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痞子是龍?zhí)吨袑W的教師對來學校尋釁滋事的不良青年的統(tǒng)稱。龍?zhí)舵?zhèn),歷史文化名城陽楚所屬的十大古鎮(zhèn)之首鎮(zhèn),解放前還設過龍?zhí)妒校凸懦顷柍狡鹌阶^,可那是水路交通主宰經濟的時代,解放后,龍?zhí)舵?zhèn)是陽楚縣城鎮(zhèn)戶口最多的鎮(zhèn),在計劃經濟時代,有城鎮(zhèn)戶口的青年,一畢業(yè)就安排工作,糧管所,供銷社,郵電局,醫(yī)院,當城市兵,都可以消化掉的。后來糧管所改制了,供銷社解散了,城市兵也不安排工作了。再后來,龍?zhí)舵?zhèn)一再失去機遇,八十年代,市場經濟,九二年,還有新世紀,沒有向前,反而向后了,工業(yè)一次也沒有搞得上來,一家又虧損又污染的造紙廠,一家季節(jié)性的鹽水藕廠,再沒有像樣的工廠了。因為經濟落后,鎮(zhèn)上人的臉都是灰溜溜的,和街道兩旁的一百年以上的破爛瓦房一樣灰溜溜的。去外面不想去,也難去啊,只有一條黑色路面,但龍?zhí)妒顷柍h城向水蕩深處的最終端。
偏偏痞子就這樣一茬茬地生長起來了。痞子們每天都在深夜的街上亂沖亂撞,排著隊伍撒尿接龍,打群架,尖厲的唿哨聲,會晃動龍?zhí)吨袑W青年教師小夏頭頂上的電燈,把他正在備課的心攪得很亂。有時候,睡著的小夏會被學校圍墻那邊有重物墜地的聲音驚醒(老趙收集了幾個學期的插在圍墻上的碎玻璃完全成了形式主義)。小夏再也睡不著了。痞子們總是敲寄宿生的竹杠,調戲漂亮的女生,把刺毛蟲的毛涂在教師曬在外面的褲頭上,砸教室的玻璃,用蘆葦挑了糞水探到了食堂的水缸里……有一次午夜,痞子把大徐的門敲得震天響,睡得糊里糊涂的大徐問,什么事?痞子捏著嗓子喊,什么事?起來尿尿,再不尿就尿到床上了。還有一次,每個班級搞元旦新年聯(lián)歡晚會,原來痞子們都會像鬼魂一樣冒出來,到各個班上和學生們一起聯(lián)歡。為了把晚會進行下去,學生和教師們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和痞子們一起辭舊迎新。而到了第二天,總務主任老趙的小本子上總是要改變一些數字,教室的玻璃,辦公室里的彩色粉筆,體育室里的皮球或者啞鈴,有時候,就是那些學桌和學凳——每次晚會過后,一些學桌和學凳就不見了,是被痞子們搬回家了,學桌和學凳木頭質地是可靠的,優(yōu)良的,作為著煤爐的引火材料
,學桌和學凳完全不同于那些陳年的舊家具,一點就著,后力大,龍?zhí)舵?zhèn)上有個說法,叫做靠學校吃學校。那一次,老趙頂了真,在新年元旦晚會前,學習黃繼光堵槍眼,生生把痞子們都當槍子堵在校門外了??傻搅说诙欤e空下來的操場和昨天不一樣了,操場上的兩副雙杠(高和低各一副)和一副單杠就變成了兩副單杠和一副雙杠!遭到痞子們破壞的是一副低雙杠,低雙杠的另一半硬是被人從兩米深的地下拔了出來,還差點帶出雙杠的水泥根部。真像是把拎著一個人的腿,被生生撕成了兩半!老趙氣得就去派出所姚所長那里報案,可他得到的結果和以前一樣,姚所長說,你找到證人,我就立即用洋銬子銬人。老趙想叫姚所長去看痞子破壞的現(xiàn)場,姚所長不想去,看著自己的手機,轉動著老板椅,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說他們是痞子,可都是貴校培養(yǎng)出來的啊,趙主任,我在部隊的時候,也學過幾天辯證法的,內因是很重要的,什么叫做蒼蠅不盯無縫的蛋?說到哲學的分上,老趙只好捏著鼻子回來了。鎮(zhèn)上許多單位的領導是龍?zhí)吨袑W的學生,他們見到老趙都是不敢放肆的。偏偏姚所長不是龍?zhí)吨袑W的畢業(yè)生。他兒子也不在龍?zhí)吨袑W上學,在縣城的一所貴族學校。
痞子的故事令小夏心驚肉跳,有很多時候,沒有痞子翻墻進校,小夏也會被自己的幻聽驚醒,會突然從黑暗中醒來,小夏感覺到痞子們正握著一塊磚頭悄悄靠近他的宿舍了,他們很快就要把他的窗玻璃敲碎了,還要捏著鼻子喊,小夏,小夏,出來尿尿!這么一想,小夏就失眠了。痞子們都是黃鼠狼,他們除了破壞學校里的公共財物,還要找龍?zhí)舵?zhèn)外人的茬,比如寄宿生,比如小夏他們這些客籍教師。好在每次痞子和學生們在龍?zhí)吨袑W發(fā)生沖突,都有老趙過來救火,否則不知道事態(tài)怎么發(fā)展下去。小夏恭維小老趙,說他是鐘馗,專門捉小鬼的。老趙不承認,道,我哪里是鐘馗,我是維持會會長。這樣的維持會維持多了,老趙就不免有牢騷,他對小夏,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我早說了吧,你們怕麻煩的話就吃丈母,老趙說,吃丈母吧,吃了丈母,你們就是龍?zhí)舵?zhèn)的人,痞子就不會找你們麻煩了。說到吃丈母的話,小夏就不吱聲了?!俺哉赡浮笔驱?zhí)舵?zhèn)特有的詞語,它和“曬太陽”“打醬油”應該屬于同一種語式?!俺哉赡浮笔恰暗秸赡改锛页燥垺钡暮喎Q,而要到丈母娘家吃飯,就得做丈母娘家的女婿——龍?zhí)舵?zhèn)是有重視女婿傳統(tǒng)的,和小夏一起分到龍?zhí)吨袑W的小田就是老趙做的媒人,小田吃丈母后,立即像
氣球一樣富態(tài)起來了。痞子們立即不找小田的麻煩了。老趙其實很想把總務處變成婚姻介紹所,讓小夏他們吃了丈母,脫掉客籍,吃上丈母娘的好飯好菜,用吃出來的力氣和龍?zhí)舵?zhèn)的姑娘生上七男七女。事實上,老趙的策反還是有作用的,沒有吃丈母的隊伍越來越小了。后來,只剩下了三個人:小夏,強森林和小蒙。說來也奇怪,剩下這三個人后,吃丈母的進程就停滯了,有點像中午時分菜市場上的青菜,沒有顧客看上他們,他們當然也不屑降價銷售。對于這三個不肯吃丈母的年輕人,老趙很是不滿意,經常批評小夏,他肯定認為小夏是頑固派,有一次竟然懷疑小夏是不是有生理問題,小夏真是很委屈,每次因為痞子的事失眠,他都想到這事,想到最后,不免長嘆一聲,我的老趙,我不是不想女人,可吃丈母可不是做一張試卷一樣簡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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痞子終于鬧出了龍?zhí)吨袑W乃至陽楚縣教育史上的第一次罷課事件。
罷課事件是痞子皮三的一巴掌打出來的。受害者叫小蒙,大名蒙義勇,比起小夏和強森林,可算是真正的客籍,強森林和小夏不是龍?zhí)舵?zhèn)人,可他們是真正的陽楚人。蒙義勇可是陽楚教育局到西部招聘的人才,從四川師范大學招聘過來的。小蒙說是山里人,可看上去,他一點也不像一個山里人,個子小,娃娃臉,更像是一個中學生,如果把小蒙放在學生中間,絕對分不出誰是老師誰是學生,山里的苦日子使得小蒙沒有完全發(fā)育充分??尚∶傻牡絹?,肯定是本縣人才引進的一個政績了,像小夏他們這樣師范生服從分配回到家鄉(xiāng)的并不多,一些優(yōu)秀教師已經流向沿海城市的貴族學校了(這也是小夏和強森林可能的道路,只不過他們需要在公辦學校掙到足夠的資本,比如帶過幾年高三,做過幾年班主任,得到幾次獎勵,最起碼要混到中級職稱——《中國教育報》三四版上招聘廣告的最起碼的條件就是中級職稱)。對照這條件,龍中最有條件出去應聘的只有大徐,有職稱——副高;有榮譽證書,省級市級局級的都有(這是老趙攻擊他的理由,說是榮譽總是他自己悄悄的拿);做過多年班主任、現(xiàn)任教導主任和校長:——可他偏偏沒有出去應聘。上次縣教育局就把大徐作為師德標兵候選人,可結果沒有當選,大徐說是
他讓了別人,老趙說他票數不夠。但龍?zhí)吨袑W已經引起了縣里的重視,作為全縣惟一沒有教師外流的學校,小蒙才作為獎品樣“獎”到了龍?zhí)吨袑W;在此之前,縣里搞“手拉手”活動還給龍?zhí)吨袑W送來了五臺老式的電腦,大徐自己沒有要,給了幾個教研組,平均下來,兩個教研組一臺,不能上網,可以玩玩空檔接龍什么的游戲。誰的空當接龍技術最高,誰就會被電腦狠狠地表揚一番。在三個不吃丈母的客籍教師中,小蒙得到電腦的表揚最多,每次得到電腦表揚,他會興奮得像是得到了教師表揚的初中生,手都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了。
那天下午,小蒙被痞子打耳光的事在學校里傳遍了,可小夏還蒙在鼓里。本來他下午有第一節(jié)課,就沒有加入午飯后的擺龍門陣,扒了半碗飯就回宿舍睡覺了。到了上課前一刻鐘,鬧鐘不客氣地把他從睡夢中推醒了,他很不情愿地洗臉,刷牙,抓了兩支粉筆就往教室里沖。下午第一節(jié)課講的效果不是太好,但也不是很差,可一向在第一節(jié)課昏昏沉沉的學生們都很反常,一會兒就有一個事,文具盒掉在地上的響聲驚心動魄,一個學生放了一個屁,還拉長了尾音。大家都笑了起來。小夏很有耐心地等學生笑完,繼續(xù)上課,一個三流中學的紀律只能也屬于三流。下了課,小夏好像才從午睡中醒了過來。這時已經離小蒙被打過了兩個多小時了。很快,下午第二節(jié)課鈴聲響了,小夏去了自己的班,這節(jié)課是一位老教師的,可他老婆發(fā)病了。小夏不想兩節(jié)課連上,一是效果不好,二是第三節(jié)小夏還有別班的課,嗓子受不了。只好宣布讓學生自習,正好復習上一節(jié)課的內容,再把作業(yè)做好。自習課倒是很安靜,小夏就坐在講臺前看著學生們的黑頭發(fā),其實目光是虛的,他后來就看不見了,頭腦里竟然全是空當接龍的牌,紅紅綠綠的,一張一張地往上面飛,往下面飛,往左邊飛,往右邊飛,接龍快要成功的時候,強森林在教室外面閃現(xiàn)了,一臉的嚴肅,像是出事了。
還真的是出事了。小夏和強森林先是去了小蒙的宿舍,可敲了半天門,沒有聲音,他們又去辦公室里找,也沒有,教室里也沒有,是不是小蒙被皮三打了之后,想不開了?想到這,小夏的心揪了起來,他第一次和皮三打交道是在鎮(zhèn)上的一家游戲機室,班上的一個學生不上課躲在里面打游戲,小夏在班長的幫助下去找。游戲室的老板不讓小夏找,還說小夏是什么東西。后來,小夏不顧她的阻擋,進去把他的學生拖出來了,偏偏這學生不爭氣,嘴巴硬得很,說到了什么皮三。當時小夏不知道皮三的大名,后來姜芳芳告訴他,皮三是鎮(zhèn)上最大的痞子,號稱“擺平公司”總經理。皮三這總經理進學校的方式和其他的痞子不一樣,其他的痞子爬圍墻,皮三從來就不爬圍墻,他總是從傳達室里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再從傳達室里走出去。
小夏和強森林還是在小蒙的宿舍找到小蒙的,看著在被窩里抽泣的小蒙,強森林扯開了小蒙頭上的被子,剛問了一句,小蒙就咧著嘴巴,哭開了,小蒙是娃娃臉,哭起來,真的就像被處分錯的學生。小夏心里酸酸的,小蒙邊說邊哭,小夏只好用手替小蒙擦眼淚,也許是有粉筆灰,小蒙的臉上涂上了石灰水。小夏無法安慰小蒙,只好安慰自己,可他也安慰不了自己,嘴巴發(fā)緊,耳朵發(fā)燙,他似乎也被那個叫皮三的痞子打了一巴掌。那個叫皮三的痞子,走路呈七十五度搖擺,從傳達室進來,打完了蒙義勇,撣撣手上的灰塵,繼續(xù)呈七十五度搖擺,從傳達室門口擺出去了。
在小蒙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小夏曉得了事件的經過,那天,小蒙吃完飯,就去睡午覺了,睡得糊里糊涂的,宿舍被敲開了,來了一個人,不像是學生的父母,而像是學生的哥哥。還沒有等小蒙問候他,那人就甕聲甕氣地喝了聲:蒙義勇!小蒙一愣,一陣風就從臉上刮過去了,小蒙覺得不妙,想躲開,已來不及了,臉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還差點跌了一個跟頭。痞子還丟下一句話,你給我放老實點,小費可是我的小兄弟!聽到小費,小蒙明白了,小費是他班上的學生,叫費兵,前些天曠課,正被小蒙處分呢,他要求費兵回去帶家長??少M兵沒有把家長請過來,倒是把痞子皮三請過來了。
3
第三節(jié)課預備鈴響了,小夏想去上課,被強森林一把扯住,人家蹲在我們的頭上拉屎了,還按著我們的頭要我們吃下去,我們還去上什么課?小夏說,那怎么辦?強森林說,怎么辦?還能怎么辦?是可忍,孰不可忍?罷課!我們一起罷課!
