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里，歐陽中石已經(jīng)功成名就，他既是當(dāng)年學(xué)術(shù)與藝術(shù)界的文化名流，又是首都師范大學(xué)的一塊金字招牌。這話本也不錯。領(lǐng)軍人物，往往會成為某個領(lǐng)域里的精神圖騰和文化標(biāo)志，比如陳省身之于南開、之于數(shù)學(xué)，季羨林之于北大、之于文學(xué)。北師大懸掛兩塊校牌，一塊是毛主席親題，另一塊出自啟功手筆，這種局面只是因為書法精美絕倫嗎？其實，還有更深層的象征意義。沒有啟功參與的北師大正如沒有歐陽中石的首都師大，缺少一段風(fēng)致、一重光彩。

“生于魯，長于齊，壯游京師”。投考輔仁，付梓北大，一介書生闖天涯。

自稱“不務(wù)正業(yè)，無家可歸”。從吳玉如學(xué)書、師奚嘯伯學(xué)戲、向齊白石學(xué)畫。

他書名鼎盛，從不辦書展，從不任評委，“教書匠”兼做書法家。

他投身教育，嘗言“少無大志，見異思遷”。白發(fā)京師，癡心不改，堪稱桃李滿天下。

倔老頭兒

京劇“四大須生”之一奚嘯伯，客居河北，老死石門。石家莊，是名副其實的“奚派”大本營。作為奚嘯伯的入室弟子、得意門生，歐陽中石對河北總是一往情深。

有人問我：“寫字，與國計民生毫無關(guān)系，不談也罷。外界稱我是書法家，請問‘書法家’是什么職業(yè)、什么頭銜呢？我的本職是大學(xué)老師、‘教書匠’，既不賣字，也不賣唱?！?/p>

河北幾位書法家是歐陽中石的學(xué)生，臨來北京，他們向我介紹：“先生酷愛京劇，崇拜奚嘯伯。一提這個，他就高興了。”等到見到中石先生我撇開書法談京劇，歐陽中石立刻喜上眉梢?；蛟S，他對石家莊來的記者頗有幾分“愛屋及烏”的感情。

提起恩師，歐陽中石感慨萬千，他輕輕搖了搖頭，對我說：“1948年，奚先生曾有意讓我下海，可惜，我很自卑，總覺得自己沒那個資格。猶豫了一段日子，我就考進了輔仁，下海的事就擱下了。不過，我與奚先生始終情同父子。從相識到永別，前后34年，我們每周必通兩封書信。抬頭，從不寫上款，落筆千言，直奔主題。先生是書法大家，每信都用小楷毛筆，洋洋灑灑，筆墨酣暢。能在紙上談文論藝，也算‘鴻雁傳情’吧?！睋?jù)說，奚嘯伯臨終還牽掛著這位心愛的弟子，桌上，攤著一封沒寫完的書信。

歐陽中石一談奚派就來了精氣神，他告訴我：“有奚先生這層特殊關(guān)系，石家莊人都清楚我是怎么回事兒，只要河北有請，我定當(dāng)盡力。說真的，我熱愛奚派，我和老師奚嘯伯的個頭兒、扮相、嗓音，甚至是藝術(shù)思路，無不相似。這也叫聲息相通，志趣相投?！鞭蓢[伯的公子奚延宏是“紅凈”名家，他生前曾親口向我談及歐陽師兄深厚的文化功底：“我父親的《范進中舉》并非一出傳統(tǒng)劇目，而是汪曾祺先生的手筆。為了磨一段臺詞幾句唱，歐陽師兄幫我父親，一點一點地扣?！?/p>

河北省藝校的張榮培，也是奚嘯伯的得意門生，他傾十年心血，教出了“奚派再傳弟子”張建國。他對我說：“歐陽師兄并不是奚派的頂門大弟子，此前，老師收過一位相當(dāng)不錯的學(xué)生，可惜，造物忌才，人早就不在了?！睆垬s培對歐陽師兄略有一點遺憾，沒有正式下海，直接影響到他身上的功夫。

人稱歐陽中石與奚嘯伯亦師亦友，他本人卻極力反對。他恪守“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古訓(xùn)。1979年，奚嘯伯去世兩周年，糾纏多年的冤案終于昭雪。歐陽中石泣不成聲，提筆寫下了24個字：“視徒如子，愧我無才，空負雨露。尊師若父，枉自有心，奈何風(fēng)霜?！痹鴰缀螘r，魚雁傳書，長夜筆談。如今，日子好過了，無需再提心吊膽地生活，那個紙上傳情的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談得興起，歐陽中石便從里屋取出兩盤盒帶相贈——新錄制的《中石唱念自娛》，其中26段唱腔、道白，都是奚嘯伯“補壁”。他說：“只要老師有音像傳世，我絕不再唱，唯恐辱沒了先生?！笨删Y細選，仍有疏漏。奚嘯伯留下資料的一段，還是被他收進了盒帶里。歐陽中石誠惶誠恐，表示“百年之后，我要向恩師謝罪”。

