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城隍廟,從華寶樓前面的中心廣場往北穿過,就來到上海梨膏糖商店,一塊黑底金字招牌高懸著,說給你聽聽:這家老字號創(chuàng)建于咸豐五年,也就是1855年,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個年頭啦。那會兒,宮里的葉赫那拉氏還沒有被封為懿貴妃呢,垂簾聽政更是后來的事,世界上還沒有光緒的影子,大清國剛敗在英國人的大炮利艦下,上海灘已經(jīng)開埠通商,黃浦江上出現(xiàn)了掛米字旗的輪船,深目隆鼻的傳教士在徐家匯土山灣一帶出沒。
現(xiàn)在的這家梨膏糖商店是全國也是全世界唯一一家專售梨膏糖的商店,各色梨膏糖讓你挑花眼。梨膏糖的原始功能是止咳消痰,您老這幾天咳嗽?就來一盒止咳梨膏糖吧,吃了就不再咳了。您老胃納不佳?不要緊,這里有開胃梨膏糖,嚼兩塊,保您趕明兒能吃兩大碗稀飯加一籠屜羊肉包子。您老唱京戲唱得喉嚨有點沙啞?沒事,嚼兩塊胖大海梨膏糖,保證您老咽喉要道通暢順溜,耽誤不了下禮拜在街道文藝晚會上扮黑頭包公。小孩想甜甜嘴巴?有,這不,百果的,玫瑰的,豆沙的,松仁的,棗泥的,菊花的,桂花的,你吃得了這么多嗎?孝敬老太太?行啊,帶一盒人參梨膏糖去,保她樂得合不攏嘴。
往前走幾步,來到一家門臉極小的店鋪里,一定要停下腳步仔細瞅瞅。對,就是個老式的店鋪,黑漆木框,白墻,柜臺也是木質(zhì)的,柜面板有兩寸來厚,門楣上懸一黑底金字招牌:“梨膏糖”。往里看,還有一塊老匾額“德牲堂”,三字依稀可見。柜臺上散放著幾個竹匾,堆著各種口味的梨膏糖。小店右邊的走廊墻上還張貼著幾幅照片,將城隍廟梨膏糖的來世今生一一交代。再往里是一個小作坊,有時候——我只能說你得碰巧,會看到一個師傅架著一口紫銅鍋在熬梨膏糖汁,只見他不停地攪拌,看一個個小氣泡冒上來了,再加入一些預先準備好的藥粉,再攪拌一會兒,就連鍋端起往一個一尺見方的紅木格里倒。待梨膏糖汁與木格一樣平了,再稍推拉一下,使之平均厚薄。然后放在電風扇下猛吹,直到徹底冷卻凝固,脫了模,梨膏糖就做好了。由于梨膏糖用的是白砂糖而不是飴糖,所以它不透明,在邊緣部分可以看到刀劃的白色印痕和微微隆起。
這就是一百五十年前城隍廟梨膏糖的做法。
賣梨膏糖這個行當最早出現(xiàn)在上海的,是城隍廟里的朱品齋,創(chuàng)建于咸豐五年,其次有創(chuàng)建于光緒八年的永生堂和創(chuàng)建于光緒三十年的德牲堂,這三家都是本幫。
梨膏糖還有幫派?有。除了本幫,還有蘇幫、揚幫、杭幫、寧幫等。
朱品齋的攤主姓朱,大家都叫她朱老太,她的糖攤擺在城隍廟的大殿旁,燒香的人進進出出,看到糖攤都會買一兩塊吃吃,也算進香的余興節(jié)目,所以她的生意很好。城隍廟是道士的地盤,朱老太選這里擺攤肯定是要經(jīng)過道士點頭的。所以她除了有商業(yè)眼光,還有社交手段。還有一點也很重要,那些農(nóng)村里來的婦女們,一腳踏進大殿,被城隍老爺?shù)耐x一嚇,又經(jīng)噴涌而來的香火一熏,十有八九要緊張,一緊張就要咳嗽,一咳嗽,梨膏糖的生意就來了,這叫配套供應。朱老太平時賣梨膏糖,還稍帶為游客香客看病。很簡單,就是聽對方的咳嗽聲,然后判斷病情輕重,濕熱還是燥熱,有痰還是無痰,該吃哪種梨膏糖。這跟現(xiàn)在的專家坐堂相似。從二十多歲一直到八十二歲壽終,朱老太一直忙碌在一線崗位上。后來朱品齋傳到朱老太的兒子朱慈興手里,這時上海已形成大都會了。
