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先生在其《王安石傳》一書中,對北宋的改革家王安石可謂推崇備至。同樣身為改革家的梁先生說:“荊國王文公安石,其德量汪然若千頃之波;其氣節(jié)岳然若萬仞之壁;其學(xué)術(shù)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其所設(shè)之事功,適應(yīng)于時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傳諸今日,莫之能廢?!?/p>
當然,任公之言畢竟只是一家之言。王安石生前身后所受爭議之大,歷史上能出其右者可能不多。王安石主要是因變法而名留青史的,在當時和其后,對他變法的正誤得失就一直是政治家和史學(xué)家們爭論不休的話題。此外,其孤傲執(zhí)拗、剛愎自用的性格,無疑也是引起爭議的原因之一。認識王安石,了解王安石,為人為政均大有裨益。
屢次辭官
王安石,字介甫,號半山,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人。他出身于官宦之家,他的父親叫王益,當過員外郎,但去世得早。王益去世時,王安石19歲。
王安石父親去世后,家道也就中落了。好在王安石不僅天賦很高,而且安貧苦學(xué)。他從小就喜歡讀書,有過目便終身不忘的本事。寫起文章來很快,似乎不假思索的一般,文章既成,人們讀后總是贊嘆不已。王安石有一個朋友叫曾鞏,是個熱心人。他將王安石的文章拿去推薦給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歐陽修讀后也非常欣賞,并四處為他宣揚。宋仁宗慶歷二年御試進士。據(jù)說,王安石本該中狀元的,但其賦中有“孺子其朋”這樣的話,仁宗認為這話犯忌,不可以當狀元,于是判成了第四名。
王安石性格的孤傲與執(zhí)拗,很早就表現(xiàn)出來了。王安石成進士時,年方21歲,放為淮南判官。按當時的規(guī)矩,王安石在淮南判官任上任滿后,可以要求參加競選館職的考試。所謂館職,就是指在史館、昭文館、集賢館等處供職。當時有“國朝館閣之選,皆天下英俊”之說。一旦得到館職,馬上就成了名流。王安石任滿時不過二十六七歲,正是風華正茂之時,以他文章的名氣,若試館職豈有不中之理?這王安石就清高得很,偏偏就不去。他27歲時,調(diào)到鄞縣當縣太爺。那時,他的變法思想便現(xiàn)端倪并付之實施了。在鄞縣,他修筑堤堰,疏理陂塘,方便交通,尤其是在青黃不接之時將閑置在倉的官谷借給老百姓,讓老百姓秋后加息償還,這一做法于官于民都有好處。這些利民舉措,深受鄞縣地百姓歡迎。
當時的宰相叫文彥博,很欣賞王安石的。他向皇帝宋仁宗推薦王安石,說王安石這個人有本事又淡泊名利,應(yīng)該越級提拔重用,而且還說,越級提拔王安石,可以遏制官場上追名逐利的不良風氣。文宰相的推薦很管用,皇帝當即指示,安排王安石到集賢院做校理。對于一般人說來,有宰相這樣位高權(quán)重的人親自出面當后臺保舉,又由皇帝親自安排就任館職,等于是坐火箭一下子就飛進了“名流”的寶塔尖里,這無異于是天上掉下了大餡餅,燒香拜佛都求不來的好事。然而,王安石又拒絕了,不去。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見狀也摻和了進來,說王安石既然不愿到集賢院,就請皇帝讓他當個諫官吧。王安石居然也不買賬,借口祖母年紀大家中貧寒,推辭了。歐陽修熱心熱腸,見王安石不愿到京城上班,又給皇帝打報告,說王安石既是家貧,肯定需要朝廷的俸祿養(yǎng)家糊口,還是給他個官當才好?;噬喜杉{了這個意見,派王安石到常州去當了個知州。直到嘉祐三年,宋仁宗特召王安石出任度支判官,這是掌管全國財政的統(tǒng)計和支調(diào)的機關(guān),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職務(wù)符合了王安石的胃口,這一回,他欣然赴京上任了。來到京城后,他就搞了份《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亦即史家所稱的“萬言書”。在這份萬言書里,他系統(tǒng)地提出了他的變法主張。仁宗皇帝沒有采納他的意見。他當度支判官不久,就下令要他去集賢院上班。
