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重陽節(jié)，冷空氣明顯活躍起來。北方的氣溫，真是一天天往下降。我提醒大家，早晚出門要添加衣服，注意防寒保暖；特別是女同志，千萬不能只顧風度而不要溫度——傷風感冒是小患，危害身體是大事。當然，作為一個領導，光是嘴上關心群眾冷暖，而沒有實際行動可不行。孟姜女向我請幾天假，說要出趟遠門，給丈夫范喜良送去過冬的衣服。瞧人家，小夫妻一對，千山萬水情絲牽，知冷又知暖。我不單同意，而且還要給她提供方便。

這不，孟姜女把羽絨服、毛線衣、保暖褲、毛皮鞋等東西，裝在一個大旅行袋里，自己挎著一只小皮包，等候在村子口。等誰？我唄。頭晚約好的。今早六點鐘，悄悄地出發(fā)，不要聲張。瞧瞧，我這輛專車簇新的，性能好得不得了。開著這樣的車子，帶上孟姜女去給范喜良送寒衣，不是說笑話，而是為群眾辦點實事，解決些實際困難。不過，得讓她等會兒。在冷風中等，等得身子有點兒發(fā)抖，才好。因為這樣，見了我老豬，她心里才會充滿感激，渾身熱乎乎。

知道不，豬八戒扛釘耙，豬八戒啃西瓜，豬八戒背媳婦，說的就是鄙人。這些有趣事，恐怕連三歲孩子也聽說過。其實，那都是陳年舊事。翻一個人的老賬沒意思，對不？何況，我老豬早已下凡，變?yōu)榉踩艘粋€，從姓名到職業(yè)，從年齡到心理，從相貌到思想，都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

現(xiàn)在，大家都尊稱我為“朱副”。而我自己覺得，還是叫我老豬來得好聽。當然嘍，朱副，老豬，悉聽尊便。

大家知道，我們師兄弟仨，護送師父到西天取經(jīng)，一路上排除萬難，降妖伏魔，歷經(jīng)千辛萬苦，最終取回真經(jīng)，獲得了正果?；氐焦释林?，身懷正果的師父落居山門，搖身一變，變成一尊佛，靠著善男信女的一點心愿，過上安穩(wěn)舒適的日子，卻把我們拒之門外，不管不顧了。說句不該說的，在師父的心目中，在那個等級森嚴的佛門里，我們既無用武之地，又缺少被利用的價值。我們呢，三個勞苦功高的師兄弟，在一家小客棧里喝著茶，合計著過一過凡人的生活，嘗一嘗人間的味道，然后睡了一大覺。誰知，這一覺醒來，好家伙，世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而我們這種人，怎樣才能在這世上混飯吃呢？猴哥眼睛一眨，拍拍我的肩頭，說八戒，別發(fā)愁，容我老孫騰云駕霧，去看看天下的行情。眨眼工夫，猴哥便返回來，著陸于我們的面前，他說八戒，根據(jù)我老孫的觀察，眼下要想在人世間活得有滋有潤，惟有做官。全聽你的，猴哥，我說。問到沙弟，他沒意見。于是，猴哥代表我們師兄弟仨，向上頭打了份要求做官的報告。沒過多久，我們每人都接到一紙紅頭文件，分頭走馬上任，成了一方有權有勢的頭面人物。

話說回來，我老豬的官運最差。簡直是倒了邪霉。當上頭考察我的歷史時，不知哪個小人在背后使勁搗鬼，說我前往西天取經(jīng)的路上，品行不軌，生活作風有嚴重問題（從書本、電視上摘取大量證據(jù)），所以嘛，只讓我做一個比芝麻綠豆還小的官——副鎮(zhèn)長，分管幾個行政村、一個街道的計劃生育工作。不是吹，以我老豬的功績，起碼弄個市長、副省長的干干。沙弟都當上了廳長。猴哥的官位就更厲害了。官道不公，多么不公??！但你能同官道對抗嗎？老豬呀老豬，木已成舟，還是要瓶酒，叫個小姐來陪你多喝幾杯吧……