他曾動情地告訴我：“奚嘯伯先生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是他老不稱職的弟子。舊社會，戲曲名角的門戶之見非常嚴(yán)重，對心愛的門徒往往也留一手，也就是說，傳授技藝的時候，打幾個折扣，圈里人都知道‘問十不答一’。什么意思呢？唯恐年輕人搶了自己的飯碗。奚先生完全不是這樣，他恨不得把‘噗噗’亂跳的心掏給學(xué)生，你問一句，他回答幾十句、上百句，甚至能掰開揉碎講解一出大戲。最令人崇敬的是，奚先生沒有前輩師長的架子，他心甘情愿地跑到學(xué)生身邊，細聲細氣地商量，這句唱怎么甩腔、那句詞如何趕轍——這才是大師風(fēng)范啊。”

在外人眼里，歐陽中石的“弟子之禮”或許過于謙恭，他卻目光炯炯地望著我，固執(zhí)地說：“年輕人可以不理解，但尊師重教，是我做人的原則?！焙鋈幌氲疥愐　?927年，絕望的王國維投昆明湖自盡，中國文化界驚駭不已。陳寅恪在王國維靈前鄭重其事地行三拜九叩大禮，這種超常的舉動，看似泥古不化，其實，拜叩之間充盈著緬懷古風(fēng)、追慕前賢的象征意義。

歐陽中石的一顰一笑也具有“象征意義”，他執(zhí)拗地維護著“師道尊嚴(yán)”，并愿把這種風(fēng)尚傳承下去。我所熟悉的書法家，凡自歐陽中石門下，無論長幼，只要提到老師的名諱，言必稱先生，那種恭敬的態(tài)度，絕無絲毫做作、半點偽裝。

腦筋不老

歐陽中石搬家了，一下遷入了首都師大的新高層。套內(nèi)隔了一扇防盜門，里間供家人飲食起居；外間是書房兼客廳。一壺新茶，兩壁古書，年逾七旬的歐陽先生，微笑著迎送絡(luò)繹不絕的客人。他不得不接待慕名求告、四方學(xué)者、新朋故友、新聞傳媒……他剛送走幾位訪客，便向我一攤手，道：“你都瞧見了，來來往往，應(yīng)接不暇。哪有空閑閱讀思考呢？”

你沒工夫思考，外界卻有成群結(jié)隊的問題請教。忽然，打進一個電話：某摩托艇比賽，敬請先生題字，以壯聲威。歐陽中石先是一愣，隨后婉言謝絕。想想也是，向人求字總要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摩托艇比賽關(guān)老先生什么事兒？他擺擺手，就像當(dāng)年冷不丁地接了化學(xué)課一樣，無可奈何。

其實，歐陽中石也有軟肋，比如，崇敬師長，懷念故鄉(xiāng)，親近媒體等等，只要拿出一個恰如其分的由頭，搬請他出山并非難事。我身邊的例子明擺著：奚嘯伯先生誕辰紀(jì)念活動、奚派名家演唱活動、名伶專著以及弟子書法作品集等出版活動，只要求到門上，往往是毫不猶豫，提筆便寫。

2000年，河北的《家庭百科報》創(chuàng)刊，他們想求一位全國知名的書法家題寫報頭，便請我聯(lián)系啟功和劉炳森兩位先生。我感覺不妥：啟功先生年老體衰，眼力不濟，只憑我這點泛泛之交，恐怕不行；劉炳森先生潤格太高，況且他的隸書，洋溢著匠氣味道，并不適合題寫報頭。我立刻推薦歐陽中石，這個人選，多方滿意。一個電話打進先生書房，他居然想都不想就答應(yīng)了。我喜出望外，敬請先生“開個價兒”，他卻連聲拒絕，又解釋說：“我不是賣字的，用不著收錢。如果你們能相中我的字，我就寫。”

