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戀浸染著瑪秀的鮮血,浸染著詭譎的詛咒。我不能恨,不能愛,無所適從。
王說,瑪雅,請你做我的妻子。
我說,王,你看天邊的云?,斞攀歉≡?。
顧左右而言他。
王又說,瑪雅,相信我,我會一輩子照顧你。
我說,王,我尊貴的王,你知道的,沒有什么事可以一輩子。
我說,王,請恕瑪雅先行一步,瑪雅要去陪伴姐姐,姐姐一個人會寂寞。我不去看王,我也知道那眼神里是一如既往的挽留,欲說還休的苦悶。那眼神堅定地烙在背上,切膚之痛。
姐姐在我宮殿旁一座小小的神殿里。只有一兩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祭司和幾個打雜的仆役陪伴她。我知道姐姐素來喜歡光鮮亮麗,不像我不修邊幅,非要人從旁三令五申耳提面命才勉為其難略施粉黛。我知姐姐才是天生的金枝玉葉,我只不過是一個跑錯龍?zhí)椎男〕?,出其不意,喧賓奪主,僅此而已。
緣何因緣際會,這般錯落?
我說,姐姐,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委屈了你。姐姐,我罪孽深重,該如何贖罪乞求你的寬恕。冰涼的液體劃過干澀的眼球,滴落在神殿里滿是符咒的地板上。
這些猙獰的符號時常讓我作嘔。每每輕啟紅唇,默念符咒,我錯愕,原是我們被這蜿蜒的文字吞噬,湮滅,玩弄于股掌之間。符咒如一條條丑陋的蟲在我行將腐朽的軀體上肆無忌憚,蹂躪我最后的鮮活的血與肉,侵吞我空蕩的靈魂。
我知道,最后我終將灰飛煙滅,而符咒,這橫行霸道多少年年歲歲的毒蠱卻源遠流長。我不過一介小卒,并無扭轉乾坤的力量,我,無能為力。
他們說帝國不需要石破天驚,帝國要的是風平浪靜繁榮昌盛。我睥睨那些所謂安分守己明哲保身的人,我說,可是這下面卻是激流暗涌,蠢蠢欲動。若是要自欺欺人,靠這玄妙的東西支撐風雨飄搖的王朝,我寧可兵戈鐵馬,置諸死地而后生。
元老院的長老彈劾我,說我是亂臣賊子妖言惑眾,干涉朝政以亂朝綱,謀亂之心昭然若揭。王平息了眾怒卻惹來非議。帝國謠言四起,說王養(yǎng)虎為患,說我終將禍國殃民。
我啞然失笑,我才知道這些人不過沽名釣譽的陰險小人,勢利逢源,翻臉比翻書還快。晴雨表哪曾這般變幻無窮?我笑,苦口婆心低聲下氣求我施法時怎不敢這樣搬弄是非,原是過河拆橋便有恃無恐原形畢露。
我笑,姐姐,他們也是這么對你的。姐姐,你恨嗎?姐姐,你怨嗎?
姐姐不回答。
娘是帝國的大祭祀,掌管神女殿。娘的妹妹便是王的母后,娘是當年淘汰掉的神女,只是她比姐姐好運,她嫁給了老實忠厚的男人。娘說,平安便是福。娘是有福的人,我和姐姐都不是。
我原本只求平淡如水卻不經(jīng)意間惹了漣漪激起碧波蕩漾。我原來只求一個溫存厚重的男人天長地久。怎奈我無幸,得上天如此顧念。
娘說,這是命。波依家族神女的命。逃不過,躲不掉。你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
娘又說,瑪雅,你還是看得太少了,看盡了,看透了,你便不會再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你便不會再痛苦。你要學會冷漠學會麻木,學會萬千利箭刺在背上而面不改色處亂不驚。娘希望你能懂。
我不屑,我說,女兒不孝,恐怕會讓你大失所望。女兒愚鈍不懂得為娘用心良苦。女兒只知看著的是自己的同胞姐姐,要女兒如何波瀾不驚,視若無睹?
娘嘆了口氣,或許瑪秀比你更適合,這紛亂的朝野。偏偏王看上的是你。這便是命運,旋轉之輪。
我一直不知娘把我和姐姐瑪秀當作什么。骨肉?這詞太真實,真實得眩目、諷刺。我們彼此疏離,卻血脈相連,這如何不讓人啼笑皆非!
