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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地上的倆女人

        2007-12-31 00:00:00張學東
        長江文藝 2007年9期

        那個年近四十歲的婦女,名叫楊改花,面皮稍微有些暗紅,上面生著一些細碎的小麻子,連鼻尖上都零零星星布滿了。楊改花的幾顆發(fā)黃的門牙上,有許多小小的豁子,一看就知道是打山溝溝里出來的女人,豁子是從小到大嗑胡麻和篦子嗑出來的。

        工地上一年四季都吃土豆熬白菜,油水稀少,饅頭和面條是主食,大米飯幾乎從來沒有見過。楊改花倒是有一把笨力氣,每天她都要親手和百十號人口糧用的大面團。她經(jīng)常把一張楊木案板揉得咣當咣當作響,和面盆在案板上跳來跳去,跟打鼓似的。面揉勻了,她再拿切菜刀麻利地分成拳頭大小的面積子。

        等那些工人們下了工,排著稀稀拉拉的長隊站在伙房門口時,熱氣騰騰的一屜一屜的饅頭早出鍋了。工人們正餓得心焦,順手胡亂抓一只塞進嘴里,顧不上口干舌燥,顧不得兩手泥灰,餓狼樣猛嚼起來,有時咽不下喉嚨,憋得眼珠子直往外凸,便跑到水管子跟前找水喝。

        也有平素好跟女人打諢調(diào)笑的,一邊大口大口吞著饅頭,嘴里卻不能停閑,大嫂大嫂叫得歡實,妹子妹子喊得親切,嬉笑著稱贊楊改花的饅頭又白又軟,捏在手里都顫悠悠的,真是舍不得往嘴里吃哩。眾人都能聽出話外有話,也跟著起哄調(diào)笑,當當當?shù)厍蔑埮?。楊改花呢,自然聽在耳里,也懂得話里的深意,卻并不接話,忙不迭地挨個給工人往飯盆里撈面條、盛菜湯,額頭被白氣籠罩著,看不清面容。

        楊改花屁股后面,時不時跟著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男孩。楊改花管這娃叫磙子。磙子不怯生,剛到工地第二天就似乎很適應這里的環(huán)境了,包括那群每天直到吃飯的時間才聚集到伙房來的工人。

        小家伙的臉上毫無憂慮和畏懼可言,整天在伙房附近的水池子邊上快活地玩耍,或者,在工棚前面生滿雜草野花的荒地上瘋跑撒歡。磙子似乎從來不顧忌母親的呵斥——楊改花的嗓門亮,罵起娃娃跟機關槍一樣噠噠噠不停掃射——而是一味地將自己的鞋和衣褲以及手和臉蛋弄得臟兮兮的,活像一只調(diào)皮好動的小耗子。

        有時,磙子的衣褲不小心在外面什么地方掛破了,嫩生生的皮膚露在外面,回來難免要被母親揪住耳朵教訓一通。這種時候,磙子多少要老實一丁點兒,低著頭用狡黠的目光在地上掃來掃去,或隔著很遠偷偷觀察自己的母親。可用不了多久,大伙又能看見磙子活蹦亂跳不管不顧的小身影了。

        俗話說,一物降一物。盡管小家伙委實有些調(diào)皮,但在工地上他還是懼怕一個人的。只要一見到這個人,磙子遠遠地就會停止自己正癡迷的某種玩?;蛴螒颍袂閷W⒌赜^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特別是,當這個人朝著磙子母親所在的伙房的位置走去時,磙子便閃電般飛快地竄回到自己的母親身后,抱緊母親的一條大腿,把膽怯的目光從母親的兩條腿縫間投射過去。

        一天下午,磙子端著一只紅色的塑料臉盆,這只盆是磙子跟母親每天用來洗臉洗衣服的。盆里有小半盆水,磙子背著母親在伙房前的水池上接的。磙子正打算到前面的沙子堆跟前和泥玩。磙子個頭很小,胳膊也短,臉盆卻是大號的,他端起來有些力不從心,水盡管不太多,但由于他控制得不好,水不時地在盆沿邊來回晃蕩。一層粼粼的水光仿佛金色的小蛇,在磙子的小臉上搖擺不停。從盆里激蕩起的大朵大朵的水花,就濺落在磙子的上衣褲子和鞋上。磙子剛離開伙房沒幾步,驀地抬頭,便發(fā)現(xiàn)那個臉上長著亂七八糟胡子的人來了。

