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過期的記憶就像一道隔夜剩菜,即使拿去鍋里回炒了,吃下去,也只是一股變質(zhì)的餿味。
原來我一直在以一種一廂情愿的方式彪悍地篡改記憶,故意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貪戀虛榮的負(fù)心女子,以為這樣,就可以自欺欺人地掩飾我的悲傷。
這個疑團讓我日日思慮
9月5日,下午3點零7分。距離我甩掉林晨足足24個小時。
我得意洋洋地宣布:“地球自轉(zhuǎn)一周的時間,足夠忘記一個人!”一群韓國朋友沒心沒肺地笑了。
彼時,是我作為交換生來到首爾報到的第一天。我望著這個陽光燦爛的城市,以為自己是個快意恩仇的俠女。
和我分在一室的韓國姑娘恩惠斜了斜桃花眼,極為不屑地撇撇嘴:“是俠女么?為了出國將男友都甩了,是女‘陳世美’還差不多!”
我愕然。三秒后,拾起一個抱枕朝恩惠扔過去,“你懂什么?甩了舊歡,是因為本姑娘準(zhǔn)備在這個盛產(chǎn)偶像劇的城市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新戀情!”
恩惠慘叫一聲,繼而表情古怪地看著我的臉保持沉默。我揚揚手,開始背過身清點行李。
在恩惠詫異的目光下,一些林晨用過的東西被我接二連三扔出窗外。
林晨送我的泰迪熊,林晨來不及吃完的半袋酸話梅,林晨穿過一次后來被我穿過七次的白襯衣……我的嘴角浮上一絲無所謂的笑:“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恩惠再次夸張地大叫,在她看到不銹鋼臉盆里忽然竄起的火苗時。
我白她一眼:“沒見過負(fù)心人燒掉舊情人的照片么?”
她撇撇嘴,不說話。同時一雙爪子舉起來指著門外。
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出去。門邊,同來的交換生江北正一臉嚴(yán)肅地望著我:“同志!請不要亂扔垃圾!”
我笑了,笑得花枝亂顫:“同學(xué),你有證據(jù)證明那堆東西是屬于本姑娘的?”我挑釁地看著他的眼睛,鼻子里繼續(xù)制造冷笑。
僵持半分鐘后,江北忽然大笑兩聲,居高臨下地盯著我的臉。
“是這樣的?!苯鳖D了頓,“蘭若兮,這個人叫我提醒你,請、你、務(wù)、必,不要隨便丟棄你們愛情的遺產(chǎn)!……還有……”江北突然提高了嗓門,他的食指,指著不小心從那一堆垃圾里露出半邊臉的林晨的大頭貼,笑容詭異地看著我。
“還有什么?”我急躁地回頭,揪住江北的白襯衣,“快說,還有什么?”
“沒什么……”江北頗有些得意地?fù)P長而去。
而我,望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愣了愣,然后拍拍恩惠的肩膀:“算了,秦香蓮說了什么,關(guān)我陳世美什么事呢?”我故意在嘴角勾起一個45度的冷笑。
恩惠在我有點抽筋的笑容里,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
江湖恩怨,江湖解決
9月7日。我約了恩惠在必勝客商討下一步的愛情大計。
我沾沾自喜地計算:“哈!自林晨被我拋棄,地球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足足三個赤道的距離!”