鬧過一陣子情緒，后來就想開了。官不論大小，都是為大伙兒服務。服務到家，大伙兒就會擁護你，愛戴你，給你傳播好名聲，就像人民公仆孔繁森。再說，我老豬的資歷擺在那兒，上頭給的待遇還不錯：工資按正局級發(fā)放，配備一輛桑塔納2000，供個人專用。隨遇而安，知足常樂，是本人的養(yǎng)生之道——心寬才能體胖，瞧，這奶油肚皮！就這樣，上班時日，我開著車子，到各個村子里去轉悠轉悠，摸摸育齡夫婦的計生情況，問問他們有什么困難。

因此，鄉(xiāng)親們夸我是為夫妻生活服務的好干部。

把孟姜女接上車，開上國道，順路拐進了加油站。路漫長，油可要加足。中東局勢緊張，油價又上漲了——幾乎是一天一個價。孟姜女像是故意逗我（沒準兒是真心話），說朱副，這油錢由我來掏吧。跟領導出門，還用得著你破費？笑話！我說，能報銷，連吃喝玩樂也能報。

重新上路，音樂回蕩于車廂里——放的恰好是那首《敢問路在何方》。蔣大為先生唱得豪情萬丈，歡天喜地，卻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更不知我老豬，護送師父去西天取經(jīng)，他騎著高頭白馬，我扛著大釘耙，一路上鞍前馬后，風霜雨雪，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心里吃了多少苦身上受了幾處傷。還常常遭到師父的訓斥，猴哥的捉弄?，F(xiàn)在，總算好了，敢問路在何方——方向盤掌握在自己的手上，身邊坐著孟姜女，她不停地剝紫葡萄、紅石榴給我吃（籽兒吐在她羞答答的掌心里）；吃得甜蜜溢出嘴角，她就從盒子里扯來噴香的面紙幫我輕輕一擦。要不是開著車，她還會給我揉揉脖頸、敲敲背脊。

新舊生活不好比，一比就比出苦與甜。

說心里話，現(xiàn)在我所接觸的女人不算少，但我還是比較喜歡孟姜女?？创耍依县i過去有個小毛?。阂灰娖恋木头该院?。比如去西天取經(jīng)的路上，碰到白骨精、蜘蛛精的化身，便人妖不分，總想與之來幾下，結果差點丟掉了小命。自從下凡當上了小官，我的腦子就清醒多了，眼光也大不一樣了。看人，尤其是女人，往往能透過表面看實質。拿身邊的孟姜女來說吧，她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村婦，長得并不出眾，但顯得很可愛。她的可愛之處在于才情。主要是文才好。我老豬過去愛美貌，現(xiàn)在愛才情。時代不同了，愛的東西也不同了——身為副鎮(zhèn)長，得與時俱進。

來鎮(zhèn)計生辦工作之前，孟姜女一直呆在村子里，既不到田間地頭干農(nóng)活，也不外出打工掙錢。我在走村串戶時聽說，她平時愛好看書，還經(jīng)常給鎮(zhèn)廣播站、縣里小報寫通訊報道。有一次，我到她家了解避孕的情況，喝著她泡來的茶水，聽她講話輕聲細語的，看她表情羞羞怯怯的，根本沒有料到，在不久的將來，這個小女子會有一份字寫得漂亮、文章做得絕妙的答卷展現(xiàn)于我的眼前。

經(jīng)過一段時期的下村摸底，我認為，計劃生育要抓的工作很多，又十分瑣碎。讓我為難的是，當著年輕村婦的面，有些事兒，一個男人不好問得過細。因此，經(jīng)鎮(zhèn)委會討論研究，決定在本鎮(zhèn)公開招聘一名已婚女計生員，來充當我的助手。這名計生員，通過考試，公平競爭，擇優(yōu)錄取。消息一經(jīng)傳出，應聘者（包括孟姜女）共有十八個?？荚囌n目由我設定，簡單得很——每人寫篇命題作文——誰是最可愛的人，范圍僅限于那四個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去西天取經(jīng)的人物。

孟姜女這樣寫道：唐僧這個人，看上去面善目慈，但一招一式娘娘腔十足，整個兒半陰半陽的，沒有一點男人的味兒，真像個太監(jiān)。孫悟空，智勇雙全，又赤膽忠心，但總覺得缺少些人情味，好像不食人間煙火，把他當做一個鐵哥們，或者好兄弟，倒蠻合適，也令人可親可敬。沙僧呢，老實巴交的，說話、手腳都不大靈巧，但為人做事誠實可靠，當個大管家是再好不過了。要說誰是最可愛的人，不就是那個豬八戒嗎？他怕吃苦，但懂得享受生活；他愛偷懶，但善于獻殷勤，又會疼女人；他有點兒自私，但心地善良，樂于助人；他小心眼不少，但待人真誠，善解人意……