        那人臉上的胡子確實很嚇人,密密麻麻連成片兒,又像粘上去的一撮一撮的豬鬃,幾乎將一張臉都遮嚴了,只露出兩只眼珠子和一個有點鷹鉤的鼻子。那人說話的時候也好像看不出嘴唇在什么地方,牙齒倒是白森森地在胡子叢里上下動著。磙子看到大胡子男人后,立刻像士兵見到長官那樣原地站定,一動不動,神情嚴肅而又拘謹?shù)囟酥侵荒樑?,又像是在給對方行注目禮。

        就在磙子原地愣神的工夫,那個人已經(jīng)來到跟前了。

        磙子的確有些緊張起來,端在手里的臉盆也有些晃動,甚至朝著前面傾斜了,眼看水都要灑到地上去了。

        大胡子男人也像檢閱似的停住腳步,不茍言笑,他腰身稍稍一佝,突然伸出一根硬邦邦的帶著煙草味的手指,使勁在磙子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又刮了一下,好像不解恨似的再用力揪一下磙子的小鼻頭。

        磙子鼻孔一抽一抽,禁不住小狗樣打兩個噴嚏——他很不習慣煙草味。大胡子男人還故意裝出一張鬼臉嚇唬磙子。這樣一來,小家伙就得哭了,眼圈一紅,下嘴唇慢慢往前伸展,再伸長,一副標準的“地包天”的可憐相。

        但是,磙子終究沒有哭出來。大胡子男人對小孩做完這兩個習慣性動作之后,并沒有再怎么樣,他徑自撇開磙子繼續(xù)往伙房方向去了。也許,剛才太過緊張了,磙子這時才注意到大胡子身后原來還跟著一個人呢。

        具體一點說,磙子眼中看到的是個年齡并不算大的姑娘,生得眉清目秀,只是身體瘦瘦扁扁的,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頭上還戴著一頂洗得發(fā)白的太陽帽,帽檐有些歪了,頭發(fā)全部塞在那帽殼子里,看不出長短。她一只手拎著那種半新不舊的行李包,包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另一只手也沒閑著,臂彎里夾著一卷用花格子床單包裹好的鋪蓋,走路時她的身體也朝一邊不斷傾斜,仿佛隨時會失去重心倒在路邊。

        姑娘已走到磙子跟前,她稍微停頓了一下,吁吁喘著氣,將手里的包慢慢地放在地上,又把鋪蓋卷很艱難地交換到另一個臂彎里用力夾好,再彎腰提起地上的行李包。然后,她很友好地沖磙子微笑了一下,也朝伙房方向去了。

        磙子也跟著回過頭,有點好奇地盯著姑娘一步步朝前走去。姑娘的背影在磙子的眼中顯得很單薄,可不知什么原因,磙子覺得這個背影很親切,也很好看,一點也不像剛才那個大胡子男人那樣讓他感到懼怕。也許,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這里除了磙子的母親,都是男人,各種各樣的男人,灰頭土臉的男人。磙子都看煩了。

        這時,磙子發(fā)現(xiàn)母親被大胡子男人從伙房里喚出來。他們倆就站在伙房門口,大胡子像是在跟母親訓話,聲音很大,指手畫腳牛皮哄哄的架勢。

        很快,母親的情緒也好像有點激動了,她一邊忿忿地解掉身上系著的圍裙,一邊也提亮嗓音跟大胡子男人理論著什么,拿著圍裙的手也不停地跟大胡子比劃著,像是要極力證明什么。

        就在母親跟大胡子說話的時候,那個姑娘已走到他們跟前了。

        磙子依稀聽見大胡子好像又跟母親和那個姑娘說著什么,大胡子男人的手一會兒指著母親,一會兒又指向那個姑娘。他還看見姑娘好像一直都在不停地沖大胡子點著頭,唯唯諾諾的樣子,而母親似乎一直沒有點頭或搖頭,脖子僵硬地挺著,聽大胡子呱啦呱啦講個不停。

        最后,大胡子點了一支煙,猛吸了幾口,才頭也不回地扔下她們朝工地那邊去了。磙子看見母親又愣了一會兒,才低著頭無奈地走進伙房里。然后,那個姑娘也慢騰騰地拿著自己帶來的行李,跟著母親進去了。伙房前水池里的龍頭正滴滴答答流著一線銀亮的光。

        見大胡子真的離開了,磙子才放心地端著臉盆繼續(xù)朝前面的沙子堆去了。

        沙子堆很大。這些沙子是用卡車從河灘里一趟趟運送過來的,堆得有一人多高,底盤龐大,仿佛一座人造假山。還有比沙子堆稍小一點的剛篩過的碎石子,石子被篩過后發(fā)出很精細的白光。再就是摞得跟鬼子的碉堡似的幾垛牛皮紙袋裝著的水泥,水泥上蒙著紅藍白相間的彩條雨布,風一吹就撲啦撲啦地抖。

