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片子叫什么?
“《無水的綠洲》,第一次看它是高三時的一個傍晚,正好也在刮沙塵暴,一家小店的老板把那個超大屏幕的電視機搬到大街上,越來越多的人擠到那里,靜靜地看,默默地流淚。依然清晰地記得人群最中間坐著的那個乞丐,也是一樣的淚流滿面?!?/p>
哦,沙塵暴……沙塵暴……我的第一個回憶是聲音,沙子打在我牙齒上的聲音,非常細碎。我只要一開口說話,就能聽到這個聲音。
在那樣的風里根本站不穩(wěn),記得我主持那個節(jié)目時,搖搖晃晃地對著鏡頭說:“我目不視物,呼吸困難,而這就是民勤人的日常生活。”
我們在村長家吃飯,他家里所有的東西上都蓋著一層沙土。不再擦——擦了也沒用,他媳婦從外頭進來,端新燉的羊肉給我們吃,肥美極了,但是我們不敢喝水,太金貴。
“這兒的地下水連牛都不喝,也不能澆灌莊稼?!睅覀內デ叺睦洗迕裾f。
我嘗了一口,是堿味。
機井要打到地下300米,只有那里才有甜水——那是史前古水,形成于二疊紀、三疊紀,不可能再生,是人類最后的防線。
可是,這是一個叫做民勤綠洲的地方,這個石羊河沖積而成的地方,漢代時充沛的河水曾造就了僅次于青海湖的“潴野澤”。
就在50年前,我站的地方曾經是湖泊,“春天水邊蘆葦有一房高,全是黃花,滿湖野鳥?!?/p>
而今天,叫做“青土湖”的地方,只剩了無邊無際的鹽堿地。唯一能證明這曾是澤國的只有一些蘆葦和滿地的細小貝殼。
水呢?民勤的水去了哪?
治沙專家說:“上游武威、涼州的人口和耕地在五十年代暴漲數(shù)倍。再加上上游的十余座水庫,使這里的水量急劇減少。”
1958年,在青土湖上游約100公里處。民勤人開始修建紅崖山水庫。它的目的是減少蒸發(fā)和滲漏,保護水資源。不過,“亞洲第一沙漠水庫”的建成,最終直接導致了青土湖的消失,水庫成了石羊河的終端。
沒有了水,沙卷地而起。
紅色的騰格里沙漠與青色的巴丹吉林沙漠就在這里匯合,從東、西、北三面合圍民勤綠洲。
沙進人退,都走了。我們去的煌輝村房屋盡塌,已化為土,最后走的一家,據(jù)說是一個80多歲的老人,一個人住,最后實在一個人生活不下去了才走的。我站在他家門口,門沒鎖,用根粗木頭頂著。春節(jié)時候掛的對聯(lián)還很完整,橫批是“春回大地”。
這期節(jié)目收視率不高,“民勤離我們太遠了。”有人說。
是嗎?
如果民勤失陷,武威、金昌兩地會被沙漠埋葬,河西走廊也難逃消失的厄運。
而對于北京,沙塵暴就不是一年幾次,而將成為北方氣候的常態(tài)。
知道這一點并不難。但記住它不容易。就連作為記者的我,也幾乎忘記了報道過的民勤,雖然它曾狠狠地扯過我的心。
“這個節(jié)目今天依然在我的家鄉(xiāng)一遍又一遍地放著,它已經跟好與不好沒有關系了,它讓我們明白的是,我的家鄉(xiāng)和她所孕育的人民并不是一群卑微的生命,我們并沒有被遺忘,還有人如同自己一樣愛著這片土地?!?/p>
這是一個孩子寫的留言,她叫,我“柴靜姐姐”。
我想起在節(jié)目中我采訪的那個16歲的小女孩,她寡言,坐在田埂上,幾乎徒勞地在鹽堿地里插紅柳,用小缸子盛水一個小坑一個小坑地’澆水。
在這段留言的結尾,她寫道:“拼命地生活下去,還需要其他的理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