16歲之前我是不認識娘和姐姐的。16年的年華隔絕了滄海桑田,千秋萬代。
我生長在窮鄉(xiāng)僻壤的偏遠小村。爹、娘、哥哥和我,其樂融融。家里窮困生活拮據(jù),并不妨礙我們苦中作樂。
哥哥快要娶媳婦了。那沒過門的嫂嫂我見過,長相平庸,人品一般,皆是不上不下。哥哥知足了,哥哥說好姑娘誰愿嫁到山溝溝里來蹉跎歲月。哥哥是樂天知命的人,我一直以為只有知書達理的女孩才配得上哥哥的滿腹經(jīng)綸。哥哥常戲謔,最是無用酸秀才。哥哥妄自菲薄,卻還是會和我一起向爹請教問題。爹是鎮(zhèn)上的教書先生,爹是難得的一碗水端平,爹說兒和閨女一個樣,爹教我識字念書,教我為人處世。
我們的生活如常人一般平淡無奇。我以為我和哥哥勤快一點,爹娘便可頤養(yǎng)天年。
可是,16歲生辰那日,我化作了紫眸的少女。我被鄉(xiāng)親們抬上了火祭臺。十里八鄉(xiāng)的人聞聲蜂擁而至,那些曾經(jīng)樸實的村民舉著火把朝我怒吼,妖女,燒死她!燒死她!這些人中有我青梅竹馬的男孩,有我對鏡梳妝的女伴,有我遠近親疏的族人,沒有我朝夕相處的爹、娘和我的哥哥。
我透過熊熊燃燒的烈火尋找他們的蹤影,人頭攢動,我找不到他們的蹤跡。我知道烈火炙烤的不是我的軀體而是我悲涼的心扉。絕望席卷著我,萬念俱灰。我,妖女,連至親也嫌棄我,何意茍活人間?我的淚腺干涸。我寂寂無語地在火祭臺上等待死亡的宣判。
無助,彷徨,原是這般滋味。眾叛親離,原是這般景象。誰人有我這般失敗?
有零落的聲音傳來,給我力量,抬起沉重的頭顱:爹、娘還有哥,拖著桎梏,掙扎著向我跌跌撞撞地走來。我聽見他們說,生死共存亡。淚水如大雨滂沱,呼地涌出來,熄滅了猖獗的火焰。我慶幸,我還有愛,還有人愛。蒼穹間,我不是冷冷清清凄凄慘慘煢煢孑立。我不孤單。
一襲俊朗青衣從天而降,劫走了我。人群憤怒的嘶吼聲消失在耳后。男子帶我來到清靜的河灘,高高的蘆葦搖曳著,掀起他的衣袂。
我問,你是誰。男子說,尊貴的神女,我是您的護衛(wèi)。我嗔怒,不,你錯了,我是妖女,不詳之人。護衛(wèi)說,不,您是神女,帝國的祥瑞。您將為我們帶來救贖與光榮。
于是,我被帶到了帝都。在一個偏僻的行宮接受所謂的訓練。在那里,我遇到了我的親娘還有姐姐。這一切匪夷所思,我惶惑不安,我想有人給我一個明朗的解釋,解釋我這荒誕可笑的夢。我說,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停止吧。沒有人理會我的叫囂。旋轉之輪“轟隆隆”地碾過我破碎的臆想。
娘說言多必失,你最好安分守己,少問些旁枝末梢。娘用凌厲的目光掃視我,我有赤裸裸被人鞭笞的恐懼,娘的言行舉止沒有丁點我認為理所當然的溫情。她看我的眼神那樣目的明確,沒有情緒。
娘說,瑪秀、瑪雅,你們兩個大概只能有一個得幸。
娘是大祭司也是我和姐姐的師傅,負責夜以繼日調(diào)教我們,從神功到言行舉止。娘給我們講神女的命運,冷靜的聲線犀利的眼神,仿佛在講與己無關的旁人瑣事。
娘說,神女一出生便被拋棄,從民間安靜平凡地成長,16歲時出現(xiàn)的紫眸便是擁有神力的標志,神女必須在隨后的兩年間刻苦研習神功。波依家族女人的血脈中傳承神女的因子,但是有的人的神力只是曇花一現(xiàn)。因此,18歲生辰那日依然擁有神功的便是真命神女。被淘汰的神女則作為祭祀為帝國建功立業(yè),鞠躬盡瘁。