        在沙石堆和水泥垛之間,有一臺高大的攪拌機。龐大的機器從頭到腳都讓水泥漿覆蓋著,一身慘灰慘灰的顏色,一點也看不出它原來的面目。攪拌機身后立著一根光禿禿的水泥電線桿,在距離地面半人高的位置,歪斜而又很不講究地臨時安裝了一只漆皮剝落的鐵皮配電箱,箱子兩扇門中間掛著一把小銅鎖?,F(xiàn)在攪拌機處于停止狀態(tài),但這兩樣東西,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看上去跟一對默契的幫兇差不多,有點猙獰的樣子。

        磙子才不理這些,事實上他很喜歡獨自一個人來這里玩耍。他在緊挨著沙子堆那里找到一個陰涼地,放下手里的臉盆,蹲下來,用兩只手從最邊的地方著手刨下一小堆沙子,又在這個小堆里刨出一只小圓坑,再端起身邊的臉盆,很小心地將盆里的水倒進坑里一些。沙子遇到水,模樣仿佛一下子瘦去了一圈。

        這時的磙子就是一名能干的小工,他開始執(zhí)著地用自己的雙手和起沙泥來。磙子的嘴里好像嘮嘮叨叨的,誰也不知道他在自言自語些什么。沒多大工夫,磙子的臉蛋鼻尖脖子和手臂上到處都沾滿斑斑沙粒,看上去又頑皮又可笑。

        外面黑得基本上什么看不清了,工人們才疲疲塌塌晃著腿腳回來。照樣嘻嘻哈哈,照樣有氣無力地敲打著手里的坑坑洼洼的飯盆底兒。偶爾也有人用鄉(xiāng)音很重的嗓門,哼一支老掉牙的歌子,也是沒頭沒尾的,叫人聽不太清楚。

        大伙在經(jīng)過伙房前的水池邊上時,都要停下來,一個個烏鴉似的將嘴巴湊到水龍頭上,爭先恐后地喝幾口涼水。自來水真是清涼解渴,又不要掏一分錢,天然的冷飲,工人們都喜歡灌上一肚子。愛干凈的也會不失時機地把兩只粗糙的手掌并攏了,滿滿掬一捧水潑到自己的臉和脖子上,隨便抹一抹上面的灰塵汗泥,好清清爽爽地去吃晚飯。

        磙子就是這時出現(xiàn)在大伙的視線里的。小家伙正黑乎乎的跟一只小烏雞崽般蹲在水池邊,屙屎樣地始終耷拉著頭,兩只手交叉起來壓在小腹下,看起來蔫頭蔫腦,不動聲色。工人們一旦發(fā)現(xiàn)了磙子,就麻雀樣七嘴八舌聚攏過來。

        這個問磙子咋一個人在旮旯貓著?

        那個問磙子是不是又搗蛋了挨你娘一通好打?

        嘻嘻。哈哈。

        可是,不論大伙怎么問或怎么逗弄他,磙子就是一言不發(fā),一味地將腦袋垂得低低的,眼看要埋進自己的褲襠里去了。

        也有人上來用臟兮兮的大手摸弄磙子的后腦勺,甚至拿笑話開逗他,可磙子就是不聲不響地蹲在那,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不肯搭理旁人。

        伙房門口傳來一聲吆喝,開飯嘍開飯嘍。聲音輕輕柔柔的,喊第一聲的時候大伙都沒在意。往常這時候都是楊改花在喊,楊改花是山里女人的那種亮嗓門。往往是她不用再喊第二遍,大伙準能聽得清清楚楚。但今天,這吆喝聲明顯跟以往有所不同:那聲音乍一聽有點怪,有點生怯和害羞的味道,聽起來也有些底氣不足,就像三天沒有吃飯。

        這是大伙的第一印象。待仔細一聽,根本不是,楊改花的嗓音根本沒有那么溫柔好聽。今天的這種吆喝聲確實很容易入耳,聽著心里有那么一股子舒坦,就像剛過門沒幾日的小媳婦喊自己的女婿回家吃飯那樣親切。大伙聽慣了楊改花的高聲大嗓,所以,乍一聽到這種慢聲細語,都不由地愣了一下,好像下工以后走錯了吃飯的地方。

        與此同時,大伙立刻變成一群羊,無形中被饑餓趨使著,更讓那柔聲慢氣的吆喝聲所牽引,呼嚕呼嚕只顧朝前涌去?;锓块T口擋著一面木頭臺子,臺子上擺著兩只大鐵盆,都有洗澡盆那么大,里面分別盛著剛煮出來的面條和湯菜。站在臺子后面的也不是楊改花,真的換了一個人,還是個很秀氣的姑娘。由于菜和面條的水氣很大,白茫茫一片,大伙一時半會兒還看不清姑娘的臉,只注意到姑娘戴著眼鏡,鏡片上也鍍了一片白霧。

