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牽動的早晨,當一輪紅日染滿漢江的時刻,位于漢江河邊的老河口濱江公園,垂柳搖曳,鳥語花香,游人如織。公園中央,一支古色古韻的“絲弦樂隊”正在激情飛揚地演奏著一首首古樸典雅的絲弦樂曲。頓時,江城舞動了,悠悠的琴聲,或染動了沉睡高樓的人們開窗探頭,洗耳恭聽;或引來南來北往的游人駐足觀看,留連忘返;或伴隨著晨練的人們揮劍弄棍,打球滑冰,聞琴起舞……
“絲弦樂隊”成為小城一道亮麗的藝苑風景線。
這個樂隊演奏的曲牌,就是被湖北省列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重點保護項目名錄的“老河口絲弦”。
提到“老河口絲弦”,人們不得不想到它的傳承人,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音樂家協(xié)會會員,老河口市群藝館退休干部余家冰—— 一個絲弦苦旅人。
童女結(jié)緣絲弦
余家冰,1944年春出生于湖北老河口市一個叫楊家巷的道子里。父母親都是教師,父親教音樂,吹拉彈唱樣樣都會,可以說是一個音樂世家。她自幼就對音樂有一種敏感和天賦。當她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認識了巷子的一個人,從那時起,她的責任就已經(jīng)被注定了將要與“絲弦”苦旅。
上世紀50年代初,在她所住的楊家巷南頭,居住著一位年過半百的老藝人。每到盛夏傍晚時分,那位老藝人就會在巷子里擺一方小桌,架一張古箏,戴一副眼鏡,端坐桌前,神情專注,叮叮咚咚地彈奏起來。雙手彈按、揉、吟自如,優(yōu)美的琴聲響起,左鄰右舍的街坊們,呼拉一下,傾巢而出,將涼床、靠椅、席墊擺滿了一街兩行。男人們抽著旱煙,喝著茶水;女人們搖著蒲扇;小孩們東跑西躥,嬉戲玩耍。一曲曲優(yōu)美的琴聲,滋潤著人們的心田,給炎熱的小巷帶來絲絲清爽,伴隨著人們進入夢鄉(xiāng)。老人繪出了街巷一景。與小巷悠閑樂哉的人們不同的一位小姑娘,她不呆在父母身邊享受親情,也不混際于小孩們的嬉鬧無常,而是經(jīng)常雙手背后站立在老人跟前,聽得入神。時間久了,老人偶然抬頭問道:“你喜歡?”小姑娘微笑地點點頭“喜歡!”忽然小姑娘從背后閃出了一支短笛,扭扭捏捏地和著老人的韻律,咿咿呀呀吹得像模像樣。老人驚奇道:“你怎么會吹我的曲子?”小姑娘說:“我住在巷子?xùn)|頭,父親叫余立志,從小教我學(xué)笛,我天天在這里聽,就會了你的曲子!”老人若有所思:“你就是余老師的姑娘!喜歡,我教你!”老人名叫王直夫,余家冰當時只有9歲。從此楊家巷又添了一景,老人的琴旁有了一位伴奏的乖巧小姑娘。
王直夫出生于中醫(yī)世家,是老河口乃至鄂西北一帶頗負盛譽的中醫(yī)外科醫(yī)師。然而他在音樂方面的造詣更令人驚嘆,不僅擅長三弦、古箏、琵琶、洞簫、二胡、嗩吶,而且熟悉很多民間小調(diào),尤其對絲弦音樂有創(chuàng)造性研究,在老河口民間音樂界有“奇人”和“魁首”之稱。在周邊縣市享有盛譽,是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湖北分會理事。