調(diào)到集賢院去,王安石又不干了。用今天的眼光看去,王安石多次辭去館閣下達的任命,似乎有點作秀的味道。士大夫們見他一再不干可入名流的館職,以為他無意于仕途,很清高的,都恨不得能見上他一面。而王安石的這種態(tài)度,連朝廷都受影響,他越是推辭,朝廷就越想給他一個好差事,而且還越擔心他不干。到京的第二年,讓他同修起居注,他又反復(fù)推辭。閣門吏親自拿著任命書去給他,他干脆躲到了廁所里去。差官無奈,只好把任命書放在他的桌子上走人了事,不料他拿起任命書追了出來,就是不肯接受。他又給皇帝打報告推辭,如此折騰了八九回,才勉強接受了任命。皇帝就讓他當了個知制誥。這個官是宋沿唐制,負責為皇帝起草詔令,自然要文章寫得好的人才干得了。同時又讓他負責檢察在京的刑獄,至此,王安石才不再提辭官的事。
強力推行變法
王安石將他的變法理念付之于行動,是宋神宗上臺以后的事。宋仁宗當了40年皇帝,其間也有過像范仲淹、包拯這樣的名臣,然大廈將傾,獨木難支,總的說來,宋王朝的光景是每況愈下。宋神宗上臺時,兼并之風日盛,國家是越來越不景氣。宋神宗是二十來歲時上的臺,年青人,朝氣蓬勃,想有一番作為,但仁宗和英宗給他留下的老臣,都幫不了他什么忙。他身邊有個官員叫韓維,倒能給他一些好的建議。這韓維正是王安石的好朋友,他的建議只要一得到宋神宗的夸獎,他就會乘機舉薦王安石,說:這些意見都是我的朋友王安石說的。說得多了,宋神宗也就對王安石有了一個好的印象了。那時,王安石因母親過世而一直守喪在家,宋神宗便下了道命令要王安石進京來。
宋神宗熙寧元年四月,王安石奉召進京。王安石來到京城,神宗皇帝即召見他,問:治理國家,首先要抓些什么?王安石答:首先是要選擇治理國家的方法?;实塾謫?,向唐太宗學(xué)習(xí)可不可以呢?宋神宗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貞觀之治,是后來想有所作為的皇帝們向往的。不料王安石并不把貞觀之治十分放在眼里,回答說:何必學(xué)唐太宗呢?要學(xué)就學(xué)堯舜之道。堯舜之道,非常簡便、關(guān)鍵、容易,只是后來的人不能正確地理解,便以為高不可攀罷了。宋神宗很滿意王安石,第二年,就讓他當上了副宰相,參與執(zhí)政。王安石參與執(zhí)政時的朝廷,暮氣沉沉,有“生、老、病、死、苦”之說。生,指的是王安石。他得到神宗賞識,委以重任時,年方49,正當年富力強之時,他又決心一展平生大志,故謂之生;而當時的宰相曾公亮已年過70,遇到事情需要表態(tài)時就哼哼哈哈,到底是行還是不行沒有一個準信,故謂之老;另一宰相富弼,年65,三朝元老,見神宗重用王安石,他又不贊成王安石的變法思想,便干脆常常稱病不到朝廷上班,故謂之病;副宰相唐介,在王安石上任兩個月后便病死了,故謂之死;還有一個副宰相叫越抃,反對王安石變法但又知道反不了,于是常私下叫苦,故謂之苦。執(zhí)掌政權(quán)的中樞大臣除王安石外,竟然是老病死苦,王安石處境之難可想而知。他要推行變法,顯然不能依靠這些老、病、苦的人,于是,他大刀闊斧,該退的退,該上的上,經(jīng)過一番人事調(diào)整后,就在全國范圍內(nèi)轟轟烈烈地推行起他的變法來了。