        打好飯以后,工人們多半都不走開,隨便在墻根下、水池子邊或空地上找個地方蹲下來或直接坐在地上,忙不迭地往嘴里扒拉飯菜。吃完不夠再去盆里撈面;或者,飽了,打著響亮的嗝,只去舀幾勺面湯趁熱喝下去解渴。

        這當間,大伙終于看見那個嗓音好聽的姑娘從伙房門口的臺面下鉆過來,手里端著一只搪瓷飯盆,里面好像盛了飯,姑娘徑自朝水池子這邊走來。

        借著伙房里亮起的燈光,大伙依稀可以看到這個姑娘的模樣,她的年輕程度超過了大伙的想象,寬大丑陋的勞動布圍裙扎在她身上,使她看上去更加瘦弱卻又顯得不俗。她簡直還是個學生娃娃么,剛才蒙著水氣的眼鏡正一閃一閃發(fā)著亮光。姑娘就從那些蹲坐在地上吃飯的工人們當中靈巧地穿過去,幾步就來到水池子那邊。

        這時,磙子正偷眼朝伙房方向瞅著呢,磙子想確定一下自己的母親出來沒有,她是不是還在生他的氣?;蛘?,母親會不會親自來這邊找他,而姑娘卻猛不丁地站在他眼前了。

        姑娘把手里的飯盆端到磙子面前。磙子看了看盆里拌好的面條,又抬頭盯著姑娘的臉看了一會兒。但磙子最終沒有去接飯盆。磙子覺得嗓子眼一酸,嘴巴里水滋滋的滑溜起來。磙子忍不住使勁吞了幾口口水。

        磙子聽見姑娘問,小家伙難道你肚子真的不餓嗎?

        磙子木訥地搖了搖頭,腦袋再次低沉下去了。姑娘聽見磙子的肚子咕嚕嚕地叫了一下,像滾過一陣悶雷。她笑著說我們誰也不能跟肚子生氣,來,快把面條吃了吧!說著,姑娘就蹲下來把飯盆和筷子挨個塞到磙子的手上。磙子的手指凍僵了似的,好半天才慢吞吞地拿穩(wěn)了飯盆跟筷子。

        旁邊的工人看在眼里,有人當即嘿嘿笑著對磙子說,你狗日的今兒立下了汗馬功勞哩,想叫人伺候到嘴里才肯吃。大伙便哈哈地笑他。姑娘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急忙把磙子從地上扶起來,往懷里一攬說,咱們還是回伙房去坐著吃吧。

        磙子顯然還沒有考慮好,就猶猶豫豫地跟姑娘一起回去了。兩人剛剛一轉身,后面忽然傳來一聲很響亮的呼哨,不知是哪個年輕工人在黑暗中打出的。夜幕一下子就被這突兀的呼哨聲扯得低沉下來。

        不久伙房里又傳出咣當一聲響,大概是碗盆之類的東西突然砸在地上。

        緊跟著,是哇地一聲長號。外面吃飯的工人不用聽就知道是磙子在哭。磙子的哭聲比剛才的那聲呼哨嘹亮多了。

        大伙聽到的是楊改花那副戳人耳朵的大嗓門。誰叫你吃的飯!羞先人哩你還有臉吃!你給老娘滾到外頭號喪去,老娘這里不缺你這吃閑飯的貨……當然是楊改花在大罵她的磙子,這種聲音工人們以前早就領教過了,磙子有時候確實很頑皮的,是得收拾一下。只是今天,大伙隱隱覺得這個女人好像有點歇斯底里,有點陰陽怪氣,好像還有點指桑罵槐的味道。

        工人們懶得理會,吃過飯早早地鉆進工棚里躺著,能好好歇上一宿比做什么都當緊。大伙睡在簡易工棚里,棚子是用磚塊和瓦片木板臨時搭建起來的,密封性很差。白天四處透著光,夜晚蚊子小咬可以自由出入;如果趕上刮風下雨天,大伙只能自認倒霉了,有時連被褥也都叫雨水澆透了沒法蓋。

        而睡在里面的這些人,情況也基本都相似,沒有誰比誰更特殊或更優(yōu)越一些。同樣是在外下苦力掙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血汗錢;同樣,白天埋頭下力氣干活,汗水變成一層又一層白的鹽末將身體包裹,夜里累得東倒西歪,胡亂躺在潮濕悶熱腳汗味沖天又異常擁擠的工棚里呼呼睡去,任憑那些可惡的蚊子在身邊飛來飛去。