——以上是罷課事件的一個版本,還有一種版本是大徐掌握的,也就是送到陽楚教育局的版本,官方版本中的罷課事件是小夏提出來的,也就是說,小夏首先說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話。小夏勇敢地承認了,大徐曾經漫不經心地點了他一句,你知道輪奸犯嗎?輪奸犯的首犯是要被槍斃的,而從犯卻不要。小夏知道大徐在離間他和強森林的關系,更加堅決地承認自己是首犯。當時他不知道大徐接著說要送到公安局驗筆跡,小夏只好把真實的情況說了,可大徐還是不相信他說的真話。
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在“是可忍,孰不可忍”之后,強森林又從小蒙的備課筆記上撕下了幾張紙,龍飛鳳舞地寫下了很多罷課聲明,強森林已簽上了名字,強森林的筆跡根本就不需要送到公安局去檢驗,強森林的鋼筆字得到了龐中華書法的真?zhèn)?,點和捺的力道都特別地大。小夏毫不猶豫地跟在強森林的后面簽上了名字。
看到強森林寫的罷課聲明的人不多,但流傳相當地廣,罷課聲明中有幾句話后來成了龍?zhí)吨袑W的名言,而這名言有幾句是小夏想的,有幾句是強森林想的,有幾句是共同想的,但由于是強森林執(zhí)筆,全都算到了強森林的頭上。成為名言的幾句話是:大家在努力教學,可在痞子們面前,所有的努力都等于零。任何數乘以零都等于零,而痞子就是那個零。龍?zhí)吨袑W之大,竟然安頓不下一個教師最為基本的要求,龍?zhí)舵?zhèn)之大,竟然對付不了一群痞子。
大徐不相信強小夏和強森林的交代,但改變不了的事實還是有的:《罷課聲明》是強森林和小夏一起送給大徐的,這個根本不用調查,由目擊者大徐自己填寫。那天,大徐的手邊有一本《三國演義》正翻到125頁。坐在校長對面的老趙慣有的菩薩笑沒有出現(xiàn),一臉的嚴肅。似乎他們都預先知道了小夏他們要罷課。
其實大徐還在報告上寫了一句小夏和強森林根本就沒有說過的話。這是老趙后來告訴他們的,大徐在調查報告上寫下了如下的謊言:
徐對夏和強耐心地說,你們怎么不相信組織?他們是痞子,難道你們也是痞子嗎?
夏和強不語。
大徐的判斷就錯了,小夏不會成為痞子,強森林也不會成為痞子。小夏的成長軌跡是,從小在他們村小上學,村小是復式班,兩個教師,四個年級,都在一個班上,小夏一直都是好學生,經常是四個年級的作業(yè)一起做。再后來,整個村小就小夏和另外三個同學一起到另一個村莊的小學上五六年級,每天早上出門,晚上回家,中午在學校歪嘴巴的班主任家代伙,很是辛苦,五年級快結束的時候,四個同學剩下了兩個,其他兩個跟著父母去江南打工了,六年級開始的時候,就剩下小夏一個人了,總是孤單地穿越彎曲而細小田埂的小夏也想輟學,如果不是歪嘴巴班主任上門勸說,小夏的學習生涯也就此結束。到了六年級,小夏考上了鄉(xiāng)里的中學,上學的路途更遠了。初中三年,小夏倒沒有提起輟學的事,只是感到困乏,用他母親的話說,是孫悟空的瞌睡蟲上了身,總是回了家,書包一扔就睡覺。母親以為他受了批評,其實他的書包里正裝著競賽獲獎的獎狀呢。再后來,整個鄉(xiāng)中學,就他一個人考上了縣第一中學,轟動了整個村莊??h中學三年是寄宿,小夏像一只書蟲一樣,醒來就啃書,啃飽了就睡,只是到了高考的那三天,瞌睡蟲多得驚人,他只是考上了師范大學。大學四年,幾乎一半的時間用于睡覺,再后來,
他分到了龍?zhí)吨袑W,成為一名龍?zhí)吨袑W的客籍教師。
強森林的成長軌跡幾乎和小夏一樣,同樣來自農村小學,同樣考上了縣中學,是二中,不是一中。還有一個不同是,強森林比小夏高一個年級,由于高三的時候開始了他笨拙而單純的戀愛,高考就失敗了,也仿佛是為了等待小夏一起準備罷課做痞子似的,他復讀了一年,才考上了小夏考上的同一所師范大學。小夏和強森林的軌跡就這么交叉起來,可他們還沒有達到真正意義上的交叉,在師范大學里,小夏和強森林不在一個系,小夏在中文系,而強森林在化學系。當然在師范大學的時候,小夏就聽說過化學系同鄉(xiāng)強森林的大名,強森林的綽號本來是叫吳媽,說的是強森林在大學四年里一直從事著情書的寫作工作,最起碼追求了十幾位同學,但都失敗了。這吳媽的綽號后來是被《特務小強》這首歌改變的,強森林到處告訴別人,他現(xiàn)在的網名叫蟑螂小強。在強森林的努力下,他終于變成了蟑螂小強。
小夏和強森林人生軌跡真正發(fā)生關系的地方,是在龍?zhí)吨袑W的傳達室。小夏搶先說,我知道你的,你叫蟑螂小強。強森林一愣,隨后帶著一網兜的東西對著小夏手一拱,說,拜托拜托,鼴鼠兄弟!小夏一驚,他在中學的綽號叫瞌睡蟲,而到了大學,他的綽號就改做鼴鼠了。小夏看著強森林,一點也不生氣,笑呵呵地握住了強森林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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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罷課聲明》后,受害者小蒙就在強森林和小夏挾持下去鎮(zhèn)中心衛(wèi)生院就診。在三人中間,小蒙最長,強森林第二,小夏最小,可在行動上,強森林最像大哥,小蒙最像小弟弟。他們沒有選擇從大街上去醫(yī)院,而是鉆到后面的小路去了醫(yī)院。
到了鎮(zhèn)衛(wèi)生醫(yī)院后,強森林找到婦產科的齊大姐齊醫(yī)生。齊大姐算是龍?zhí)吨袑W的人,她是老趙的大媳婦,這年頭,有熟人就好辦事。小夏和小蒙站在門診部,他不敢向掛號處那邊看,他差一點有吃丈母的機會——齊醫(yī)生齊大姐曾經把掛號處的小史介紹給他做對象,也好讓小夏吃上丈母,小夏處了一次,感覺和長了一臉雀斑的小史相處不下去,她實在不應該一上來就談定親禮物,還要二兩黃的——也就是二兩黃金做見面禮,小夏想都沒有想,就吹了,他家又不產黃金的。
在齊大姐的帶領下,小蒙的檢查很是順利。X光,驗血,田七藥片。麝香虎骨膏。小蒙有點舍不得開,強森林一定要他開,還開了補品,小蒙就更舍不得了,小蒙的家境不好,父親長年有病,母親肩負山上所有的農活,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弟。強森林唬著臉說,你傻不傻啊,發(fā)票你保管好,將來報不了你找我們來報!在齊大姐去找醫(yī)生寫鑒定書的時候,強森林和小夏商量了,各拿了一百塊錢,塞給小蒙作營養(yǎng)費,小蒙不要,強森林說,小蒙,你不收是看不起我們,同生共死的兄弟,再不收,就完全見外了。小蒙只好收下了。
從醫(yī)院出來,他們同樣是選擇了小路回學校的,到了校門口,老趙正一臉菩薩笑地守著,說,同志們,校長有請。
老趙的身后還有一個人,一臉巴結樣的門衛(wèi)黃富。
校長室里皮沙發(fā)的感覺和辦公室的木椅子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小蒙還站著,強森林站起來,把小蒙按到了皮沙發(fā)上,小夏感到皮沙發(fā)像波浪一樣涌動了起來。大徐一臉公事公辦的樣子,他首先對肇事者是不是皮三提出了疑問。
大徐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啞,桌上泡著一杯治喉炎的胖大海(大徐剛代了小夏停的一節(jié)課,這是門衛(wèi)黃富剛才在路上告訴小夏的)。
門衛(wèi)黃富回答了大徐的問題,打人者的確是痞子皮三。門衛(wèi)黃富的話應該沒有錯,皮三還在龍?zhí)吨袑W做學生的時候,他和黃富就是天生的對頭,退伍軍人黃富自稱在部隊里學的是特種兵,喜歡穿印有部隊和八一字樣白背心的黃富經常說,如果單挑的話,他是不會怕皮三的。知道門衛(wèi)黃富身世的人都知道黃富有一個軟肋,那就是他的寶貝兒子小黃,在寶貝小黃之前還有一個小黃,那個小黃到五歲時失足掉到水里溺死了,現(xiàn)在這個小黃就相當寶貝了,再說了,這次痞子皮三進??傇谥形鐣r間,又不是上課的時候進來的,攔他沒有理由的。
對于門衛(wèi)黃富的回答,大徐還沒有反應,老趙插了一句,要不要報派出所?