拜這樣的高人為師,是余家冰一大幸事。但拜師容易,學(xué)曲難。炎炎的盛夏,同伴們一放學(xué),就山呼海嘯般下河游泳,歡天喜地地去綠蔭下粘知了;瑞雪紛飛的世界,同伴們一溜煙地去滑冰,歡呼雀躍地堆雪人,她卻要跟隨老師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學(xué)指法,奏樂譜,唱曲調(diào)。夏天蚊蟲叮咬得奇癢,臉上身上布滿紅皰,也顧不得“美麗”;冬天手背凍得紅腫潰破,索性用棉布包裹,不下火線。平時上學(xué)路上,背著書包還在背曲背譜。雖然苦一點,但是兩人名為師徒,情同父女。在王先生的嚴格要求與指導(dǎo)下,余家冰進步很快。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余家冰基本學(xué)會了“老河口絲弦”的大部分曲牌。成為“老河口國樂研究社”的小骨干。
“文革”時期保護絲弦
“文革”前老河口絲弦,在王直夫的傳授普及下,從一個人演奏到傳授一批民間藝人合奏,從草臺班子到成立“國樂研究社”,從小巷鬧臺到代表襄陽地區(qū)參加湖北省業(yè)余文藝會演。演出中,王直夫的三弦、古箏的演奏使觀眾贊嘆不已。在現(xiàn)場的德國音樂家連聲說好,并要求向王先生學(xué)習絲弦音樂,經(jīng)省文化廳安排,王先生教授德國音樂家學(xué)習絲弦樂曲《打雁》《閨中怨》為時半月。當時,中南音專(武漢音樂學(xué)院前身)欲聘他出任該院國樂教授,王直夫思量再三,終因祖?zhèn)餍嗅t(yī),家訓(xùn)難違,婉言謝絕。至此,“老河口絲弦”已發(fā)展到了鼎盛時期。
突如其來的“文化大革命”,民間音樂被誣為封、資、修,不準練,更不準演奏。風雨欲來,國樂社的大多藝人受到?jīng)_擊,王直夫在醫(yī)學(xué)界的威望高沒受到遭遇,但對“國樂”的酷愛,讓他并沒有明哲保身。一天他把余家冰叫到屋里神秘地問道:“你害怕嗎?”余家冰望了望恩師那憂慮的面容,搖了搖頭:“老師不害怕,我也不害怕!”“好!一言為定!”繼而老師面露喜色又開始高談闊論:“絲弦是一天不練,別人不知自己知,兩天不練,觀眾不知行家知,長期不練,未來不知良心知呀!我們要對未來負責,就來它個‘絲弦地下行’?!?/p>
在那非常年月,余家冰和他的師傅常常將門關(guān)好,將窗簾拉上,繼續(xù)練習和整理絲弦曲牌,有時怕琴聲傳出去,他們就打手勢,傳口諭,師傅嘰里呱啦,學(xué)生心領(lǐng)神會,外人還當在說“醫(yī)書”呢!有時老師講不清音符,就蹬在地上用粉筆畫,起身時將其擦掉。余家冰一邊學(xué),一邊整理,記錄了三本厚重的資料,整理出100多個曲牌。
曲牌整理出來后,余家冰像接“紅燈”一樣,把資料轉(zhuǎn)移到家中。當時,她家住的是一間筒子房,一覽無余,她背著家人,也沒告知老師,將資料包好放在自家的頂棚上,下面糊上幾層報紙。隨著“斗爭”的形勢越來越嚴峻,她所在劇團同宿舍的一個女演員因同行告發(fā)唱詞帶政治性問題,不問青紅皂白,被批斗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加之自己又是“黑五類”家庭(父親1957年被劃成“右派”),隨時都有抄家的危險。她在尋找新的隱藏目標,一次到同學(xué)家玩,發(fā)現(xiàn)她家一間雜房,存放些亂木頭、舊家具,常年沒人進入,是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她又背著同學(xué),將“寶貝”放了進去,隔三差五借著與同學(xué)敘舊的晃子,守護資料。直到“文革”后,她將資料安全地轉(zhuǎn)移出來,這位同學(xué)還不知內(nèi)情。