我給這篇文章打了99分。經(jīng)鎮(zhèn)長審定，孟姜女在眾多的應聘者中脫穎而出，被聘為鎮(zhèn)計生員，成了我老豬的左臂右膀。在日常工作中，我抓大頭，她干小事——育齡夫婦在申請二胎時，必須向鎮(zhèn)計生辦交納一筆押金，等第二胎出生后，夫婦一方做了絕育手術，這押金方可歸還；出具計劃生育證明，每人收費兩元；還有開超生罰款單，發(fā)放人流補貼，等等。

進入縣城，我們下車填填肚皮、暖暖身子，便在路邊的早點攤上買了兩碗火熱的羊雜湯、四根剛出鍋的油條。羊雜湯味道好，孟姜女吃下一碗又要了一碗；我呢，一碗還有剩下，油條也只吃了大半根。過去我老豬的胃口大得嚇人——在高老莊當毛腳女婿時，一口氣能吞下一蒸籠白饅頭——貌似奶油肚皮，其實里面沒一點油水；現(xiàn)在當了小官，雖說肚皮還是原來的肚皮，但里頭油脂厚實，質量不可同日而語了。

吃飽之后，我們不急于上路，坐在早餐攤上，曬著太陽東拉西扯地聊了起來。

平常日子，我跟孟姜女雖不在一間屋里辦公，但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還是蠻多的。比如，下雨天，青壯年農(nóng)民兄弟大多歇工在家，我和孟姜女便挨家挨戶去宣講計劃生育政策和使用避孕套的好處，消除他們“多子多?！钡呐f觀念，灌輸“男女都一樣”的新思想。又比如，下班之后，孟姜女經(jīng)常到我的住所去給我熬小米粥、做泡菜——我老豬一般在家僅吃一頓晚飯，而且只愛吃這兩樣東西。你可別小瞧熬小米粥——人人都會，但熬出來的氣味、口感卻千差萬別。火候大小、水分多少、時間長短，都很有講究——我自己動手，總是弄得一塌糊涂。做泡菜，講究就更多了——我說都說不好。這兩樣吃的東西，心靈手巧的孟姜女做得怎樣，就無需我多說了。值得一提的是，有次正在給泡菜配料兒，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朱副，你選用大號還是中號？見我發(fā)愣，一時答不上來，她就嘻嘻笑著從砧板上捉起一根胡蘿卜，朝我不停地晃動；等我反應過來，我的臉色可能跟胡蘿卜一樣紅了。她的意思是，最近計生辦進來的一批避孕套都是超薄型的，如果我需要，她可以從中選兩盒適合我的留給我備用。為此，我明確告之，我老豬討厭用這玩意兒。嘿，你猜她怎么說？她說范喜良用避孕套可積極著哩，不過用的是小號。其實，她

進一步的意思，我老豬早就心知肚明。起初嘛，我倒有心與她共進晚餐，繼而共同沖澡，共享床上之樂（她的小背包里肯定有規(guī)格齊全的避孕套），但接下來，她一口一個范喜良，夸他如何吃苦耐勞勤儉節(jié)約，又如何體貼她疼愛她，對她幾乎是百依百順；她自己呢——不瞞我領導說，有時人在鎮(zhèn)委心在工地，恨不得天馬上黑下來，連人帶心投入丈夫的懷抱——面對這樣一對恩愛夫妻，最后我僅剩下喝熱粥吃泡菜的心情了，盡管性急喝不了熱粥。

即便如此，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照樣默默地喜歡著孟姜女，有機會照樣盡自己所能幫之排憂解難。這不，那天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向我哭訴，會做泥匠活的范喜良跟隨一個包工頭干了三年，工資總共被拖欠八個月，誰知那黑心的家伙在完成一個基建項目之前，攜工程款帶著老婆孩子逃得無蹤無影——范喜良的汗血錢向誰去要呀？令她傷心的還有，由于施工隊瀕臨解散，范喜良的飯碗也將丟掉了。

