧液,去大連你能坐兩個來回了?!?/p>

        黃建國哼了一聲:“大舌頭說話,肥(誰)也別說肥(誰)。你買車票也不是沒人給你報銷,又何苦讓人家小車長替你編白兒(東北話,撒謊)?也是今天火燒冰窖,該著。往常,只要一亮這證件,咱哥兒們絕對是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p>

        我苦笑笑說:“今天車上有人大代表,鐵路上自然加強了管理力度。”

        黃建國說:“那就是一腳踢出個屁來,正趕襠(當(dāng)兒)上,誰也別怪了?!?/p>

        應(yīng)該說,這是那天我和黃建國巧遇,交流得最知心的幾句話了,后來我甚至無數(shù)次揣想,那會不會是我們之間此生的最后一次交談呢?

        黃建國彎腰從鋪位下拉出一只拖箱,又塞進(jìn)我的鋪下,說:“一會兒我若是中途下車,拜托你把這個箱子帶上,先放在你家里,日后我去取。記住,千萬別給我老婆,也別跟她說?!?/p>

        我奇怪,問:“怎么抽冷子就想起了下車?”

        黃建國淡淡一笑,說:“也不是我想下,再說吧?!?/p>

        這話說得有點讓人犯迷糊,是誰讓他下車呢?

        列車減速,車身因過道岔在搖晃,進(jìn)站了。我拂開窗簾往外看,企盼這個站最好沒有手持軟臥票上車的旅客。包廂門篤篤響起,隨即就被從外面拉開。這次站在前面的不是三道杠,而是兩名威嚴(yán)的乘警,三道杠表情冷峻地站在門外。

        乘警冷硬地對黃建國指令:“請你收拾好東西,馬上隨我們下車。”

        黃建國故作鎮(zhèn)靜地問:“怎么個意思?”

        乘警說:“怎么個意思,你下車后去跟派出所說?!?/p>

        黃建國坐著不動:“總得有個理由吧?”

        乘警冷笑:“這你自己應(yīng)該清楚。”

        作為昔日的同學(xué)和朋友,此時我不能不說句話了:“如果認(rèn)為他的證件有問題,補票行不行?據(jù)我所知,他去大連確有急事,必要的話,還可以罰款嘛?!?/p>

        三道杠說:“這跟補票與罰款無關(guān)。事涉司法調(diào)查,現(xiàn)在我不好當(dāng)面向領(lǐng)導(dǎo)同志詳細(xì)匯報,請多諒解?!彼置嫦螯S建國催促道,“最好不要讓警察動用強制性手段,列車在本站停車時間不長?!?/p>

        黃建國扭頭看了我一眼,目光里透著無奈,然后往手提袋里塞東西。他起身往門外走時,又特意叮囑我:“剛才說的那個事,拜托了?!?/p>

        事后,列車長告訴我,那個三道杠是鐵路局的稽查,因有人大代表乘車,所以奉命隨乘。他先懷疑黃建國所持證件有假,又用手機(jī)請示路局稽查處的領(lǐng)導(dǎo)確認(rèn),才做出了將此人送交車站派出所的決定。之所以沒在停車前采取行動,主要是怕在執(zhí)行過程中出現(xiàn)意外,驚擾了人大代表休息。聽此一講,我搖頭嘆息,原來是假李鬼碰上了真李逵,那就真是火燒冰窖,該著啦!列車長問,姐夫好像跟他挺熟,什么關(guān)系呀?我掩飾說,老同學(xué),也是多年沒見,正巧碰上了。列車長想了想,放低聲音說,我跟稽查和乘警也是這么說,不然,人家還打算請您一塊下車接受調(diào)查呢。我堅決反對了,并給您打了保票。以后公安部門也許會找您取證,您有些心理準(zhǔn)備才好。

        我只有喟然長嘆。還說什么呢?