當(dāng)今書家，不外乎三種人：一種，給錢就干；另一種，不給錢也干；還有一種，給錢都不干。當(dāng)錢變成某種藝術(shù)的前提，這個領(lǐng)域便淪為市井行當(dāng)，和引車賣漿者沒有任何區(qū)別。歐陽中石還為我列舉了京城幾位“著名書法家”，他說：“這些人以賣字鬻文為生，門首高懸‘潤格通告’。求他們的墨寶并不難，只要鈔票夠過就行?！?/p>

放下電話，隔了兩天，我便驅(qū)車直奔北京，短短一上午，就把《家庭百科報》的題字請回了石家莊。一年之后，《河北日報》文化周刊改版，歐陽中石又慷慨地題寫了“藝海觀潮”四個大字。只要喜歡，揮筆即來。師出無名，絕不遷就。這種爽快的性格、灑脫的脾氣，和啟功先生如出一轍，頗有魏晉時期的名士風(fēng)度。

在外人眼里，歐陽中石已經(jīng)功成名就，他既是當(dāng)年學(xué)術(shù)與藝術(shù)界的文化名流，又是首都師范大學(xué)的一塊金字招牌。這話本也不錯。領(lǐng)軍人物，往往會成為某個領(lǐng)域里的精神圖騰和文化標(biāo)志，比如陳省身之于南開、之于數(shù)學(xué)，季羨林之于北大、之于文學(xué)。北師大懸掛兩塊校牌，一塊是毛主席親題，另一塊出自啟功手筆，這種局面只是因為書法精美絕倫嗎？其實，還有更深層的象征意義。沒有啟功參與的北師大正如沒有歐陽中石的首都師大，缺少一段風(fēng)致、一重光彩。

盡管坊間屢有病詬，批評歐陽中石的書法“甜媚、俗艷、僵化、呆板”，他本人也不愿公開談?wù)摃?，甚至拒絕承認自己是“書法家”；但是，沒有他開創(chuàng)的書法文化教育學(xué)科，沒有這一學(xué)科的博士點和博士后教學(xué)點，首都師大就沒有今天的學(xué)術(shù)地位和社會聲望。

1981年，北京的春天來得格外早，碧空如洗，雪化冰消。金燦燦的迎春花，一叢叢地迎風(fēng)綻放。這一年，歐陽中石結(jié)束了28年的中學(xué)教師生涯，奉命調(diào)入當(dāng)時的北京師范學(xué)院。學(xué)校把“語文教改”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顯然，歐陽中石大顯身手的機會來了。四年之后，他主持的成人書法大專班如期開課，這在全國，可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教室里人頭攢動，歐陽中石坐在講臺上侃侃而談。毛筆一管，上下五千年。為他站腳助威的還有季羨林、金開誠、饒宗頤等名流碩儒。無疑，這是歐陽中石振臂云集的文脈和人氣。在這群文化前輩手上，一個嶄新的高教學(xué)科體系正一磚一瓦地筑成。

歐陽中石太熟悉這個領(lǐng)域了，他語重心長地告誡弟子：“從小我就知道，寫字是知識分子必須過的一道關(guān)，所有讀書人都得從此入門。現(xiàn)在看來，書法也是文化交流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處理得好，傳統(tǒng)文化就能順利發(fā)展，否則，就很難辦。眼下的印刷術(shù)和電腦，都代替不了書寫。我一直琢磨：電腦出來了，浩如煙海的古籍能夠輕而易舉地收錄到光盤里，查閱起來方便多了，恐怕，誰也不愿趴在桌子上鉆故紙堆；但寫出來和印出來的文字完全不是一回事。書法可以煥發(fā)‘文’與‘道’的光彩。手寫的文字，可以展示肅穆、莊嚴(yán)，也可以展示靈動、飄逸。這種神采只能用手煥發(fā)出來。書法，可以超越紙筆的局限，變成一宗活的東西來感染人。這種能力，其他技術(shù)手段無法取代。我覺得，書法教育是一門學(xué)問，也是一項事業(yè)，只有那種有敢于坐冷板凳思想的人才能做……”

聽出來了吧，虔誠的“殉道者”才有這種口吻。僅憑這一點，歐陽中石就堪稱“真正的學(xué)者”。他情愿把學(xué)生當(dāng)成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從不在公眾面前故弄玄虛、沽名釣譽。

河北省書法家協(xié)會有位副主席是歐陽中石的弟子，他說：“中石先生有個怪癖，從不出任各種書法賽事的評委，從不舉辦個人書法展覽。為什么呢？他有一套理論：‘一幅精品，至少要幾張平庸之作集體陪綁，這種賣一個、搭一群的做法，太不合算。終生自鑒吧，以免浪費別人時間，又讓自己出丑?！畎桑棵畎?！”

