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我在簾帆布廠監(jiān)督勞動。這一天我輪到中班，上午在家。機關(guān)造反派突然派人來我家，通知我馬上去機關(guān)。

到了機關(guān)，兩個造反派頭頭在辦公室等我。我一進門，他們就問，你的兒子是不是叫陳鋼？

我說，是的。

問，他在哪里？

我說，在黑龍江農(nóng)場。

問，是不是鶴立河農(nóng)場？

我說，是的。

他們說，你兒子死掉了。

我一愣，說，你們胡說八道！罵人！

他們說，你兒子是死掉了。救火被燒死了。鶴立河農(nóng)場通知杭州知青辦，知青辦通知我們，要你馬上去處理后事。

我還反應(yīng)不過來，問，是真的？

他們說，是真的。救火燒死了。

他們的表情冷若冰霜?！八赖袅?、燒死了”如雷爆炸在我頭頂。我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咬緊牙關(guān)對自己說，不要倒下，不在他們面前掉眼淚。

他們繼續(xù)說，你馬上準備去黑龍江料理后事。知青辦會派人同你一起去。

前幾天我還收到孩子的信，從信上看，他思想進步，勞動積極。他青春年少風華正茂，怎么會突然死了呢？我不相信，不相信！我眼前一片模糊。

陳鋼這孩子原名叫彭勝利。陳鋼是他爸爸彭瑞林被錯劃成右派后改的。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我隨新四軍北撤去了山東解放區(qū)。1948年中央土改工作隊來到渤海區(qū)四地委，我調(diào)到這個工作隊。老彭是四地委書記兼軍分區(qū)政委，我與他認識、相愛、結(jié)婚。

土改工作隊有不少后來很出名的人。隊長是解放后第一任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徐冰；副隊長張群秋解放后擔任紡織工業(yè)部部長。康生老婆曹軼歐當組長，是我的頂頭上司。毛主席的大兒子毛岸英是另一組的普通隊員。毛岸英長得高高大大。開大會的時候大家到一起說說笑笑。毛岸英性格挺活潑的，工作隊的同志知道他是毛主席的兒子，沒覺得他有什么特別。大家都叫他小楊。

工作隊走后，我在當?shù)負梧l(xiāng)長，主要工作是支前。打淮海戰(zhàn)役時，獨輪車隊好幾里長，一支接一支，把軍糧軍鞋推往前線，沒有當兵的押送。被俘獲國民黨官兵見了，嘆道：共產(chǎn)黨一定會勝利。

一九四九年三月，老彭隨軍南下。已經(jīng)懷孕的我跟他一起走。到了蚌埠，部隊作渡江準備。到了四月，也就是渡江前夕，通知來了：女同志懷孕的一律不準過江。這時候，我懷孕有七個月，接到通知我便與留下來的同志一起發(fā)動群眾清除蚌埠滿地的糞便。

部隊過了長江勢如破竹。五月三日杭州解放。老彭跟部隊進了杭州。省委派他帶干部去接管溫州，到了溫州，那里干部已經(jīng)有安排了，他便帶了部分隨行干部去接管麗水，他是麗水解放后第一任地委書記。

老彭在麗水安頓下來后便派人把留在蚌埠的幾個孕婦接到杭州。我到杭州是六月份，身體已經(jīng)很不方便，但我沒閑著，整天挺著大肚子跑來跑去忙群眾工作，跑得肚子痛了，就跑到醫(yī)院里。醫(yī)院不大，在浣沙河邊上。這個地方現(xiàn)在拆得認不出來了。我估計就是以后的省婦保。

第一次生孩子，身邊沒有親人，我有點害怕。臨產(chǎn)了，我進了產(chǎn)房，護士慢聲細語地跟我講話，要我做深呼吸，手輕輕地撫摸肚子，告訴我不要怕，照她講的去做，生孩子不痛的。大城市醫(yī)生護士是經(jīng)過專門培養(yǎng)的，她耐心地講呀講，我就不緊張了?？焐?，護士轉(zhuǎn)身去拿東西。就這么一會兒，嬰兒頭就生出來了，是個男孩。很順利。那時是供給制，沒有工資，公家給保育費，我找了個保姆幫忙照顧坐月子的我和孩子。