        大伙的身體只要一挨床板,勢不可擋的瞌睡就把夜色染得濃稠起來。

        一清早,大胡子就跟吞了一肚子炸藥,站在工地上哇哇亂叫大發(fā)雷霆。

        大胡子沖工人發(fā)火是家常便飯,不發(fā)火大胡子好像就不是大胡子了。發(fā)火時的大胡子是個魔鬼,他若不發(fā)火就跟幽靈似的在工地上一閃身就沒影子了。

        大胡子說你們都他媽的眼睛瞎了嗎?這么多雙眼睛都是黑窟窿!眼睛怕是都長到褲襠里了,瞧瞧你們干的活吧,線都是怎么吊的?墻砌得跟蛇一樣歪歪曲曲的,我要你們干什么,吃閑飯嗎?全都是些飯桶!

        大胡子說都愣著干啥?還不趕快推倒重砌,難道要老子親自動手嗎?你們不知道現(xiàn)在要趕工期,誤了人家初驗你們誰能承擔得起?。?/p>

        大胡子還說那些水泥沙子還有誤工費我要從你們幾個工錢里扣出來!這回再敢弄出亂子來你們都他媽的給老子卷鋪蓋滾蛋,工錢休想拿到一分!

        站在那堵墻下或爬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的幾名工人被罵得狗血淋頭,一個個木樁樣僵在那兒,縮著脖子,一動也不敢動,手里都無所適從地抓著水泥抹子瓦刀灰鍬或正準備往墻體摞上去的一塊濕過水的磚頭。大伙當然不會故意把墻往歪里砌,工期趕得太緊了,大胡子整天跟在后面催命一樣叫喚,他們就是夜里做夢兩只手還在不停地往身上壘磚塊呢。

        大伙都看不清大胡子的嘴巴具體在什么位置,大胡子臉上似乎到處都是黑黢黢的連成片的胡子。特別是大胡子大喊大叫的時候,那些胡子也跟著張牙舞爪地在大伙眼前上下左右亂顫。

        盡管工人們當即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始拆那堵砌了一多半的墻,大胡子依舊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大胡子還想對大伙說點什么,一轉臉,卻發(fā)現(xiàn)有個女人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他身后了。

        大胡子沖女人皺了皺眉頭。

        每次看到這個女人大胡子都會這樣皺眉頭。

        沒等大胡子開口說話,女人先陪著笑臉上前一步說工頭好啊,我的事情你看……能不能……再給漲兩個?

        一見這個女人開口,大胡子氣更不打一處來。

        你的眼睛也瞎了嗎?沒看見我忙得要死??!現(xiàn)在哪有工夫……你的事我昨天不是已經(jīng)給你解決好了嗎,你到底還想咋樣?你快回去做你的飯去吧,我不跟你扯淡……這里眼看都快火燒眉毛了!你看這幾個瞎子干的好活!我真想把他們一刀刀剮了!就是一刀一刀剮了他們老子也解不了恨!

        好我的工頭哩,你先消消氣……我們孤兒寡母在外也確實不易呀!你就當照顧我們娘倆吧。

        不是跟你說過一千遍了嗎,你不長耳朵嗎?這里是工地,不是慈善行!你家的那些破事我懶得聽,再說,你男人被砸折腿責任也不在我,別人的腿腳咋都好好的?誰叫他拉屎不挑地方,偏偏貓在墻根子后頭,墻倒了能怨我嗎?你動不動就讓我給你漲點錢漲點錢,憑啥給你漲?我能把你留在這已經(jīng)算是夠照顧你了!給你一個人漲了別的人咋看?我今天可把話撂在這,你實在不想干了就干脆跟我說句痛快話!兩條腿的驢找不上,兩條腿的人可多得是,我去勞務市場隨便一抓一大把,一個個干得比驢都歡實。

        大胡子說完,將一直拎在他手里的那只磚頭塊大小的黑皮包緊緊夾在胳肢窩里,然后快步繞過一堆橫七豎八的磚頭,急著朝另一堵正在趕砌中的墻走去了。

        女人稍微愣了一下,急忙緊走幾步攆上去。

        大胡子對砌墻的工人發(fā)話,你們都把眼睛給我睜大點,手腳放麻利些,別腰來腿不來的,我們的工期眼看到了,不能耽誤了人家來驗收!

