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們都不過是命運手中的一粒棋子，左奔右突卻是彼此殺戮……

一

程易桐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嘟起嘴湊在我耳邊說，等我練成了降龍十八掌，我一定降伏幾條龍來給你當(dāng)坐騎。他的小嘴上布滿了細嫩的絨毛，在陽光下浸染成一絲絲的金黃。我盯著他的臉看了幾秒鐘，然后十分平靜地跟他說，程易桐，我想你肯定是走火入魔了。

那一年的我們，八歲，正值天真爛漫的年齡，可是天真只是對于程易桐來說的，而我，也許早就已經(jīng)與天真無緣。之前，我一直把程易桐當(dāng)作我的王，而我，是他的護法。因為我永遠都忘不了，當(dāng)我被一個小女孩揪住辮子，還被她痛罵是沒媽的孩子缺少教養(yǎng)時，程易桐突然沖上來將那個小女孩掀翻在地的情形，雖然我嘴上冷冷地說著，程易桐，你欺負她一個女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漢？可是眼里的水汽卻氤氳開來。程易桐怔愣了一下，呆呆地說，我不想讓你受欺負。

于是我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被掀翻在地上的小女孩看到我的樣子，抹抹鼻涕驚恐地走開了。我沒有媽，也許是有個爸爸的，可是前幾年他走丟了。我想不起媽媽的樣子，也沒有能力去找回爸爸，所以，我只好跟著奶奶住。

后來程易桐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了幾本書，上面全是武功秘籍之類的，拿到書之后，程易桐立馬激動地跑來找我說，蘇絲菱，快來看，快來看，等我練成了這上面的武功，看誰還敢欺負你！

于是我就相信了程易桐。程易桐準備先練輕功，他在院子里挖了個坑，天天站在坑里往上跳，每天都再把坑挖深一點，我們都期待著能有那么一天，程易桐輕輕一躍，也像書里面說的那樣，一下子就跳上他們的房頂。

可是沒想到有那么一天，程易桐把坑挖到齊膝深的時候，就再也跳不上去了。

所以當(dāng)他說要再練什么降龍十八掌、凌波微步等等花里胡哨的武功時，我斷然不肯相信他了。

二

我們的少年時光馬不停蹄地狂奔著，而我們馬不停蹄地將它荒蕪著。

弄堂的一角是個廢棄的院落，堆滿了像我一樣被遺落的廢舊自行車。那里長滿了無所顧忌的野草和樹木，大家經(jīng)常會在這里一起玩捉迷藏或者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戲。

那一天，夏越安排我躲在一個擠滿了腐爛味道的舊木箱里，我抱膝蜷縮在木箱里，突然舊木箱顛簸起來，我看著穿過木箱縫隙的一線線陽光那么明媚，想著夏越安排我藏好時她笑著對我說，你就抱膝藏在這里面，誰都不會找到你，千萬別出聲哦！可是突然就聽到夏越歡快的嗓音，快來看啊快來看?。√K絲菱飛上屋頂了！

我不知道我被擱置在了什么地方，我不哭，也不鬧，我只是用力地踹著木箱。木箱的一塊擋板被我踹爛了，我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大的力氣，腿上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血汩汩地蜿蜒下來，我的眼睛卻只是狠狠地盯著木箱兩塊擋板的交合處——那里被落上了一把不大不小的鎖，而我，正在一間破舊房子的屋頂上。

可是就在這時，還沒有走出舊木箱的我隨著木箱滾了下去——在程易桐的尖叫聲中。我安然無恙，程易桐抱住了舊木箱和蜷縮在里面的我，接著我聽見了夏越的尖叫聲——程易桐昏了過去。

“啪”，我的臉上挨了一個火辣辣的耳光。夏越點著我的額頭說，你個掃帚星！我什么也沒有說，那是因為心里的痛，鑿擊出一個又一個洞，把一片一片的心事埋葬掉了。

程易桐廢掉了一條腿。是夏越安排人把裝著我的舊木箱搬到房頂，想看我鬧笑話的，可是最后的結(jié)果是誰都始料未及的。

我會還你的！幾天后，我看到程易桐時，一本正經(jīng)地盯著他的眼睛說。程易桐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把頭低垂了下去。他的睫毛很長，彎彎地向上翹著，我探身吻了上去，程易桐卻有些張皇失措。我的眼角突然瞄到了夏越的身影。

三

不錯，就是因為看到夏越我才下定決心去吻程易桐的。我再轉(zhuǎn)身的時候，夏越早已不見了。愛情的天平總是不公平的，誰的愛多一些，誰那邊的砝碼就多一些，所以誰就低微一些。

夏越會在暗地里罵我狐貍精，但是這并不能阻止程易桐喜歡我，也不能阻止她喜歡程易桐。我想，有時候，感情是沒有眼睛的，它無端的指頭說不定會戳中誰。我用超乎這個年齡段的眼光游離在所有的人與事之外，一切了然于心。