說實話，去向逃匿的包工頭追討八個月工錢，我老豬實在無能為力，要說幫范喜良找個新飯碗嘛，嘿嘿，這可不是吹?！媸桥e手之勞。于是，我一邊寬慰孟姜女，一邊掏出手機，給身在遠方的猴哥（人人尊稱為“侯總”，但我老豬不習慣）打了個電話……你曉得猴哥目前擔任著什么職務嗎？——“裝修萬里長城工程”總指揮，相當于部長！不過，手機里凈是亂七八糟的噪聲，聽不見猴哥那尖尖的嗓音。也難怪，以往每次和猴哥通電話，他總是說忙得不可開交——三天兩頭乘坐直升飛機去視察長城的裝修現(xiàn)場——眼下肯定是坐于飛機里，像老鷹一樣在萬里長城上盤來繞去，鳥瞰著成千上萬的民工往古老的城墻上貼一塊又一塊的白瓷磚。

我說，在白瓷磚的背面抹些水泥，粘貼于灰暗斑駁的城磚上——上下左右要平整，相互間的縫線不能太粗——對干過泥匠活的范喜良而言，再合適不過了。

眼明心細的孟姜女向我提示——朱副，你還沒跟人家通上話哩。言下之意，她對我老豬介紹的活兒抱有懷疑。那么好，再次撥打電話……嘿，這回和猴哥對上話了；猴哥說他不在直升飛機上，而是在一間音響效果不大好的KTV包房里，眼下恰好出來上衛(wèi)生間；他以為我對副鎮(zhèn)長一職老是心懷不滿，所以忙不迭地安慰我一番，還叫我沉住氣——小不忍則亂大謀，憑著共同去西天取經(jīng)的患難之情，他一定找恰當時機把我調上去，擔當“裝修萬里長城工程”的業(yè)務總監(jiān)，職權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僅次于他。我拍著肚皮大笑幾聲，隨后叫他先給我安排一個泥水匠，工錢不能太低；他說來一千個也沒問題，工錢嘛，裝修長城一律實行計件制——貼一塊瓷磚得兩角錢，多勞多得——出手快的人一天能掙七八十塊。

有關計件制，我請猴哥再說一遍——將手機貼近孟姜女的耳朵——聽清楚了嗎？聽得十分清楚！那好，我叫她自己拿主意。她只希望范喜良能按月拿到工錢，并且順順利利。

就這樣，幾天之后，范喜良背起簡單的行囊，帶著孟姜女的“希望”，上路去給萬里長城貼瓷磚了。

從早春到深秋，公路兩邊的景色變了又變，變成了清一色的灰黃。一成不變的只有灑在路上、照亮車窗的陽光。好天氣，能叫車子跑得快。孟姜女系著安全帶，蜷縮于座位上打瞌睡，像只可愛的乖乖貓。那幾個月，范喜良不曾回家一次，但每月風雨無阻地從長城腳下寄來一千二百塊，吸引了很多村民的目光；在孟姜女看來，他是個既能掙錢又會顧家的好丈夫，覺得自己很有臉面。讓她更有臉面的是，經(jīng)她牽線搭橋，村里村外先后有一百多個青壯勞力去投奔范喜良，為萬里長城的舊貌換新顏而貢獻自己的汗水和手藝——如此浩大的工程，不知要干到何年何日，人手多多益善——每人每月都往家里匯款千兒八百的——猴哥掌管的大工程，資金來源像不會中斷的長江之水，保證所有民工工資按月足額發(fā)放。這一來，鄉(xiāng)親們的日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過得好，村容村貌也有明顯好轉，小偷小摸基本絕跡；不過，我老豬更關注計劃生育的現(xiàn)狀——育齡婦女閑來無事，四人一桌打打小麻將，三五成群來鎮(zhèn)上逛逛超市、看看港臺錄像片——未發(fā)生一例人流或超生，真是令人欣慰。

當然，孟姜女飲水不忘掘井人，她發(fā)揮自己固有的文才，寫了篇題為《服務于新農(nóng)村建設的好干部》之報道，把我老豬的工作業(yè)績贊揚了一通，刊登在縣里的小報上。