九月份省委開會，老彭這才來到杭州。老彭看到了兒子，高興得不得了，取名“勝利”。我們一起去照相館拍了張照片。三十七歲才有兒子，老彭滿懷喜悅作了一首詩，提在相片背面：

勝利彌月有感

多年心頭愿，今日勝利來；

彌月精神滿，捧負重十斤。

出生何月日，舉國解放期；

但愿人長久，可威后生機！

會議結(jié)束，老彭帶我和勝利一起回麗水。

與老彭同時去杭州開會的溫州地區(qū)專員李鐵同志，坐船在甌江航行時遭遇土匪襲擊，他身負重傷，警衛(wèi)員壯烈犧牲。所以，路上我們倍加小心。到了金華，我們住在一間空屋子里，沒有床，大家在地上鋪稻草睡。我摟著勝利連衣裳都不敢脫。麗水地區(qū)山里山彎里彎，山上有國民黨散兵和土匪。老彭與隨行同志個個荷槍實彈，時刻準備戰(zhàn)斗。我抱著勝利坐在他們中間，很緊張呀。

麗水地委機關(guān)在一座四面透風的廟里辦公。我?guī)倮≡趶R的角落里。老彭和同志們在辦公室搭鋪，白天辦公晚上睡覺。我一邊帶勝利，一邊在地委機關(guān)從事宣傳工作。幾個月之后，我擔任麗水城關(guān)區(qū)副區(qū)長、區(qū)委書記。我?guī)е鴦倮≡趨^(qū)機關(guān)里。那時工作的主要任務(wù)是打土匪清除反革命。麗水是山區(qū)，老彭下去開展工作，沒有交通工具，全靠兩條腿，一出去就是半個月、一個月。一回來老彭就把勝利抱在懷里親了又親。看他開心的樣子，我渾身的勞累全消散了。

五一年初，老彭調(diào)任溫州地委書記。我跟著他到溫州。溫州條件比麗水好一些，但家屬還是不能同住。老彭白天辦公，晚上往往開會到很晚，他睡辦公室。我在溫州擔任市婦聯(lián)主任，也睡辦公室。保姆帶著勝利住在機關(guān)旁邊一間小房子里

五二年，老彭調(diào)任省委組織部副部長，我們一家人到了杭州。組織上安排我去省婦聯(lián)。那時候我真是激情燃燒，認為干革命應(yīng)該到最艱苦的第一線，主動要求去基層工作。便被派到杭州第一紗廠。我去工廠培養(yǎng)工人積極分子，發(fā)展黨員。公私合營后，我擔任這家廠的黨委書記。五五年杭江紗廠、長安織布廠合并，組建為杭州第一棉紡廠，我擔任了黨委副書記。

這段時間，我不僅工作很忙，肚皮也很忙，隔一年生一個孩子。老二生在溫州，是個女孩，叫“建設(shè)”。到杭州后生了老三、老四。老三叫“計劃”，是女孩；老四是兒子叫“生產(chǎn)”。那時提倡生孩子，孩子生得多是光榮媽媽。

我和老彭顧不上家，請了阿姨照看孩子照料家務(wù)。老彭是很喜歡孩子的，只要有時間在家里，他就抱孩子，逗孩子，嘻嘻哈哈的。他這個人，沒有孩子的時候就喜歡我，有了孩子喜歡全給孩子了。勝利是大兒子，當然特別喜歡。

一九五七年反“右”派運動來了。中共省委常委、省長沙文漢，省委常委、副省長楊思一被劃為“右派分子”。老彭當時擔任省委常委、省檢察長。省委主要領(lǐng)導(dǎo)一次一次找他談話，要他揭發(fā)沙文漢、楊思一。

老彭在第一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時期參加革命。一九三二年他被捕入獄。被捕后，老彭被鞭子抽打，襯衣布條嵌進肉里，手心被打開了花，受盡慘無人道的折磨，他就是不招供。在獄中，他多次發(fā)動絕食，有一次絕食長達七天，迫使獄方改善政治犯待遇。七七事變后，國共合作當局無條件釋放政治犯老彭才出獄。老彭是硬漢子，他的剛正不阿、嫉惡如仇是有名的。大家叫他“彭鐵頭”。

