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單位公布下崗名單的時候，肖玫正在打掃衛(wèi)生。在她工作的職工食堂，每次賣完飯后，都由幾個女工負(fù)責(zé)收拾案板、清洗地面。其實(shí)這些工作可有可無，可緊可松，因此聽到這個消息，幾個女工就扔下手中的活路，嚷嚷著：走呀，去看呀，別把老娘弄掉了！

見肖玫沒動，胖嫂劉四梅停頓了一下：哎，肖玫，你不去呀！

肖玫依然在做事：不去，是死是活，去了又能怎樣！劉四梅就嘆了一口氣，說，也是，就憑你那張漂亮的臉蛋，誰都想上你，哪忍心下你呀！說完意味深長地一笑。

劉四梅走后，肖玫就把手中的抹布往案板上一扔，像祥林嫂捐完門坎回來一樣，怏怏地坐在條凳上。因?yàn)樗?，她不用去看，下崗名單上，一定有她的名字?/p>

試想一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在一個改制企業(yè)里做事，頂頭上司看上了你，想占你便宜，你不僅不干，還扇人家一記響亮的耳光，他能不恨你嗎？

那天晚上，肖玫上夜班。十點(diǎn)以后，來吃飯的人稀了，肖玫剛把案板掃凈，后勤總務(wù)長老余拎著一袋水果走進(jìn)來，肖玫玩笑道，余總，這么晚了，你提了這么多水果，該不是送我的吧。老余把水果往案板上一放：哎，這話說對了，就是送給你的。肖玫就走上前拿了一個蘋果，轉(zhuǎn)身去清潔池邊洗。她突然感到一雙大手從她身后伸過來，緊緊地抱住了她的乳房。

肖玫嚇了一跳，但她并沒有大驚大叫，只是平靜地說了一句，你快松手。

她的行為誤導(dǎo)了老余，他不僅沒有松手，反而把那雙肥厚的大手向下延伸。正是夏天，肖玫穿得少，這就極大地方便了老余，只一下子，他的手就滑到了女人最敏感的部位。

肖玫轉(zhuǎn)過臉來，臉上似乎有種淡淡的笑意，這又給老余新的誤導(dǎo)，他以為這個女人和他一樣，早已受不了情欲的煎熬。因此在把肖玫摟得越來越緊的時候，還張開大嘴想把肖玫的嘴唇咬住。就在這時，他感到了面頰上一陣灼熱的疼痛。他觸電一樣松開了手：怎么，你不是……肖玫沒事一樣去洗手，仍然是輕聲地說，老余，你喝多了。老余并不明白肖玫的心思，說，我根本沒喝酒！肖玫便把蘋果猛地甩在地上，失態(tài)地叫喊，那你就錯了。你滾！

按說老余對肖玫不錯，他知道肖玫的愛人長年病重，生活困難，便在很多地方對她格外照顧，比如說分東西總是挑大的好的給她，發(fā)獎金總是想讓她拿最高的，特別是改制前的最后一次到青島療休養(yǎng)，他硬是頂住工齡長肖玫許多的女工的吵鬧，把她送上東去的列車。

肖玫以為老余可憐她、同情她、照顧她，她一直以感恩的心情尊重他，以干好自己的工作來報(bào)答他，沒想到老余平時熱心快腸，嘻嘻哈哈，心里則另有所圖。

她知道老余是那種敢做敢為的人，因此聽到減員的消息，就知道自己榜上有名。

果然，劉四梅她們回來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地看著肖玫，劉四梅打抱不平地說，肖玫，去公司鬧呀，一哭二鬧三上吊，沒哪個當(dāng)官的不怕的。

肖玫搖搖頭，拿起自己的背包走出門去。

二

肖玫嫁給阿潮的時候，阿潮正在廠里走紅。阿潮原來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人，因?yàn)殚L得帥，又因?yàn)閷懙靡皇趾迷?，很快成為廠宣傳部的副科級干部。一時間，有兩千多人的工廠里沒結(jié)婚的少女們無一不在談?wù)撊绾未騽铀?，讓他看自己一眼。還有一個少女因?yàn)閺?qiáng)烈的單相思，最后得了妄想癥，見了他的面就想脫衣服。當(dāng)時肖玫在鉗工班學(xué)徒，但她不是愛湊熱鬧的人，她覺得自己雖然長得漂亮，但文化不高，不是阿潮那股道上的人。她一門心思學(xué)技術(shù)，不料歪打正著，她的內(nèi)電技術(shù)在全市青工技術(shù)大賽上獲得二等獎，阿潮就帶了幾個宣傳干部來采訪她。一進(jìn)門，阿潮就眼前一亮，心里說，踏破鐵鞋無覓處，來得全不費(fèi)功夫，就是她了。從此阿潮就對她窮追不舍。給她買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特別是每天為她寫一首詩，比如“芳草總是默默地長，在山坡，在河邊，在一切有土的地方，不與人爭雄，卻散發(fā)著郁香，讓人常常忘記了鮮花，卻記著她們的模樣”。這樣，肖玫就抵御不住了，終于在一個晚上，她把自己的一切給了他后，成了他的新娘。

肖玫的好日子是在女兒三歲那年到頭的。那年夏天，肖玫剛剛從一線調(diào)到后勤工作，阿潮便經(jīng)常腰疼，發(fā)燒，小便頻繁，去醫(yī)院檢查，說是得了尿毒癥。這個要錢又要命的病一旦上身，阿潮的工作就不能干了，每年的收入就少了一萬多塊。加上他要不停地吃藥，做透析，許多藥要自費(fèi)去買，家里的經(jīng)濟(jì)狀況一落千丈，這樣，肖玫每月一千塊錢的工資就顯得格外的珍貴了。遭遇了下崗，按理她要對丈夫說，讓他替自己分擔(dān)一些痛苦，想想辦法，但阿潮目前的樣子，她能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嗎？顯然不能。

這天早晨，像往常一樣，天不亮肖玫就走出了家門。其實(shí)那時離勞務(wù)市場開門還有兩個多小時，但她怕丈夫看出端倪，就裝作正常上班的樣子。也由于路途太遠(yuǎn)，有十幾站路，她不想花三塊車票錢，就徒步前往。當(dāng)她汗淋淋地來到勞務(wù)市場時，連門都沒有開。她剛想到旁邊的一家菜市場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有沒有她做事的機(jī)會，一輛馬自達(dá)轎車駛到她身邊，一個中年男人從車窗里伸出頭，大聲問她，喂，是來找工作的嗎？肖玫點(diǎn)點(diǎn)頭。那人又說，當(dāng)保姆干不干？每月一千二。

肖玫問，離中北路遠(yuǎn)嗎？中北路是她家住的地方，太遠(yuǎn)了不能照顧阿潮，肖玫也是不能去的。中年男人便笑笑說，看來咱們有緣，我就在中北路住，怎么樣，到我家去看看？