        大碗酒

        從大連回來,我讓妻子打聽到,黃建國被送交鐵路公安部門后,因認(rèn)罪態(tài)度較好,所持證件確是花錢買的,排除了參與偽造嫌疑,加之也沒有持證上車冒充執(zhí)法的證據(jù),便沒追究他的法律責(zé)任,只是罰了他一筆款,并送到鐵路上的一家采石場勞動教養(yǎng),時間是半個月。那些日子,我?guī)状蜗肴ゲ墒瘓隹赐?,但左思右想始終沒去。那種場合,建國又是那種身份,見面難免難堪,好在時間不長,等等吧。

        算計著到了黃建國結(jié)束勞教的日子,我借了一輛車,特意帶了一瓶白酒和燒雞熏豬蹄,肚里還裝了一火車撫慰他的話,專程去接他??傻搅瞬墒瘓霾胖?,黃建國只在那里待了幾天,就走了。理由極簡單,他看采石場輸送石碴的設(shè)備太陳舊落后,主動出資捐買了一臺新的。這是實打?qū)嵉牧⒐Ρ憩F(xiàn),提前結(jié)束勞教,勞教所有這個權(quán)力。我當(dāng)即給他家打去電話,問建國是否回到了家里,于金霞大驚,竟連建國被教養(yǎng)的事都一無所知,還說他既出來了,怎么連個信兒都不告訴家里一聲?他不要我可以,可閨女兒子是親生的,他也一甩手都不要了呀?

        黃建國的拖箱在我手里,他說要來取的,我只好等。但黃建國從此如黃鶴一別,杳無音信。我無數(shù)次打過他的手機(jī),里面都說對方關(guān)機(jī),但沒說這個號碼已取消,這很意味深長。我甚至想過專程去大連,到泡崖小區(qū)找找看,但前思后想還是作罷了。

        兩三個月過去了,黃建國仍是沒有消息。這期間,市里有家大型企業(yè)組團(tuán)去歐洲考察并簽訂合作項目,因此前我多次采訪報道過這家企業(yè),出于答謝,也考慮對這次活動的后續(xù)報道,總經(jīng)理便把我的名字也納入了隨團(tuán)名單。活了半輩子,我還從沒走出過國門呢,這個機(jī)會可說是千載難逢。我興奮著,拿了簽證申請去找社長簽字,可社長遲遲不肯動筆,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說以后還有機(jī)會,這次就派別人去吧。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這事不用報社花一分錢,我多年不休假,時間上單位也欠著我呢,要論工作態(tài)度和人際關(guān)系,不敢說在報社無可挑剔,但總算沒有什么大的過失吧。這是怎么了?我一次次去找社長,單位說不通,就去他家里,甚至手上還提了些禮品,可社長仍是嘻嘻哈哈的老一套。要求交付出國護(hù)照的時日已在一天天逼近,我再也忍受不住,都立眼跟社長拍了桌子。社長被逼無奈,總算說出一句話:“并不是我的這支筆如何管用,就是我簽了字,公安局那邊也不會給你辦呀。”

        我傻了,聽出了弦外之音,我這是被納入了公安局的內(nèi)控名單啊!這問題可嚴(yán)重了,比讓不讓我出國隨團(tuán)采訪嚴(yán)重百倍千倍!若不趕快把事情搞清楚,誰知這口黑鍋我還得背多久?我通過朋友,一直找到市公安局局長,我的目的只有一個,按電影《秋菊打官司》里的話說,就是一定要討個說法。

        那天,公安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親自跟我談話,坐在他旁邊的竟然還有緝毒大隊長,這個人物和這種身份更讓我吃驚。