如天方夜譚,這樣曲折離奇的故事竟與我扯上了干系。娘說莫要怨天,莫要尤人。娘聽天,由命。娘的論調(diào)我不愿茍同。
我要逃跑,去找我的爹娘,養(yǎng)我的爹娘。去了才知,家沒了,爹沒了,娘沒了,哥沒了。早在我離去那日,群情激奮的村民遷怒于我的至親,嚴刑拷打。上了年紀的二老哪經(jīng)得起這般傷筋動骨,沒過幾日就歸天了。哥惱羞成怒找人報仇,被圍毆亂棍打死,慘不忍睹。
血海深仇。
我的憤怒和悲痛化作火舌,侵吞了整座小鎮(zhèn)。我看那些愚昧歹毒的村民在火海中呻吟,我想我終于可以無牽無掛了。
愿意愛我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我又何必眷戀這無情的世界?冰冷噬了骨,我已在這世界中寸步難行。
我割破了手腕,血液歡快地涌出來,染紅了大片土地,那樣慘烈,殘陽也失卻光輝,黯淡。我恨神女法力無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恍惚中,看見娘朝我走來,撕下衣角,包扎我的傷口,說,你要好好活下去。醒來,方知是一白衣男子,是我兀自失了神,幻覺而已。男子說,你要好好活下去。想起昨日幻象,不免觸景生情,一滴清淚滑過眼角,滴落頸間。
戴罪之人,罪魁禍首,要我如何茍且偷生?這一切不過因我而起,爹娘還有哥哥是無辜的,他們不過是慈悲為懷收養(yǎng)了孤苦無依的我,何罪之有?為何趕盡殺絕?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是我,是我連累了他們。罪不可贖,我應千刀萬剮,天誅地滅。
我奪過男子腰間佩劍。男子不疾不徐,他說,你死不了的,這世間唯有一人殺得了你,只有他遺棄你,你才能得以解脫。如果你現(xiàn)在死了,你的親人們所做的犧牲豈不付諸流水。他們既然這般,即是愛你,無怨無悔。你應感恩,怎能尋死覓活枉費人苦心?你要明白你的命是三條人命在守護,你死不得。
我迷惑,這人何以知我來龍去脈,何許人也?只是我沒有心情去理會這些。于我,生存即是全部的意義。
男子把劍送給我,劍鞘上刻著“鸞”。
我回去了,回去帝都的行宮,去走屬于我的路。
娘沒有過多責備我。我在她眼里可有可無,于她,我或許只是一種使命,一種職責。盡忠恪守,是她的本分,亦是她的底線。她不愿沖破這層樊籬跨越這條鴻溝穿越窮山惡水翻山越嶺走過來擁抱我們接納我們。她說,我不曾為你們的娘,不曾盡為娘的本分。你們無需感恩。
姐姐肆虐地笑,她尖刺的笑常常嚇壞院里經(jīng)過的飛鳥。
我不知道姐姐又是在怎樣的人家一路走來,或許錦衣玉食或許顛沛流離。姐姐從未提起,一如我對來路緘口不語。
想必姐姐是討厭我的,她不常和我言語,只是隔三差五咄咄逼人尖酸刻薄冷嘲熱諷。她以為我是她的敵手,以為我是她通向榮華富貴的絆腳石。她理所當然地對我豎起防守的刺,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懂,大惡大善皆是人之常情。
可她,畢竟是我的姐姐。我們擁有同樣的容顏。
王說,瑪雅,沒有人可以把我們分開。相信我。
王,我相信你??墒俏铱床煌感D之輪為我鋪設的棋局。
我問姐姐,如果我無法用我全部的生命去陪伴一個人,我可以愛他嗎?如果我的愛戀是踐踏著另一個人的血肉,我可以愛他嗎?