中年男人叫馬自達(dá)，和他轎車一樣的名字，是一家民企老總。他的家在樓頂，寬寬大大的一套復(fù)式樓，足有三百平米之多，肖玫心算了一下，收拾完這套房子，馬不停蹄也得五個多小時，加上要煮晚飯，她的體力勞動不會輕松。但想著人家畢竟出一千二，人家的錢也不是白出的。肖玫是那種會做事的女人，上午十點(diǎn)半鐘就把一套雜亂無章的房子收拾得整潔清爽。然后她去市場買菜，回家給阿潮做飯。阿潮有些驚訝：小玫，你怎么回來了？在往日，肖玫一般中午是不回家的，阿潮要么到門口的大排檔去買快餐、要么自己下面條吃，只有肖玫上中夜班，他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吃頓中飯。肖玫掩飾地說，我改上輪班了（就是在別人休息時的頂班），以后每天中午我都能回來給你做飯。

這天中午，肖玫準(zhǔn)備取下窗簾清洗，她發(fā)現(xiàn)窗簾的頂端，有一個攝像頭，像一只無比深邃的眼睛，正冷冷地望著她，她一下子呆住了，接著，她憤怒起來。從中午一點(diǎn)，到晚上六點(diǎn)，什么事情也沒有干。當(dāng)馬自達(dá)夫婦疲憊不堪地回到家里，想像往日一樣讓肖玫端茶倒水時，這才發(fā)現(xiàn)，肖玫的臉，像一塊緊繃的橡皮，冷峻而灰暗。你怎么啦？馬自達(dá)問她，哪不舒服嗎？肖玫站起來說，你們檢查一下屋里的東西吧，如果沒有少的話，我明天就不來了。為什么？馬自達(dá)有些驚詫。肖玫說，不為什么，我不想干了！說完，不顧馬自達(dá)的百般挽留，義無反顧地走了。

三

阿潮是個體貼聰明的男人，只需一眼，他就能從肖玫的神態(tài)里發(fā)現(xiàn)她的喜怒哀樂，這是近幾年他生病以后練就的一種特殊的本領(lǐng)。但他從不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l(fā)生了什么事情，比如肖玫下崗，當(dāng)天下午他就知道了，但他從沒有點(diǎn)破這件事，他知道那樣會令肖玫難堪，所以在肖玫每次消沉的時候，他總是用一種讓她感到溫暖的方式對待她。

阿潮說，小玫，你好像很累，我給你揉揉肩吧。說完，把她按在椅子上，用自己一雙不是太有力的手，為她輕輕地按揉著肩膀。一下子，肖玫就被溫情包裹了。自然那夜，她和阿潮有了好久不曾有過的親密的接觸。第二天早晨已經(jīng)很晚了，她還在睡夢中沒有醒來。

她是被女兒清清搖醒的。清清十歲了，上小學(xué)五年級，也許是父輩基因的傳承，使她小小的年紀(jì)就顯露出作文的天分和才華，小學(xué)二年級就開始在市報(bào)上發(fā)表了不少文章，得過省“春蕾杯”作文大賽二等獎，是市“春蕾記者團(tuán)”的理事，其他功課也在學(xué)校名列前茅，被老師當(dāng)作尖子培養(yǎng)。這是近幾年來，肖玫生活中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

清清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從來不向父母提非分的要求。昨天放學(xué)的時候，班主任賈老師叫住她，讓她參加暑假優(yōu)秀少先隊(duì)員夏令營。要在往日，清清是不會去的。她知道自己的爸爸得了重病，看病要花很多的錢，她家里早就沒有錢了。但賈老師說，這次夏令營，可以組織大家見到許多著名的大作家，和他們零距離地交流，她的心一下子就動了。她看過他們當(dāng)中許多人的文章，她想當(dāng)著他們的面問問他們，你們怎么會有那么多美麗的語言，幾句話就把人帶入那么豐潤奇異的境地？這種念頭充盈心間，她就變得無比憂郁。想告訴爸爸媽媽，怕他們?yōu)殡y，不告訴他們，她的內(nèi)心又委屈不堪，這種矛盾的心理折磨著一個剛剛十歲的孩子，就不能不使她面對母親的時候表現(xiàn)出神情的沮喪。

她的這點(diǎn)心事很快被肖玫發(fā)現(xiàn)了，就輕聲問，清清，有什么事情不高興嗎？清清的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就把肖玫嚇住了，她抱著清清的臉頰追問，到底怎么回事，跟媽媽說呀！她說，你要相信媽媽，沒有辦不了的事情。這樣，清清才抹去眼淚，抬臉對肖玫說，媽媽，我想?yún)⒓酉牧顮I，可以見很多大作家。但我知道你和爸爸沒錢，所以心里很痛。說著，她禁不住哭出聲來。

肖玫本不打算哭的，但她的眼淚卻不顧一切地流淌出來，是那種憋屈已久而終于爆發(fā)的失控，一旦發(fā)出聲響，就如空谷回音，浪濤拍岸，震得整個屋子都在顫抖。她的痛哭嚇壞了女兒，稚嫩的小手不斷為她抹去淚水，嘴里一個勁地說，媽媽，你別哭了，其實(shí)我根本不想去，是我的牙疼我才哭的，你給我找兩片藥吃吧。聽了女兒的話，肖玫不哭了。她抹干凈眼淚，站起身來對女兒說，清清，這次不管要多少錢，不管你想不想去，媽媽一定要讓你去。

在下定決心的那一刻，肖玫是無比堅(jiān)定的，她要不顧一切地為女兒爭取這一次機(jī)會，哪怕上刀山、下火海，甚至付出生命?？墒亲咴诮稚?，看著滿眼都是閑云野鶴般的人們，她的心又一次涼了，自己能干什么呢？

她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輛碩大的汽車，車上幾個紅色的大字格外醒目。那是一輛獻(xiàn)血車，市中心血庫的，在這座城市里，幾乎每兩天都要出來一趟，默默無聲地履行著它神圣的職責(zé)。肖玫知道，獻(xiàn)血者是有報(bào)酬的。她便身子一扭，朝那里走去。

原本，那個中年護(hù)士不答應(yīng)肖玫獻(xiàn)300㏄血的，那是一個強(qiáng)壯男人才能做的事兒，一個女人怎么能夠做呢！但她被肖玫講述的故事感動了，因?yàn)樗兄粋€和清清一樣漂亮可愛的女兒，因此她嘆了口氣后，不動聲色地給肖玫開了綠燈。

肖玫拿到錢，卻一頭栽倒了。

四

肖玫醒來的時候，聽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小玫，你很虛弱，別動呀。肖玫一驚，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正滿臉友善地對著她微笑，她一下驚呆了！脫口而出：陳列橋？！

陳列橋點(diǎn)頭微笑，是我，小玫，真感謝你還記得我。

肖玫結(jié)婚之前，陳列橋一直在追她。按說陳列橋的本質(zhì)不錯，但他總是不好好上班，總是想著一夜發(fā)財(cái)?shù)暮檬?，所以肖玫一直猶豫著沒有答應(yīng)。她結(jié)婚以后，陳列橋曾找到她，情緒悲憤地說，肖玫，你記著，這一輩子，我一定要得到你！

陳列橋是三年前跨入房地產(chǎn)行業(yè)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從事工貿(mào)活動，靠著他天生的聰明和勤奮，十幾年來他確實(shí)賺了不少錢。三年前一個小廠破產(chǎn)，他用五十萬元收購，然后貸款五百萬元蓋起一棟商品房，一下子獲利五百萬元。從此，他便一發(fā)不可收地從事商品房開發(fā)建設(shè)，成了真正的大老板，而且是熱心公益事業(yè)的大老板。在街上看見獻(xiàn)血車，他也會挽起袖子的。這樣，他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肖玫，從護(hù)士的口里知道了肖玫現(xiàn)在的窘境。