        副局長說:“你向局里申訴的情況,局領(lǐng)導(dǎo)很重視。我們今天既找你,那就開門見山,實話實說。市局緝毒大隊近幾個月在偵破一個案子,嫌疑人外號叫黃眼兒,本名黃建國。據(jù)我們所知,他跟你以前是老同學(xué),還是個來往比較密切的朋友,而且在被送鐵路采石場勞動教養(yǎng)之前,他跟外界近距離接觸的最后一個人也是你。再具體點說,在他沒被送去勞教之前,并沒進(jìn)入我們警方的視線,待南方警方請我們協(xié)助捕捉這個人時,他已經(jīng)提前出了教養(yǎng)所,此后就石沉大海,下落不明。據(jù)我們所知,這個人腦子很靈,警惕性很高,據(jù)有相當(dāng)強的反偵察能力,所以一進(jìn)勞教所,他就不惜花錢,以贊助的名義取得管教人員好感,得以提前逃脫。你去采石場接他,理所當(dāng)然受到警方的懷疑,并希望能從你這里獲得他的線索。事到如今,我們也不必再瞞你,這幾個月,你一直處于我們警方的嚴(yán)密監(jiān)視之下。通訊工具也處于我們警方的監(jiān)聽狀態(tài)之下。但現(xiàn)在,我們也可以明確告訴你,經(jīng)過多方調(diào)查和了解,公安機(jī)關(guān)已確信你和黃建國僅僅是同學(xué)和朋友關(guān)系,沒有介入或者說沒有主觀故意介入販毒犯罪活動。我們不同意你辦理簽證出國,完全是出于案件偵破的考慮,希望你能理解,也希望你能協(xié)助公安機(jī)關(guān),盡快將犯罪嫌疑人抓捕歸案,你有這個責(zé)任和義務(wù),我們也相信你有這個覺悟?!?/p>

        我從副局長面前的煙盒里摳出一支煙,點燃,一口接一口地吸起來。我平時很少抽煙,但心緒難平時,還是覺出了抽煙鎮(zhèn)靜的好處。黃建國,你這個東西!少年時,你空手套白狼,用我手里的雞蛋換你口中的美味,那時你就讓我吃驚;青年時,你在漫荒野地的風(fēng)雨時撈回一個媳婦,你又讓我吃驚;人近中年,你為躲超生懲罰,跑到火車上將親生子當(dāng)遺棄兒抱回家,更讓我吃驚;而今天,你制造出的新事端徹底讓我瞠目結(jié)舌了。黃建國,你個姥姥的,你就耍你的小聰明,你作,這回你要作到頭了吧!你憑著對鐵路上的熟悉,機(jī)巧地躲開行李安全檢查,竟把列車當(dāng)成了你攜毒的工具;你知道鐵路稽查位雖不高權(quán)卻挺重,你還知軟臥車廂輕易不受檢查,你就弄張假稽查證坐進(jìn)軟臥包廂去;特別的超人之舉是你明明知道那趟列車坐著人大代表,是鐵路上的重點列車,你偏玩了個燈下黑,就好像當(dāng)知青時你迎著眾多軍管士兵故意大呼大嚷,裝成鐵路工作人員橫沖直撞。你的超群拔類的精明若是用在正地方,肯定是眾多同窗友人的驕傲,可你偏往邪道上耍,而且一次比一次用力狠重,這回你終于耍到懸崖邊上去了吧,販毒五十克便是殺頭死罪,鬼知道你是否還有勒馬回頭的余地呢?

        接下來便是我和緝毒大隊長的談話了,主要是他問,我答。大隊長問黃建國家人的情況,問和社會上哪些人交往,他常去的是哪些地方,我據(jù)我所知,秉實回答。大隊長還問到除了城里的這個家,黃建國是否在外地還有住處,我便將黃建國在大連的那處房子說出來。大隊長說,那處房子我們已經(jīng)做過調(diào)查,早在幾年前他就賣了。我心里感嘆,看來警方的工作做得真是很細(xì),我所回答的那些問題也許人家早就知曉了。

        大隊長突然又問:“不知黃建國是否寄放過你手中什么東西?”