到杭州后，老彭先后擔任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省政府秘書長，由于工作關(guān)系，他與沙、楊很熟悉。他認為沙、楊領(lǐng)導(dǎo)水平高，尤其是沙文漢同志，他批評省委某些方面以黨代政、黨不管黨使政府工作不能正常運轉(zhuǎn)的情況確有存在。就算沙、楊提的意見有片面、不妥之處，也不能武斷地給他們扣上反黨的大帽子。老彭拒絕對沙、楊的揭發(fā)批判。他義正詞嚴地對那位領(lǐng)導(dǎo)人說，沙文漢、楊思一是老革命，對黨忠心耿耿。我從來沒有聽到他們有反黨言論。沙文漢理論水平高，作風民主，不像你這樣粗暴。

這下老彭闖了大禍。一時間大字報鋪天蓋地。提意見成了反黨罪證，連“鐵頭”的稱號也成了罪名，被說成“一向以斗爭性強、敢于開炮的‘鐵頭’英雄自居”。壓力大得不得了，可是，老彭這個“鐵頭” “鐵” 了心，就是不認錯，于是，被劃入“沙、楊、彭、孫”反黨集團，成了大右派，發(fā)配到蕭山湘湖農(nóng)場，后來又調(diào)到余杭茶場勞動。

老彭戴上“帽子”， 我們從北山路84號副省級以上干部住的大院搬到擁擠的小墻門里，老彭沒有抱怨，沒有唉聲嘆氣，他堅定地認為他的所作所為沒有錯，總有一天黨和人民會還他一個清白。我也認為老彭沒有問題，告訴孩子們爸爸是被冤枉的。

老彭每個月從農(nóng)場回來一趟。那時，供應(yīng)非常緊張，每人每月憑票買幾兩肉。我們總是把肉票攢起來，等老彭回來一起吃。也許是我和老彭的言傳身教的結(jié)果，勝利和他的妹妹、弟弟同爸爸都很親，認為爸爸是好爸爸。他們的性格都挺開朗。

反“右”之后緊接著大躍進，我在杭棉廠忙得不可開交。我考慮老彭一個人在農(nóng)場孤孤單單，就讓保姆帶四個孩子去農(nóng)場。那年，勝利八歲，到了農(nóng)場，他上小學(xué)。農(nóng)場小學(xué)校條件很差，我不放心孩子在那里讀書。五九年，我又把孩子們帶回杭州，進了杭棉子弟學(xué)校讀書。

勝利這孩子很頑皮。讀書不用功，好奇心重，貪玩。 上學(xué)路上走著走著就去看熱鬧了，把上學(xué)給忘了。他看小人書入迷，有時作業(yè)都忘了做。他膽子很大，有一次從拱宸橋上跳下來，在臭烘烘的運河里游泳。這孩子雖然淘氣，但他是非分得清，不做壞事不搗亂，很大方，小朋友很多，很討人喜歡。

我成了大右派的臭老婆，先是黨委書記的職務(wù)擼了，當副廠長，到了六一年，副廠長也不讓我干了，調(diào)我到棉紡局降級當科長，我這個科長是徒有虛名的，內(nèi)部控制使用。報告不準聽，科長開會不通知我。

六四年搞四清，我是棉紡局的四清重點。他們幾次三番要我交代政治不清，要我跟大右派彭瑞林劃清界限。我說，我當初愛上彭瑞林是因為他革命，對敵斗爭堅決，不怕死……

這豈不成了為大右派評功擺好？那些人很惱火，便找岔子，說我請保姆是為了服侍右派。保姆被他們逼回農(nóng)村去了，我家務(wù)活忙不過來，只好帶孩子吃食堂。

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學(xué)校停課鬧革命，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勝利是大右派的兒子不準他串聯(lián)。勝利的脾氣像他爸，很硬，不信這個邪，一個人單槍匹馬跑了出去。跑到哪里家里不知道。我擔心，又不擔心。擔心的是，勝利還是孩子，冷呀熱呀他會照顧自己嗎？不擔心的是這孩子不會做壞事，他跑出去有他的道理。再說，那段時間家里很慘。我單位來抄家，余杭茶場來抄家。家被抄得亂七八糟。我被隔離審查，兒女不準見面。我根本顧不上孩子。勝利跑了，兩個女兒吃食堂飯將就過日子，小兒子才十來歲，托親戚幫忙，把他寄養(yǎng)到鄉(xiāng)下。