大徐似乎沒有聽見,繼續(xù)看著門衛(wèi)黃富,那眼光像是探照燈,照得門衛(wèi)黃富的額頭上全是汗水的光芒。見大徐不理睬他的建議,老趙不說話了,開始摸煙,可四個口袋都翻了,也沒有找到傳說中的四盒煙,還是強森林扔給他一支煙。老趙點著了,擦火柴的手有些顫抖。
大徐還在和門衛(wèi)黃富對峙著,強森林坐不住了,他先站起來,又把小蒙拉起來,拉到大徐的面前,小蒙的臉上貼著一張麝香虎骨膏,活像一個國民黨的傷員,那是去校長室前強森林給小蒙貼上的,痞子皮三可是練過武功的。
大徐看著小蒙,還是不說話,臉上浮現(xiàn)出奇怪的表情,像期待,像悲戚,像嘲笑,更像是大徐一下子得了老年癡呆癥。小蒙也許就這樣被大徐的“老年癡呆癥”的表情嚇怕了,哭了起來,他還越哭越厲害,像到校長室匯報被人欺負了的小學生。
門衛(wèi)黃富此時掏出一塊看不出顏色的手帕,可小蒙不接,這時,大徐的“老年癡呆癥”消失了,臉皮活動起來,對黃富吼道,你還死在這里干什么?整天穿著背心,我看你都像一個痞子了!門衛(wèi)黃富聽懂了,身子打擺子一樣顫抖了一會兒,彈了起來,弓起身子,像一只野貓躥走了,落在地上的臟手帕像是野貓脫下的皮。
大徐走過去,用腳踢著那塊臟手帕,他肯定是想把那臟手帕踢到畚箕里去,可那臟手帕一點也不聽話,就這樣,在強森林、小夏和老趙三位觀眾的注目下(小蒙還在哭),大徐就和那手帕玩著蹩腳的球技。大徐的腳實在是太臭了,他踢了好一會兒,那臟手帕才被他踢到畚箕里去,此時一張“貓皮”已被踢成了一根爛油條。清理完手帕,大徐就繼續(xù)坐到了他的寶座上,快速地翻著《三國演義》,一遍又一遍,帶出的風逼得小夏都把眼睛閉上了。
大徐說,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在蒙老師這件事上,我是絕對不向他們低頭的,不過,小蒙老師得休息幾天,我批準。大徐說,還要請你們先把課復起來,學生需要你們。(小夏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是哄小孩的方式呢。)大徐說,你們是想讓我用麻繩把皮三捆起來,再讓蒙老師打他一個耳光?大徐繼續(xù)說,你們都是大學生,又是知識分子,在龍?zhí)舵?zhèn)可以算是高級知識分子,你們怎么可以和街上的痞子一般見識呢。(小夏想,他還是把痞子當作蚊子了??蓪Ω段米?,不用蚊香,也得用蚊帳啊。)大徐說,你們要相信我,你們和我兒子差不多大,我都把你們當作兒子看待的,我不會害你們的。(小夏想,這種方法叫做“苦肉計”,是教師都會這樣的教育方法,用這種教育方式很出效果。)大徐說,老趙,今天晚上誰值班?(小夏想,他終于露出了真面目,向他們下逐客令了。)大徐說,請你們趕快復課,否則后果你們自己負責……
小夏的眼睛就在這時睜開來的,他呼地就從沙發(fā)上跳到了大徐的面前,指著大徐的鼻子,說出那句可以載入龍?zhí)吨袑W校史的話,這句話被自稱不怎么讀書的老趙命名為“漢奸理論”。小夏說,難怪當年三個日本人就能夠統(tǒng)治住一個龍?zhí)舵?zhèn),中國產英雄,也產漢奸的。
大徐反應倒很快,臉漲得通紅,說,你說我是漢奸?你不要以為我怕你給我扣帽子,文化大革命那么整我,我也不怕呢。
小夏想反駁,就被強森林硬拉走了,小蒙還在后面推著他,他們一直把小夏拉到操場上,此時已經是黃昏時分,遠處很多老鼠一樣的影子竄過去了,是高中部的寄宿生,他們是這次罷課行動的同盟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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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大徐站在辦公室長廊另一端,小夏沒有向他打招呼,大徐當然也沒有向小夏打招呼。小夏想,不說話才正常呢,如果此時說話反而不正常,如果大徐向他打招呼,他還不知道如何回禮呢。
小夏打開了辦公室的門,從整衣鏡前又看到在門口一晃而過的大徐,心想,你想抓我的小辮子是抓不住的,我們罷課,但不曠職的。
——罷課,但不曠職,這是昨天晚上小夏和強森林商量好了的。
不上課了,還是有事可做的,很多作業(yè)沒有批改,不斷有課代表來辦公室找小夏上課,估計是大徐教他們過來找的,小夏對他們說,老師今天有事,不上課。
辦公室里的老教師都聽見的,可他們裝著聽不見,根本就問起他們罷課的事,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有人繼續(xù)玩空當接龍,有人說著昨天播放的電視劇,有人還說了一句下流的歇后語:小孩子睡踏板——被窩里風大。
踏板是靠近床邊放鞋子的一塊床板,接觸到床,事件就曖昧了,所以這句歇后語立即遭到了許多教師的多種解讀,可萬變不離其宗,都是下流的。小夏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但那被窩里的風是怎么來的,風又大到什么程度似乎都值得想象。
小夏想,即使他們不和他說罷課的事,也要談一談小蒙挨打的事,可他們偏偏不說,他們說的是:被窩里風大。
被窩里風大。
被窩里風大。
上課鈴響了,其他教師都去上課了,整個大辦公室里就剩下小夏,他的頭腦里就刮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風,那是來自被窩里的風,小夏看到自己正在那大風里追趕著那張《罷課聲明》,那張罷課聲明在風中就像是一只大蝴蝶,也像一只大風箏。小夏越來越力不從心了,被窩里的風實在太大了。老趙過來了一次,是來換日光燈管的,換完了他就走了,他根本就沒有理睬孤單地坐在座位上的小夏,他很想去理化組找強森林,可他感到身上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
中午,小夏、強森林和小蒙都沒有去學校食堂吃飯,而是各泡了一碗方便面。中午,小夏僅僅午睡了十分鐘,就再也睡不著了。
下午,頭腦暈乎暈乎的小夏接著去辦公室,可沒有多少作業(yè)可以批改了,好在課代表姜芳芳過來了,她來取改好的作業(yè)本,順便拿走了小夏寫在小紙條上的作業(yè)題的序號。姜芳芳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學生,她肯定會把這些題目的序號抄在黑板上讓同學們做的。姜芳芳和小夏老師說了班上的情況,還說了外面的情況,現(xiàn)在鎮(zhèn)上人都曉得這件事了,皮三也曉得了,他還放出風來了。小夏的頭腦里全是皮三拿著雙截棍的樣子,和周杰倫拿雙截棍一模一樣。姜芳芳說,他說……說姓強的姓夏的姓蒙的如果敢在鎮(zhèn)上走一走,就打斷他們的腿,讓他們爬回學校去。
姜芳芳一走,小夏就到理化組找強森林,可強森林不在,快要下第二節(jié)課了,強森林進來了,臉色很不好,小夏把皮三在鎮(zhèn)上放風的話告訴他,強森林說,不是皮三皮四了,現(xiàn)在是校方的態(tài)度,大徐把代課的標準提高了一遍,以前補課是五塊錢一堂課,現(xiàn)在代一堂課二十五塊。
強森林說,看來校方跟我們耗上了,媽媽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大不了我辭職。
強森林的話就像無聲炸彈一樣,在小夏的血管里爆炸開來,強森林的村和小夏的村在當地都是很有名的,都屬于輸出勞務型,不過是特殊的勞務,那些人在外面都闖蕩出名堂了。有很多就是他們的小學同學,他們發(fā)了財,在大城市里買了房子。強森林村的特色是販賣假發(fā)票。小夏村的特色是收廢品。因為有了發(fā)財的機會,村上人都像老鼠拖老鼠一樣把一些人拖出去了,根本不要什么文化。不知道強森林那個村是怎么販賣假發(fā)票,可廢品的那種收法小夏是曉得的,連收帶偷,出去的人有一小半發(fā)了財,有一大半進過號子,吃過牢飯。記得每次從人才招聘會徒勞地擠出來,小夏就想去收廢品,后來拿到報到介紹信了,母親對小夏說,你只看到強盜吃肉,看不到強盜挨打,教師是事業(yè)單位的職工,相當于公務員呢。每個月都有一千五百塊,一年她和父親忙下來,純收入也沒有一千塊錢。母親說,人比人,比死人,我們不和人家比。
強森林憤憤地說,代一堂課二十五塊,是從我們工資里扣的,你還說他是漢奸呢,錯!他不是漢奸,是痞子!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是大痞子,大大的痞子!