陳列橋問，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嗎？肖玫說，還能怎么打算，像我這樣沒有用的人，只有去打工唄！陳列橋就說，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可以給你想想辦法，你不能再苦下去了。陳列橋最后的一句話，竟讓肖玫心中為之一動，那可是貼心尖子的話呀！她對陳列橋的感覺一下子好了許多。

隨后，他們?nèi)ヒ患颐袦?zhǔn)臺北的海鮮酒店進(jìn)餐，酒店大門口有四根高大的圓柱，讓那種金色的包裝布裹著，上面掛滿了耀眼的燈火，儼然四根誘人的金條在閃閃發(fā)光，使人看見就不禁感嘆：這是幾噸金子做成的呀！一時間，肖玫有些頭暈了，心里毫無主張地咚咚亂跳。她對陳列橋說，陳總，這里不好，咱們找個小地方行不行？陳列橋就嘿嘿一笑，說，肖玫，你以為我把誰都往這兒帶嗎，我告訴你，到目前為止，我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我媽，你知道，她是個農(nóng)村老太婆，吃了一輩子苦，我得讓她感受一下人的生活，第二個人就是你。不等陳列橋說下去，肖玫就打斷他問，你愛人呢？為什么不帶她來。陳列橋說，愛人，我沒有呀！肖玫脫口而出，怎么，難道……離了？她猶豫著，還是把話說完。陳列橋便苦苦一笑：對，她在我最難的時候，跟一個有錢人跑了……

因?yàn)槭莾蓚€人，桌上只擺了五個菜，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肖玫知道，價(jià)錢一定很貴。一個服務(wù)員端上一小碗紅暑粉條樣的東西遞到她面前，聲音不大卻說得很清楚：特級魚翅。肖玫聽說過魚翅的貴重，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聲：這多少錢一份呀？服務(wù)員回答說，380元。這樣，肖玫就站起來，收起自己的衣服準(zhǔn)備往外走。陳列橋連忙攔住她。肖玫說：陳總，請你原諒我，你如此破費(fèi)，我真的受用不起，你如果堅(jiān)持，我都不敢在你這兒做事了，請你理解我好嗎。陳列橋自嘲地笑笑說，對不起肖玫，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肖玫點(diǎn)頭：當(dāng)然可以。陳列橋說，你平時上班每月拿多少錢？肖玫說，不多，一千多塊。陳列橋說，那么你給你的孩子買一毛錢的東西，你覺得很破費(fèi)嗎？肖玫說，那當(dāng)然不。陳列橋便笑了：肖玫，我今天請你吃飯就算兩千塊錢，可我一年至少要賺一百萬，你覺得我很過分嗎？肖玫不做聲了。

從酒店出來，肖玫透徹地感到心里熱浪滾滾，激情難抑，這不僅是因?yàn)樗粤撕枚嘌a(bǔ)人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她享受到了作為一個普通的人做夢都想象不到的尊重，她覺得心里憋屈了很久的一種東西突然間沖破胸膛，像一股煙云消失殆盡，令她無比的舒暢。回到家里，看到熟睡的丈夫，她突然間就有了和他恩愛一番的感覺，于是她消消地去衛(wèi)生間洗澡，又往自己的睡衣上噴一些香水，然后挑逗性地把阿潮弄醒。阿潮醒來，習(xí)慣性地?fù)崦艘幌滤娜榉?，肖玫便激情燃燒了。肖玫不知道阿潮的病情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因?yàn)闆]錢，阿潮已經(jīng)有兩個周期沒去醫(yī)院透析了，因?yàn)闆]有及時透析，他的病發(fā)展得很快，別說做夫妻之間浪漫的事，就是吃飯，他也沒咀嚼的力氣了。他說，對不起，小玫，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了，我，對不起你呀！

五

肖玫的眼里是一幢十幾層的辦公樓，豪華的裝飾，高貴的布局，優(yōu)雅的環(huán)境，讓人步入其中就像平民走進(jìn)皇宮，不知不覺就騰升起一股豪情傲氣，有一種“舍我其誰”的大度。在這幢大樓里，所有的職員都穿戴整齊，笑容可掬，不論對熟人生人，都親切友好地致意，像兄弟姐妹，充滿融融的親情。肖玫雖然讀書不多，但她懂得“同好相留”的道理，從此可以看出，陳列橋做人做事，是有一定品位的。因此，肖玫也對自己的此次出行充滿信心。

陳列橋看到肖玫非常高興，問她想干什么樣的工作？肖玫搖搖頭：你知道我沒什么特長，只能干點(diǎn)普通的活。陳列橋想想說，你不在食堂干過嗎？你就給我當(dāng)后勤主管，怎么樣。他撥個電話叫來了一個中年女人，指著肖玫說，王閃，她叫肖玫，是你們新來的總管，你馬上去買一部手機(jī)，她工作要用的。王閃笑了一下：肖總管，以后，請多多關(guān)照。

因?yàn)楣ぷ鞯氖虑轫樌?，肖玫的心情十分舒暢，晚上回家的時候，特意去超市，傾其所有買了一點(diǎn)好菜，準(zhǔn)備親手給阿潮和女兒做頓飯吃，近段時間來，因?yàn)闊┬牡氖聝禾?，肖玫幾乎沒有心情顧及家里的事，沒有關(guān)心阿潮的病，沒有顧及女兒的學(xué)習(xí)，她內(nèi)心有很多愧疚，現(xiàn)在，她知道是自己彌補(bǔ)他們的時候了。

可是王閃的電話跟著她的腳步追來了。王閃告訴她，陳列橋有了緊急情況，因?yàn)樗煌５睾爸っ档拿?，所以讓她馬上趕到醫(yī)院去。肖玫來不及多想，對阿潮說，你辛苦一下吧，背起包包就向外跑。

來到醫(yī)院，肖玫才知道，陳列橋是喝多了酒，因?yàn)橐还P大生意的做成，他破天荒地大喝特喝，最后把自己的胃喝出了血，喝到了醫(yī)院。

以前碰上這種事，王閃一個人包了。年輕、漂亮，多愁善感的她，一直在陳列橋的身邊當(dāng)秘書，隨著時間的流逝，她深深地愛上了堅(jiān)毅有為的陳列橋，陳列橋也沒有把她當(dāng)外人，所有生活上的事情，他都依賴她去打理和操辦，也和她上床做愛，弄得她神魂顛倒。按照常理，她會成為他的妻子，但陳列橋就是不提結(jié)婚的事兒，有時她問他，他總是說，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想著陳列橋也許是被那次離婚傷害太深，王閃也就隨著他去，她想只要是兩個人長時間在一起，情到濃時婚自成。但她沒有料到，這個時候，肖玫插了進(jìn)來。

陳列橋躺在病床上，自始至終都在叫肖玫的名字，讓王閃無比地傷感，她真不明白，肖玫一個半老徐娘，怎么就那么讓他魂不守舍？因此她就給肖玫打了電話，她要看看，肖玫如何把陳列橋俘虜成這樣。