就像程易桐所說的，蘇絲菱，我感覺，在你面前，就像在一位女老師面前一樣。我瞇著眼質(zhì)問他，那你是不是想來一場師生戀?。砍桃淄┯谑怯值土祟^寂寂無聲。

那一陣子，雨一直在下，一直在下。終于爆發(fā)了洪汛，水一直淹到弄堂口，奶奶先被人接走了，我一個人坐在一堵顫顫巍巍的破墻上，水還在猛漲。突然聽到程易桐心急火燎的喊聲，他把我從那堵殘墻上面抱下來，一只手拄著拐杖，另一只手緊緊地攥著我的手。剛剛走出沒幾步，我坐著的那堵墻轟然倒塌。

我回過身來望望，程易桐卻只是拉著我的手向前走，水深的地方一直沒到我們的脖子，可是有程易桐在，我這一路走得安心。他的掌心里像是有一團化不開的火，燃燒著，燃燒著，一直把我心里的一塊堅冰融化掉。

走到弄堂口，看到了救援的船只，也聽到了夏越撕心裂肺無所顧忌的喊聲，她在喊程易桐。她渾身濕透了，像根被腌制得不成樣子的蘿卜干。程易桐把我安頓好才回轉(zhuǎn)身，丟給夏越一抹凜冽的眼神。

四

見到了爸爸。其他人家都是因為洪水流離失所，而我卻意外地與他相逢了?？墒且姷剿哪且豢?，愛與恨同生同長，以至于最后，恨壓過了愛，恨他在媽媽去世后舍下我一個人自己瘋瘋癲癲走失，恨他對我的不負責(zé)任。滿腔的怒火在心里盤旋，找不到噴薄的出口。可是他卻只是表情空洞神志不清。

乃至去上大學(xué)，我一直都沒有跟他說一句話。沒有大學(xué)肯接收殘疾的程易桐，命運伸出手來，埋下悲劇的種子，然后微笑地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悲劇開花結(jié)果。

我是帶著程易桐從家里偷出來的錢上路的，程易桐剛毅地說，我去打工掙錢，你在那邊好好學(xué)。我等著你回來。你爸爸……叔叔他，還有奶奶，我會替你照顧他們的！你放心好了。

就在我的那列車開動之時，突然看到程易桐的爸爸兇神惡煞地沖到了站臺。到最后，眼睛里只剩下了一只高高舉起的手臂落向程易桐的模糊情形。列車帶著我對這個地方?jīng)Q絕地舍棄后，一路勇猛地開下去，開下去，車輪撞擊鐵軌發(fā)出的軋軋聲里，碾碎我一個又一個的噩夢。

大學(xué)里，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每天都期待著程易桐一周一次的信。他寫字還是歪歪扭扭的，字一點都不好看，有時候信里還會有好多好多的錯別字，可是我還是期盼著。這么多年了，我其實多么想在程易桐面前摘下厚厚的面罩，告訴他，我也喜歡他。

可是我沒有勇氣，以我這樣的處境如果和程易桐走在一起，于他只能是無止境的拖累。所以，我只能狠狠地吸一口氣，板起臉來，繼續(xù)橫眉冷對，可是程易桐，每次捅你一刀，我的心里已經(jīng)挨了不下千刀。

五

可是，程易桐，他卻要離開我了，離開我，是為了跟夏越在一起。程易桐給我打的電話，接到電話時，我正在看書，聽到程易桐一字一頓地說完，我沒有說“程易桐，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我只是揚起嘴角，輕輕地溫柔地告訴他，祝福你！接著輕輕地溫柔地掛斷電話。

沒有問為什么，其實我和程易桐從來都沒有說過愛與不愛，再說，他與夏越在一起既然已經(jīng)成為事實，那再問為什么又有何益？所以我只是繼續(xù)看書，一直拼命地把所看的那一章節(jié)讀完。驚詫于自己的定力，對于程易桐告知的消息居然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卻原來是后知后覺，乃至晚上睡覺，心里疼得無論如何都不能入睡。

半夜，城市里其他樓宇的燈光遙遙地照過來，我盯著自己在蒼茫的燈光下像蠕蟲一樣慘白的胳膊，使勁兒地掐了又掐，一遍遍地逼問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難道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么，不是一直想要程易桐有一個幸福的結(jié)局么？為什么心里還是這么疼？程易桐，我是多么想你還能夠牽著我的手，趟過那潮涌不斷的洪水啊，可是，我再也沒有機會了吧。

再次見到程易桐，是在我們學(xué)校，我已經(jīng)臨近畢業(yè)。他胡子拉碴的叼一根煙站在學(xué)校大門口，一只腿撐地，另一只腿半曲著——是那條殘廢的腿。他像一個孤獨的牧羊人，放牧著漫天的落日余暉。