城隍廟里的梨膏糖小店還有兩家也很有名。一家叫作永生堂,店主叫張銀奎,是江蘇吳縣人,在城隍廟西首晴雪坊旁邊開了這家小店,采取的經(jīng)營方式是“文賣”。業(yè)內(nèi)人士認為“文賣”最具本幫經(jīng)營特色,也最有上海城隍廟風情。
什么叫“文賣”?用行話來說就是“銼木”,在糖攤前放只炭爐,爐上放一只熬制梨膏糖的大紫銅鍋,賣糖者左手拿一根長竹爿,不斷地在紫銅鍋內(nèi)攪動,使鍋內(nèi)的糖不粘底,右手拿一尺把長的扁鐵銼,將川貝、前葫、茯苓等硬扎一點的藥料用鐵銼銼成藥末,一堆堆地堆在一小木盤中,待鍋內(nèi)的糖液熬到一定程度,便將藥末倒入鍋內(nèi),絕對是貨真價實。整個投料過程是透明的,接受群眾監(jiān)督,不用質(zhì)監(jiān)部門操心。圍觀群眾喜歡看熱鬧,無形中也就成了監(jiān)督者和宣傳者,經(jīng)他們口口相傳,大家都知道這個投料是貨真價實的了。
當然,“文賣”不是文得像秀才寫字悶聲不響,當時的生意人非常懂得群眾的心理,想招徠顧客,總得弄點聲響出來。比如這把鐵銼就很有講究,銼上左右裝有十個銅圈圈,銼藥料時甩動鐵銼,就會發(fā)出抑揚頓挫的嗆嗆聲。隨著這節(jié)奏,賣糖者便唱出一段小曲來:
一包冰雪調(diào)梨膏,二用藥味重香料,三(山)楂麥冬能消食,四君子可防童子癆,五味子肉桂都用到;六加人參三積草,七星爐中炭火旺,八面生風煎梨膏,九制玫瑰香味重,十全大補有功效,吃我一塊梨膏糖,消痰止咳又防癆。
從一數(shù)到十,宣傳了梨膏糖的成分和功效,通俗易懂。而且這種銼木賣糖方式可看可聽,還有香氣陣陣撲鼻而來,帶有鮮明的廟市色彩,構成了城隍廟風俗的一部分,故而深受游客、香客歡迎。永生堂的市口雖然不及朱品齋的好,但張銀奎依靠這種現(xiàn)做現(xiàn)賣加唱曲的手段,生意居然超過了朱品齋。
還有一家叫做德牲堂,位置在城隍廟北面大假山一帶。店主曹德榮的“文賣”另有一套,邊上放一副四腳架,架上置一只小木箱,內(nèi)裝梨膏糖,木箱上有一段說書先生用的驚堂木,邊唱邊賣。唱的內(nèi)容也是自己編的,配上本地小曲就行了。
賣梨膏糖原先并非上海獨有,它的配方也不神秘,關鍵是選料和熬制道地,故而這個行業(yè)在民間流傳了數(shù)百年,特別是江南一帶各城鄉(xiāng)都有。但到了清末民初上海發(fā)展為大碼頭后,各地賣梨膏糖的小販便紛紛來老城廂分一杯羹。從此,上海的梨膏糖不僅是一種別有風味的藥食,而且成了一種風情的載體。
其他幫派的梨膏糖商販知道,串街走巷的叫賣不比門店經(jīng)營,“風吹一半,雨落全無”。所以要在上海的露天市場上賣梨膏糖,并要站住腳跟謀求生存,必須要有比本幫商販更吸引人的手段。于是所謂的“武賣”應運而生。
“武賣”也稱“鑼幫”,用說唱手段來推銷梨膏糖。在賣糖同行中最有威望的是陳長生,藝名“小得利”,他曾經(jīng)在蘇州玄妙觀里賣過糖,他的說唱特點是靈活善變,現(xiàn)編現(xiàn)唱,注意與顧客的互動。當初在蘇州唱賣時,每天就有許多市民專程來聽他的說唱,成為玄妙觀一絕。“小得利”到了上海,先在天后宮落腳。當時天后宮是個廟場集市,各種攤販云集,競爭相當激烈?!靶〉美闭驹谝恢婚L凳上,手拿一面小京鑼,邊上放一副四腳架,上置一只小木箱,內(nèi)有做好的梨膏糖,箱蓋上有一塊說書先生用的“醒木”,有時也用三跳板,在長凳上說說唱唱,敲著小京鑼唱開了:
小鑼一敲嚓嚓啷啷響,來賣脫幾塊梨膏糖,這位老伯伯(指觀眾)吃了我的梨膏糖,返老還童身健康。老伯伯勿吃我梨膏糖,嘴上兩根牙須被老鼠全咬光。