6
罷課沒有結果,龍?zhí)吨袑W還是繼續(xù)和往常一樣運轉了下去,可罷課還得繼續(xù)下去,好在老趙還在暗暗地支持他們,看看只上班不上課的他們,扔煙,點了,他還跟小夏聊起過皮三的故事,老趙說,皮三并不是一下子成長為痞子的,這還得和龍?zhí)吨袑W的設置說起。
龍?zhí)吨袑W是完全中學,有初中也有高中,高三,高二,高一,都是三軌的,初一,初二,初三,都是六軌的,中間就有了淘汰,那些淘汰下來的一部分又會加入到痞子的隊伍中來,換一種面目來嚇唬昔日的校友們。痞子的隊伍也不見壯大得太多,痞子中有的去當兵了,出去謀生了,結婚了,再也不到學校來了,再下去,他們都有孩子了,孩子也要送到學校來學“好”的。有一個已“退役”的痞子很有意思,故事發(fā)生的時候龍?zhí)舵?zhèn)還算繁榮,當時很威風的痞子老大在鎮(zhèn)上挑釁了一個到鎮(zhèn)上趕集的農民,農民打不過他,痞子很得意,可他沒有想到,當他回到家,發(fā)現(xiàn)他的老子拿著一把刀,他的老娘拿著一根繩子,站在門口等他。在鄰居的奮力拉勸中,痞子才逃離了險境。這個痞子有點莫名其妙,后來一了解,原來他家里的碗鍋全部被那個鄉(xiāng)下的農民砸了,可他根本就不曉得那個被他欺負過的農民叫什么,是什么地方的,那被欺負的農民從鎮(zhèn)上人那里打聽到了痞子家的地址,抄了這痞子的老窩。
小夏聽了,很受啟發(fā),說,我們也可以這樣啊,帶著小蒙去抄皮三的老窩的啊。
老趙笑了,說,你可能不曉得,皮三沒有老子和老娘,好多年前,鎮(zhèn)上有家造紙廠,造紙廠很大,工人很多,后來就發(fā)生事故了,是鍘草車間。當時已經機器鍘草了,一個女工不小心掉到鍘草坑里了,他的男人很是著急,也跳了下去,后來都不見了……這個男人和女人就是皮三的老子和老娘。當時造紙廠還有錢,賠了一大筆,讓皮三頂替進廠,可很快廠就不行了,工人都下崗了,和妹妹一起生活的皮三想起了撫恤金還在皮大皮二手里呢,他就去跟皮大皮二要,可皮大皮二耍賴不給。后來皮三就出去練功了,拜師,練雙截棍。聽到這里,小夏的頭腦就晃出了皮三練功的樣子,石杠,石鎖,還有自制的吊環(huán)。青皮。刺青。手里還揮舞著雙截棍,已經不是周杰倫唱歌用的道具,是可以致命的雙截棍。皮三練功回來,就把皮大皮二收拾了一通,皮大皮二兩個人也沒有打得過皮三,就這樣,皮大皮二把撫恤金吐出來了,皮三也不貪心,把撫恤金一分四,他和妹妹各得一份。當時的撫恤金并沒有多少,一個死人賠一萬,二個人兩萬,皮三和妹妹共分了一萬。老趙說到這里說,現(xiàn)在的皮三,是光棍一個,這個世界上最狠的是光棍,他跟你們耗,你敢跟他耗嗎?
小夏說,趙主任,他皮三是光棍,我們也是光棍呢,他是一條光棍,我們是三條光棍呢。
光棍是光棍,可還是不一樣的,老趙意味深長地看了小夏一眼,呵呵地笑了起來,依舊是一臉的菩薩笑。
7
熏燒攤主姜二明顯對小夏不客氣了,他并不像往常一樣給她女兒的班主任多切幾塊牛筋了。倒是姜二養(yǎng)的那條黑狗的態(tài)度沒有變,每次都非攔住小夏要“回扣”,過去他都是給它一塊碎肉的??山珓堇耍∠默F(xiàn)在不想給它了,它不懂小夏的意思,很是不識相地攔住了他,就像一個向學生勒索的痞子。第一次,小夏踢它一腳,它悻悻地夾著尾巴躲到了熏燒攤子下面去了。第二次,它照樣又向小夏索取“回扣”,索取到的還是小夏的一腳。姜二像是沒有看見似的。到了第三次,它還是不長記性,依舊跟在小夏身后要回扣,小夏不踢它了,不理睬它,它就向小夏撲過來,強森林看不過,操起旁邊的一張板凳就想砸過來,可那狗痞子一點也不怕,怒吼著,向強森林撲過來,要不是小夏把手中的熏燒砸過去,強森林說不定就被那條狗痞子作為熏燒了。狗痞子被這么一砸,還沒有躲走,姜二低低地吼了一聲,狗痞子才鉆到姜二的褲腳邊了。姜二還拿著像《水滸傳》里一樣的屠刀說,先生要不要再來一份?小夏沒有理睬這個曾經那么客氣的學生家長,低頭撿起了剛才作為武器的熏燒,撣了撣上面的灰塵,塑料袋扣得很緊,那包用來慰勞嘴巴的熏燒并沒有成為狗痞子的食物,還是可以繼續(xù)作為下酒菜的。
是狗眼看人低呢,還是人眼看人低呢?
和狗痞子打架的那天晚上,小夏反復問這個問題,強森林不答,只是和他干杯,一箱啤酒就這么喝光了,可小夏還想喝(這幾天,他用牙齒開啤酒瓶的功夫也見長了,那啤酒就類似香檳酒,可最起碼是真的。龍?zhí)舵?zhèn)一點也不缺名牌乃至世界名牌,可你一打聽價格,就不是名牌的價格了,都是假貨),學校的大門已關了。小夏問強森林有沒有,強森林說他的酒已喝光了。小夏不相信,硬是闖到了強森林的宿舍,從床下找了兩個大半瓶的啤酒,可強森林還是不讓小夏喝。在強森林的堅持中,小夏漸漸酒醒了,松開了手,那啤酒瓶里是尿,是強森林老師晚上不想出去撒的尿。小夏指著強森林說,這是人民教師干的事嗎?
你沒有干過?強森林揪著小夏的衣領,像是審問一個罪犯,你敢說你沒有干過?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笑了起來,都喝多了,喝多了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好睡覺,那一個晚上,鎮(zhèn)上的狗叫了一夜。
早晨醒來,小夏感到頭昏沉沉的。就在這一夜,他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有一個夢是姜芳芳進了他的宿舍,姜芳芳一邊拉著他出被窩一邊說,被窩里風大,不許睡懶覺!被窩里風大,趕緊去上課!小夏是從羞愧中醒來的,他還是把原因歸結到昨天的熏燒了,看樣子,鎮(zhèn)上人都說對了,姜二做的熏燒是放了罌粟殼的。
小夏亂七八糟地想著,強森林就來了,說,快點,快點,上頭來人了!上頭來人了!說完了,強森林回宿舍收拾去了。小夏胡亂地洗漱了一番,吃了幾塊餅干,在辦公室門口,他與強森林幸福地會師,強森林給小夏打了一個V形的手勢,小夏回了一OK的手勢,開始改姜芳芳送過來的昨天的作業(yè),作業(yè)的錯誤率很高,看樣子,有他在和他不在,學生們就是不一樣。改了一會兒,小夏清點了一下作業(yè)本數,只有三分之二不到,那些三分之一的學生,將來會不會是痞子呢?
上課鈴響了,一些教師去上課了,一些教師打空當接龍,強森林走進來說,你有沒有去看一看小蒙?我早上去看了一下,小蒙還在睡覺,看樣子,他真的傷得不輕,他還嘴硬,不想看呢。小夏說,攤到誰身上都肉疼的。
強森林嘆了口氣說,小蒙可憐。
強森林這句話說得很響,估計那些龍?zhí)都耐露悸犚娏?,辦公室里一片寂靜。
可一個上午快過去了,也沒有等到校長來叫他們和上級來人見見面,第三節(jié)課,姜芳芳又來領作業(yè)本,小夏拍了一下作業(yè)本,對她吼了一聲,還拿什么作業(yè)本,交的還沒有一半!姜芳芳被小夏先生的話嚇住了,大眼睛對著小夏先生眨啊眨,眼淚很快就啪啪地落下來了,一點也不像夢里的樣子。小夏對她揮揮手,可揮得很無力,胳臂像是感冒了。
快到中午了,沒有第四節(jié)課的教師都回去了,辦公室里只剩下小夏,大徐還沒有來叫他們,辦公室外面的樹上有一只鳥在叫,叫聲很好聽。可小夏怎么聽,也覺得是在叫他的綽號鼴鼠。小夏打開辦公室的窗子,往上面扔粉筆,也許粉筆太輕了,這只鳥根本就不屑小夏的挑釁,小夏快把一盒粉筆扔掉了,那只鳥終于不叫了,正高興著,樹枝間一陣響動,窗戶前迅速落過一攤東西,小夏看清了,是鳥屎!
操!這個鳥痞子!
8
強森林和小夏決定主動去,可校長室的門怎么也沒有反應,倒是隔壁總務處里老趙出來了。老趙的身邊有一個年輕人,小夏認識他,是老趙的小八子。老趙怕兒子不認識他們,挨個把他們介紹了一遍,說,這是強老師,這是夏老師。小八子很老實,和他們握手的時候,臉竟然紅了。小夏盯著害羞的小八子想,真的就像一個大姑娘。
強森林向老趙打聽大徐,老趙說,不在,都出去了,到富龍喝酒去了。
“富龍”是鎮(zhèn)上剛剛修建的富龍大酒店,吃飯休閑一條龍,看來大徐是帶著那上級來人去腐敗了??衫馅w為什么不去陪呢?看來,中午吃飯不是在酒上,而是在事件上,這事件就是罷課事件。老趙不去,既表明了老趙的態(tài)度,也表明了大徐的立場。
強森林和小夏決定立即去富龍大酒店,把他們的酒桌掀掉,把那些酒菜潑到他們的臉上,甩門,揚長而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正想出校門,第四節(jié)課的鈴聲就催命似的響了,學生們像潮水一樣從各個教室里漫出來,小夏和強森林只好各自散開了。這幾天,不去上課的他們都有點怕學生。
有一個農民模樣的人站在小夏的宿舍門口,小夏現(xiàn)在也最怕見到學生家長,可走近一看,不是學生家長,而是自己的家長——他父親!
父親的背駝得更厲害了,就像羅鍋,父親拘謹地搓著手,像一個學生一樣對小夏說,他是到龍?zhí)舵?zhèn)上稱塑料薄膜的,順便來看看他。父親是有點怕小夏的,在他們家里,父親沒脾氣,母親有脾氣,脾氣最大的是小夏。母親和父親都很習慣兒子的脾氣了,他們還向鄰居解釋說,吃字的人脾氣都很大。
強森林想不到小夏的父親來了,他是來送一根自行車鏈條給小夏的,剛才他去找了兩根自行車的舊鏈條,找了火油,把上面的機油給洗掉了。
小夏的父親鼻子很尖,問小夏,哪里來的洋油味?小夏說,是強老師要用來做實驗的教具。強森林怕小夏父親問出什么,就先告辭了。
強森林臨走之前,眼神很是奇怪,小夏知道強森林在懷疑父親來的目的,他剛才已經解釋是來買塑料薄膜,可現(xiàn)在是大忙季節(jié),父親怎么有空來龍?zhí)舵?zhèn),再說了,塑料薄膜又不是只有龍?zhí)舵?zhèn)才有的。
小夏擔心被強森林誤解,口氣就很不好。父親很小心地解釋說,本來是母親來農資站稱塑料薄膜的,可母親的胃病犯了,只能在家里。他還帶來了母親給小夏攢的幾斤雞蛋。家里本來養(yǎng)了四五只雞的,去年冬天,母親犯胃病躺在床上,忙里忙外的父親忘了關雞窩門,夜里,黃鼠狼就來了。咬死了三只。只剩下兩只了。后來的一只總是把雞蛋生到鄰居家,糾正不過來,母親索性把它殺了,腌制了,是過年吃掉的那只。現(xiàn)在的雞蛋都是家里僅有的一只母雞生的。為了不讓雞蛋變質,母親就把雞蛋放在鹽罐上,這次帶來的一些雞蛋有的是咸雞蛋,有的是淡雞蛋。
聽完了父親解釋咸雞蛋和淡雞蛋的事,小夏就起身到食堂去打了兩份飯,他和父親各吃了一份。小夏吃不下去,把多余的飯分到父親的碗里了,父親一邊吃一邊說食堂的飯菜很好吃。父親吃完飯,小夏搶著捧著碗到水池邊去洗了,父親對兒子的背影說,人家領導說你好呢。父親的這句話就種到小夏心里了,他在洗碗的時候,手里的碗幾次都差點掉下去,是遇到了老趙,還是遇到了大徐?小夏想洗完碗仔細問父親,可父親已躺到他的床上睡著了,小夏給父親蓋上了被子,揀掉父親發(fā)叢中的幾根草屑。
父親睡得很沉,中間還說了夢話,似乎是在和誰吵架,小夏沒有聽清楚。大約一個半小時左右,父親醒了,臉色很是不好意思,對小夏說是影響他上課了。小夏說,我下午沒有課。父親相信了,然后就騎著自行車走了,他要去農資站稱塑料薄膜,還要騎上五十華里才能到家。
父親一走,小夏就趕緊找強森林,可怎么也找不到強森林了,小夏又去找小蒙,小蒙也不在宿舍。小夏打強森林的手機,他的手機始終處于無人接聽狀態(tài),辦公室里的其他教師是不會告訴他強森林去向的,小夏的頭腦里不斷閃現(xiàn)出雙截棍和自行車鏈條搏斗的場景,就像是周星馳《功夫》里的斧頭幫那樣。有很多痞子,大痞子和小痞子都揮舞著雙截棍向強森林靠近。尖叫。慘叫。嚎叫。血肉橫飛。
無所適從的小夏在校園里找了幾圈,一無所獲,回到宿舍,小夏把自行車鏈條塞到了腰中,快要到學校門口,他聽到了小蒙的聲音,心里一驚,小蒙是不是上課了?
