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給我下載幾首歌吧。我媽不讓我去網(wǎng)吧,我只有到你這兒來了……”
看著他那張有點陌生的臉,我有些驚訝,有些難過。兩年了,聽母親說過關于東兒的很多事,每次母親在電話里說完后,總是留下一聲長長的嘆息,那時我也沒太在意,總覺得母親是多心了,畢竟現(xiàn)在的孩子跟他們那個時代不同,任性、叛逆些是難免的。
東兒是我的一個侄子。說是侄子,其實只比我小一歲。我們是從小玩到大的,彼此太熟悉了,我不讓他叫我小叔,讓他叫我哥哥。他也一直叫我哥哥。
因為是家中獨生子,表哥和大嫂一直給東兒創(chuàng)造著最優(yōu)越的條件。表哥當年高考時差一分就能上重點大學,考慮到當時家里窘困的經(jīng)濟條件,表哥還是獨身出去打工了,放棄了深造的機會。由于自身的遭遇,表哥對東兒一直很嚴格,特別是在學習上,有時近乎苛刻,打罵也是家常便飯。
從小一起長大,我對東兒的各方面都很了解,他是個有些叛逆的孩子,但是腦袋瓜很聰明。上小學的時候,東兒就對家里的電視機、收音機等電器特別感興趣,經(jīng)常自己一個人把電視機拆得七零八散后,還能重新裝好。他還會用廢木材削成各種物品的形狀。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東兒有一手漂亮的毛筆字,讓我這個做小叔的很是羨慕……我想這都是天賦使然吧。
可表哥認為這些是貪玩、不上進的表現(xiàn),只要讓他看到東兒在忙這些事,東兒就少不了挨一頓打。有一次我也在場,親眼看到表哥粗大的手掌在東兒臉上噼里啪啦地甩了很多下,我當時嚇傻了,至今清楚記得東兒臉上的血跡和慘痛的嚎哭,還有事后表哥通紅的眼睛……
不知道那些記憶對這孩子的成長有多大的影響。總之肯定是不愉快的回憶。
東兒比我晚一年上學,我讀到高中后,和他的聯(lián)系也越來越少了,那時候我一門心思顧著學習了,關于表哥家的一切也只是在每個月兩天的假期里聽母親偶爾提起。只知道情況不太好,表哥有段時間待業(yè)在家,大伯母好像是病重了。
一直很忙碌,對很多事情也只能當是事不關己。
直到那年深秋,我坐在冰冷死寂的殯儀館內(nèi),靠著窗戶,看花園里枯黃的樹葉大把大把往地上掉,一陣涼風吹起,枯葉隨之起舞,像是瀕死掙扎的靈魂。
大伯母病逝了,東兒坐在我身旁,冷冷地,雙眼已經(jīng)腫成了桃子。我很難過,卻沒有眼淚。大伯母在的時候還能護著東兒,事實上她一直是東兒精神上的依靠。那是慈愛而又溫和,嚴厲但不苛刻的懷抱。
大伯母的逝世對東兒的影響很大,葬禮的那幾天,東兒一直頹靡不振,幾乎沒講過話。精神依靠的空白是最難填補的,尤其是那種珍貴的慈愛與諒解。
幾天的事假將盡,我又要走了,盡管有很多的不舍與擔心。
趕往學校的路上,秋風又起。透過玻璃窗,昏黃的光暈下是大片空曠的田野,殘留著枯萎的蒿草,仿佛瞬間就會被吹成草灰,這是秋天特有的畫面,固有的色彩,讓人沉寂在無垠的荒涼中,總是無法喜笑顏開地去展望未來,只能把蒼老留在緬懷的苦楚之中。
生活依舊枯燥,學習依舊忙碌。
后來,東兒沒有考取高中。表哥想讓他復讀,他卻不想再讀了,為此,父子倆又發(fā)生了很多次爭執(zhí)。在彼此的妥協(xié)下,東兒去了鄰市的一所技校讀書。
春節(jié)的時候,我和姐姐去表哥家拜年,大家圍著一張桌子閑聊,大嫂一個人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嗑瓜子。東兒坐在我對面,染了頭發(fā),個子也差不多接近我這個小叔了。大家似乎都有些尷尬,氣氛很沉悶。表哥故作調侃,說我這個大齡侄子現(xiàn)在可有出息了,會抽煙、會喝酒、還會談“朋友”了……我看到東兒有點難堪,忙加上幾句,說現(xiàn)在的學生都早熟,不會有太大問題的。
