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蘇軾的詩歌與蘇軾的人格境界歷來備受關(guān)注，本文擬從蘇軾詩歌個案的細致研究來探索蘇軾的生命境界。本文主要選取《游金山寺》為例，通過探討該詩內(nèi)在興象運用的變化與張力，以及另外幾首與之密切相關(guān)的詩歌在興象運用上的參照，來發(fā)掘詩歌背后蘇軾的生命境界及其文化意味。

關(guān)鍵詞：《游金山寺》；興象；蘇軾；生命境界；文化意味

中圖分類號：Ｉ206．2 文獻標識碼：Ａ文章編號：1003－949Ｘ(2007)－12－050－02

學(xué)術(shù)界對于蘇軾詩歌的研究內(nèi)容廣泛，方法眾多，角度各異，然多為綜述、整體式的研究，本文擬以細致入微的筆法，個案研究的方式，選取詩歌意象為研究的切入點，由此來探索蘇軾的人格力量與生命境界及其背后所蘊涵的文化意味。本文選擇的詩歌是蘇軾外任杭州通判途中所寫的《游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發(fā)源，宦游直送江入海。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波濤。試登絕頂望鄉(xiāng)國，江南江北青山多。

羈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風萬頃靴紋細，斷霞半空魚尾赤。

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中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

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警我頑。

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該詩有豐富而至妙的意象運用，可見蘇軾生命情調(diào)諸種，而又可與其多首詩作相映來看，更可印證出蘇軾人格生命一個較為清晰的輪廓。我們重視詩歌本身所運用的語詞，以及這些語詞組合所創(chuàng)造的興象與情感，在詩歌的凝練與精到中體味文化與心靈。

一

《游金山寺》興象超妙卻又錯落有致。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三引吳汝倫評此詩：“機軸與《后赤壁賦》同，而意境勝彼。公詩佳處，全在興象超妙，此首尤其顯著者。”程千帆先生在《宋詩精選》中對這首詩興象超妙的評價更到細處：“詩題為游寺，通篇寓景于情。其寫蜀人遠宦，寫冬季來游，寫金山特色，寫登山望鄉(xiāng)，都很分明。以下轉(zhuǎn)入山僧留看落日，但以＇微風＇二句略作形容后，便將難見之江中炬火代替了常見之江干落日，從而抒其所見所感。至于炬火是否江神示意，則更不加以說明，留供讀者推想。起結(jié)遙相呼應(yīng)，不可移易地寫出了蜀士之遠游，而中間由泛述金山，而進寫傍晚江干斷霞，深夜江中炬火。筆次騫騰，興象超妙，而依然層次分明。”

具體來看，首句“我家江水初發(fā)源，宦游直送江入?！?，“將萬里程，半生事一筆道盡?！倍谌绱藟验煻毜膬删湓捓锔h宦與家鄉(xiāng)之間深遠的距離感，并由這樣的距離感旋即透出深長的、濃郁的鄉(xiāng)愁。此詩寫于神宗皇帝熙寧四年辛亥十一月，據(jù)宋代王宗稷編撰的《東坡先生年譜》，蘇軾大膽諫言，在變革科舉等問題上得罪了王安石，之后又被御史以雜事誣奏過失，面對這樣的情況，蘇軾不曾“一言以自辯”，而是自請外任，最終趕赴杭州任通判。此詩便寫在即將到達杭州的途中。由此，《游金山寺》起句便談遠宦”江入?！皡s遭宦場不順而引起的鄉(xiāng)愁就越顯深重了?！甭劦莱鳖^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寫浪潮擊灘，留痕于沙，冬日更顯肅殺，鄉(xiāng)愁的濃郁被延續(xù)。

“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波濤”，蘇軾在此句中所要表達的感情是兩方面的，即“變”與“恒”：石盤陀隨波濤漲落而出沒，而這一種出沒自古以來便是如此，恒久不變。于是在這里我們看到蘇軾情感上的一個變化，鄉(xiāng)愁的蔓延在此受到了控制，輕轉(zhuǎn)到一種自然永恒的大視角，而多了靜觀的意味。蘇軾的此種感情和認知，可由其名篇《和子由澠池懷舊》來做參證：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老僧與壞壁，新塔與舊題，亦是一種“變”與“恒”的大哲理。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宋詩理趣的特點。

而《游金山寺》下一句，“試登絕頂望鄉(xiāng)國，江南江北青山多”，又再次回到思鄉(xiāng)。登高望鄉(xiāng)，卻是青山綿延阻隔，鄉(xiāng)愁又濃郁開來。

山僧進而留看落日，蘇軾用高妙的比喻來表達感受：“微風萬頃靴紋細，斷霞半空魚尾赤”?！瓣懛盼淘姡y靴皺風初緊＇，當即先生詩意也?！碧K軾在此詩中以“微風”之“萬頃”與“靴紋”之“細”的比對形成的張力寫出風之密與波紋之細，而將“風初緊”之感覺更加含蓄地表現(xiàn)出來，其實更可看作是對不安的心情的隱秘表達，而這樣寫的好處是更加烘托后半句所表之悵然與疲憊的沉重。“斷”與“半”皆為四聲重讀，在音節(jié)上已形成此種沉重。將斷霞比作“魚尾赤”更是高妙，“《詩周南汝墳》：魴魚赪尾。注：赪，赤也，魚勞則尾赤”。如此比喻更在自然景觀之上渲染上人情，也就更加意味深長。至此，前句與后句也在感情上形成巨大的張力，前句表達含蓄而細膩，后句抒張而有力。