小夏靠近了小蒙聲音發(fā)出的教室,他看到了小蒙,果真是小蒙在上課!小蒙真的在上課,他臉上的麝香虎骨膏沒有了。當時小夏很想沖到教室里,打小蒙一個耳光,讓他的嘴巴上再次貼上肯定還沒有用完的麝香虎骨膏??尚∠臎]有沖進去,只是在小蒙的教室窗外站了好一會兒,估計小蒙肯定看到他在窗外了。
小夏離開小蒙上課的教室時,腿腳都軟得很,像是踩了一團棉花,好不容易到了校門口,門衛(wèi)黃富正在教訓兒子小黃。小黃的母親,學校食堂里的臨時工小王肯定攔過了,但沒有攔住,正在賭氣,看到小夏,小王就叫了一聲夏先生。小夏知道她在暗示他去拉門衛(wèi)黃富,小夏想走,小王又叫了一聲夏先生。
門衛(wèi)黃富被小夏拉住了,他向小夏訴說兒子小黃如何如何不爭氣,門衛(wèi)黃富的語言表達能力相當地不行,說了半天,才回到真正的核心事件上來,是小黃偷了人家一根自行車鏈條。
偷就偷了,這個小畜生還不肯說是偷的哪一輛自行車,你說氣人不氣人,門衛(wèi)黃富很是激憤,夏先生,你們先生都說了,樹要從小育,人要從小教,再不教育長大肯定就是一個小痞子!
小夏沒有說該打,也沒有說不該打,再說成為小痞子也沒有什么不好,小痞子總是要長成大痞子的,要是小黃成為大痞子,門衛(wèi)黃富就不會被皮三欺負了。但小黃還沒有來得及成為小痞子呢,他只能接受目光短淺的門衛(wèi)黃富的巴掌教訓。
在小黃慘烈的叫聲中,小夏連忙躥走了。
9
小夏是被一陣敲門聲敲醒的,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也許是睡多了,他的頭有點暈。他不想起身開門,可敲門聲一直不屈不撓地響,小夏只好爬起來,套起褲子,打開了門,一股茴香八角的味道撲面而來,是學生家長,賣熏燒的姜二。
小夏問他有什么事。姜二一臉討好地說,沒什么事,沒什么事。小夏覺得非常奇怪,姜芳芳怎么會是這個人的女兒呢,姜芳芳的眼睛那么大,而姜二的眼睛那么小,小夏只是遲疑了一下,姜二就鉆進了宿舍,自己拉亮了電燈,燈光下的姜二表情有些曖昧,小夏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
姜二告訴小夏,小黑子不見了。小夏明白了,是那狗痞子不見了。姜二已經在鎮(zhèn)上找了一天,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連河邊也找了,每一個茅缸也找了,可都沒有找到他的小黑子。實在沒有辦法了,他就想到了小夏先生,小黑子總喜歡跟夏先生鬧著玩的。
姜二的表情就有點像小黑子,嘴角都是白沫,他根本是在說謊,狗痞子哪里是跟他一個窮教師鬧著玩?它完全是一個貪官投的胎,最喜歡回扣。
小夏神秘地對姜二說,姜師傅不曉得皮三每年冬天就要送一百斤狗肉到山東嗎?
為什么送到山東?姜二還不懂。
小夏看到姜二上當了,謊言就說得越利索了,他說,姜師傅,你想想,皮三是在哪里學功夫的?
小夏拿出了他最拿手的啟發(fā)式教學,教學態(tài)度很是認真,教學目的相當的明確,當然教學的效果也出奇地好,姜二是嚎叫著沖出小夏宿舍的。
小夏是七點鐘出現(xiàn)在姜二的熏燒攤前的,他想看看姜二究竟有沒有找皮三拼命。姜二還在,燈光下的姜二很是鎮(zhèn)定,他正快速地把一塊牛肉切成了無數張牛肉紙。要是小黑子還在的話,姜二是要把最后一塊扔到地上去喂狗痞子的。
小黑子還真是被皮三殺了,姜二還揚了揚手上的刀說,媽媽的皮三,當年他老子老娘死,我還送了幾刀冥紙的,這個狗日的吃了狗肉,把狗皮扔到廁所里也不給我,真是畜生,算起來,他該叫我表叔叔的,總有一天我會把他們也做熏燒了。旁邊手玩鐵球的光頭老頭插嘴道,人不能吃狗肉的,到了地底下可是要被狗咬的。姜二不理睬那個多嘴的老頭,繼續(xù)說,我肯定要宰了他,為我家的小黑子報仇,小夏說,那你要給我留一塊后座。
對于小夏先生的這個要求,姜二爽快地答應了,用刀把切下的牛肉紙鏟起來,放到塑料袋里,熟練地扎好,然后問小夏,聽說你們和皮三干起來了?小夏說,是啊,我就是跟你借這把刀的。提起刀,姜二忽然勇猛起來,把手中著名的屠刀砍在白果樹的刀板上,刀在刀板上搖晃不已,發(fā)出了難得的錚錚聲。
小夏心情頓時就愉快了很多,指著那些散發(fā)著肉香的熏燒說,人家都說你的熏燒放罌粟殼呢。姜二反應也很快,說,人家說,人家說,你這么相信人家說,人家還說你們造反了呢。小夏說,哪里啊,現(xiàn)在誰造反誰犯法。姜二說,夏先生,你可別和那些畜生一般見識,今天的醬豬手不錯,你弄兩只,吃了力氣大。旁邊的光頭老頭又插了句話,說,人家先生可是童男子,吃這個火大,會下不來的。小夏對那老頭說,老師傅,這你就不懂了,現(xiàn)在藥店里還賣偉哥呢。光頭老人是懂偉哥的,哈哈大笑起來,小夏也跟著笑,對姜二說,你家姜芳芳可是考大學的好料子。提到姜芳芳,姜二的眼睛就大了許多,堅決推開了小夏遞給他的豬手錢,一邊推,還一邊說,夏先生你在罵人呢,一點小意思。小夏也就順水推舟,把錢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打到了平生第一次白食。
小夏剛啃起打秋風得來的豬手,強森林就撞開了宿舍門,小夏說,看來你是四腳白投的胎,怎么來得怎么巧?強森林說,我來得不巧你不就一個人吃獨食了嗎?小夏扔了一只豬手給強森林,我這是大花子要給小花子吃。
強森林無賴地說,你說我是小花子,我就是小花子,反正我吃到了。強森林一邊啃著,一邊就出去了,但小夏不行了,剛才他看清了強森林的手,下課不喜歡洗手的強森林的手上有粉筆灰——他肯定在晚上上課了。小夏頓時就感到了豬手和強森林的手一樣的臭,全部是豬屎的味道。
小夏就開始嘔吐了??烧f來也怪,明明是要嘔吐的,可對著腳盆,他怎么也吐不出來,手摳到喉嚨里也吐不出來,他的眼淚都嘔吐出來了,那呆在肚子里的豬屎一樣的豬手也吐不出來。
夜深了,月亮從操場外面的圍墻上探出頭來,像一個光頭的痞子,小夏一點睡意也沒有,豬屎臭像沼氣一樣往他的嘴巴里、鼻孔里、耳朵里、眼睛里、頭腦里冒著氣泡。咕嚕嚕。咕嚕嚕。小夏已對自己完全失望了,明明想嘔吐,為什么吐不出來呢?小蒙背叛了他,強森林背叛了他,身體也跟著他們背叛了他。
10
龍?zhí)舵?zhèn)是難得有新聞的,可這幾天的新聞可讓龍?zhí)舵?zhèn)的嘴巴們有事件做了。繼先生造反這個新聞之后,龍?zhí)舵?zhèn)又發(fā)生了另一個重大的新聞,姜二的熏燒攤使得龍?zhí)舵?zhèn)二十余位居民和龍?zhí)吨袑W三位青年教師食物中毒。鎮(zhèn)上人就是嘴巴雜,沒有盯住此次中毒事件的大多數人,而是只盯住了中毒的四位先生,他們說,先生先生,天生好吃,整天說話,嘴巴總歸是要饞的,連狗屎都吃得下去的。
當事人姜二很快被姚所長找過去了,姜二開始并不承認是他做的,還說是痞子皮三搞的鬼,還說皮三殺了他的狗。姚所長可不管什么狗,桌子一拍,說把他送到縣防疫組,別以為沒有出人命,二十幾個人中毒,大事件了,都可以上報到中央了,關上一年半載再說。
一聽到縣防疫組、中央和一年半載,姜二就狗熊了,他很快就承認那天用了死豬肉。就這樣,姜二被派出所罰了款,還交了那些食物中毒人的損失,寫了兩張檢討書貼在大街上,一張貼在中學門口,一張貼在鎮(zhèn)中心的魚市口。
老趙也被姚所長叫了過去,一回來,老趙就立即叫黃富把那檢討書撕掉了,他怕人家把中毒的人數和賠償的人數相比較,只要有一定的數字計算能力,都能夠知道中毒的人數和賠償的人數是不等的,中毒的人數大于賠償的人數,如果用減法,減下來正好是三個人。這三個人就是三個好吃先生。姚所長用指關節(jié)敲著辦公桌對一頭霧水的老趙說,人民教師,為人師表,居然和痞子一樣敲詐勒索,這下出了大洋相吧,老天爺懲罰你了吧,白吃的,都會給我吐出來!