        我立刻想起了那只拖箱,談話結(jié)束后就帶緝毒大隊長和兩位干警去了我家。那個拖箱用密碼鎖鎖著,放在書房里一直沒動。公安干警是行家,當(dāng)著我的面,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將鎖打開了。拖箱里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再就是一袋餅干,用塑料袋包著,還有兩袋薩琪瑪,印制精良的包裝袋還沒開封。大隊長拿起薩琪瑪?shù)嗔说?,指示干警打開。包裝袋很容易就撕開了,薩琪瑪表面還裹著一層玻璃紙,也是原裝狀態(tài)。干警用目光請示,大隊長點頭,那層玻璃紙也被撕掉,再將薩琪瑪掰開,真實的內(nèi)容便暴露在眾人面前,原來薩琪瑪被從里面挖出凹位,一個黃紙包正好藏在里面。大隊長說,這是海洛因,五百克,那一包薩琪瑪就不用打開了,帶回局里。

        我不再吃驚,心里的感覺只是恐懼。這是一千克毒品,足夠掉二十回腦袋的了,從我的家里起出去,而且是我從毒販黃建國手里接過來,一直存放在我的家里。黃建國,你口口聲聲是我哥們兒呢,你坑人不淺啊!

        大隊長看出了我的臉色不對,安慰說:“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們局長已明確說明,你沒有主觀故意,法律上是不會追究你的責(zé)任的。其實,這兩包東西,我們早料到黃建國會轉(zhuǎn)移到你手里。我們遲遲沒找你,就是想以此為釣餌,誘使黃建國回來自投羅網(wǎng)。至于今后你該怎么做,就不用我再多說了吧。”

        我問:“如果黃建國投案自首,有沒有可能免于死罪?”

        大隊長說:“但愿他能有立功表現(xiàn),法院量刑時應(yīng)該會有所考慮。”

        我恨黃建國。如果說數(shù)年前知曉了他撿孩子的真相,我心生的是怨氣,那這次就是恨,很恨,極恨!他萬不該在落入警方之前,將足以致人于罹難的罪證轉(zhuǎn)移藏匿到我手里。如果不是公安機(jī)關(guān)明察秋毫,我豈不是將長久地陷于難見盡頭的巨大黑洞之中?這一圈“劃拳”,他輸慘了,亡命天涯,有家難回,也把我灌得大醉,被蒙在鼓里懵懂暈眩。

        但是,我仍真誠盼望我的這位昔日的朋友不致因獲重罪命喪黃泉,哪怕被判個死緩。如此結(jié)局的前提眼下只有一個,黃建國趕快自首歸案,并戴罪立功,爭取法律的從寬處理。如果我能得知他的聯(lián)系方式或在歸案前見他一面,我一定在第一時間告訴他:自首,立功。

        于金霞又一次找到我。迎著探詢的目光,我知道她想問什么,只能以搖頭作答。我問,家里的生活會不會有什么問題?于金霞黯然地說,那倒沒有,他留下的錢,足夠我們娘兒幾個花的了。我只是想知道他的下落,哪怕打回家一個電話……

        全喝了

        我家附近有一條鐵路專用線,荒草蔓延,銹跡斑斑,直通一家化工廠,三兩天才有幾節(jié)油罐車被送進(jìn)或拉出。傍晚,我常和妻子去那條專用線上散步,或踏著枕木,或漫步道肩。那天,我看到兩個十多歲的小男孩各抱著一瓶啤酒,面對面騎坐在鋼軌上,正笨笨拙拙地劃拳唱令,不由站在那里呆住了。

        “哥倆好啊,三星照啊……五魁首啊,六六順啊……”

        一個婦女順著鐵道跑過來,遠(yuǎn)遠(yuǎn)地就喊就罵:“你個不著調(diào)的東西,屁大點兒就跟你爸學(xué)這個,你不怕火車開過來把你軋死呀……”

        兩個小男孩跳起身,飛逃而去,很快就沒了蹤影。而我則仍站在那里發(fā)呆,很久,很久……

        責(zé)任編輯 張競毅

        【作者簡介】孫春平,男,滿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江心無島》、《蟹之謠》、《阡陌風(fēng)》,中短篇小說集《路劫》、《老天有眼》、《怕羞的木頭》等,作品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東北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人民文學(xué)獎、小小說“金麻雀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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