“小得利”的唱詞幽默詼諧,見什么人唱什么詞,尤其是他說唱的社會新聞,冷諷熱嘲,使觀眾笑聲不絕?!靶〉美北还J為蘇幫賣梨膏糖的代表,是標準的武賣鑼幫。
還有些“武賣”高手繼承了老前輩的衣缽,推陳出新,在說唱藝術上更進一步。難能可貴的是,處于紛亂時局中的糖販,位卑不忘憂國,賣糖不忘議政,其中有個名叫杜寶林的糖販在杭州龍翔橋小菜場擺梨膏糖攤,他編了許多針砭時事、挖苦官吏的段子,簡直就是一部可以唱的《官場現(xiàn)形記》。為了避免官府找他麻煩,他稱自己是“小熱昏”(發(fā)高燒),所說均為胡言,大人不可計較。杜寶林的“小熱昏”硬是紅遍了杭州。
后來,杜寶林的徒孫小武林將“小熱昏”的說唱藝術帶到上海,成為上海杭幫賣梨膏糖的代表人物。此后,上海的糖販吸收了外幫糖販“武賣”的形式,將“小熱昏”搬過來為我所用,改以說唱本地社會新聞、民間傳說、名人軼事等,成了一種市民喜聞樂見的通俗文藝形式。鼎鼎大名的本土笑星劉春山也在城隍廟內(nèi)幫人家賣過梨膏糖,唱過“小熱昏”。所以有民俗學專家認為,“小熱昏”對上海獨腳戲的形成和發(fā)展起到了較大作用。
我還認為,“小熱昏”的出現(xiàn),與清末民初中國新聞業(yè)的肇始并迅速勃興不無關系。上海是南方報業(yè)一大中心,各種輿論一時蜂起,代表著各種階層的利益和聲音,但其主流還是傳達民意?!靶峄琛币哉f唱的形式報道時局、新聞人物,雖然有嘩眾取寵、推銷商品之動機,卻也受了新聞業(yè)的鼓勵和感染,敢于公開發(fā)表議論,可看作是爭取話語權的平民意識的覺醒。
與此同時,上海還出現(xiàn)了揚幫、錫幫、寧幫賣梨膏糖,其中揚幫賣糖大為可觀,兩人一檔,多為一男一女,推一輛羊角獨輪小車,走街串巷到處流動做生意,到熱鬧處停下小車,唱上一曲揚州小調(diào)招徠顧客。
據(jù)老上?;貞?,揚幫賣糖最吸引人的是有一架皮老虎風箱式的手風琴,自拉自唱,在前奏和過門處則以“嗚啊嗚里哐啊”這一揚州小曲的基本旋律溝通、鋪墊。比如:
嗚啊嗚里哐啊,要吃梨膏糖啊,裁縫師傅不吃我的梨膏糖呀,袖子縫在領子上呀;皮匠師傅不吃我的梨膏糖呀,錐子鉆在大腿上呀……
由于此種小調(diào)通俗簡單,帶一點回旋曲的特點,被上海市民傳唱時,又總是喜歡帶一點夸張,故而在某些音節(jié)上的發(fā)音就更具爆炸性的效果。再加上賣糖時詼諧幽默甚至謔而近虐的句子,將現(xiàn)場氣氛推向高潮。這就是揚幫小調(diào)能逗人哄笑并流傳坊間的原因。
二十年前,我曾在一篇小說里寫到賣梨膏糖,試著給原始小調(diào)填進新詞,結果發(fā)現(xiàn)必須用揚州方言,否則難以體現(xiàn)其獨特韻味。
1956年的公私合營中,朱品齋、永生堂、德牲堂三家老字號合為上海梨膏糖商店,經(jīng)過半個世紀的發(fā)展,如今成了這款風味的最后驛站。
前幾年,我買了幾十塊梨膏糖給成都的好友帶回去孝敬他的父母,好友的父親吃到上海城隍廟的梨膏糖后居然激動得不行,寫了一封信來表示“深深的謝意”。并對梨膏糖還在生產(chǎn)、供應表示驚訝,對口味如此純正表示“難以置信”??磥?,上海城隍廟的梨膏糖是很有知名度和人緣的。
最近,小熱昏的唱賣藝術入選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是由杭州申報的。它在上海唱響,本該由上海城隍廟申報啊。
選自沈嘉祿著《上海老味道》,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年2月第一版,編者略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