肖玫一到醫(yī)院，問了陳列橋的病情，然后打來熱水，為他洗臉擦手，給他端水喂藥，像哄一個孩子，一下就讓陳列橋安靜下來。她的一系列舉動王閃看得十分清楚，她發(fā)現(xiàn)肖玫的所有行為和自己如出一轍，怎么陳列橋就吃她那一套呢？這個問題困擾著王閃，她突然就有了一種害怕的感覺。

陳列橋出院之后，就讓肖玫管理辦公室了。

這天下班前，陳列橋告訴肖玫，晚上有個重要的應(yīng)酬，讓她打扮得漂亮一些，肖玫雖然對這話有些反感（她心里說，難道我不夠漂亮嗎？那你干嘛還帶我去，我不去就是了），但她還是回了趟家，穿上最好的衣服，又到美容店打理自己。

肖玫和陳列橋來到他們曾經(jīng)去過的準(zhǔn)臺北海鮮酒店，一進(jìn)門，陳列橋就有些迫不急待地說，老五樣，再拿瓶好酒來！小姐問他要什么酒，他說，最好的。小姐說，那就拿查爾斯1716，500塊錢一瓶。陳列橋說，行。然后讓肖玫在沙發(fā)上坐。肖玫忍不住問，陳總，今天什么客人呀，這么隆重？陳列橋說，沒別人，就你，你是客人。小玫，來，首先請你接受我的祝?！Ｄ闵湛鞓?！肖玫一驚，這才想起，今天真的是自己的生日，她已經(jīng)三十四歲了。立刻，一股溫馨的感覺涌上心頭。

在她的記憶中，阿潮也曾經(jīng)這樣，每到她生日來臨，都會悄悄地為她準(zhǔn)備一份驚喜。今天，久違的溫馨的感覺又回來了。雖然地方、對象不同，但對肖玫來說，那種感動本質(zhì)不變。

不知喝了多久，也不知喝了多少，反正那天很晚以后，陳列橋?qū)λf，今天不回去了，肖玫就說，嗯，不回去了。

憑心而論，陳列橋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在他的生命歷程中，他碰到過不少女人，有的女人甚至讓他癲狂，比如王閃?？伤t遲不愿和王閃結(jié)婚，似乎期待著什么。直到碰到肖玫，他才恍然大悟，他的癥結(jié)就在這里。在他看來，肖玫不是特別年輕特別漂亮那一類女人，但她是他的初戀，是他第一次動感情又遭遇失敗的女人，是他充滿期待而又不能如愿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便在他心中留下了無數(shù)的謎和無數(shù)的期待。他知道肖玫被他感動了，當(dāng)肖玫那樣順從地聽他擺布之后，他就覺得他已經(jīng)穩(wěn)操勝券，那股在心中聚集了很久的欲望與沖動便不可抑制地爆發(fā)出來，他本想趁著肖玫半睡半醒之間完成他多年的夢想，但想想，他還是冷靜下來，他想讓肖玫清醒一下，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實(shí)現(xiàn)肉體的交融可能更富有激情。于是他安穩(wěn)地洗了澡，又喝了一杯椰島鹿龜酒，坐在肖玫的床邊，像審視一件古玩，專注而長久地看著她，他看到了肖玫美麗而成熟的面龐，看到了她白晳而飽滿的胸部，也看到她因?yàn)檠雠P而顯露的富有誘惑力的肚皮，只那一刻，他的情欲爆發(fā)了，他像一頭餓狼發(fā)現(xiàn)一只兔子，再也忍耐不住，不顧一切地?fù)淞松先ァ?/p>

這時，肖玫已開始清醒，雖然她喝了過多的洋酒，頭暈的厲害，只想睡覺。當(dāng)陳列橋不顧一切地?fù)湓谒砩蠒r，她一個激靈，本能地抗?fàn)幤饋怼Ｋ仁谴蠼?，陳列橋，你想干什么，你不能……接著，她竭力全力，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肖玫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她十分生氣陳列橋的行為，但不知為什么，她并不像反感其他男人那樣，從心里感到厭惡。雖然生氣，但不憤恨。一個女人生氣的最明顯標(biāo)志，要么哭鬧，要么離家出走。不然，她絕不是生氣。

現(xiàn)在，肖玫離開了賓館，她要果斷地離開這里，不然，她成什么人了？在她打開房門的那一刻，她聽到了陳列橋近似乞求的聲音，肖玫，我是真心的，別離開我……

六

肖玫外出找工作時，有人請阿潮去給學(xué)生講作文課，阿潮爽快地答應(yīng)了。

那是一個私辦的中學(xué)培優(yōu)班，一堂課給錢不少，但勞動量也大，是平常課時的兩倍。想著妻子為自己操碎了心，受盡了累，阿潮無論如何要堅(jiān)持下來，所以那一課，他做了認(rèn)真準(zhǔn)備，他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狀態(tài)給孩子們講課，從下午一點(diǎn)到晚上七點(diǎn)，連飯都顧不上吃，得到了學(xué)生和業(yè)主的充分肯定。業(yè)主甚至對阿潮說，咱們長期合作吧，我絕不虧你。阿潮說，好哇，我也絕不負(fù)你。兩人擊掌而笑。

那天晚上，阿潮用業(yè)主給的兩百塊錢工資，為肖玫買了一瓶伊婷潤膚蜜，他知道她好長時間都舍不得擦那種東西了，另外買了五斤雞蛋，他想一定要給肖玫做一盤雞蛋，一到家里，阿潮就脫了衣服朝廚房奔去。他剛把幾個雞蛋打在碗里，轉(zhuǎn)身去點(diǎn)煤氣爐時，突然一陣眩暈，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阿潮的病不能再拖了，要么住院透析，要么趕快換腎，否則的話，阿潮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xiǎn)。七天以后，阿潮脫離了危險(xiǎn)，肖玫手中的錢也少了近五千。想著掙錢難花錢卻這么容易，肖玫真想大哭一場。但她沒有時間哭，在勞務(wù)市場，一個做早點(diǎn)的老板看她艱難，就讓她先幫他拖粉，一天給二十塊錢。錢雖然不多，但工作并不輕松，她要凌晨三點(diǎn)起床，騎著三輪車去十幾公里外的郊區(qū)接粉，然后在早晨六點(diǎn)鐘前趕回來，不能影響他做生意。這個時候，季節(jié)已進(jìn)入深秋，早晚非常寒冷，穿多了，手腳不便，穿少了，在運(yùn)動之前又特別難耐。最讓她不敢想象的是，十幾里漆黑的道路，她一個人孤寂地走著，常常無端地就被嚇得出一身冷汗。但她不敢退卻，她只有堅(jiān)持，堅(jiān)持到她有希望的那一天。

這天早晨，肖玫快到加工市場時，突然從路邊跳出來幾個男人，擁起她朝就路邊的菜地里拉。那幾個男人個子不高，但個個面露兇光，一看就不是好主。肖玫膽戰(zhàn)心驚，大聲說，你們干什么？我可沒錢。一個男人說，是啊，你肯定沒錢，但你有色呀，我們可是好久都沒有染色了。一聽這話，肖玫的心就開始發(fā)慌，心想，自己手里多少還有兩百塊進(jìn)貨的錢，給了他們，落個人身安全吧。便又壯著膽子說，你們看我這年紀(jì)，也不值得你們犯錯，你們看這樣行不行，我身上就兩百塊錢，你們拿去過早，好不好！一聽說有錢，幾個男人樂了，有個聲音說，今天運(yùn)氣好，財(cái)色雙收，還愣著干啥？動手呀！肖玫喊叫著，掙扎著，但她無論如何都斗不過這些人，任憑幾個男人像剝大蒜一樣，一瞬間就把她的衣服撕得精光。