恩惠有些不耐煩地?fù)P了揚叉子:“既然如此,何必一天到晚將這名字來來回回念叨幾十遍呢?”她指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那里已經(jīng)生繭了。
我悶悶地嗯了一聲,繼而低下頭去皺著眉毛心不在焉地?fù)芘槐P比薩。我有點悲哀地發(fā)現(xiàn),林晨清新的眉眼,竟仍然在我腦子里晃晃悠悠。
據(jù)說,本不夠瀟灑的人就不應(yīng)該做太過快意的事,否則,一次不計后果的傷害,足以讓你內(nèi)疚多年。
所以在我將林晨甩開三個赤道的距離之后,我開始有了那么一丁點兒恐懼,大概,我只能算個不太成功的女“陳世美”吧。
想當(dāng)初,我狠心地拋出“出國”這兩個字的時候,林晨忽然失控地沖著我喊:“拿了我的,找出來!吃了我的,吐出來!”語氣像個耍賴的孩子一般。
我搖搖頭,再次恍恍惚惚地重溫這個情景,一種悔恨的情緒涌上來,猝不及防地嚇了我自己一跳。真該死,我竟然還對“秦香蓮”有內(nèi)疚之情。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毛骨悚然。
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我沒有把林晨要求退貨的東西退回去,包括記憶。我偷偷把那些東西帶來了首爾,本想丟棄,卻被同一批的交換生江北制止,并且為了他沒說完的半截話,當(dāng)晚我破例第一次沒有把食堂的二兩飯吃完。
“這么失魂落魄,不怕切了手指么?”江北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在餐桌前,他的背后,一只泰迪熊伸出頭來朝我擠眉弄眼。
我愕然,盯著那只呆頭呆腦的泰迪熊,眼珠子轉(zhuǎn)了又轉(zhuǎn)。
時間倒退回去年夏天:《宮》曾經(jīng)帶著一片火紅色闖入我和林晨的生活,一時間,我的24平方米的小臥室擠滿了各式表情的泰迪熊公仔,全都是我靠著耍賴逼他買來的??扇缃?,物是人非……
想著想著,我真恨不得立刻找塊板磚來把自己拍醒。林晨這個“秦香蓮”,怎么這么陰魂不散地霸占著我可憐的大腦呢?
我沒有找到板磚,所以順手搶過江北背后的泰迪熊,對準(zhǔn)它的耳朵狠狠一擰。
據(jù)說當(dāng)一個人對自己極度不滿的時候,礙于自己打自己太失面子,所以只能把怒火轉(zhuǎn)嫁到其他物體之上。
江北呆呆地立在原地看著我,愣了三秒,才恍然大悟般地從隨身的錢夾里掏出一疊韓幣,提著我的肩膀奪路而逃……
一轉(zhuǎn)身,我發(fā)現(xiàn)了首爾的大娘大叔們不懷好意的笑臉,終于醒悟,我不是傳說中的王妃,所以我太過用力擰斷了泰迪熊的耳朵,需要按照原價賠償。
四千八百七十韓幣,同一所學(xué)校的同一批交換生江北大手一甩,很夠意思地幫我解決了。
我撇撇嘴:“首爾的泰迪熊,質(zhì)量真不怎么樣?!?/p>
江北笑了,笑得異常詭異。
至此,我和江北為了一包垃圾而結(jié)下的江湖恩怨正式灰飛煙滅。
當(dāng)“陳世美”結(jié)識新歡,也是會神情凄惶的
首爾的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秋天也過去了,江北也終于鼓起勇氣向我表白了。而我,依然像金剛石一般堅定地認(rèn)為,當(dāng)初是我背棄了一生一世的承諾,做了一回愛慕虛榮的女人,扛著交換生的頭銜便舍棄林晨直奔浪漫之都首爾……
11月11日。中國的光棍節(jié),韓國的小小情人節(jié)。江北學(xué)著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將一種象征愛情甜蜜的長條餅干交到我手上:“吃了它,咱們就是一對了!”江北揚著眉毛興致勃勃地盯著我。
我眼睛一轉(zhuǎn),差一點,只差一點點,就激動地接受他聲情并茂的表白了。
可是,實際上我的舉動卻讓江北失望透頂。
因為當(dāng)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塊金黃的餅干往嘴里送的時候,突然被一個回憶噎住了喉嚨,接著我就像個僵尸一般面無表情地定在那里,任憑一句話在腦海里橫沖直撞。
“吃了我的,吐出來!”林晨兇神惡煞的臉在我直徑5厘米的心窩里來回盤旋,而我,呆呆愣愣,表情木然,神色凄惶地望著江北。
“只有新人笑,哪見舊人哭?”我頗為感慨地看了看天,“我這么快就結(jié)識新歡,不知道林晨會怎么想?”