王安石的變法,涉及到治理國家的方方面面,從宏觀上看,可以分為理財、強兵、育才三個方面。當時兼并之風日盛,青黃不接時大多數(shù)農(nóng)民遭受有錢人家的重利盤剝,大姓巨賈壟斷操縱市場,差役繁重不少人家因之傾家蕩產(chǎn),等等。王安石的變法,正是針對這些弊病進行的。如青苗法,就是當農(nóng)民在青黃不接時,由官家借錢給他們,秋收時還,年息二分。當時地方上設(shè)得有常平廣惠倉,豐年時買谷儲藏,荒年時平價出售。但荒年不常有,廣惠倉也就常有積壓,積壓久了,糧食霉變造成浪費。新法將廣惠倉的錢不再買谷積壓,而是借給農(nóng)民并收息,這樣做于國于民都是好事?,F(xiàn)在頗為時行的“農(nóng)貸”,是不是和這青苗法很相似呢?又如均輸法,就是將各地方對朝廷的上貢改為中央直接采購。地方上貢的貨物,不一定就是朝廷需要的,而且很多地方距京城路途遙遠,運到朝廷往往得不償失。新法是將這些東西就地集中賣掉,然后將錢給中央,中央則按需要就近采購。現(xiàn)在各機關(guān)采購,不正是這樣辦的嗎?又如市易法,就是為了打破大姓巨賈對市場的壟斷,王安石為此設(shè)置了“常平市易司”,賤時買進,貴時賣出,既可平衡物價,又為國家增加了收入。在強兵方面,制定了保甲法,即十家為一保,家有兩男以上的取一男為保丁,保丁發(fā)給武器,平時種地,戰(zhàn)時打仗。這個措施與裁兵法一道,寓兵于民,既節(jié)省了國家大量的軍費開支,又保證了國防需要。我們國家現(xiàn)在不也在大量裁兵的同時加強民兵建設(shè)嗎?在育才方面,王安石和他的弟子一道,對《詩經(jīng)》、《尚書》和《周禮》重新注釋,并以此為教材,改組太學(xué),擴大招生名額,變錄取只會吟詩作賦的人當官為錄用懂得經(jīng)世之術(shù)的人當官。公平地說,王安石變法的內(nèi)容,不僅對當時的弊病有著極強的針對性,誠如梁啟超先生所言:“往往傳諸今日,莫之能廢”。北宋時的王安石,其變法措施到了今天也有不少適用之處,由此可見,他的思想確實是非常超前的。
變法遇阻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币恍┑胤焦賳T現(xiàn)在玩的這套把戲,在我們國家看來是源遠流長。王安石也清楚這一點,他在針對當時時弊提出的各種變法中,就考慮到了這些新法在實施的過程中,會被一些基層官員篡改,因而在新法中加進了不少限制。比如青苗法,明明是規(guī)定在青黃不接之際確實是有困難的農(nóng)戶,在自愿的前提下向官府借貸,并明文規(guī)定地方官員不得“抑配”,就是說,地方官員不得為了搞政績工程或為了那二分利息而強迫老百姓借貸。又如均輸法,目的是由政府派出專門的官員,按國庫中的需要,就近去采購貨物,不再由地方直接上貢。反對變法的蘇東坡就指出,均輸法給了一些官員特權(quán),有人為了能把貨物賣給官府就會去行賄他們。價格由他們訂,他們?yōu)榱酥酗査侥乙矔褍r格抬得比老百姓的高。果然,再好的政策一落到貪臟枉法的一些地方官員那里,都會被曲解,被鉆空子,被利用。就如小平同志提出的改革開放的決策一樣,在讓祖國經(jīng)濟騰飛的同時,一些從骨子里就壞透了的大小官員,置法律于不顧,也置自家的身家性命于不顧,大鉆改革開放的空子,不顧一切地貪臟枉法,以至罷了那么多,判了那么多,殺了那么多,但還是有人不顧死活地繼續(xù)往貪臟枉法的地雷陣里跳。因而在改革開放之初,引起了一部份同志對改革開放是姓社還是姓資之類的疑問。同樣的情況,在王安石那里表現(xiàn)得更為激烈。他的變法在取得不少實際成效的同時,一些貪官污吏也大鉆變法的空子,貪臟枉法,中飽私囊,弄得一些地方的老百姓很不滿意,這就給反對變法的人們提供了口實,因而在王安石變法的整個過程中,反對變法之聲一直不絕于耳。
應(yīng)當說,王安石的時代,是一個群星璀璨的時代。在王安石稍前些時,有寫下千古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與王安石同時的,有居官70年,其中50年出將入相高風亮節(jié)的文彥博;有三朝元老,被范仲淹譽為有“王佐之才”的富弼;有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有幼時即以“司馬光砸缸”救人而聲名遠播的《資治通鑒》總編司馬光;有學(xué)富五車的大文豪蘇東坡及其父親和弟弟,等等。在歷史的長河中,這些人無不在閃爍著自己獨特的光芒。然而,除老臣范仲淹自已遭遇過改革的失敗,因而對王安石的評價是:“進者道之行,退者道之止”之外,其余上述那些各領(lǐng)風騷的人物,全都反對王安石的變法,并為此而結(jié)成了反對變法大聯(lián)盟。