與恩師賽跑搶救絲弦
改革開放后的1980年初,余家冰已調(diào)任老河口群藝館工作。此時,她對“老河口絲弦”及其他民間音樂的保護傳承有了新的認識:這些珍貴的民間音樂“遺產(chǎn)”,不能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中斷線,我理應(yīng)擔當這個歷史責任,抓緊時間將老師的東西保留下來!因為當時,王直夫老人已80歲高齡,身體不是很好了。俗話說:“人在藝在,人死藝亡?!庇嗉冶_始與時間賽跑,與恩師爭時間,搶救絲弦。
由于“文革”那特殊年代中整理的曲牌,都是一些隨學(xué)隨記的草稿,比較“零亂”,有的還停留在“口傳”上。余家冰與老師商議,要保留“絲弦”的原生態(tài)。面臨的問題是每個曲目涉及到的樂器達十種之多,而哪一種樂器應(yīng)該怎么演奏,只有王直夫知道,由于當時沒辦法組織一個樂隊來一邊演奏,一邊記錄。于是余家冰找了個錄音機,對每一個曲目,由她唱,王直夫則循著調(diào)兒,將每一種樂器的演奏方法示范給她看。就這樣,一個唱,一個邊錄邊記,然后整理成樂譜,再經(jīng)王直夫過目定稿。
那時,余家冰每天除了上班外,其余全部時間包括春節(jié)等節(jié)假日都是在老師家度過的。老師已年高體弱,很怕冷,他一年中有半年的時間需要烤火,人到冬天就不能下床,要躺在床上,手一天到晚都是僵的。冬天彈琴都要先用熱水把手熱兩三遍才能彈,拿不動琵琶,只好睡在床上彈,古箏、三弦要坐起來彈,他只能硬撐著。雖然余家冰心急如火,但還不能把老師累病了。老師彈一會兒琴,便讓他躺下來休息一會兒,休息的空當,老師就把“老河口絲弦”“國樂鑼鼓”等民間音樂的淵源沿革、傳承情況及演出趣事像講故事一樣講給她聽。她很用心地隨時把這些有價值的東西記錄下來。
后來,老師的身體每況愈下,不能起床了,余家冰就把錄音機放在床頭上,錄下他的談話,把已整理好的樂曲唱給他聽,請他校正。年長日久,余家冰的身體也有挺不住的時候。有一次她發(fā)燒,渾身打戰(zhàn),睡在床上起不來,但一想到中午要到王老師家錄音,就一躍而起,挎上錄音機到了王老師家。在嚴寒的冬夜手腳凍僵,站起來跺跺腳,搓搓手,活動之后又坐下來,繼續(xù)記譜、整理,手、腳都生了凍瘡。同行們說她太辛苦了,她說:看著桌上放著一疊疊自己整理好的曲牌時,心里感到美滋滋甜絲絲的。
“絲弦”的整理過程中,每一首曲牌都要經(jīng)過三道工序,才能合成。王老師唱的曲牌是古老的工尺譜。余家冰錄下后,夜深人靜時,又對著錄音機反復(fù)播放,把它翻成簡譜,有的曲牌往往需要一個月才能錄制完整。當時余家冰的一雙兒女還小,經(jīng)常在家嬉鬧。晚上她要聽錄音做記錄,需要安靜,丈夫就會帶著孩子出去玩耍,或哄孩子睡覺。現(xiàn)在談起來,她還對丈夫挺感動的!