鎮(zhèn)長看過之后一臉的不高興，是因為，縣長從這篇報道里看出我有猴哥這樣的一個大背景，便放出風聲，想急于調我去當縣長助理——協(xié)助他動員全縣閑散勞力去裝修萬里長城，那將是一項多么壯觀的奔小康之舉措??！只可惜，縣長大人，你的算盤打錯了。告訴你也無妨，我老豬是不會往縣城跑的；我老豬要是去充當這種像太監(jiān)一樣的“助理”，等于是自我抹殺去西天取經(jīng)的豐功偉績；我老豬要么當最小的“副”官，要么高升為僅小于猴哥的大官。再說——不宜公然嚷嚷，只能私下里透露，我在鎮(zhèn)上已坐穩(wěn)了屁股——鎮(zhèn)長有時也得看看我的臉色，目前擁有一個固定情人，兩個客串相好，雖沒有新娘但幾乎夜夜當新郎，進縣城去授人以柄，讓個別小人再向上頭打“生活作風有嚴重問題”的小報告？不可能嘍！我老豬吃一塹，長一智，在官道上也混出點經(jīng)驗來了——在這里天高皇帝遠，當官的彼此彼此，誰也不管誰——鎮(zhèn)長公開的相好就有四個。

所以說，過小日子還是在小鎮(zhèn)上好。

中午路過一座小鎮(zhèn)，我們停車隨便吃了點東西，然后抓緊時間跑路——路況好，車輛少，我開了120碼；照這樣的車速跑下去，傍晚之前準能到達溫泉賓館——看得清延綿起伏的萬里長城，距離范喜良他們的施工段也不遠了。那家三星級賓館直屬猴哥管轄，專供一撥又一撥來長城“指導工作”的各路人馬居?。ㄐ蓍e娛樂泡溫泉）；昨晚我一個電話給猴哥，接著猴哥一個電話打到賓館——一間集休息、會客、桑拿、泡沖浪溫泉于一體的多功能套房，就為我們預留好了。

對此，我和孟姜女的想法暫時不統(tǒng)一。她繞來繞去只說清一個理由——在范喜良的眼鼻底下，和我領導同住一房宿夜，自己心理上有些障礙；我毫不客氣地指出，她是在快見到丈夫之際故作羞怯，又不知好歹——和我老豬同住那種多功能套房，要說心理障礙，那是你見識太少——臨陣怯場了！未等她開口為自己辯護，我就封住了她的嘴巴——進入猴哥的地盤（差不多也是我老豬的地盤），就由不得你了。她只好和我商量，今晚先讓她與范喜良團聚，等到返鄉(xiāng)的路上，我們再找賓館好好呆一夜——多幾夜也沒事。

我懶得理她。

我打猴哥的手機，報告我們再個把鐘頭就可到溫泉賓館了。還是猴哥說得好，他說既然到了長城腳下，就不要著急，明天送寒衣給范喜良也不遲；今晚安安心心住下來，吃吃從舟山群島空運來的海鮮、喝喝原裝進口的葡萄酒，再把自己的身子蒸一蒸、泡一泡、松松筋骨——開一天車，夠辛苦了——我們明兒見面慢慢聊，夜里他就不來打攪我了。

知我者，猴哥也。

月亮很好，嘿，真是個男女團圓的夜晚。

不出所料，孟姜女的確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在餐廳里喝好吃飽，重又來到這間多功能套房，眼睛瞪得老大，分明是驚呆了——小木屋里熱氣騰騰，外邊寬大的池子上，溫泉像波浪那樣不斷地翻滾，而池里的水卻老是不多不少。我叫她先進小木屋蒸桑拿，然后到池子里泡溫泉，這樣消除長途奔波的疲勞很管用。你猜她怎么著？——衣服不脫干凈，進桑拿間不到兩分鐘，頭就暈了；進入池子泡溫泉，大概出于好奇，手在好幾個類似于龍頭開關的東西上胡觸亂摸——洗浴房里突然爆發(fā)狂風暴雨、飛砂走石般的聲響（卻不見音響設備），嚇得她哇哇直叫，大喊正蒸得痛快淋漓的我前去“解圍”。