司馬光認為王安石的變法好比是將一座還能住人的房子拆了重修,因此他在闡述他反對變法的理由時就說:治理天下,就好像房子壞了,那么就加以修理,房子不是壞到不能住人,就不需要動大手術(shù)改造。因為改造房子,必須有非常好的工匠和建筑材料才行。而目前,這兩樣條件我們都不具備。臺灣學(xué)者陳致平先生認為:王安石的變法主張,是純從立法的本身著想,而忽略了執(zhí)法時在技術(shù)上的問題和人事上的障礙;反對變法的人則從實際人事上的流弊著眼,不甚重視立法本身之善。因而變法者是偏重于理想而忽略現(xiàn)實,反對者則是重視現(xiàn)實而忽略理想。加之在變法的過程中,兩方面缺乏溝通,而王安石個性執(zhí)拗,不愿謀求人事上的諒解與妥協(xié)。陳先生的見解值得參考。王安石的個性確實影響到了他的變法。反對者中,文彥博、歐陽修等都大力推薦過王安石;蘇東坡、司馬光等和王安石都曾私交甚厚。但王安石只聽得進順耳的話,以至在反對變法之聲越來越大時,干脆提出不顧一切的“三不畏”,不僅將敢于對他講不同意見的朋友全推到了對立面,最后也失去了皇帝的支持,變法只有失敗。
品行高尚
王安石是個性格執(zhí)拗的人,但也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在正、野史中,有關(guān)他人品的記載不少。
王安石初到京城糾察刑獄時,遇到這么一個案子:有個少年有只斗鶉,他的朋友商要不成就趁其不備抱走了。這個少年追上去將抱走他斗鶉的人殺了。開封府判此人死罪。王安石就不同意,說:不經(jīng)本人同意拿人東西就是盜。少年追殺拿了他斗鶉的人就是捕盜,殺死盜賊是無罪的。顯然,即使以今天的法理來衡量,殺人者也是有罪的。大理寺復(fù)審時認為開封府是對的,皇帝就下命令赦免王安石判錯的罪,但要他到閣門去認個錯。不料王安石竟氣鼓鼓地說:我本來就沒有罪,硬是不去認錯。
包文正以鐵面無私著稱,是個正直的人。一日,他擺下酒席請了一些人來喝酒賞牡丹。包公舉杯勸人喝酒時,一些平時不喝酒的人,因?qū)Π次罚计鹕碛仓^皮喝下。勸到王安石時,他不喝就是不喝,一直到酒席散了,他硬是一口酒都沒有喝。包公不僅沒有生氣,反而以此了解了王安石是一個正直不屈的人。
王安石剛?cè)沃普a時,家人給他買了個妾。王安石問那婦人:你是哪家的人,為什么賣身呢?婦人答:我男人是個當兵的,因運送糧食時出了事,家產(chǎn)賠完了還不夠,只好將我賣了來償還。王安石聽后很同情,又問:我的夫人是用多少錢將你買來的?婦人答道:用了九十萬。王安石說這錢就算送你了,便叫他男人來把她領(lǐng)了回去,讓她夫婦團圓。
王安石有哮喘病,醫(yī)生說需用紫團山人參治,但這藥不好找。一天,有個叫薛師政的人從河?xùn)|回來,剛好帶有紫團人參,聽說王安石需要,就送了幾兩來。王安石不受。有人勸王安石說:你的毛病不用這個藥是治不好的。王安石一笑說:我從來就沒用過什么紫團人參,不也活到現(xiàn)在了嗎?硬是不接受。
王安石手下有個叫呂惠卿的人曾對王安石說:先生您臉上有黑斑,可用園荽洗去。王安石說,我是臉黑,不是黑斑。呂惠卿說:臉黑園荽也洗得去。不料王安石竟笑著說:老天爺要叫我的臉生得黑,園荽又能幫我什么忙呢?
有人拿了方硯臺去送王安石,王安石不要。那人說:這是方好硯,只要對著它呵口氣硯中就會有水。王安石笑對那人說:就是冒出一挑水來,又值得了幾個錢?堅決不受。
王安石的人品,就連反對他的人也稱贊有加。司馬光在寫給他的信里說:“介甫(王安石字介甫)固大賢,其失在于用心太過,自信太厚而已?!碧K東坡更是贊嘆王安石說“不知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這些在政見上尖銳對立的人們,互相如此尊重,對當今一些慣于臺上握手,臺下踢腳的政客們,是不是絕妙的諷刺呢?
(摘自《文史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