江北愣了三秒,接著頓悟般地盯著我的眼睛,搖了搖頭。
頃刻,他舉起右手,捏成一個拳頭湊到我嘴邊:“假如我是一個記者,我可以采訪陳世美小姐嗎?”
我愣了愣,接著點點頭。
“陳世美小姐,請問,拋棄舊歡后,你快意嗎?”
我迷惑地點點頭,再搖搖頭。
“請問,你內(nèi)疚嗎?”
我依然迷惑地點頭,再搖頭。
“那么,你悲傷嗎?”
我定住了,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是的,你很悲傷,我從第一眼見你往窗口亂丟垃圾就看出來了?!苯毙α艘幌?,然后帶著一臉絕望拂袖而去。
我留在原地,不停地問自己,我悲傷嗎?我悲傷嗎……
“還有……”的后面,究竟藏了什么樣的秘密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我一臉凜然地向恩惠解釋,“知道當(dāng)初荊軻為什么要義無反顧地刺殺秦王么?”
恩惠莫名其妙地?fù)u搖頭。
我笑了,笑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慘烈,“因為荊軻只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是冒死行刺;第二,是悔恨而死!”
我揚揚手中的機票,“看見了沒?我也一樣!反正橫豎都是死,還不如死得悲壯一點!”
接著,在恩惠觀賞外星人般的眼光里,我開始埋頭整理衣物,還有一小管牙膏,一支洗面乳……我雷厲風(fēng)行地清點了幾件必備物品之后,便使勁揮著手臂同恩惠告別。
有些問題,我必須回國當(dāng)面向林晨問清楚。因為,我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真的很悲傷。
一刻鐘后。在我即將踏出門口的一剎那,江北忽然大汗淋漓地沖到我面前,沒有任何預(yù)兆地瞪著我,表情兇狠。
我抬起手,疲憊地對他搖了兩下,但他好像沒反應(yīng),仍舊堵在門里,聲調(diào)悶悶地問我:“為什么?”
“因為我要去采訪真正的‘陳世美’。因為其實,我才是那個被人拋棄的‘秦香蓮’?!蔽倚α诵Γ行┲S刺地盯著自己的腳尖。
真正悲傷的人是不會抬起頭來的。因為只有低下頭,眼淚才會落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
我閉上眼睛,回憶從被我緊緊壓制的角落接二連三地蹦出來:當(dāng)初,林晨聽到我用出國來氣他時,只是稍稍愣了一下,繼而使勁眨了眨眼睛,但終究沒能擠出半滴淚來,最后他有些氣急敗壞地沖著我吼:“拿了我的,找出來!吃了我的,吐出來!”
他只是氣急敗壞而已,并沒有失控。
呵,他當(dāng)時的樣子真是滑稽極了,明明一點都不悲傷,卻拼命裝出悲傷和在乎的樣子,他的眼睛那么干燥,而我,卻哭得如山洪暴發(fā)一般慘烈……
其實我早就看到,林晨真的如傳言中一般,同那個涂血紅指甲油穿油漆般黑色網(wǎng)紋襪的外語系女生公然在食堂喂飯,否則,我不會選擇自動離開。
其實是我自己,一直在以一種一廂情愿的方式彪悍地篡改記憶,故意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貪戀虛榮的負(fù)心女子,以為這樣,就可以自欺欺人地掩飾我的悲傷。
“其實最關(guān)鍵的問題,不是我辜負(fù)了他,是他自己,萬分慶幸放走了我,他甚至不舍得違心地挽留我哪怕就那么一小下?!蔽覍闭f,“可是,既然如此,他為什么又要拜托你來告訴我,‘請不要隨便丟棄我們的愛情遺產(chǎn)’呢?他這個‘陳世美’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還有,那個‘還有’后面,究竟他還要對我說什么呢?我必須當(dāng)面向他問清楚?!?/p>
我堅決地望著前方,含著眼淚將行李箱朝門口推了推,示意江北讓道。