十一中造反派一次一次來找我，要我把陳鋼交出來。

后來收到勝利的信我才知道這孩子跑到北京，毛主席檢閱紅衛(wèi)兵的時候，他兩次接受檢閱。后來到全國各地串聯(lián)。再跑到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在那里勞動了八個月，每個月還掙三十元的工資。我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孩子膽子太大，喜的是這孩子有思想有獨立生活的能力。

勝利在外面闖了兩年，中央號召復(fù)課鬧革命，他才回來。

我被隔離審查了差不多一年以后，宣布我下放到簾帆布廠監(jiān)督勞動。小墻門里有一位棉紡局的科長，是造反派，他和他老婆把墻門里的人組織起來開我的批斗會，勒令我每天向毛主席請罪半個小時，再去掃地、打掃廁所。我上夜班回家，他們發(fā)動墻門里的小孩子往我家里扔石頭扔垃圾，到我家門口吵，不讓我睡覺。

勝利回來看到家里貼滿大字報，看到我下了班還要挖兩個小時防空洞，非常難過，主動拿掃帚掃天井。那時，我和老彭的工資都被扣了，只發(fā)生活費。每個月都是前吃后空。勝利對兩個妹妹說，我們青菜淡飯吃飽就行，不準向媽媽要零花錢。有一次下班回來我累得不行，思前想后心里非常難受，傷心地哭了。勝利安慰我說，媽媽，不要難過。爸爸的問題一定會解決的。爸爸的問題解決了，我們就會好起來。

一天，不知為什么事情，他與那個科長的女兒爭吵起來。她媽媽跑出來氣勢洶洶地罵勝利。勝利便與她吵。這下把她惹火了，大罵右派想翻天，右派的臭老婆臭兒子欺負她，叫來治安民兵抓勝利。大卡車開來了，我看苗頭不對，叫勝利趕快逃。勝利跑了。正巧這時候老彭回來了，我們兩口子被抓了起來。

民兵用黑布把我們的眼睛蒙上，押上大卡車。不知開了多少時候，我們被押進一個地方，黑布解開了，我一看，這個地方是福華絲織廠。民兵要我們交代兒子逃到哪里去了。我和老彭都說不知道。我和老彭被分開關(guān)押。后半夜，我聽到隔壁抽鞭子的聲音。在漆黑的夜里，聲音很響，啪！啪！啪！啪！

天亮了，我和老彭被放了出來。我牽掛勝利，沒有回家，到他的同學(xué)家去找。我一家一家去問，同學(xué)都說不知道。

我回到家，勝利已經(jīng)在家了。他躺在床上。夏天么，他穿著背心，身上一條條的血印清清楚楚。我一看就哭了。勝利說，媽媽不要哭，我不痛的，不要緊的。

原來，后半夜我聽到的聲音是打勝利的。勝利逃出后，肚子餓了，在小飯鋪吃飯。正好被棉紡局的造反派看到，他馬上報告民兵，勝利被抓進去打了一頓。勝利挨了打，那對造反派夫婦還不甘心，又叫民兵指揮部來人把勝利抓進去關(guān)了好幾天。

一九六九年，老三屆分配了。勝利被分配到富陽插隊。為了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勝利和建設(shè)報名支邊去黑龍江。建設(shè)被批準去黑龍江富錦插隊，三月份走了。勝利沒有被批準。學(xué)校造反派認為勝利是大右派的兒子，是要投蘇修的。勝利積極爭取，后來終于批準他去鶴立河農(nóng)場。在去鶴立河農(nóng)場的前一天，勝利特意趕到余杭茶場與爸爸道別。不料，老彭正在接受外調(diào)人員的調(diào)查，老彭身不由己，匆匆叮囑了勝利幾句，見面不過兩三分鐘。

五月二十四日我到南星橋閘口為勝利送行。勝利一再關(guān)照我保重身體?；疖囬_了，勝利笑著向我揮手。而此時，火車上的杭州知青和車下的送行親友哭得一塌糊涂……

勝利從小到大的形象在我腦子里過電影，淚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我的兩條腿是怎么拖著走的?；谢秀便弊叩郊?，老彭恰好也回來了。我看到老彭身體一軟，嚎啕大哭起來。