        女人又觍著笑臉湊過來說,工頭你再聽我說一句,伙房那點活我一個人也能對付下來,就是你再多少給我漲上兩個……

        哼!你想得倒美,漲兩個!誰給我漲兩個?你上次不是還說你一個人死活忙不過來嗎?現(xiàn)在我把人都找好了,你又跑來跟我扯這個淡,你把我當三歲娃娃耍嗎?

        工頭我知道是我的錯,我不該跟你老人家說那些個,我那是跟你說笑話呢,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就當我放了個屁,你就發(fā)發(fā)善心還是讓那個女娃娃回去算了,伙房我一個人就夠了,我不要添幫手,你多多少少再給我加上兩個辛苦錢就成。

        大胡子火了。

        大胡子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火。

        我最后再說一遍,你再敢纏著我今天就給我滾蛋!

        大胡子已經(jīng)火冒三丈了。

        女人的嘴巴空空地張了張,她本來還有一肚子話要說的。她來之前就已經(jīng)想好了,只要大胡子肯答應她的請求,肯給她多漲二百塊錢,哪怕再讓她多煮一二十個人的飯她也沒有二話。

        身后轟隆一聲巨響,剛才的那堵歪墻被工人們?nèi)挛宄频沽恕?/p>

        女人嚇了一跳。她回頭看那里騰起了很濃的一股子灰塵,她看不清站在那里的工人的臉,她跟他們仿佛隔著一個世界,所有人都被淹沒在一片白茫茫的煙塵中了。

        女人似乎又看到了一片血光,然后看到自己的男人躺在灰塵彌漫的磚塊堆里,奄奄一息。她簡直不敢往下想。她感到鼻子眼睛又嗆又澀,禁不住干咳了起來。

        等女人好不容易省過神時,再找大胡子,人家早就沒蹤影了。

        這時,她聽見不知誰站在腳手架上沖下面說你就死了心吧,除非你真的不想在這里干了,跟他說那些還不是對牛彈琴!

        磙子早已經(jīng)淡忘了那晚的事。相反,磙子覺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活。

        以前伙房里就磙子跟母親兩個人,進來出去都很無聊?,F(xiàn)在,畢竟又添了一個人,而且新來的人對磙子很友好?;铋e下來時姑娘會主動跟磙子說說話,問他年歲多大老家在什么地方想不想去上學,磙子能感覺到姑娘是個好人。

        只是,磙子似乎也覺察到一些不妙,母親好像不太喜歡新來的這個姑娘。母親從來不主動跟姑娘說一句話,遇到啥事姑娘問她她也裝作聽不見,或者,隨便支吾一聲了事。還有,自從姑娘來了以后,母親再也不趴在案板上咣咣當當?shù)厝嗝媪?,那么一大團面都叫姑娘一個人去和。磙子好幾次都注意到,姑娘和面的時候,兩只腳在地上用力地一跳一跳,好像不是揉面,而是在極力去夠案板上的東西。

        晚上姑娘也跟磙子他們住在一起,原先伙房里就住他們娘倆,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人,睡在里面就不覺得空蕩了。磙子有時夜里被尿憋醒了,發(fā)現(xiàn)旁邊的被窩卷里竟亮著燈,其實不是燈,是一把小手電。磙子悄悄問過姑娘,為啥要在被窩里點燈,是不是害怕黑?姑娘就笑著摸磙子的腦門。我睡不著想看看書。磙子還沒有看過一本像樣的書呢,所以,磙子不能理解這件事情。夜里不睡覺卻要點燈熬油看什么書。但磙子還是覺得姑娘很親和,有點與眾不同。

        到了白天,母親跟姑娘在伙房叮叮當當做飯的時候,磙子照樣出去玩耍。去空地草叢里捉野花蝶和藍眼睛細身子蜻蜓,去沙子堆跟前掏老鼠洞,還把自己的鞋子脫下來埋進沙子里玩藏寶游戲。

        趕在午飯前磙子就早早跑回來,饅頭剛出鍋,正冒著香香的熱氣。磙子想吃,眼巴巴看著,姑娘就給磙子拿一個塞在手里。磙子剛想張嘴咬一口,被一旁的母親看到了,一把奪過去。母親罵磙子是餓死鬼轉世,讓磙子滾到外面去。磙子咧著嘴本來想哭,一看母親正用眼睛狠狠剜他,被唬住了,急忙扭頭跑出伙房。

        工人們下工了,老遠看見臺子上擺著一筐子白面饅頭,紛紛上前抓一個先墊墊底。第一個吃到饅頭的人突然大叫起來,像猛不丁在饅頭里咬到了一只死耗子,嗷嗷叫著,低下頭把嘴里已經(jīng)嚼爛的一團東西吐到地上。這人嘴里還沒吐盡,又有一個人呸呸叫著蹲在地上吐起來。接著,所有吃到饅頭的人都罵罵咧咧拿著咬去一口的饅頭來到伙房,嘴里邊吐邊嚷。

        蒸的啥饅頭么,把賣堿面子的打死了?咸得人下不去嘴!