就這樣,在王直夫老人去世前的兩年中,余家冰贏得了時間,把“老河口絲弦”原生態(tài)地保留了下來,王直夫也將他的音樂全部傳給了余家冰。
心血凝聚的絲弦“寶書”
在余家冰家中采訪,一架古色大氣的“神韻”古箏前擺放著一本書名叫《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湖北老河口分卷》的書,分卷中介紹到:老河口絲弦是民間藝人行藝和文人學(xué)士自娛的音樂,絲弦音樂興于河南省開封,其主要成分是汴梁(開封)小曲,現(xiàn)有的曲牌名稱如“坡下”“打棗桿”“銀扭絲”“疊斷橋”“劈破玉”等,皆屬明、清流傳于民間的小調(diào)曲牌。老河口絲弦屬汴梁小曲的分支,由河南傳入,距今有400多年歷史。老河口絲弦初為民間藝人、文人學(xué)士、商人及自由職業(yè)者以琴會友,自娛自樂的一種文化消遣方式,曲友們常在茶館、商行、客室、庭院彈唱、演奏以盡雅興。在當時絲弦應(yīng)屬封建大夫類的高雅藝術(shù)形式,后經(jīng)演變形成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樂種,且在民間流傳開來,至清末老河口絲弦演奏已成規(guī)模。湖北老河口是這一樂種很有影響、年代悠久、人才集中,并具有相對穩(wěn)定班社的地方,故稱“老河口絲弦”。
這本書的書名是手寫的,里面內(nèi)容也是手寫的。這書以手抄的方式“出版”了兩本,一本被武漢音樂學(xué)院收藏,一本被余家冰捧在手上。讀者只能到她家里看,不外借、不外傳,就連我這“寫手”也不敢越雷池一步。是的,這本書凝聚了余家冰40多年的絲弦心血,這是她與王直夫相遇相知,相教相學(xué),傳承研究,歷經(jīng)磨難精心撰寫的一部原生態(tài)“奇書”,還未正式出版,若是不翼而飛,那將是何等的殘忍!
這本“書”有50萬字,記載了老河口絲弦的全部曲牌演奏方法、歷史淵源、傳承情況、藝術(shù)特征等。對《思情》《思春》《思鄉(xiāng)》《閨中怨》《高山流水》《打雁》等曲目作了重點介紹。武漢音樂學(xué)院教授史新民看后感慨地說:“有了這本‘書’,老河口絲弦算是保住了?!?/p>
然而,由于經(jīng)濟原因,余家冰這本“書”一直未能付梓,這成了她最大的一個心病。不過,也有些熱愛文化的人暗中幫助她。襄樊市一位文化界老領(lǐng)導(dǎo)鄒演存同志,得知她寫出了那本“寶書”后,隱名寫信鼓勵她不要放棄,并寄了2000元錢資助出書,表達一個老文化工作者的心意。信中寫道:“所集乃你為傳承傳統(tǒng),保護遺產(chǎn)的千秋功業(yè),同時更體現(xiàn)了你的人生和社會價值,非常感佩,既有此偉舉,當助一臂之力,望能早日付梓……落款人:余力有限之人”。余家冰過意不去,她幾經(jīng)周折,才打聽到這位老文化人的姓名,要將錢退給老人,卻得到了老人的一頓責備!老人的精神,給了余家冰更大的信心和鼓勵,她已著手籌集資金,爭取早日出版這本“奇書”。湖北襄樊學(xué)院音樂系的教授們前來洽談,欲與她合作,共同打造“老河口絲弦”。
讓絲弦重放光芒
余家冰退休后,擔任著老河口音樂舞蹈家協(xié)會主席,但她傾注精力最多的還是絲弦。她說:“一坐在古箏前就會興奮起來!我要把這種興奮傳播給廣大藝友,使更多的市民得到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感染和熏陶,讓老河口絲弦重放光芒!”2006年在市委、市政府的支持下,她開始奔走于各文藝協(xié)會團體,挑選絲弦演奏員,演唱員。組建了原湯原水的21世紀“老河口絲弦演出隊”,她的一雙兒女也長大成才,帶頭打陣。她培訓(xùn)、演示,一板一眼地扣、一音一調(diào)地定音,手把手地教傳給隊員。經(jīng)過3個月的培訓(xùn)磨合,“老河口絲弦”開始走進街巷、公園、茶社、戲院演出,并參加漢江潮:老河口招商引資文藝晚會和全市宣傳系統(tǒng)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等大型演出,盛況空前。人們津津樂道:“國樂社又回來了!”“老河口絲弦”,40年后重返舞臺,仿佛像一位穿越了歷史時空的老人,向人們投射著濃郁的歷史文化氣息。武漢音樂學(xué)院專家劉正維教授看了新排的“演奏錄像帶”后,贊嘆道:“真是個好東西!”
相信不久的將來,余家冰和“老河口絲弦”一定會走出湖北,走向全國,奏響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