老趙被姚所長說得一頭的霧水,他根本不知道已經在鎮(zhèn)上鬧得沸沸揚揚的食物中毒事件,但從姚所長的表情和口氣來看,應該沒有什么假的,他趕緊掏出了上口袋的香煙,可姚所長咬著指甲搖頭,意思說他戒煙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老趙回來后,把小夏叫過去,想了解他們現(xiàn)在的身體情況。小夏幾乎是飄著身體去的,嚴重的脫水使得他變得很輕,小夏說,小蒙最冤,他只是吃了一口,還是強森林逼他吃的。老趙問你們是怎么治療的,小夏說吃了氟哌酸,可不管用。老趙聽了,把拳頭捶在了桌上,狠狠地罵了聲,混賬!小夏很是羞愧,頭就低下去了,老趙說,我不是在罵你,我是在罵某些人,身為校長,居然不管手下的教師,還有什么資格做領導?還說以人為本呢。
老趙罵完大徐之后就走了,半個小時,齊大姐來了,帶來了藥水和輸液袋,老趙想得真是周到,他肯定是不想讓小夏他們再到醫(yī)院去丟人現(xiàn)眼。
三個人的宿舍都很小,齊大姐只好忙碌在小夏、強森林和小蒙的宿舍之間,她把拔針的任務丟給了她的公公。小蒙很感動。對老趙說,以后他找對象,就找一個醫(yī)生,醫(yī)生找不到,就找一個護士。老趙說,那就好啊,結了婚,你可要當心了,每天晚上全身都要用酒精消毒的,包括那地方。小蒙被這話逗笑了,可只是笑了一會兒,肚子又疼了。
老趙說,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我叫你們吃丈母,吃丈母,可你們偏偏不聽,不吃丈母,寧可去吃死豬肉,去食物中毒。
11
痞子皮三不見了,他似乎從鎮(zhèn)上消失了。
對于皮三的去向,鎮(zhèn)上有很多傳言,有人說皮三出去打工了,有人說皮三出去做大老板的保鏢了,也有人說皮三又出去學更高級的武功了。老趙說,狗屁!更高級的武功不會是發(fā)射導彈吧,他啊,畏罪逃跑了!
校園里貼出了張?zhí)幚韺W生費兵的布告,布告是老趙漂亮的毛體字,小夏讀了一遍,開始沒有想得起來費兵是誰,后來看懂了,費兵就是把痞子皮三惹到學校里打小蒙的那個學生,也就是這次罷課風波的導火索,也是小夏的班主任被卸掉的間接原因,小夏罷課的第五天,也就是上級來人后第三天,大徐就宣布小夏的班主任被一位龍?zhí)都睦辖處煋?,這位老教師上課最喜歡用食物作比喻,打學生叫“給你一個黃燒餅”,罵學生叫“給你兩個田螺肉”,講到理想就是“學得好可以出國到美國大吃大喝”,這和小夏的談人生談哲學談永恒的風格是完全不一樣了。對此,小夏自嘲了一番,兩個班主任,一個形而上,一個形而下,倒是相輔相成。
學校的布告其實也是形式主義了,布告上說費兵被留校察看一年,還要負責小蒙老師的醫(yī)藥費,事實上,自從先生鬧了罷課之后,費兵就沒有在學校里出現(xiàn)過一次,他主動離開了學校,給流生的那一塊多了一個數字,也給龍?zhí)吨袑W的流生率加了一個百分點。費兵的老子是做鞋匠的老費,老費得知兒子帶皮三打先生,氣得拿著做鞋用的錐子追趕他的兒子費兵,可費兵跑得比他更快,一眨眼就沒有了,之后就沒有回家。老趙上門去做流生工作時,老費拍著褲襠,羞愧不已地說,都怪自己當時雞巴作騷,日出個禍國殃民的害人精!
老趙把老費的話在辦公室學了好幾遍,每一遍都會使得教師們哄笑起來,討論起性科學來。有的教師說,當時可是液體呢,雞巴頭上又沒有顯微鏡,怎么看得清哪個是害人精,哪個是縣長!有的教師還跟生了八個孩子的老趙打趣說,你生了八個,應該是最有經驗了,可以申請專利了,怎么優(yōu)生優(yōu)育?老趙說,我的雞巴也沒有裝顯微鏡,如果能裝上一只顯微鏡,老子一定生個派出所所長!
黃富也被學校處分了,他被扣了一個月的工資。正因為這個處分,小夏每次走過傳達室的時候,都像是在逃跑,可他跑不掉,到了食堂里又會看見小黃的母親小王,小夏覺得很對不起小王那幾天熬得很熟的粥——那是食物中毒剛好的那幾天,齊大姐囑咐他們,你們還不能吃飯,只能喝點粥。齊大姐說,粥是好吃的,可是容易餓。千萬得忍著,你們的腸子都瀉薄了,吃硬的很危險。老趙就叫黃富的老婆小王給他們三人特別熬制的粥。
不想去食堂,又吃不到小王熬制的粥,更是不可能去吃姜二的熏燒了,小夏只好吃方便面,方便面吃到最后,小夏感到全身都是康師傅方便面的味道,就連頭發(fā)都有氣無力的,像沒有泡開的方便面。
吃其實還不是最主要的問題,小夏決定復課了,可班主任早就沒有了,學校給了小夏休病假的機會,但休假什么時候結束?是不是再做這個班的班主任?是不是再上這個班的課?大徐沒有說,大徐也是兼教導主任工作的,他不發(fā)布命令,其他人也不會說的。
老趙說,六月債,還得快。
小夏成了擱淺在海灘上的一條船了,走不了,也無法走,小蒙是自己去上課的,強森林是怎么去上課的?小夏總不可能他自己跑到課堂上去,說一聲,同學們,我們開始上課了。如果他的班主任沒有被學校卸掉了,那還好辦,可以趁著學生們鬧哄的時候,板著臉走到教室里去,抓幾個替罪羊,殺雞儆猴,一下子就把玩笑確立了。
白天對于小夏很是難受,沒有一個同事對他說,夏老師,你還是復課吧。連小蒙和強森林都不理睬他,他們肯定都把上次食物中毒出的洋相的仇恨都記到他頭上了。也沒有一個學生來請他,夏老師,學生們都盼望你去上課呢。可是沒有,一個也沒有,姜芳芳早已不敢來了。小夏做過好幾次上課的夢,可醒過來卻在宿舍里,他看著桌上的備課筆記,這段時間以來,他的備課筆記已經備到了后學期了,可沒有學生,沒有教室,他做的都是無用功,只有到了晚上,小夏才完全放松下來,他在校園里散步,對著滿操場的草和蟲在上課。
那一天晚上,老趙用電筒照到了正在操場邊撒尿的小夏。他對小夏喝道,抓住你了,隨地大小便。小夏打了一個冷戰(zhàn),差點撒到了褲子上,沒有想到,老趙也掏出來小便了,一邊尿一邊對他說,聽說你要走了,走了別忘了告訴我一聲,我會送你!
我走?小夏很是驚異,我到哪里去?
老趙說,樹挪死人挪活,我理解你,人往高處走嘛。
小夏說,誰說我要走的?
老趙說,總是有人說的,無風不起浪嘛,你還瞞我這個老頭子。
小夏爭辯說,真的沒有,我沒有出去應聘!
老趙說,不要吵,不要吵,人家還以為又有痞子進學校了,還是不走的好,我還等著你翅膀長硬了接我的班呢。
老趙撒完了尿,抖了抖,系好了褲子,很嚴肅地說,你知道不知道,大徐又有尚方寶劍了,說是事業(yè)單位改革,每個學校都要淘汰百分之二去待崗培訓呢,這年頭啊,吃什么飯都不容易。
老趙繼續(xù)搖晃著他的三節(jié)頭的電筒走了,那在黑暗中搖晃的電筒光,就像是一條閃閃發(fā)光的蛇,在操場上游動著,越游越遠,越游越小了,可小夏卻覺得那條閃閃發(fā)光的蛇是游到天上去的。
12
油菜花開了,龍?zhí)舵?zhèn)都被濃郁的油菜花香包圍了。小夏閉塞了好多天的鼻子一下子通了。這油菜花香是龍?zhí)舵?zhèn)周圍農田的芳香,也有五十多里外小夏家田里油菜花的芳香。
沒有教師請他,也沒有學生請他,小夏復課了,他很自然地就跨進了教室,學生們一點也不奇怪他來上課。這樣的情景讓小夏多了更多的愧疚,他趕緊補上了那幾天停掉的課,白天忙著補課,晚上改作業(yè)。
小夏也遇到強森林和小蒙的,不再像以前那樣打打鬧鬧了,而是有禮貌地問候幾句,即使在學校食堂里吃飯,也只是談談國際形勢或者中國足球什么的話題,再也沒有提罷課的事,似乎那是別人開的一個玩笑而已。
小夏很想繼續(xù)做班主任,可大徐不說,他也不好再說什么,不過他原來班上的學生,比他做班主任的時候還聽他的話,經過罷課這件事,小夏上課的效果特別地好,每一個學生是那么的“好好學習”和“天天向上”,他們的面容都像是被閃電洗過的植物,單純,清新。至于姜芳芳,小夏早就通過讀她的一篇優(yōu)秀作文,而完全解除了這個大眼睛女生的窘迫和不安。
大徐還主動向三位主動復課的教師解釋了上級來人的事,他們的確是來調查他們罷課的事,是“有人”寫信上去的。不過他把上級來人哄走了,不然的話,隨便曠職是要處分的,而處分是要進檔案的。大徐說,他不像“有人”,別有用心,他要為年輕人負責。
大徐沒有說出“有人”是誰?但三個人都明白他說的是誰,可真是瞇瞇笑的老趙嗎?