事情也是湊巧，就在肖玫絕望的時候，一輛長途客車由遠(yuǎn)而近，車上一個女人拉肚子，她的丈夫就要求司機(jī)停車，結(jié)果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肖玫正受欺辱，在他的大聲呼喊下，車上又下來幾個男人，于是那幾個流氓顧不得許多，扔下肖玫落荒而逃了。也是在這時，肖玫感到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里，病房里空空蕩蕩，顯得十分清冷，這就使她想起并怨恨起阿潮來。在往日，只要她不舒服，阿潮就心疼得不得了，像一只牛皮糖粘在她身上，不停地問這問那，即或是他病了，他也要撐著盡他那份心意。可這一次，她受了那么大的屈辱，身邊非常需要他來安慰的時候，他竟連面都不見一個。這樣想著，她就感到了心酸，就有淚水涌出眼眶。

在她憂傷的時候，病房的門被人推開了，初中同學(xué)二蘭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進(jìn)來，一進(jìn)門就“天呀地呀的”地叫起來。肖玫忙問，二蘭，你怎么來了！二蘭說，怎么，我不能來嗎？感謝你的女兒，是她給我打了電話，。孩子她爸爸也住院了。肖玫就下床往外跑。二蘭大聲喊她，你往哪跑，你知道他在哪嗎？肖玫這才定住腳步，帶著哭腔問，他在哪兒，你把他送哪兒去了？二蘭說，你感覺還行嗎？行的話，我?guī)闳?。江南醫(yī)院讓送江北了。

往日阿潮犯病，肖玫總是在就近的江南醫(yī)院為他治療，一是方便，更重要是價(jià)格也便宜一些。這次江南醫(yī)院把阿潮推到江北，一定是阿潮的病很嚴(yán)重了，哪個醫(yī)院不愿賺錢呢！醫(yī)生說，你怎么搞的，病人成這樣了，你才想到來醫(yī)院。肖玫說，不是，不是……就哽咽著說不下去了。醫(yī)生告訴她，如果不馬上換腎，他的生命隨時都會有危險(xiǎn)。而換腎，不僅要準(zhǔn)備二十萬塊錢，還要想法找到合適的腎源。二蘭嘆口氣說，肖玫，按說，我無論如何，都有責(zé)任幫你過這個坎兒。但是，我做生意被人騙了，如今落得身無分文。但二蘭畢竟是歷經(jīng)風(fēng)雨見過彩虹的人，她為肖玫擦去淚水，說阿潮的病一定會有辦法的。

肖玫說我該怎么辦呀？二蘭脫口而出：借唄。肖玫說，我找誰借呀？二蘭望著她，這倒是個問題，不過，你再仔細(xì)想想，祖宗八代，就沒個富人？肖玫搖搖頭：沒有，不過——她突然說，有一個人倒是有錢。二蘭忙問，誰？干什么的？肖玫說，可是，我不能向他開口。二蘭就問，為什么？想著二蘭是個直性人，肖玫就把她和陳列橋的關(guān)系以及兩人之間的恩怨對她講了一遍。聽了她的話，二蘭長嘆了一聲，先說了聲，媽的，怎么就沒有男人那么死心塌地地愛我呢！然后對肖玫說，你老實(shí)告訴我，你愛你的男人嗎？肖玫回答說，我的男人，為什么不愛？二蘭說，那我問你，你愿意為你的男人去死嗎？肖玫說，真需要的話，我不怕死。二蘭就有了些笑意：這不得了。你說你死都不怕，還怕一場婚變嗎？肖玫就有些氣惱：二蘭，哪有你這么幫人的？二蘭說，你不這樣做，就是害你的男人。

回到家，肖玫準(zhǔn)備給娘打電話，讓娘幫幫她，因?yàn)槟飳λf過，有難了，千萬別一個人扛，一定要對娘說，別看娘是一個農(nóng)村婦女，可娘總是有辦法的！她想著娘的話時，就拿起電話，可是拿起電話后，她又想到二十萬塊錢，娘會有什么辦法呢？就又把電話放下。這樣幾起幾落，她始終不敢按下那幾個數(shù)字。最后，她狠狠心，還是把那一串?dāng)?shù)字按下了。

這個號碼不是肖玫娘家的，是隔壁村長家的，電話很快打通了，對方一聽出肖玫的聲音，立刻大叫起來，肖玫呀，你咋不在家呢，你娘給你打了十遍電話你都不接呀！我們這遭了大洪水，把啥都沖光了……

肖玫癱坐在床上，那一刻她突然想，老天，來一場地震吧，把一切都?xì)?，讓所有的不幸化為灰燼，或者房子倒塌吧，把她砸死，那么所有的痛苦和憂愁就沒有了。她像一個犯了煙癮的煙客，急著要找到煙土一樣在屋子里四處翻尋，她找到了一個水杯，是一個土陶的水杯，笨重、結(jié)實(shí)，她感到有分量，拿起來就往自己身上砸。她沒有感到疼痛，她覺得特別不過癮，接著就要往自己頭上砸。她先是砸了一下，感到一點(diǎn)麻木，接著感到一股熱流順額而下，心里就舒服了一些，于是，她又開始砸第二下，這一下她準(zhǔn)備更用力，她想通過這一下子，把胸中整個的郁悶統(tǒng)統(tǒng)消除，那樣，她就舒服了，就解脫了。但她這一下子并沒有砸下來，她在使盡全力的那一刻里，她朦朦朧朧看見一個人向她跑來，他似乎用全部的力氣，一下子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

好了，小玫，都好了，沒問題了……在肖玫被那個男人緊緊抱住的一瞬間，她就聽見這個聲音在不斷地響起。開始，她以為是夢魘，就暗自祈禱：是夢就千萬不要醒呀，她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走進(jìn)過這種夢境了。她就想在這種虛無縹緲的時空里多呆一會兒，哪怕是一分鐘、一秒鐘。但在這時，她看見了二蘭，二蘭正流著眼淚向男人鞠躬，她就知道這不是夢了，也就是這時，她看清抱著她的人是陳列橋。陳列橋?qū)λf，小玫，阿潮的病有得救了，我已經(jīng)替他找到了合適的腎源，錢我也交了，就等著你去簽個字，阿潮就可以去動手術(shù)了。

去醫(yī)院的路上，肖玫盯著二蘭，一定是你找他的。你怎么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二蘭說，是你女兒告訴我的，也虧了她能告訴我，要不，你現(xiàn)在還不得瘋呀！

七

阿潮的手術(shù)很成功。一個在肖玫看來難于上青天的難題，由于陳列橋的努力，很快就解決了。腎源來自一個死囚，家人開始說啥都不愿意，是陳列橋多花十萬才買回來的。醫(yī)生說，由于腎源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的，只要過了排異關(guān)，他今后會生活得很好。