        伙房前怨聲載道。

        磙子靠墻站著,他看見那些工人嘴里吐東西時的狼狽模樣,忍不住想笑。

        磙子的母親聞聲跑出來,詢問大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就把手里的饅頭狠狠摔到她面前,憤憤地說楊改花你安的啥心?還讓不讓人吃了!磙子看見母親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把饅頭湊在鼻孔前嗅著,像條警犬似的,接著母親就沖里面喊你出來你快出來!那個姑娘扎著圍裙來到門口,兩只手和小臂上還沾著厚厚的面須子,像戴著一雙白色的手套??瓷先ス媚镆彩且荒樀臒o辜和迷惑。磙子見母親氣沖沖地把那半個饅頭伸到姑娘眼前,磙子的心不由地一顫。我不是給你安頓過要少使堿少使堿么,你到底會不會干?堿弄這么大你自己看咋辦吧!

        磙子心里又一陣莫名的慌張,好像面里的堿是他放進去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母親掉頭回伙房去了,卻把姑娘一個人撂在大伙眼前。

        磙子很想走過去跟姑娘站在一起,可他的兩只小腳只在原地移了移,最終他只是站在一旁看著滿臉疑惑的姑娘。漸漸的,磙子似乎發(fā)覺姑娘臉上的疑惑低沉下去了,變成了另一種難以說清楚的東西。她好像還拿手背連著抹了抹眼睛。磙子不知道姑娘是不是哭了流眼淚了,磙子只看到姑娘的兩只眼圈突然白起來,是面粉的白,看上去跟戲里的丑角一樣。要放在往常,磙子肯定會笑得前仰后合,可磙子的表情一直很嚴肅。嚴肅得有些悲壯了。

        磙子聽見那些工人還在七嘴八舌,像是在數(shù)落母親,又像是在臭罵姑娘。

        最后磙子想都沒想,就壯著膽子跑過去從姑娘低垂的手里搶過那半拉饅頭,大口大口嚼起來。

        磙子往下咽饅頭的時候表情怪怪的。但磙子的目光跟姑娘相對時,他還是笑得很開心。

        姑娘臨時外出一趟,剛走過那片沙子堆,冷不丁磙子從一旁悄悄跟過來。

        姑娘回頭對磙子說你自己玩好不好,阿姨有事要到街上去。磙子就乖乖地站住,可姑娘剛剛轉過頭往前走時,磙子又緊緊跟上去。

        磙子說我想跟你一起去。

        姑娘搖搖頭,說磙子聽話,阿姨有急事要去趟郵局,等下次有時間再帶上你。你還是回去吧,你媽知道了該生氣的。

        磙子這才站立不動,兩眼盯著姑娘慢慢消失的背影。磙子隱隱約約知道郵局是干什么的,還是很早以前母親帶磙子去過一次,好像是往老家匯錢,那時磙子的父親腿腳還是好的,能給家里掙來錢。

        姑娘一去很長時間也沒有回來。

        一個人坐在沙子堆邊玩,突然變得很沒有意思。隔一會兒磙子就從沙子堆里站起來,朝遠處的公路上眺望。公路上車來車往,那些車都跟花花綠綠的火柴盒子一樣,一會兒過來了一會兒又過去了。

        磙子記得好像很久以前自己就是跟隨父母坐著那種火柴盒子一樣的汽車來到這座城市的。那時磙子很快樂,坐長途汽車的感覺像做夢像在飛;磙子還依稀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一伙人把父親從工地上抬出來,被人簇擁著的父親變成了一個血人,好像不會說話也不會動了,他腿上的血跟雨點一樣落下來,當時磙子也鉆進人堆里去看熱鬧,他忽然聽見母親的哭號聲像錐子一樣刺進耳朵里;磙子記得最清楚的是,本來說好今年秋天要送他上學,可母親好像又改變了主意了,母親只是跟磙子敷衍,你還小哩再讓你多耍二年。