可他依然不動聲色地堵在那里,表情奇怪地看著我。
“那天,為了阻止你亂扔垃圾,我指著林晨的照片隨口開了一個玩笑而已……不過真沒想到,你竟然對我那個隨口編造的‘還有’那么耿耿于懷?!?/p>
我愕然,盯著他的臉足足半分鐘之久,才終于敢確定,江北的嘴巴沒有說錯,而我的耳朵也沒有聽錯。
原來只是一句玩笑。
我竟一直以為,“還有……”的后面,肯定有著更加豐富更加勁爆更加引人想入非非的內(nèi)容,譬如,“蘭若兮,我后悔了?!?/p>
還譬如,“蘭若兮,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我的嘴角浮上一抹自嘲的笑,竟然是這樣的,和我想象中完全是兩回事。
江北終于側(cè)身讓開,可我已沒了理由再走出去。
我將行李箱打開,把衣物都取出來,展開,再重新疊好,放回柜子里去。
眼淚終于掉下來的前一刻,江北走過來,把我的頭放在他肩膀上。這場哭泣,我壓抑了整整三個季節(jié)。
過期的記憶就像一道隔夜菜
Internationgal Bazza,這是交換生回國之前盛行的一種活動。江北一臉興奮地拉了我去,一路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他興致勃勃地解釋:“其實就是每個人做自己國家的菜,這是我的拿手好戲!”
我無辜地眨了眨眼,勾著他肩膀問:“那么我呢?我哪個國家的菜都不會做!”
江北想都不想就沖口而出:“沒關(guān)系,你可以拉客嘛!”
“什么?要本姑娘拉客?太悲壯了吧!”我一邊慘叫一邊跳起來在他額頭上彈了一記爆栗子。
江北可憐巴巴地摸摸額頭,接著轉(zhuǎn)過臉來,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其實,我是想把你喂得飽飽的。胃滿了,才能把心空出來,趕走林晨,好讓我住進(jìn)去?!?/p>
他的臉竟紅得像拌菜的西紅柿。彼時,陽光溫暖,歲月靜好,盛夏的風(fēng)從我們中間穿堂而過,江北揚起的發(fā),在我眼里形成一個完美的剪影,覆蓋了一些類似的回憶。
我笑了,笑得深深地彎下腰去:“你以為你在說繞口令???”
我捂著肚子看著江北,而他,低下頭羞澀地數(shù)著腳下排成一隊“人”字的螞蟻,然后喃喃:“若兮你看,連螞蟻都搬家了,你那些過期的記憶,也該從心里面騰出來了?!?/p>
大風(fēng)吹,我忽然有種時過境遷的快意。
那一天,江北把每個菜都炒得活色生香。而我真的吃得很飽很飽??戳艘谎蹞]著鍋鏟汗如雨下的江北,突然覺得胃里暖暖的,而且,非常充實。
“如果一個人打算愛你,會先愛上你的胃。”這果然是金玉良言。
金玉良言是這樣解釋的:江北會為了愛護我的胃偷偷去求食堂的師傅教他炒菜,而那個林晨,卻只會說什么“把吃了我的東西吐出來”這類惡心的話,壞了我的胃口。
后來我興致勃勃地將新的愛情理論說給恩惠聽:“原來過期的記憶就像一道隔夜剩菜,即使拿去鍋里回炒了,吃下去,也只是一股變質(zhì)的餿味?!?/p>
恩惠仍然不客氣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這里早就生繭了,只不過,現(xiàn)在我日日在她耳邊念叨的人,是江北而不是那個過期的負(fù)心人林晨。
恩惠問我:“那江北像什么呢?”
我眨眨眼睛:“他嘛,就像是一道新鮮的蔬菜,把殘留在我口中不好的味道,統(tǒng)統(tǒng)覆蓋!”我轉(zhuǎn)過臉,望一眼我的“蔬菜”江北,我發(fā)覺自己真的應(yīng)該好好投入一場全新的愛情了,不過這回,是以一個快意恩仇的“秦香蓮”的姿態(tài)。
不同的是,現(xiàn)在的“秦香蓮”,已經(jīng)不再對“陳世美”耿耿于懷了。
(責(zé)編:趙翠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