阿潮恢復(fù)期間，陳列橋除了去醫(yī)院看過阿潮兩次外，基本上沒和肖玫有什么聯(lián)系。二蘭呢，也說要去外地辦事，走了就杳無音信。時間一長，肖玫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她甚至有些害怕，怕哪一天醫(yī)院來電話，要她去交錢，那樣的話，她就真的無法做人了。

這種情況持續(xù)了一個月，在肖玫心里壓力越來越大的時候，阿潮的身體卻在奇跡般地康復(fù)。他先是排異反映很小，飯量在不斷增加，最后，他竟能到外面活動了。在那種時光里，肖玫十分欣慰，雖然她感受著沉重的債務(wù)壓力，但她畢竟有信心了，只要阿潮的身體好了，她就不怕自己還不了錢。人是多么可寶貴的呀！

一天傍晚，肖玫給阿潮送雞湯，阿潮剛喝了一口，就臉色難看地說，怎么這么咸，你想害死我呀！肖玫就有氣直沖腦門。在平常，別說阿潮病了，就是沒病，就是她有錯，結(jié)婚十幾年來，他都沒有這么和她說過話，何況今天她根本沒有錯，因?yàn)樗看握{(diào)味的時候都會仔細(xì)品嘗，因此她就感到無比的委屈。肖玫就說，阿潮，你是不是身體好了，有勁和我吵架了？她相信她這句話已經(jīng)到位了，阿潮也可以聽懂。他認(rèn)個錯也就算了。哪知聽了她的話，阿潮竟把手里的湯碗往地上一摔，加大聲音說，對，我不僅要和你吵，還要打你信不信！肖玫一下子氣懵了，大聲說，阿潮，你有種的話，不要為你今天的行為后悔！阿潮就哈哈大笑起來：你以為我會后悔嗎？大不了我們離婚，還能怎么樣！肖玫不再說話，起身走了出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肖玫越想越氣，越想越感到委屈，這到底怎么回事呀，阿潮還沒好徹底呢，怎么就那么大脾氣，像是積怨甚久，一朝爆發(fā)。肖玫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就想找一個人傾訴。但在這座城市里，她是舉目無親的，要說她目前有一個能說心里話的人的話，那就是二蘭了。想到二蘭，肖玫再也忍不住心酸，找個電話亭給她打電話，傾述滿心的委屈。聽了事情的原委，二蘭也顯示出氣憤，連說了幾句：他好了，能耐了，咱跟他離。人家陳總，多好的一個人呀……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二蘭就急著敲肖玫的門，見了她就說，走，帶我去罵他一頓，那種急不可耐的樣子，仿佛要離婚的是她而不是肖玫。去醫(yī)院的路上，肖玫還想，昨天也許阿潮一時昏了頭，說不定她一走他就后悔了。她想要是今天阿潮給自己道歉的話，她還是應(yīng)該原諒他，畢竟，他們是十多年的夫妻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們還是有很深的感情基礎(chǔ)的。

阿潮的床前，坐著一個還算年輕的女人，雖說那女人一看就是鄉(xiāng)下的妹子，可那漂亮的程度，的確可以和肖玫媲美。阿潮說，肖玫，你不說要離婚嗎，你可能認(rèn)為我找不到女人，這不，我找到了，不比你差吧。咱們什么時候去辦手續(xù)呀！肖玫就覺得，自己和他，關(guān)系陌生了，距離很遠(yuǎn)了，她突然感到這些年來，自己為他所做的努力，所經(jīng)受的痛苦和委屈竟那么一文不值。這令她十分絕望。肖玫雖說不是什么烈女，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面對這樣的局面。她本能地想沖上去狠狠扇他一耳光，然后從五樓跳下去，把所有的痛楚忘個一干二凈！但最終，她沒有這樣做，在即將沖動的那一刻，肖玫突然想到了女兒，那個叫做清清的女孩子是那么的清純可愛，是那么的聰明伶俐，雖然她出生的時候這個家已經(jīng)苦難連連，但她小小的年紀(jì)卻那么懂事，是那么的爭氣，她已經(jīng)上初中了，成績那么好，她一個做母親的，怎么可以忍心撇下她不管，自己要是死了，難道讓那個后來的女人去管嗎？于是她對阿潮說，好，咱們今天就辦。話說得硬氣，但走出病房，肖玫的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淌出來。

當(dāng)晚，肖玫就約見了陳列橋，一見面她就說，列橋，你還是像你說的那樣愛我嗎？陳列橋說，怎么，你不相信，我這一生就想著愛你。肖玫說，你是真話還是假話？我可不是年輕的小姑娘。陳列橋說，如果你是個小姑娘，我還不一定愛呢！我愛的是你這個人，是叫做肖玫的女人，你知道嗎？肖玫就說，那好，我愿意跟你，我要和阿潮離婚……

肖玫想，如果離婚，她一定要帶著清清；如果陳列橋不能接受清清，那么她離婚后，就不跟陳列橋結(jié)婚，三十多歲的女人，孩子是最最重要的。

她決定把這件事兒先對清清說。

她原本想清清會反對她們離婚，像其他孩子那樣，哭泣著說，你們離了，我怎么辦？孰料清清十分超然地說，不就是離婚嗎？離，早該離了！

阿潮好像知道肖玫要來，在那個平常的早晨，他刮了胡子，穿了他平時最喜歡的衣服，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凈利落，完全不像剛從病魔中走出來。見了肖玫的面，他如同和一個好友碰面，熱情而又平和，并且問她，你過早了嗎？肖玫沒有正面回答他，冷冷地把離婚申請遞到他面前：簽字吧。阿潮接過申請書，來回顛倒地看了幾遍，又看了肖玫幾眼，聲音很小地說，肖玫，我們離婚，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清清，你能答應(yīng)嗎？肖玫冷笑兩聲：阿潮同志，你認(rèn)為我們這個家，除了清清還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嗎？你可真不傻！阿潮說，可我不能沒有清清。肖玫立刻回?fù)羲y道我可以沒有清清嗎？阿潮：我是想我?guī)迩蹇梢宰屗玫爻砷L。肖玫：做夢，你是想讓那個女人有個小保姆吧！

在他們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二蘭來了。拍著他們兩人的肩膀說，孩子跟誰，讓孩子定不就得了！一句話提醒了肖玫，立刻扭頭沖出病房，搭了車去學(xué)校，她要搶先對清清說，孩子，跟著媽吧，只有媽媽不會讓你吃苦。

肖玫來到學(xué)校，正是課間休息，她很容易就找到了清清，當(dāng)別人的孩子滿操場地歡樂的時候，她看見自己的女兒正站在高樓走廊的盡頭，滿腹心事地眺望著遠(yuǎn)方，瘦小的身子不時隨著瑟瑟的寒風(fēng)左右擺動，這使她心情十分復(fù)雜，她就想呀，阿潮你多沒良心，你為什么要這樣，不然，我們的孩子會這么可憐嗎？她叫了一聲，清清，就有眼淚流淌出來。