他只是為了來看看我，他說，也許過不了幾天，他就成為夏越的男子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在給他斟酒，突然硬生生地愣住了，酒滿了，一直順著杯沿往外溢，兩個人竟都沒有察覺。程易桐突然緊緊地抱住我，那一刻，我只覺得似乎心里一直空缺的一個位置填滿了。就像是一條龍，被程易桐穿針引線繡上了眼睛，結(jié)果就騰云駕霧地飛了起來，那種感覺是愛，確切無疑。

那晚，程易桐喝了很多酒，頗有“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味道。喝到后來，程易桐突然就伏在我身上哭了起來，那么高大的一個男人，突然就像一個孩子一樣嚶嚶地抽泣了起來。需要多么堅強才可以不流淚啊！這么多年之后，我的唇再次覆上了程易桐長長的彎彎的睫毛，無關(guān)其他，只是因為愛。

六

讓我的心支離破碎的是奶奶的死，以及她死之前告訴我的那些話。奶奶說爸爸得了急癥，程易桐沒有告訴我，一個人急得跑東跑西籌錢，還不敢讓自己家人知道。后來是夏越拿出錢來給爸爸治的病。

不過，這些都不是導(dǎo)致程易桐不跟我在一起的原因。原因只是夏越問了他一句，蘇絲菱現(xiàn)在是一名大學(xué)生了，以后是要留在大上海的，你要是跟她在一起了，豈不是耽誤拖累她？

其實我早就懂，愛情的天平永遠是不公平的，愛得多的一方砝碼就重一些，所以也就低微一些，卻是沒有想到，我對易桐的愛原來并不比易桐對我的愛少，所以我們兩個彼此低微下去，竟硬生生地把愛情的天平折斷了……

奶奶說，絲菱，你要跟夏越好好的，好好的，她是你姐姐……原來弄堂里的夏伯伯和阿姨沒有兒女，所以夏越出生的時候，就認了他們做干親。一年后我出生的時候，媽媽去世，奶奶便把夏越直接過繼給了夏伯伯做女兒。

你姐姐跟易桐在一起，也算是續(xù)補了你跟易桐之間的緣分。你別去問夏越，這件事兒藏在我心里幾十年了，奶奶就是放心不下你，才告訴你這些的……奶奶沒能繼續(xù)說下去，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我跟夏越，這么多年來的怨懟突然變成盤根錯節(jié)的虬根，糾結(jié)在心里。原來，我們都不過是命運手中的一粒棋子，左奔右突卻是彼此殺戮……

奶奶下葬的時候，爸爸居然奇跡般地恢復(fù)了過來，不再神志不清。將奶奶下葬之后我?guī)е职蛛x開了那個弄堂。與易桐之間的緣，就讓姐姐夏越來續(xù)譜吧，盡管過去的二十多年，我和她曾經(jīng)彼此傷害。有時候，有時候，寧愿選擇留戀不放手，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經(jīng)心甘情愿地放手。其實這樣的結(jié)果不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嗎？我一直不想讓易桐因為要了我而去承受不必要的負擔(dān)，現(xiàn)在終于如愿以償了，可是心里為什么還是這么憂傷？

收到易桐的短信是在他結(jié)婚的當(dāng)天。他說，絲菱，從來沒有跟你說過我愛你三個字，是覺得它們太重，太重。我現(xiàn)在好恨自己愛上你，一愛這么多年，從此永遠都無法放手。寧愿選擇留戀不放手，可是，現(xiàn)在，我終于不得不放手了。

淚眼朦朧里，我的記憶穿過歲月，定格在那個洪水彌漫的早上，程易桐，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趟過齊脖的深水，他的掌心里，有化不開的暖意融融……

七

直到后來我問爸爸，才知道，原來奶奶告訴我的那些都是假的。爸爸他既沒有得急癥，夏越也根本不是我的姐姐。只是知道的時候，一切都是木已成舟，我們早已無力回天。

奶奶其實也是為了我好吧。她知道要強如我，不可能待在那個小鎮(zhèn)上的小弄堂里的，所以她找到易桐，生生地把易桐逼退了。她說現(xiàn)在京城一個富家公子喜歡上了我，叫易桐不要誤了我的大好前途。易桐是實在割舍不下才去學(xué)校看我的，卻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他的一腔心事。而奶奶怕我心里難受，又故意編出了夏越是我姐姐的謊言，這樣可以讓我心里的痛稍微減輕一些。

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我什么都沒有說，只是一直一直在手心里默默地寫著三個字，程易桐，程易桐……

想念程易桐的夜晚，總會想起小時候他信誓旦旦地對我說要練成輕功的樣子，我們都無限憧憬著有一天他輕輕一跳，就能飛上房頂?？墒俏覀儏s永遠都未曾料到，不管我們怎么跳，也永遠跳不出命運的墻角……

（責(zé)編：趙翠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