老彭也哭了。他是槍林彈雨中闖過的硬漢，打成右派都不哭，此時此刻泣不成聲。

哭了好一會兒，老彭擦了眼淚，安慰我道，救火犧牲是光榮的。

我倆強打精神，一起去杭州市知青辦，問明情況。

老彭提了個要求，他要求和我一起去黑龍江看兒子。

知青辦的同志說，你不能去。你是右派分子，沒有資格。

老彭說，我想最后見兒子一面。

他們斷然拒絕，說，不行！不行！

我不停地哭，眼淚嘩嘩地淌。

老彭勸我道，陳洪，你不要太難過，要正確對待這件事。勝利為救國家財產(chǎn)而死，是光榮的，有這樣的好兒子要自豪。你態(tài)度要端正，不要提什么要求。

回到家，我們考慮再三，又去了一趟知青辦，跟他們商量，要求讓我?guī)∨畠河媱澮黄鹑ァＫ麄兺饬?。接著，我趕緊去買火車票。為了省錢，我買硬座票，不敢提解決車票的要求。

知青辦派了一個人同我們一起去。我們坐硬座，他坐臥鋪。這個人三十多歲，他對我們沒有半句安慰的話。

二十六號下午我們從杭州城站出發(fā)，坐了三天兩夜火車到了佳木斯。農(nóng)場派大卡車來接我們。我們知道黑龍江很冷，我戴了大女兒的皮帽子，穿著老彭的舊皮大衣，坐在駕駛室里還是冷得受不了。

到了三分場。分場王主任接待我們。他先介紹情況，他說，陳鋼在農(nóng)場表現(xiàn)很好。豬舍的飼料間著火了，燒得很厲害，門進不去，陳鋼一馬當先，從窗口爬進去。水沒有，陳鋼第一個用雪悶火?？吹椒宽斂焖?，他叫道：你們趕快走！他旁邊的人就往外沖，腳還沒有跨出，房頂就塌了……

聞訊而來的知青一個一個圍著我，講陳鋼的英勇事跡，講他日常勞動學(xué)習生活的感人細節(jié)。

我的悲痛被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和知青們的熱情接待和衷心安慰沖淡了。我想，金訓(xùn)華為救生產(chǎn)隊一根被水沖走的木頭而犧牲，勝利為撲滅農(nóng)場豬舍的火而獻身，我的兒子跟金訓(xùn)華一樣光榮！

王主任帶我們?nèi)タ磩倮倪z體。停放遺體的屋子室溫零下二十幾攝氏度。勝利穿著黃棉襖蓋著黃棉被，戴著棉帽子棉手套，看不出燒傷的慘狀，倒像睡著了。

我哭著喊：勝利，勝利，媽媽來看你了！

計劃呼喊：哥哥！哥哥！哭著把白手帕蓋在哥哥臉上。

農(nóng)場希望盡快安葬。我說大女兒在富錦，已經(jīng)通知她往這里趕，等她到吧。

王主任等一再對我做工作，說蘇修蠢蠢欲動，邊疆形勢很緊張，早點安葬為好。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分場開追悼會。知青們冒著嚴寒從各分場趕來。會場正中掛著勝利的遺照。這張照片是勝利救火犧牲的前一天和同學(xué)一起去佳木斯看電影的時候照的。他穿著毛領(lǐng)棉大衣，戴棉帽子，看上去很精神，充滿青春活力。這張照片是他的同學(xué)專程到佳木斯取回放大的。勝利沒有看到過這張照片。

追悼會安排我發(fā)言。

我說，陳鋼是我的好兒子。他聽毛主席的號召，積極報名支邊。走之前，他爸爸叫他認真學(xué)習毛主席著作，要多用腦子思考問題，做事要細致，多想想，千萬不要魯莽、蠻干，不要打架，多做好事，干活要搶在前頭，要扎根邊疆，扎根農(nóng)場。他說，爸爸，你放心，我一定聽你的話，為你爭氣。我能吃苦，我的勞力是不弱的。蘇修要是打過來，我一定要求參軍，我決不會怕死的！他對我也是這么講，他這個人單純直率，待人熱忱，沒有一點虛假，他勇敢倔強，他心口如一，說到做到。我的兒子為搶救國家財產(chǎn)英勇犧牲了，我為他自豪！

追悼會后，勝利安葬在農(nóng)場果園。

杭州市知青辦派來的那個人一路上幾乎不說話。不僅僅是對我們冷淡，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在場、眾多知青在場，他也不聲不吭，臉部沒有表情，冷冰冰的。追悼會一結(jié)束，這個人就沒影了，什么時候回杭州我們不知道。