這種張力其實統(tǒng)攝了整首詩，形成雄健奇橫與空曠幽靜之間和諧而跌宕的感情。對此自古已有評論。

對于空曠幽靜之感的體悟多在“微風萬頃靴紋細，斷霞半空魚尾赤”二句。如葉矯然在《龍性堂詩話初集》中贊云：“至杜云：‘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子規(guī)夜啼山竹裂，王母畫下云旗翻’，語以奇勝而帶幽。蘇云：(略)‘微風萬頃靴紋細，斷霞半空魚尾赤?！Z以幽勝而實奇，不相襲而相當。”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中也有相似評價：“‘微風萬頃’二句寫出空曠幽靜之致?！?/p>

二

王文濡《宋元明詩評注讀本》卷二有云：“因貧而仕，有懷鄉(xiāng)去國之思?！边@樣的感情可在蘇軾這一時期的許多詩作中看到，《自金山放船至焦山》。更可看成是其“姐妹篇”，兩首詩在情感表現(xiàn)上相輔相成?！队谓鹕剿隆冯m然波瀾壯闊而凝練幽靜，當中亦有感情起伏波動變化，亦可見蘇軾的生命境界，然而全詩終究愁緒更多。合看《自金山放船至焦山》，我們更可以體會蘇軾的生命感觸與宋詩的特點，詩如下：

金山樓觀何耽耽，撞鐘擊鼓聞淮南。焦山何有有修竹，采薪汲水僧兩三。

云霾浪打人跡絕，時有沙戶祈春蠶。我來金山更留宿，而此不到心懷慚。

同游盡返決獨往，賦命窮薄輕江潭。清晨無風浪自涌，中流歌嘯倚半酣。

老僧下山驚客至，迎笑喜作巴人談。自言久客忘鄉(xiāng)井，只有彌勒為同龕。

困眠得就紙帳暖，飽食未厭山蔬甘。山林饑臥古亦有，無田不退寧非貪。

展禽雖未三見黜，叔夜自知七不堪。行當投劾謝簪組，為我佳處留茅庵。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有評語曰：“金山詩結(jié)句云：‘有田不耕如江水?！蚀颂?‘山林饑餓古亦有’二句)更深一層。合觀兩首，奇妙乃見。”。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也評道：“《金山》作已極登高望遠之勝，故焦山只寫山中之景。彼以雄放稱奇，此以閑寂入妙?！Y(jié)出‘無田不退寧非貪’，則又為前篇‘有田不耕如江水’之句進一解矣。”?！稓v代詩發(fā)》卷二四中云：“前言無田，所以不歸。此言‘無田不退寧非貪’，兩意相承遞進，非各自為章者也?！薄队谓鹕剿隆放d象密集、感情豐沛，跌宕起伏，而《自金山放船至焦山》感情抑制，行文悠緩。雖感情基調(diào)均在失意，然一張一弛，一雄奇一閑寂。

趙克宜《角山樓蘇詩評注匯鈔》卷三有語：“以金山之壯麗，形出焦山之荒僻?！搅逐囸I古亦有’翻轉(zhuǎn)前篇之意，是進一步法。”?！胺D(zhuǎn)”一詞恰好點出了宋詩的特點，決不放蕩情志的抒泄，而這里的妙處是在一首詩中所見之宋詩的特點，此刻卻必要結(jié)合兩首詩作一起來讀才可體悟得更好。表面上，《游金山寺》“以金山之壯麗”，形出《自金山放船至焦山》中“焦山之荒僻”，但在思想感情上，恰恰是反過來的?！队谓鹕剿隆分辛b愁濃郁，山僧苦留所看到的是“疲憊至極”的落日斷霞，而在《自金山放船至焦山》中則是恬淡與寧靜，老僧談笑迎客，“自言久客忘鄉(xiāng)井，只有彌勒為同龕。困眠得就紙帳暖，飽食未厭山蔬甘?！边@樣的恬淡自適，悠然超脫世俗紛爭，卻有生活質(zhì)樸的溫暖。這兩首詩的寫作時間相差無幾，然壯麗與羈愁，荒僻與恬淡，如此張力的情感在蘇軾的筆下卻是一樣精彩而真誠，蘇軾轉(zhuǎn)化感情的能力，尤其是對悲情的轉(zhuǎn)化能力可見一斑，難怪林語堂要稱其為“快樂的天才”。

在這兩首詩所限定的語境下，這種轉(zhuǎn)化感情的能力，也是蘇軾融通儒釋道于己一身的能力。他在后來不久寫給蘇轍的《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絕》中說：

“[看時事力難勝，貪戀君恩退未能。遲鈍終須投劾去，使君何日換聾丞?！?/p>

他心系廟堂，然自請退任后亦能在佛教中尋得心安。臺灣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蕭麗華在《東坡詩論中的禪喻》中說：“熙寧四年(1071)出為杭州通判后，蘇軾更是遍游佛寺，向高僧懷璉、慧辯、元凈、契嵩、惠勤、參寥等參法。偶游大愚見余杭明雅照師舊識子瞻能言西湖舊游，將行賦詩送之〉一詩說：＇昔年蘇夫子，杖履無不之。三百六十寺，處處題清詩。＇”金山寺本也是佛教圣地之一，可見蘇軾與佛教的因緣。

《游金山寺》有一“頑”字，《自金山放船至焦山》有一“獨”字，那是一種自高自貴的心性，來自于儒家的人格期許，正如其所寫《詠怪石》詩中那怪石一般持一份“警懼驕君悛”的大氣與“霆霜我不遷”的高節(jié)。而在退任之時卻又可回歸內(nèi)心、轉(zhuǎn)悲為健，在佛教歸隱中求得一份安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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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