我們并排沉浮于一浪又一浪涌過來的溫泉池里——她的衣服總算剝光了，兩條手臂在我的身上纏來繞去，弄得我下面很有感覺……屋里霧氣彌漫，使我想起自己被“美女”引誘到盤絲洞里的情景……那時，我老豬躺在泉水叮咚響的地上，全身讓蜘蛛絲纏繞得動彈不得，一個奶子不小的小“美女”還不停地撓我癢癢，逗我玩……老實說，要是師父不在一旁，解散我身上的蜘蛛絲，我是有興趣跟“她”玩一玩的……你可別笑我老豬好色——命都快保不住了，還想跟小“美女”來一腿，嘿嘿，告訴你一個秘密——當時端坐于石凳上的師父，在那個大“美女”的百般挑逗下，心也動了——證據(jù)是，下面那東西頂起了褲子——我躺于地上，側轉臉意外發(fā)現(xiàn)的……電視鏡頭沒對準師父的褲襠，只拍攝他的雙手和臉部——手持念珠，口誦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其實呀，手持念珠不假，但嘴上的喃喃自語，先是“悟空快來悟空快來”，后是“我快頂不住了我快頂不住了”——我老豬的大耳朵聽得清清楚楚（師父頂不住了，徒兒就可以上了）……只聽一陣轟鳴，隨之一道強光射進盤絲洞——猴哥朝大“美女”怒吼一聲：妖怪，吃我老孫一棒?。ㄍ硪徊?jīng)_進來不行嗎，猴哥？）怪不得孟姜女在那篇文章里說他“總覺得缺少些人情

味”。

其實，孟姜女是很有心計的，我后來才知道，她早在寫這篇命題作文時就暗暗地看上我了——巧的是，當時我老豬也看上了她。男有情，女有意，男女之間的事情就好辦了。這怎么說呢？緣分吧。不過，她真正成為我的固定情人，還是范喜良長期出門之后的事。是不是她故意通過我而打發(fā)他到長城上去打工呢？這就不好說了。心里裝著丈夫，眼睛盯著情人，也是一個年輕女人的常情嘛。我說她很有心計，指的是范喜良出遠門后，她了解我老豬“討厭用這玩意兒”，便去醫(yī)院給自己放了環(huán)；還有呀，那段時期，她在我面前閉口不提范喜良了；至于我和她是怎樣干私生活的，那是閨房秘事，不張揚為妙。

一男一女泡好溫泉，接下來的事就更有趣了……

要命的是，手機響個不?！旑I導的，任何時候都不能不接手機——猴哥說，范喜良想多掙錢，夜里趁著月色明亮，在一處烽火臺上貼瓷磚，不留神摔下來，斷氣了。

一個多月后，生活又恢復到一個多月前的樣子，我老豬才能較平靜地復述那樁飛來橫禍——簡要地說，孟姜女坐于山坡上，面對長城哭了一天，得到五萬撫恤金；次日，孟姜女又同樣去坐哭了一天，撫恤金提高到六萬；第三天，孟姜女還要去坐哭——寒風凄厲，不吃不喝，再哭一天還不哭死？我急忙去找猴哥說項，加四萬吧，十萬也不算多——現(xiàn)在煤礦死難家屬到手的都不止這個數(shù)；看在我的面上，猴哥答是答應了，但后面的話兒讓人聽了心寒：最多六萬，十萬史無前例，你絕不能對外宣揚——這里死人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你看看——

不看我也知道，一座大山坡上滿是土包子，埋葬著難以計數(shù)的民工；范喜良也將安葬在那里——孟姜女送來的寒衣都是新貨，正好給“他”更新?lián)Q舊，入土為安。

返回前夜，我在多功能套房里睡不著，起床走到窗前，遠遠望去，發(fā)現(xiàn)月亮缺了一只角，而月色中的萬里長城閃爍著迷人的幽光——是代代相傳的磷火嗎，一種用無盡的苦難來涂抹無數(shù)的白骨，鑲嵌于城墻而永不熄滅的磷火？

不管是不是，我老豬主意已定：以后無論猴哥怎樣召喚，堅決不來擔當“裝修萬里長城工程”業(yè)務總監(jiān)。明天，我將回到我屁股坐穩(wěn)的小鎮(zhèn)，帶著痛哭了兩天、拿到十萬撫恤金的孟姜女，去過喝小米粥、吃泡菜的小日子。

(責編：孔亞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