第二天，建設(shè)趕到了。哥哥的最后一面沒見到，她痛哭不已。

王主任一再對我說，你兒子表現(xiàn)非常好，我們農(nóng)場已經(jīng)打報告，把他的材料報上去，評為烈士，樹為榜樣。我們把陳鋼的事跡編成劇本，到九個分場宣傳演出。他還說，你回去等消息吧，烈士一批下來我們就通知你。他們考慮建設(shè)在富錦插隊，生產(chǎn)隊收入很低，生活很艱苦，而國營農(nóng)場按月發(fā)工資，知青集體生活，比生產(chǎn)隊要好一些，農(nóng)場革委會研究決定把建設(shè)從富錦調(diào)到三分場接陳鋼的班，派專人到地區(qū)革委會請示。因此，建設(shè)決定留在農(nóng)場。

我?guī)в媱澔睾贾莺?，杭州市知青辦派人來過幾次，只是一般性地問問情況，態(tài)度冷冷的。倒是好多知青主動到我家安慰我，我們冷清的家一時間人來人往熱鬧了好多。那位科長老婆看了氣不過，居然上門訓(xùn)我，陰陽怪氣地說：右派老婆，你不要以為兒子犧牲了就好翹尾巴了，不要海威（杭州話，神氣的意思），沒有什么了不起！

唉，造反把人心造到這種地步！受此污辱，我氣得渾身發(fā)顫！

老彭再三勸慰我，他說，我在槍林彈雨里不知死過幾回了，我這條命是撿來的，勝利是替我去死的。金訓(xùn)華是1969年8月15日犧牲，勝利繼金訓(xùn)華之后獻身邊疆，一個死于水，一個死于火，有這樣的兒子我們應(yīng)該感到自豪。

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兒子為搶救國家財產(chǎn)而死，跟金訓(xùn)華烈士的死是一樣的，我等著陳鋼烈士稱號批下來的通知。

等啊，等啊。幾個月過去了，沒有消息。我寫了封信催問。沒有消息。再寫信去催問，一連寫了三封信，還是沒有消息。

后來，鶴立河農(nóng)場的杭州知青來我家，告訴我說，總場是往上報的，報到地區(qū)知青辦，地區(qū)知青辦再往上報到黑龍江省知青辦，報了不止一次呢，就是批不下來。因為陳鋼的爸爸是大右派。

我失望極了。金訓(xùn)華烈士紅遍全國，同樣壯烈犧牲的勝利連烈士稱號都不批。我內(nèi)心的痛苦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一九七九年底，老彭的右派帽子摘掉了。平反，恢復(fù)工作、恢復(fù)工資、恢復(fù)名譽、恢復(fù)黨籍。他當上了省政協(xié)副主席。我對他說，老彭，你當右派，我們?nèi)沂苤赀B，兒子犧牲了連烈士都批不下來，我心里不安啊。

一九八一年老彭去北京學(xué)習。學(xué)習結(jié)束后，我同他一起去黑龍江。到了哈爾濱，我和老彭去黑龍江省委、省民政廳“上訪”，為兒子討公道、討說法。

投身革命幾十年，我和老彭經(jīng)歷的艱難困苦非同一般。名和利，我和老彭早已看得很淡很淡，兒子有沒有革命烈士的榮譽稱號對我們來說無所謂。但是，我們的兒子是千千萬萬把青春和熱血揮灑在黑土地上的知青中的一個典型，他的死，閃爍著時代的特征，凝聚著歷史的沉重。因此，我們要為兒子正“名”。

此時，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換過好幾茬。舊事重提，材料需調(diào)查核實。

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一九八三年，我們終于收到了勝利的革命烈士證書。

革命烈士證書是這樣的：

革命烈士證明書

陳鋼同志在搶救國家財產(chǎn)中壯烈犧牲，經(jīng)批準為革命烈士。

特發(fā)此證以資褒揚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五日

同時，我們收到了撫恤金五佰元整。

一九九零年六月二十八日老彭病逝。我考慮知青早已大返城，鶴立河農(nóng)場的建制已不存在，便親自前往黑龍江，把勝利的骨灰遷回杭州。現(xiàn)在勝利的骨灰安放在杭州烈士陵園內(nèi)，與他父親彭瑞林的墓只有幾步之遙。

(責編：趙健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