姐姐不回答。
姐姐當然無法回答。她已死于王的劍下。
18歲的生辰,姐姐和我一同成為真命神女。我們被娘帶進王的宮殿。
森嚴的宮殿,我們自石級而上。娘在前面帶路,娘說,瑪秀、瑪雅,你們兩個只有一個能夠生存。
娘沒有回過身來。她說,為娘最不愿看到這種局面,娘寧愿你們二人只有一人有神力。娘不愿你們同根相煎。娘說,從這里開始,我更不會是你們的娘了。生存下來的那個將貴為國母。娘說,兒啊,娘祝你們一路走好。
姐姐從娘面前走過,遲疑了片刻,娉婷而過。
我隨后。我對娘小聲說,娘,我不會讓您失望。娘沒有抬頭。
大殿之上,我看見了鸞,兩年來朝思暮想的人。鸞即是王。
我恨命運這般滑稽可笑,戲弄了我。我只得說,無緣。我意已決。我說,王,瑪雅沒有神力,愿做祭司效忠朝廷,愿誓死效忠王和王后瑪秀,忠心不二。
王不理會我的言辭,持“弒神劍”立于我和姐姐面前。王說,瑪雅,兩年前我即做了選擇,你不要再白費口舌,恐怕別人也未必領情。甚至此時此刻,仍是你贏了,愿意放棄的是你,不是瑪秀。王的劍劃破了姐姐的喉嚨。
姐姐婀娜地走進皇宮,白衣染血被抬出去,抬到娘的跟前。娘沒有流一滴眼淚,娘說我早知是這樣的結局。神女無非被人擺弄的棋子。
可是,她畢竟是我的姐姐。
她縱有不是,她是我的姐姐,我們是并蒂的蓮。
我在宮殿旁為姐姐建了神殿,供奉她。我不希望她無依無靠流離失所。我想告訴她,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我們的家。
與我有著同一張面孔的女孩在我身邊頹然倒地,她的離去,也抽空了我的魂魄。我時常想,尋常人家,該有多好??v然是唐突妄想,好歹能聊以安慰。
好一場費心的角力,精氣支離破碎,耗損殆盡。我,好累。我愿長眠不醒,逃避這場曠日持久的暗戰(zhàn),樂得清靜,一了百了。
再一次見到娘,是在王向我求婚的前日。娘說,瑪雅,帝國的安危在你的手中。你與王結合之后,才可將神女的力量轉予他。王將借助你的力量指點江山,帝國將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繁榮盛世。你便要開始孕育子嗣,讓神女血脈繁衍生息,代代相傳。
我問,娘,這樣,真的好嗎?我的眼神空洞,迷離。娘說,瑪雅,不,王后,您想干什么?望您不要自作主張輕舉妄動,望您三思而行。
我說,娘,放心,我不會加害你們尊貴的王的。
更何況,我又怎會狠心加害我愛戀的男人。
只是,鸞,你知道嗎?娘說,真命神女大多紅顏薄命。有得必有失,那妖異的血,蘊含的巨大能量,風云暗涌,銷蝕我羸弱的軀體。鸞,你知道嗎,青絲簌簌飄落,我如何回應你守護我一世的承諾?無言以對,我只好避重就輕。可是我如何避得開逃得過你炙熱眼神下我矛盾渦旋的心。
我知道,我的愛戀浸染著瑪秀的鮮血,浸染著詭譎的詛咒。我不能恨,不能愛,無所適從。
鸞,你回答我,時日無多,我如何承載你的愛?不能相伴,不如遠去。
這場戲太冗長,早該謝幕。恩怨糾葛,誰欠誰,這一筆賬又怎能算得分明?
大婚那日,鳳冠霞帔。透過蓋頭,我看見那飄揚的燭影,破碎的燭淚。夢太美,終會幻滅。醉生夢死,醒來,便盡是蒼茫虛無。
清晨,我把“弒神劍”放在王的手中,我揮動他的手腕,一劍貫穿我胸。因為他是唯一殺得了神女的人。
王自睡意朦朧中醒來,驚惶失措。
我說,王,你已有神力,我也算功德圓滿了。原諒瑪雅,不愿留下子嗣,瑪雅不愿有人步我的后塵,愿結束這罪孽的血脈。望王寬恕。
王的眼角涌出淚水,王說,你知曉的,我愛的不是神女,是瑪雅。你是我的女人。
我說,得王垂青,瑪雅已是心滿意足,了無余憾。王,莫要記掛我,保重……我拼盡所有氣力,第一次喊出那一聲,鸞。
我但愿,笑靨里翩飛的嫵媚覆蓋曾經(jīng)的種種糾葛,但愿這亦是一場美麗的終結。再無他求。
(責編: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