大徐和小夏他們的關系進入了歷史的最好時期,大徐還給他們下命令,不能只想到教學,下午放學后,必須到操場上去鍛煉身體,到鍛煉身體的第一線去。大徐說,為了工作,為了學生,也為了自己,好好地鍛煉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本錢,什么工作也做不好的。
大徐說了許多大道理,沒有提痞子皮三,但三個人都明白的,大徐叫他們鍛煉的另一個目的實際上就是為了痞子,尤其是對付逃亡在外的痞子皮三,大徐還指揮老趙給三個人的宿舍窗戶上裝上了鋼條,大徐規(guī)定了他們不能單獨出校門,要出門就必須結隊。
每天下午,強森林、小夏、小蒙都像三個準備考體校的學生,在操場上跑步,舉杠鈴,打沙袋,左勾拳頭,右勾拳,拳頭都打腫了。小蒙身體單,力氣小,舉不動杠鈴,就練習啞鈴。強森林練習的是拉簧,先從三根拉起,后上四根。小夏看得眼饞,也想練拉簧,可沒有拉幾次,背就受傷了,好在還能夠寫字,否則又罷課了。
很快他們對體育鍛煉的興奮勁就過去了,有幾次,他們看著外面的天氣,很希望下午下雨或者刮風,那樣的話,他們就不要被大徐逼著去了。說實話,體育鍛煉還不如在辦公室里玩空當接龍呢,現(xiàn)在,小夏又迷上了電腦上的連連看,連連看是闖關,闖關更能夠吸引人。
雨季來了。連綿不斷的雨水,使得鍛煉的決心慢慢地長出了霉菌,先是小蒙退出了他們的隊伍,再后來是強森林,他說鍛煉反而使他變得更瘦了。小夏還堅持著,不過不再到操場上了,堅持在宿舍里做俯臥撐,拉簧,在快要拉到第五根簧的時候,小夏的手腕又受了傷,待手腕好了,雨季過了,操場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他們鍛煉的身影。
小夏在日記中寫了四個字:半途而廢。
13
現(xiàn)在,小夏也加入了講“被窩里風大”這樣的黃色笑話中了,他講的“上面”和“下面”的笑話令龍?zhí)都耐赂械剿攀且粋€真正的高手,他們還感嘆說,連小夏這個“銅”男子也變成鐵的了,這個世界有什么不變壞的。
有時候,龍?zhí)都耐乱矔缅憻掃@件事影射小夏,小夏聽了,都哈哈一笑,他手背上練沙袋練傷的皮早褪了,他的臉皮早就變厚了。
學校放五一假的那天下午,小夏正在洗球鞋,背著旅行包的強森林來找小夏,他讓小夏猜小蒙在干什么。
小夏猜了幾件事,都猜錯了,強森林告訴他,小蒙釣到一個姑娘了,很漂亮的MM呢。小夏不相信,可強森林說得那個饞樣,肯定不是裝的。強森林又說,這個小蒙,現(xiàn)在既發(fā)財又有艷遇,真是該敲他一頓了。強森林說完就走了,他要趕去揚州的班車。
上次發(fā)補課費,三個人中,的確小蒙拿得最多,因為補上次停的課小蒙補得最多,不是強森林說起,小夏都忘了,現(xiàn)在強森林說起來了,小夏真想去敲小蒙一頓。
總務處那邊忽然鬧了起來,現(xiàn)在小夏對吵鬧聲有些過敏,一聽到吵鬧聲就想到鬧事的痞子,是不是痞子皮三殺回馬槍來了?小夏趕緊把球鞋甩了水,晾在窗臺上,在床下面找到上次強森林給的自行車鏈條,已經生銹了,鐵腥味直沖鼻孔。小夏把皮鞋脫下,換上一雙布鞋,打架最好是穿球鞋,可球鞋已經洗了,現(xiàn)在只好穿布鞋,是母親做的千層底布鞋。
小夏滿心是魚死網破的雄心壯志??傻搅丝倓仗庨T口,一看場面,雄心壯志的小夏一下子土崩瓦解了。原來不是痞子來鬧事呢,是公公和媳婦在打架呢。打架的雙方小夏都認識,齊醫(yī)生齊大姐和老趙。
在這次小夏親眼目睹的翁媳大戰(zhàn)中,老趙明顯處于下風,他顯然是怕她的矮個子大媳婦齊大姐,他的四個口袋都被齊大姐扯下來了,像是胸脯上多出了四根舌頭似的。
老畜生。
老騙子。
老東西。
老甲魚。
齊大姐一邊罵,一邊糾纏,老趙慌不擇路,直往大徐這邊躲,可說時遲,那時快,齊大姐很快也閃到了大徐的面前,她對攔在前面的大徐威脅道,你讓不讓?你管得了這個老痞子,可你管不了我!躲在大徐后面的老趙聽了這話,拍著屁股,指著齊大姐說,我是老痞子,你就是女痞子!
本來齊大姐的聲音已經小了下來,可由于老趙的這句話,齊大姐的斗志又上來了,老不要臉的,我就是女痞子,你們一家都是痞子!
齊大姐再次向老趙發(fā)動了新一輪的攻勢,大徐再也守不住了,一邊狼狽地擦著臉上的唾沫,一邊用眼神向小夏暗示,小夏假裝沒有看見,只是在一旁喊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君子動口不動手!
小夏的聲音實在是太小了,簡直是像是蚊子哼,老趙和齊大姐可不能因為有一只蚊子在一邊哼叫,而斷然放棄戰(zhàn)爭,選擇停戰(zhàn)和平。
老趙家的內戰(zhàn)就這樣開始了,內戰(zhàn)的原因是小八子。老趙正計劃和趙師娘準備搬到學校來住,而把祖?zhèn)鞯拇蠓孔幼尳o小八子結婚。老趙扳著指頭讓小夏給他評理,八個兒女中,就數小八子老實,找個對象很不容易,八媳婦結婚的要求很簡單,把大房子給他們。就這樣,老趙答應了八媳婦,可大兒媳齊大姐不干了,她家住在醫(yī)院里由病房改成的宿舍多年了,夢想回到大房子里好多年了,現(xiàn)在讓八媳婦一人得了去,她說什么也不答應的。
本來老趙搬回學校住是秘密進行的事,可齊大姐知道了。有人說老趙要搬到學校的事是大徐告訴齊大姐的,可只是傳言,不足信,老趙家的事就是大徐處理的,他既是齊大姐的班主任,又是齊大姐和趙大公子的媒人,最適合做娘舅,大徐把祖?zhèn)鞯姆孔诱哿藘r,分成八分八,大房子還是由老八結婚,由老趙負責給每個兒子房子錢。
齊大姐很不放心調戰(zhàn)大使大徐的話,叫大徐寫下一筆,如果老趙賴賬,她就找他大徐要錢,從大徐工資中扣。對于這個苛刻的條件,大徐肯定是不想寫上這個條件的,你說趙家和他姓徐的工資有什么關系呢,可他不寫上的話,齊大姐就不簽字;而齊大姐不簽字,老趙的日常工作就無法開展;老趙的日常工作不得開展,龍?zhí)吨袑W就塌了一半。
有人說,大徐是捂著心口簽完這個不平等的條約。大徐自己說是咬著牙簽字的,不管怎么樣,字是簽了,一個是大徐的字,一個是老趙的字,本來齊大姐也應該簽上一方的字,可齊大姐并沒有簽,她直接把那停戰(zhàn)協(xié)定揣到口袋里去了,說是想什么時候簽就什么時候簽。
大徐對齊大姐說,你是怕你字寫得不好看吧?
齊大姐對大徐的激將法嗤之以鼻,揚長而去,看著齊大姐扭著屁股走了,大徐曖昧地對老趙說,老趙啊,世界上哪里有我這樣的活雷鋒,你扒灰你舒服,我卻要負責任。
老趙說,活該,不是你徐大校長幫忙,我也不會把這個姑奶奶找回家做菩薩供。
大徐對正在做場記的小夏說,小夏啊,我告訴你,這年頭好人做不得。
14
暑假一開始,黃富辭職了,他本來就是民辦工友,一輩子也轉不了正,再說,黃富的表哥在杭州做著大生意呢。
黃富其實可以不辭職的,這一年,鎮(zhèn)上的形勢就像是河閘放了壩,大家都想通了,出去打工沒有什么不好,這個世界上,錢是最好的真理。就這樣,鎮(zhèn)上的人少了許多,年輕人都出門找生活了,痞子們的絕對數量就少了許多。但他辭職的決心已下,他說就是皮三的事件不發(fā)生,他也會走的,他是等小黃把這學期的課上完再走,要不然,他在五一節(jié)就走了。
黃富一家離開了龍?zhí)吨袑W,在沒有門衛(wèi)的情況下,老趙和趙師娘就暫時住進了傳達室,現(xiàn)在傳達室是一室二用,老趙也是一身二用。
本來學校里想在暑假的前一段時間補課,可天氣實在是太熱,報紙上說今年是百年未遇的高溫年,不補課的話,大家就沒有必要呆在學校里了,小蒙應該回四川去,而小夏和強森林都應該各自回家度假。
小夏一回家就和母親在棉花地里打農藥,去公枝,捉紅蜘蛛。棉花地里很熱,足有五十多攝氏度,可小夏愿意做,他在棉花林中像是在另一個世界里,要不是強森林過來找他,他幾乎都把自己是龍?zhí)吨袑W教師的事給忘了。
強森林告訴小夏說,他現(xiàn)在正忙著調動。強森林還說他要調到揚州女朋友那邊去。小夏問他成了嗎?強森林說大徐不肯蓋章,他很狡猾,他一會兒說公章在老趙那里,一會兒說在會計那里,完全是在說謊。
強森林問小夏怎么辦?小夏說他也不曉得怎么辦。強森林說,實在不行他就考研了。小夏提醒說考研也要蓋章的。強森林說實在不行他就出去販假發(fā)票了,他還問小夏如果他出去,小夏出去不出去?
小夏不想出去,他說他想通了,什么人什么命,他哪里會做生意,做生意需要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本來小夏說的是實話,可強森林卻認為是在說他,臉立即冷下來,跨上自行車,連飯都沒有吃就走了。母親剛剛燒好了一碗荷包蛋,她不解地問小夏,你怎么不留住客人?這碗蛋怎么辦?小夏接過母親的碗,說,他忙,我吃,我們哪能耽誤人家。
強森林的到來提醒了小夏,他應該去學??匆豢戳?,一是要把宿舍里的棉花胎暴暴伏,二是到龍?zhí)舵?zhèn)上透口氣。當戴著草帽的小夏騎到龍?zhí)吨袑W時,正在傳達室里聽京劇的老趙竟然沒有認出他來,小夏到了宿舍,宿舍里一股霉味,他打開了窗戶,把棉花胎扛出來曬,發(fā)現(xiàn)腳下根本走不動,原來暑假里的龍?zhí)吨袑W,原來遵守紀律的草都瘋狂了,變成草痞子了。
午飯是在老趙那里吃的,老趙告訴他,小蒙沒有回四川,正在鎮(zhèn)上賺錢呢。小夏問,賺什么錢?老趙說,小蒙在外面借了間房子,辦了一個補習班,每個學生一百,一共是五十個,你算算,他一個暑假能賺多少錢?你下午要不要去看看?