一根拐棍兒

中年時代，歐陽中石就遭遇過一次嚴(yán)重的車禍，為了挽救別人，他顧不上個人死活，結(jié)果，腿部受到重創(chuàng)，落下了明顯的傷殘。1976年，他又患嚴(yán)重的腦血栓，右側(cè)面部神經(jīng)癱瘓，雖說戴著老花鏡像正常人似的，其實，僅有一只眼睛保留了視力。歐陽中石在外人看來，穩(wěn)重瀟灑，談笑自若；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他總是側(cè)著頭、歪過半邊臉與人交流。手邊就是一部無繩電話，接聽很方便，一摁就行；往外撥打則須求助于人，他實在看不清楚。外出時，胳膊上懸掛一根拐杖，雖說還沒到步履維艱的份兒上，大概身邊有根棍兒，心里更踏實些。聽力也大不如前了，和人談話總要把一只手?jǐn)n到耳朵上。

奚嘯伯誕辰一百周年，河北舉辦了隆重的紀(jì)念活動，包括歐陽中石在內(nèi)的奚派傳人云集石家莊?；疖囌靖浇拇蟊妱≡?，是奚嘯伯生前經(jīng)常演出的地方，主辦方特意在此安排了一場奚派京劇藝術(shù)演唱會，那些老戲迷把整個劇院擠得水泄不通。壓軸大戲自然是歐陽中石，在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中，一個銀發(fā)白面、竹杖青衫的小老頭兒走上前臺。他說：“一站在這座舞臺，就想起了我的老師——奚嘯伯先生。我們聚在一起，就是為了緬懷他，把奚派藝術(shù)發(fā)揚光大……”那晚，他演唱的是奚派名段《洪羊洞》，一旁操琴的也是奚派弟子，著名電影演員王鐵成。當(dāng)時，我坐在前排記者席上，耳邊一片驚嘆之聲。有位觀眾愣裝“圈里人”，對朋友吹噓道：“中石先生，奚派正宗！天天唱，天天練，七十多歲了，眼不花耳不聾，身體倍兒棒……”

人，活到一定輩分、一定年齡，都將不可避免地變成青年一代手里的牌位、街頭巷尾虛幻的傳說。尤其不了解歷史的人，更愿意把別人的成就想象為一蹴而就、馬到成功。盡管他們也不相信自己的頭上會掉餡餅，偏偏以為別人盤中的餡餅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掌聲鮮花簇擁下的歐陽中石已經(jīng)演化為一段詩意的傳說：少年時代，有高僧引渡；青年時代，有大師傳缽；中年時代，有名家提攜；老來，自然要紅遍全中國。成就一位名家，哪有如此簡單？誰也不會想到他的貧窮落魄，他的摸爬滾打，以及他孤獨無助時的無奈。禰衡先生在京戲里空放大言：“有朝一日春雷動，得會風(fēng)云上九重”，前提：你必須是“龍”，起碼要具備龍的精神和潛質(zhì)。

三年前，我專程到歐陽中石寓所呈送自己出版的新書。這次，他心情開朗，面色白潤，還穿著一條淺色西褲。新居寬綽多了，原來朝西門坐，現(xiàn)在，迎門的書桌便可待茶。我見他坐在對面，攏起耳音高一聲、低一聲地說話，就猜到他的聽力明顯退化了，忙問：“您這種五官科的疾病，應(yīng)該全面檢查檢查，就沒有什么特效療法嗎？”他一笑，輕輕拍著桌角答道：“有！這種療法既簡單，又干脆。你想，渾身上下所有零件都老化了，拉到火葬場，回爐一燒，不就全解決了嗎……”說完，他仰面大笑，雙肩一抖一抖的，開心極了。

2006年夏天，中央電視臺《藝術(shù)人生》專訪歐陽中石。那位著名的男主持提了一個令人生厭的問題：據(jù)說，歐陽夫人總是深居簡出，即便賓客盈門，也不愿拋頭露面。只有熟悉的朋友來訪，她才禮節(jié)性地出來打個照面，隨后，返回內(nèi)室，請先生與客人詳談。《藝術(shù)人生》節(jié)目組拜訪，也是這種禮遇。夫人更愿意把歐陽中石推上風(fēng)光無限的前臺；她，更喜歡清凈。