回去的時候,我心里很難受。裹緊厚厚的大衣,還是感覺有些冷,腦子里都是表哥那張與年齡絲毫不相合的臉、大嫂的優(yōu)柔寡斷、東兒的叛逆冷漠……
那個冬天,后院那一大片竹林被砍光了,我看著它們一簇一簇應聲倒地,大多還是泛青的細竹,等著即將到來的春天,等著第一場雨水滋潤出生命的力量……而它們現(xiàn)在等到的只是根截斷后的枯萎,以及之后的死亡,像那些被隨手丟進無底洞的青春時光,傷痕累累卻無處安放。
假期之后,我又回校了,再次開始三點一線的應考生活。我極少和家人聯(lián)系,更多精力還是放在自己那可憐的夢想上。只是晚上睡覺之前會想起很多事情,有些擔心,有些后怕,想得多了,還會整夜失眠……
當一切都結束了的時候,母親告訴我東兒已經(jīng)被勒令退學,原因是跟社會上的一些混混打架。一整個暑假,我沒見到東兒,表哥告訴我他出去打工了……我在想,一個還沒有成年的孩子,孤身在外面闖蕩,將會是怎樣的狀況……對此,表哥只有無奈的嘆息,說東兒已經(jīng)徹底廢了,就由他去吧。
再見東兒,還是一大家子人圍著桌子吃團圓飯,大伯一家也在。滿滿一桌菜肴,我卻一口也吃不下。大伯的聽力嚴重衰竭,要很大聲地跟他講話,他才能聽得見。晚飯后,我和東兒聊了一會兒,問他這大半年的情況,他只用寥寥幾句來應對我,從他黯淡而又冷漠的眼神中我能感覺到他已經(jīng)變了,沒有一點陽光與激情。
為了岔開話題,我從他的手里拿過手機把玩,看到屏幕上有個年輕女孩,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見我盯著屏幕,東兒很興奮地問我這個女孩怎么樣,我點了點頭說,不錯。東兒俯到我的肩上說,她是我老婆……我有些詫異,不禁帶著責問的語氣說,你這一年里在外面就干了這些玩意兒?東兒并沒有在意我的話,笑嘻嘻地一臉不在乎,還很驕傲地說,現(xiàn)在社會上就這樣,想愛就愛。他還把嘴湊到我的耳邊,神秘兮兮地說,她的身材可誘人了……種種不堪入耳的話語從他嘴里流出,沒有絲毫的遮掩。我愕然,短短時間里,一個人怎會有如此大的變化呢?那個純真的東兒哪里去了?
后來母親告訴我,東兒的女友曾為他流產(chǎn)兩次,因為沒有錢做手術,窘迫之下被女友的家人知道了,惱羞成怒的一家差點把東兒告上法庭。后來經(jīng)過調解,大伯家賠了錢,這事才暫時告一段落。
遠隔千里,思念似乎只是一場飄忽的夢。那一年,我沒有了夢,也沒有了方向,從未有過的消沉,但我知道我的明天還有陽光,暗夜只是孤獨的縮影……可東兒的未來在哪里?
在我頹廢低迷的時候,表哥來過兩次電話。兩次報喜,第一次東兒結婚,第二次東兒有了孩子。從表哥略顯蒼老的聲音里,我能感覺出他內(nèi)心的深深悲哀,那個曾經(jīng)血氣方剛的男人,大概已經(jīng)徹底絕望了,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干癟得沒有一點力氣。
這一年,表哥42歲,是位別扭的姥爺。
這一年,東兒22歲,是位早熟的父親。
“哥,你快點兒,我還要趕著去上夜班,不然又要挨老板罵了。前些天因為寶寶鬧得厲害,我上班遲到幾次,差點給炒魷魚了……”
…………
“路上小心點,下班后要早點回家,別讓你媽急。”
“知道了?!闭f完后,那深暗的背影消失在橘黃的暮色里。
我轉過身,望了一眼這異常平靜的世界,很空很空的失落,很長很長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