下午小夏并沒有去看小蒙,他在宿舍里捉老鼠,老鼠趁他不在,把他裝在紙箱子里的書都咬破了。但小夏天生就不是貓,他沒有捉到一只老鼠,反而把宿舍里弄得一團糟,像是一個挖下水道的工地。天色晚了,小夏把棉花胎收起來,胡亂洗了一把冷水澡,然后就睡在宿舍里,他沒有開燈,宿舍里的霉味依舊很濃,而饑餓了半個暑假的蚊子們像轟炸機一樣一陣又一陣向他襲來,黑暗中的小夏很想把自己獻給這些饑餓的親愛的蚊子。
可沒有想到的是,蚊子們都食物中毒了,都相繼死在小夏含農藥的血液下。這農藥,就是小夏侍候棉花的副產品,蚊子們沒有想到,小夏當然也沒有想到,皮三肯定也想不到,如果皮三想咬他一口的話,一定會中毒的。
15
新學期開始了,龍?zhí)吨袑W人事上有了微調,沒有調走的強森林被大徐任命為年級組長(強森林沒有再提調動的事,強森林主動告訴小夏,他和女朋友吹掉了),這年級組長可算是學校的中層干部,也完成了強森林的第一步了,下一步就是教導處副主任了。強森林早就說了,要跳槽到貴族學校,就必須在公立學校積累了職務職稱和榮譽的資本。小蒙也有了收獲,他不僅收獲了暑假里的五千塊錢,做了教研組長。只有小夏,還是平頭老百姓。老趙安慰小夏說,肯定是那句“漢奸”種下的果子,大徐記性好呢。說皮三是個痞子,他也是一個痞子呢。不過一物降一物,你可能不認識大徐的徐師娘,她的記性比大徐更好,她就一直記得大徐當年和一個女學生好過的事。
小夏很想聽聽大徐的有顏色的故事,可老趙賣了一個關子,打住了,不說了,他開始評價起小夏和強森林了,他說小夏和強森林不是一條路上的人。老趙還打了一個比方,小夏的大腦如果是一小時一千轉,那強森林就是八千轉,轉得快,他的調動是一種要挾,你也可以要挾一下的。
小夏笑著搖搖頭,老趙嘆了口氣說,在這個世界上,書不能不讀,也不能多讀,總而言之,小夏你是書讀多了。
小夏也感到自己真的是讀書讀多了,比如小蒙,他當初就小看小蒙了,現(xiàn)在小蒙談對象的那姑娘竟然是皮三的妹妹皮小蘭。皮小蘭和小蒙的認識是皮小蘭主動的,上次皮三打了小蒙一個耳光,皮小蘭就來小蒙這里替她哥哥道歉的,想不到兩個人竟好上了。還有,在這個暑假里,補課賺錢的小蒙和皮小蘭竟然睡到了一起,生米煮成了熟飯,還共同制造了一個小小蒙,說是國慶前就得結婚,再不結婚就要露餡了??瓷先バ∶上竦艿?,可這個小蒙,真正是人小鬼大。
小蒙雖然是四川的,可婚事在龍?zhí)舵?zhèn)辦,還是要按照龍?zhí)舵?zhèn)的規(guī)矩,由大徐和老趙做媒人。那時間,每一個辦公室都在談小蒙這件事,還問小夏什么時候辦。小夏開玩笑說,我哪里有這樣的福氣,這叫做和親,皮小蘭這是和親呢。
小夏沒有想到,僅僅過了一堂課,大徐就把他找了過去,問他是不是對小蒙有意見?小夏很是驚訝,我沒有啊,我怎么可能對小蒙有意見?人家皮小蘭又沒有看上我。
大徐說,這就對了嘛,天涯何處無芳草,龍?zhí)舵?zhèn)上的好姑娘多的是,到時候你也要和親的。
一聽到大徐說到的和親,小夏就想到了剛剛在辦公室說的話,心一下子揪了起來,是誰這樣傳話的呢?
本來很快樂的小夏由此沉默了許多天,也郁悶了很多天,再后來,這沉默和郁悶都被小蒙的喜事沖淡了,小蒙請小夏和強森林吃了一頓飯,說他一個人在這邊結婚,一切都要小夏和強森林這兩位兄弟幫忙的。
這次酒一吃,強森林和小夏都和好如初了,他們商量都給小蒙送賀禮,可因為龍?zhí)舵?zhèn)上的假貨太多了,強森林就和小夏一起去了縣城,各自買了給小蒙的賀禮,強森林買的是微波爐,小夏買的是好孩子多功能童車。小蒙接過童車的時候,還有點不好意思,強森林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過日子嘛,就該實實在在。小夏說,我也是有目的的,這童車現(xiàn)在你兒子用,將來就留給我的兒子用。
聽了這話,小蒙笑了,娃娃臉的小蒙笑起來就像一個少年,可他就要做爸爸了,連準生證都提前搞到了,是老趙出面搞的,教育局還給小蒙隨了一份禮,是兩只一人高的青瓷大花瓶。是老趙從縣里帶回來的,真是費了力氣了,老趙對小蒙說,看樣子,連我們局長都知道你槍法準了。小蒙問,什么槍法準?
你是真不知道啊假不知道啊,局長的意思是你小蒙是一石二鳥,一槍打兩個,老趙指著兩只大花瓶,就像這個,雙胞胎!
16
小蒙結婚的那天,大徐宣布全校放大假,學生回家。大徐喜氣洋洋地說,小蒙老師的大事也是學校的大事,我們要好好地為他們辦一下。大徐還說,皮三已經答應做學校的新門衛(wèi)了,大徐說,皮三最寶貝皮小蘭這個妹妹了,皮小蘭上初中時就在他班上,皮小蘭上初中的三年,皮三就沒有到學校做擺平公司的總經理。
為了節(jié)省男女雙方的費用,小蒙的喜宴是學校食堂承辦的,酒桌是教室里的課桌,上面蒙上塑料桌布,皮小蘭的哥哥皮大、皮二和皮三都來了,他們三個沿著桌子挨個敬酒,應該說,學校的每一個教師都是他們妹妹的婆家人呢。
小夏開始沒有喝多少,他看著皮大、皮二和皮三敬酒,他和皮大、皮二不熟,可以不要他們敬酒,可他需要皮三給他敬酒。教師喝酒的并不多,沒有多長時間,痞子皮三終于敬到小夏這一桌了,在這個歷史性的時刻,小夏和強森林都高高舉起了杯子,叫了一聲;總經理,干!皮三聽了這稱呼,有點愣了一下,很快,他就雙手一拱,向他們打招呼,然后擺出了小舅子的架勢,仰頭就喝了半茶杯的酒。
等皮三走后,小夏對強森林說了聲,忍看痞子成舅子。
強森林說,NO!NO!錯矣,笑看痞子成舅子。
小夏聽了,立即向強森林豎起了大拇指,強森林哈哈大笑。
酒喝到這樣的份上,老趙從剛剛新婚的小八子那借過來的彩電和DVD上場了,那是老趙八兒媳的嫁妝,愛惜新娘子嫁妝的小八子也到場了,他在他老子的暗示下,把話筒送到了大徐那里,可唱歌表演并不是大徐的強項,他把話筒給了過來敬酒的強森林。
小夏說,強組長做主持,首先得表演節(jié)目。強森林想不到小夏會發(fā)難,推辭說,我不會唱的,我只會說幾句。小夏附和說,強組長總是說的比唱的好聽。大家都笑了。
看到強森林臉上有點掛不住了,小夏又大聲糾正道,我剛才說得不對,其實強組長唱的和說的一樣好,《特務小強》!大家愿不愿意聽?
大家當然愿意聽,但強森林不愿意,在大徐的命令下,強森林組長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沒有伴奏帶,強森林還必須清唱,強森林的嗓子的確不怎么樣,吐字還是很清楚的。
“……敢在景陽崗上穿虎皮裝
敢在高粱地里套母狼
左手拿刀,右手拿槍
他就是蟑螂中的絕對偶像……”
強森林在拿著話筒忙著“套母狼”,皮三則拿著酒杯纏住了小夏,還一定要和小夏老師甩杯。小夏很干脆地甩了,后來,他們干脆每個人各抓了一只酒瓶,一起吹洋號。其實皮三不知道真正的內幕,小夏老師的酒瓶里并不是酒,而是兌了白開水的酒,而酒瓶里兌水的事是老趙指揮小夏悄悄干的。
皮三和小夏甩了一杯又一杯,皮三甩得越多,小夏越開心。這個皮三,肯定記不得他小夏了,當年父親陪小夏到龍?zhí)吨袑W來報到的那一天,小夏就和他打過交道了。
那一天,父親本來是和小夏想騎自行車到龍?zhí)舵?zhèn)的,母親把父親狠狠地罵了一通,你有沒有腦子?他是去工作,是去做先生,又不是上學,你丟得起這個臉,我可丟不起這個臉呢。父親向來就怕母親,再說,母親有條腿天生不好。后來他們就去等到龍?zhí)舵?zhèn)的班車。班車要一個小時一班。等了半個小時,終于等到了班車。當時小夏和父親坐在一起的,沒有想到,座位后面有一個人,居然把臭腳丫擱在了靠背上,臭咸魚的味道就這樣彌漫開來。本來到龍?zhí)舵?zhèn)的路不太好,車子顛簸的時候,那臭腳就會碰到父親的耳朵和臉。小夏很是氣憤,轉過身就想和那個人理論,父親緊緊地掐住了小夏的手心,很疼。父親是一個膽小的人,是有名的三拳頭也打不出悶屁的老實人。小夏也很膽小,他的膽小基因應該是遺傳父親的。這件事要是母親遇到了,潑辣的母親肯定要給那個人一個大耳光??赡赣H還是讓父親做出頭露面的事,母親說了,誰叫她不是男人呢。就這樣,那只臭咸魚一直在小夏的脖子邊搖晃到龍?zhí)舵?zhèn),記憶力出色的小夏當然牢牢記住了龍?zhí)舵?zhèn)的見面禮——光膀子痞子。還有痞子左臂上那條猙獰的龍形刺青。
強森林的歌曲很快唱完了(與其說是唱,還不如說是念),沒有得到掌聲,也沒有喝倒彩的聲音,但喜宴的氣氛明顯上來了,有序的酒席變得亂糟糟的,斗酒的皮三很快就失去了進攻性(這期間,他還被皮大皮二拉起來,作為皮小蘭的哥哥再次向每一桌敬酒,這樣算起來,皮三喝了不止一斤半白酒)。
拿著話筒的強森林想抓小夏,可小夏此時和皮三一樣有了醉態(tài)。小夏一無賴,強森林就沒有辦法,強森林只好放棄了報復小夏,在嘈雜的人群中抓到了老趙,一定要媒人老趙表演。
老趙倒是很大方,上來就給大家唱了一段京劇《沙家浜》選段“智斗”,老趙是一個人唱三個角色,從刁德一到胡傳魁再到阿慶嫂,真是難為他了,唱到阿慶嫂的時候,他拿腔拿調的樣子真滑稽,大鼻子上被齊大姐抓下來的傷痂像貼了一條塑料反光紙。
逃避敬酒的大徐和小夏坐在一張凳子上做聽眾,大徐用手掌在腿上拍打著,對小夏說,小夏,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可能不曉得,他在文化大革命時威風著呢。
小夏扭頭看了大徐一眼,大徐臉色酡紅,像是畫了油彩,快要上臺演出了。大徐對小夏笑了一下,露出了滿口的碎米牙,倒是不像老趙,老趙早就裝上了假牙。大徐說,我曉得你的,三個人中你心最大,心大的人吃的苦應該是最多的,可學校遲早是你們的。
小夏一句也聽不進去,他今天只對痞子皮三感興趣。喝了起碼一斤酒的皮三先是在桌上伏了一會兒,很快就站了起來,邁著打醉拳的步伐,歪歪斜斜地從人群中滑了出去, 小夏沒有等小蒙和皮小蘭這對新婚夫婦來敬酒,跟了出去。皮三沒有走遠,脫了上衣,正低頭坐到外面臺階上,光頭埋在雙膝間,雙臂擱在雙膝外。過了一會兒,埋著頭的皮三聳起了肩,皮三真的喝多了,他哭了起來,眼淚鼻涕一大把,又一大把,被皮三狠狠地甩到地上。不一會兒,皮三面前的地上開滿了清水鼻涕做的菊花。
小夏終于看清了皮三的龍形刺青,那刺青也是龍形,刺青技術并不好,不像龍,有點像蛇,但是在右臂上,不是在原來的左臂上,小夏頓時疑惑了,怎么不在左臂上了呢?是自己看錯了呢,還是記錯了呢?
小夏使勁想了一會兒,可怎么也記不清楚了,反而有了想和皮三抱頭痛哭的沖動。
(責編: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