清清問，媽，你怎么到這兒來了？肖玫見左右沒人，立刻跑上前去摟抱著清清，聲音很低地說，清清，媽媽這時候來找你，是要告訴你，我真的要和你爸爸離婚，你知道嗎？清清點(diǎn)點(diǎn)頭：我說過我沒竟見。肖玫說，我不是說這事兒，我是想告訴你，媽媽離婚后，你要跟著媽媽，你爸爸是帶不好你的，他不僅身體不好，沒錢，關(guān)鍵是，他還有一個女人，我不能讓你跟著他受苦受氣。清清看了她一眼說，我要跟爸爸在一起。肖玫一驚，很不理解地問：為什么？在她看來，清清所以能夠長大，完全是她一手操持的，人說日久生情，別說是自己的女兒，就是養(yǎng)一條小狗，這么多日子了，也是有感情的，她的清清，怎么會這樣呢？

看肖玫有些失態(tài)，清清怕她在學(xué)校惹出麻煩，就緩和了一下口氣，對肖玫說，媽媽，你回去吧，有些事情，現(xiàn)在是說不清楚的，以后再說，好嗎？正好這時上課鈴響了，肖玫不好再說什么，只好悶著一口氣往回走。校園里有一片風(fēng)景林，是供孩子們業(yè)余學(xué)習(xí)用的，也因此成了一條便道。肖玫在生氣的時候沒注意，就徑直從那里路過。也因?yàn)橄胫鴨栴}，走著走著，她的頭突然撞上了一根低矮的樹干，疼得她眼冒金花、心里發(fā)慌，一下子蹲在地上。她想，就算賭氣，也要和陳列橋結(jié)婚，而且要提前結(jié)婚，她要讓所有辜負(fù)她的人看看，她離開他們之后，是不是過得更好。

八

雖然肖玫不是黃花閨女，陳列橋卻給了她足夠的榮耀。專門請人為她拍攝了一套婚紗寫真集，并掛在房屋的每一個角落，使整個屋子都充滿著她溫馨恬靜的微笑。接著，他又把寫真集制成藝術(shù)冊，送給所有的親朋好友，仿佛想向世界宣告：我有一個多么可心的女人！陳列橋休假，帶她到歐洲五國、到新馬泰、到香港澳門臺灣度蜜月。一路上所見所聞，讓她感受到，像她這樣一個普通的女人，會在三十多歲的時候，享受這么榮華富貴的生活，她想不珍惜都不行。

每天早晨，她會很晚才起來，因?yàn)樵谒诘纳鐓^(qū)里，有幾個貴婦人像她一樣，丈夫在外面忙碌，自己無所事事，就約在一起打牌，或者去喝茶，去聽歌，去做面膜，去商場購物，去菜場買菜。對于買菜，陳列橋是反對的，他認(rèn)為那有損她的身份，幾次說為她找一個保姆。但肖玫不同意，一方面，肖玫當(dāng)過保姆，保姆所受的欺侮讓她不能正視和面對，另一方面，她覺得好日子是要慢慢享受的，在她能干的時候，一定要自己干，她怕自己過多的享福，會為她的今后帶來噩運(yùn)。

一晃她們離婚半年多了，因?yàn)殛惲袠虺鲥X把清清送到了寄宿學(xué)校，也因?yàn)樾っ迪硎苤腋＃硎苤?，竟沒有時間和阿潮聯(lián)系。二蘭對她說，以后有時間，還是去看看阿潮，其實(shí)，阿潮是個很好的男人，就是命差了。肖玫說，我知道，我會去看他的，不管怎樣，我們也夫妻過一場，更何況，還有清清在那里。

肖玫就準(zhǔn)備去阿潮那里看一看，她把這個想法對陳列橋說了，陳列橋十分爽快，說，好，好，不僅要去，還要買些禮物，我要不是馬上出差，就和你一塊去。最后他說，別忘了代我向阿潮問好。

肖玫以一個貴夫人的身份去看阿潮的時候，她怎么都沒有想到，一個意外會阻隔她的行程。那是一個下午，因?yàn)樗完惲袠蛉C(jī)場，時間耽誤了一下，肖玫的心里就有些焦急，買了東西就急匆匆往阿潮那里趕，她怕阿潮有想法，就把車子停在停車場，徒步向阿潮那里走去。因?yàn)楹镁脹]有徒步，也因?yàn)楹镁脹]有負(fù)重，沒走幾步，肖玫竟氣喘吁吁了。更糟糕的是，在一條小巷里，一個收廢品的人竟用板車把她的腿重重地掛了一下，頓時鮮血直流，疼得她幾乎暈厥過去。是幾個好心人看不下去，張羅著把她送到醫(yī)院。

要在往日，肖玫出了這樣的事兒，她會喊二蘭來幫忙。二蘭不僅熱心快腸，而且在照顧人方面，特別得心應(yīng)手。但是她走了，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在這座城市里，肖玫雖然是衣食無憂，但她除了陳列橋，真的找不出第二個知根知底的人。雖說陳列橋聽到她受傷的事情馬上就從外地飛了回來，但他一個男人，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肖玫顯然不能依靠他。肖玫也想到讓母親來照料一下，但母親至今對她嫁給陳列橋有想法，倒不是說陳列橋怎么樣，她老人家偏執(zhí)地認(rèn)為，是肖玫看上了人家的財(cái)產(chǎn)，是她不講良心和責(zé)任背叛了阿潮，是她讓她的尊嚴(yán)受到了損壞。現(xiàn)在要是去找老人家來照料自己，肖玫實(shí)在不好意思。只得聽從陳列橋的建議，去請一個保姆。

肖玫想找一個手腳麻利、勤快干凈的年輕姑娘，那樣屋里顯得朝氣一些。但陳列橋不愿意，說年輕的女孩子貪玩，不會體貼人，他建議請一個中年女子，會體貼人。

保姆來的那天是個陰天，雖然窗簾尚未拉開，讓人感到視線模糊，但肖玫一眼還是感到了那個女人十分面熟。她想了半天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直到對方打開窗簾，讓鮮活的陽光撲面而來，肖玫才恍然大悟：她是阿潮的女人。她立刻急不可耐地問，阿潮怎么樣了，我的女兒能接受你嗎？問得那個女人一頭霧水，半天才說，主人，你在說什么呀，我好像聽不大懂。肖玫就有些生氣，她不喜歡腸彎筋多的人。她提高聲音說，哎，你不是嫁給了阿潮了嗎？就是在醫(yī)院，他還當(dāng)著我的面……親你的。保姆這才想起來，也認(rèn)出她來，感到滑稽地笑了。連忙說，哎呀，這真是有緣，才半年的時間就又碰上了。不過——她連連解釋說，主人，你可不能恨我呀！肖玫一愣，忙問，怎么，你沒和阿潮結(jié)婚？女人倒一杯水遞給肖玫，然后說，主人，你弄錯了，我有家有口的，怎么會嫁給他呢，是他出錢請我，讓我做做樣子的。我給人做保姆十幾年了，干這事，真是大姑娘上轎，第一次呢！