據(jù)此，主持人情緒深沉地說：無論怎么勸說，“阿姨”還是沒到節(jié)目錄制的現(xiàn)場。歐陽先生，對著電視鏡頭，您有什么話想對阿姨說嗎？

大概，主持人以為，這種百試不爽的“煽情”手法，能勾引出一段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或者讓當(dāng)事人“淚灑胸懷”地“自白”一番。也難怪，中央電視臺是媒體老大，有世界性影響，在這個“臺口”“show”一回，天下聞名。有多少應(yīng)邀的藝術(shù)家?guī)侠掀藕⒆?、親戚朋友，為年輕時代遭受的一點委屈而哭天抹淚、唉聲嘆氣。好端端把自己變成了不化妝的演員，何苦呢？

顯然，歐陽中石不屑回答這種無聊的問題，主持人并不識趣，反而步步緊逼，仍舊追著問：“難道，您就不想跟阿姨說點什么嗎？”

“想！”歐陽中石點點頭，略一沉吟，又說：“有什么話，我們回家再說?！?/p>

“說什么呢？”

老頭兒話鋒一轉(zhuǎn)，破解了攻勢，他笑道：“我們說什么，您就甭管了?！?/p>

此話一出，現(xiàn)場哄堂大笑。主持人不得不尷尬地咧咧嘴，就此打住。看到這里，我拍案叫絕：不愧是大學(xué)者，不愧是大藝術(shù)家——實在是高！歐陽中石絕不可能往“煽情”的套子里鉆，也不可能任人導(dǎo)來導(dǎo)去。他是京劇舞臺上萬人矚目的明星，卻不肯做“現(xiàn)場秀”里的活道具——不入流俗、不戀虛名，這就是品位。

與他飄逸靈動的書法不同，生活中的歐陽中石樂于“藏鋒”，他不愿意批評任何人，甚至拒絕臧否年輕人。他總是以贊許、鼓勵款待別人，連一點皮里陽秋的態(tài)度都不肯暴露。

由此，想到老作家李國文。他二十幾歲，正是嶄露頭角的時候，不料，有位曾獲得過斯大林文學(xué)獎的前輩作家居然寫文章批判他的小說，結(jié)果，一劍封喉，李國文銷聲匿跡20年。當(dāng)時，他就發(fā)誓：“有朝一日，我要是能夠成為作家的話，一定要對年輕人寬容。如果能給青年作家?guī)鸵稽c忙，絕不吝惜力氣。允許年輕人東碰西碰，不一定都要當(dāng)媽媽的乖寶寶?！?/p>

歐陽中石造化不淺，每個階段都有名師引導(dǎo)、名家提攜。我想，他對外界的謹(jǐn)慎和褒獎，不屬于圓滑事故，確實出于本能的尊重。批評的聲音也有，指責(zé)歐陽中石已經(jīng)淪為只種玫瑰不摘刺的“好好先生”，文化與學(xué)術(shù)，不能沒有前輩慷慨的指教，所謂“果子藥”對這個時代的病癥百無一利。

在我的印象里，歐陽中石確有“不錯”“很好”的口頭語。憑門下弟子口述，他又是一位要言妙道、針針見血的嚴(yán)厲長者。天下名師，哪有一位只種玫瑰不摘刺的“好好先生”？其實，金剛怒目是佛，菩薩低眉也是佛。異曲同工，又何必強求呢？

歐陽中石最不喜歡“中庸”“鄉(xiāng)愿”這些評價，想必，他始終堅守著處世的風(fēng)格、做人的底線。或許，長者身上早已彌散的嗆人的煙火氣，“馬老奸，人老滑”，并不代表他們愿做八面玲瓏的“琉璃球”。倘若果真如此，中國的文化會徹底絕望。

啟功先生親口講過，一家出版社策劃陳垣文集，請他題字。啟功激動地說：“出版社有現(xiàn)成的詞兒，告訴我怎么寫；但是，對于恩師的文集，我沒有資格題簽，更不忍心提名點姓地寫。我在‘陳垣’兩字之后，加上了‘先生’，落款誠惶誠恐地注明：‘受業(yè)——啟功敬題’。這樣寫，我心里還舒服一點兒。”

作為輔仁時期的學(xué)生，歐陽中石完整地繼承了長者的“師道”，我見過他為奚嘯伯、張伯駒、季羨林、張岱年等人的題贈，均注明自己的晚輩身份，或書“敬題”，或?qū)憽般迨侄荨薄t恭極了。這就是有呼吸、有心跳的尊師重教。為什么有些年輕人格外招人喜愛？為什么成群的名流大家都愿傾囊而贈？絕不只靠祖上陰德與上天的安排，還須個人老老實實做人，扎扎實實用功。歐陽中石的過人之處可能是天分、可能是勤奮，其中最關(guān)鍵的，還是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