女人說自己叫大花，今年三十三歲，是遠(yuǎn)郊的農(nóng)民，因?yàn)槟腥嗽谑昵笆芰艘淮诬嚨?，喪失了勞動能力，大花不得不外出打工，因?yàn)闆]有文化，就當(dāng)了保姆。雖然沒有文化，但她還算心靈手巧，不管到哪戶人家，勤快熱情，人家都喜歡她。半年前，大花服務(wù)的這家主人全家遷往澳大利亞，留下一個孤老頭子，老頭很愛喝酒，而且一喝就多，喝多了就亂來，有時把屋里的東西摔了，有時就打大花。特別是一天晚上，老頭喝多以后，竟撕破了大花的衣服要和她睡覺。這下，大花忍無可忍，心想自己盡管沒文化，是農(nóng)村人，可她也有尊嚴(yán)呀！就扇了老頭一個耳光，摔上門走人。到了大街上，大花才突然恐慌起來，心想，自己這出來了，再到哪兒去干呢？她還能找到當(dāng)保姆的工作嗎？她在勞務(wù)市場碰上了阿潮，阿潮對她講了他的故事，說到了肖玫的苦難，說到她的恩情，也說到了他不再忍心讓他的愛人承受她不可能承受的壓力，然后讓她幫著演一出出軌戲，答應(yīng)完事后給她三百塊錢，并承諾一定幫她找到新工作。大花就答應(yīng)下來。她知道阿潮身體不好，又失去了心愛的人，心里一定十分難過，她就想不要錢多陪他幾天，給他一些安慰。可是阿潮不干，幫她找了工作硬讓她走，他說他既然這么做了，就能適應(yīng)這種生活，從此她就和阿潮失去了聯(lián)系。在她又一次去勞務(wù)市場時，陳列橋用每月800元的條件吸引了她。她說：我們真是有緣呀。

肖玫馬上給二蘭打電話，說，二蘭，你是不是也參加了欺騙？二蘭說，不僅是我，你的女兒也是。大家都是為了你好，為了讓你享福，你要領(lǐng)情呀！肖玫就有淚流出來，大聲對著電話喊：我這叫有福嗎？！

雖然腿腳還不利索，但肖玫還是在一個周末開車去看阿潮。所以開車，是因?yàn)榍迩宓膶W(xué)校離家里十幾公里，平時回家不太容易，她既然要去看阿潮，就順便帶著清清，這樣不僅可以避免她和阿潮獨(dú)處的尷尬，更重要的是，三個人在一起，是對孩子最大的關(guān)愛。

清清雖然年紀(jì)不大，但生活教會了她很多東西。她告訴肖玫，父親身體很好，生活過得也算快樂，比如他去釣魚，去娛樂室打牌，參加社區(qū)的詩歌大賽，去當(dāng)老師，等等。這使肖玫感到了欣慰。清清說，我知道爸爸在哪兒。他一準(zhǔn)在湯遜湖。

這是一個著名的湖泊，它無聲地躺在城市的邊緣，用它的廣闊和寧靜安撫浮躁的天空；它是綠色的，它用濃密的植被裝點(diǎn)四周，使日漸干枯的城市能夠在此找到一點(diǎn)點(diǎn)生機(jī)；它是清澈的，水深而沒有污染，以至這里的魚，人們要從很遠(yuǎn)的地方趕來，要用排隊(duì)的方式才能一飽口福。城市有閑的人，用他們的閑適，與這片水岸進(jìn)行最親密的接觸。

對阿潮來說，他原本沒有釣魚的興趣，他身體好了以后，最先想到的是如何去工作，去掙錢，做到像陳列橋一樣的規(guī)模。他幻想著有一天，他會像陳列橋一樣，把他心愛的人奪回來，讓她過上更加幸福的生活。但醫(yī)生告訴他，他的身體還很虛弱，就像一個剛剛粘好的破瓶，稍不注意就會再次打破，而當(dāng)它再破時，就永遠(yuǎn)無法恢復(fù)起來。醫(yī)生勸他別再想工作的事兒，并且人性化地告訴他，只有他的人在，他的女兒才會感受到幸福。為了女兒，阿潮安靜了，他從此坦然地面對清淡平靜的生活，他下棋，打牌，釣魚，只要能讓他忘卻痛苦回憶的事情他都努力去干，慢慢地，他從這些活動中獲得了樂趣，他也就樂得和相同愛好的人一道，有計(jì)劃地天天做著能讓身心愉快的事兒。結(jié)果正像醫(yī)生說的，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他的精神一天比一天爽朗。

坐在寧靜而寬闊的湖邊，看著天空飛舞的燕子，看著靜靜地沉浸在水中的釣魚桿，他突然就想起了一個老人，一個叫姜太公的老人，人家七十歲之前一事無成，但人家受得起寂寞，最后生活給予了他最厚實(shí)的回報(bào)，讓他在歷史的長河中永存。而自己和那位老人相比，所有的病痛，所有的喪失，所有的苦難，又值得了什么呢！盡管他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和那位老人相提并論，他也不會因此而在歷史上留下什么，但他心情好了許多，因此變得快樂而幸福了。這不就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嗎？

水面波動了一下，水面的浮標(biāo)也開始跳動，顯然有魚上鉤了，從水紋的動向看，這是一條大魚，是大魚，那么想把它釣起來，就一定要慎之又慎，不能急，不能躁，否則它會溜之大吉。他順著水紋的反向，先是輕輕地把魚桿往上一提，感覺掛牢了魚嘴，就緊握魚桿，隨著大魚的游動收線放線，他知道他不能一味使勁，那樣的話大魚會在最初一刻用力掙斷魚線或者魚桿，這樣他就前功盡棄。他要先順著大魚的勁頭走，讓它連疼帶累消耗體力，等它游累了，沒勁了，他再慢慢地回收魚線，這樣大魚就會聽話老實(shí)，乖乖地成他的囊中之物。

這是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是一個需要耐心和力道的過程，正因?yàn)槿绱?，即或是肖玫的汽車很響聲地駛來，即或在車中的清清老遠(yuǎn)就喊著“爸爸”，但阿潮都沒有聽見，他在為自己的工作努力，為自己的收獲興奮。

見他這樣，清清不服氣，車還沒有停穩(wěn)，她就要下去干擾他。而這個時刻，肖玫也是愿意她去干擾他一下的，在她看來，還有什么事情比親情更加重要呢！

但肖玫拉住了清清。她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正在收線的阿潮，她突然發(fā)現(xiàn)，陽光怎么那么耀眼啊，在那強(qiáng)烈的陽光里，她清晰地看見，阿潮的頭發(fā)全是白的，像雪、像鹽、像一片倒伏在風(fēng)中的成熟的蘆葦花，雖然還是那么剛勁，那么濃長，但置放在他三十多歲的頭上，卻足以讓她滿心的震撼和悲愴。肖玫的眼淚一下子噴涌出來。她突然感覺到了，她曾經(jīng)的阿潮，是在用怎樣的毅力，抵御著生命的滄桑。而他的表面，又是那么的沉靜與安詳。也許，正是我們悲泣的離開，才造就了你如此堅(jiān)強(qiáng)的人生。你已經(jīng)走過風(fēng)雨了，我還來打擾你干什么，就讓你這么平靜安詳?shù)厣钕氯ィ苍S是我對你最好的祝福。肖玫擦去了眼淚，悄悄對女兒說，清清，我就不見你爸爸了，你也別說我來過，你幫我一次，好嗎？清清是個懂事的乖孩子，她太了解和懂得母親的心事，她說，好的媽媽，我會的。肖玫給清清留下五百塊錢，對清清說，你也別打擾你爸爸，等他把魚拉上來了，你叫“的士”帶他回家，啊！

肖玫獨(dú)自駕車走了，在調(diào)頭的那一瞬間，她的心是安慰的，但她的淚，卻又一次不爭氣地掉下來……

責(zé)任編輯 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