        磙子朝公路方向張望了好一會兒,覺得眼睛酸酸的,就不想再望了。

        磙子從沙子堆上往下滑的時候,看到了攪拌機后面的那根電線桿,還有從電線桿頂斜拉到地面上的一根鋼絲繩。

        磙子就走過去伸出兩只小手抓緊鋼絲繩,在兩只腳剛好離開地面的地方來回蕩著秋千。磙子覺得這樣玩比挖沙子更有趣。

        磙子在鋼絲繩下玩耍時的樣子,很像一只活潑好動的小猴子。

        玩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把姑娘等回來。

        天空忽然飄起了雨,開始還霧蒙蒙的,磙子沒在意,繼續(xù)敞開性子玩,覺得很涼爽。

        雨下著下著就大起來,把磙子渾身上下都澆濕了。磙子連著打了兩個寒噤,才打算往回跑。

        等回去一看,伙房門竟上著鎖,母親也不知上哪里去了。磙子沒有辦法,身上又濕又冷,只好瑟縮在伙房門前避雨。

        姑娘從外面冒雨趕回來,遠遠就看見一只小黑點在伙房門口小狗樣蜷著不動。

        姑娘心里著急,她沒想到去郵局會用這么長時間。她原來想給家里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家里沒有裝電話,她先要把電話打到一個鄰居家,再央求鄰居幫忙去找家人接聽。不想家里只剩下母親一個人,躺著根本不能動,父兄們都下地干活了。她就在郵局里等,等著等著,外面就下雨了,雨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

        還是在來工地前,除了預留必要的一點生活費,姑娘去藥店把身上僅有的百十塊錢買成了西藥,寄回家去。買藥的錢也是她利用課余和休息日給學校一家拉面館端盤子洗碗掙來的,她知道這些藥遠遠不夠,母親現(xiàn)在的病情肯定很嚴重了,鄰居說母親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所以,她還得抓緊時間再去想辦法。

        上一次打電話的時候,是父親接的。她告訴父親自己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很快就能給家里再寄些錢回去。父親卻在電話那頭說你把自己管好,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她當然不能聽父親的話,母親的哮喘病犯起來多輕多重,她再清楚不過了,家里沒有多余的錢拿出來治病,她出來念大學的錢都是東挪西借湊起來的,家里為她已經(jīng)背了一堆債了。所以,一考完試她就跑出來找活了,她想用暑假的時間找份工作掙下學期必要的費用,還得再給母親買些藥寄回去。

        姑娘往回走的路上,眼睛跟心里一直都濕漉漉的難受。她幾乎沒有注意到天下雨了。

        夜里磙子突然發(fā)起了高燒。姑娘是聽到磙子的哭聲猛地醒來的。姑娘睡得死沉死沉的,她下午去郵局來回都是步行,兩條腿都走酸了,又要急著趕回來給工人和面做飯,確實累垮了。

        伙房里有一架高低床,楊改花和磙子睡在下鋪,姑娘就睡在這娘倆上面。楊改花一摸磙子的腦門,便嚇得尖叫起來,磙子的腦門真的跟火疙瘩一樣燒手呢。磙子一個勁嗚嗚哇哇地哭,像是身上哪個地方疼著,又好像是在噩夢中不能蘇醒,任憑楊改花怎么哄抱也無濟于事。姑娘從床上爬下來,伸手去摸磙子,的確渾身滾燙,她也嚇了一跳。

        楊改花抱著迷迷糊糊的磙子,連聲喊磙子的名字,磙子就是閉著眼睛直哭。女人一著急就沒了辦法,都要哭出聲來了。

        姑娘急忙爬到床上去翻騰自己隨身的帶來的書包,包里有一只很小的塑料袋,里面裝著幾樣常用的藥,速效感冒膠囊,去痛片,還有治胃痛的。姑娘把一片阿斯匹林遞給楊改花,讓她趕緊給磙子灌下去。姑娘自己隨便披了衣服去門外,進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條滴答著水珠的濕毛巾,她給磙子輕輕地擦臉蛋擦手心,然后又出去把毛巾透了一遍,拿進來繼續(xù)覆在磙子的腦門上退熱。

        給磙子喂完藥,楊改花也沒有再睡,磙子躺在床上,她坐在一邊給磙子扇扇子,人看上去有點茫然。姑娘說要給磙子多喝點水發(fā)汗才成,她一提水壺,才知道里沒有開水了,姑娘又去生火燒水。好在伙房有鼓風機,不多會兒,水就燒開了。姑娘用飯盆盛了滿滿一盆開水晾到外面。等水涼了,姑娘才把水端回來,找來一把勺子舀了水慢慢地給磙子往嘴里灌。

        楊改花好像有點過意不去,就把姑娘手里的勺子接過去,說你快睡吧,我來弄。好像還想說點什么,嘴動了動,終究沒有說出來。

        姑娘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才夜里兩點半。姑娘對楊改花說再熬一陣看,天亮前燒要是還不退,得抓緊時間送磙子去醫(yī)院。

        好半天楊改花也沒有吭一聲。

        大胡子剛到工地還沒有站穩(wěn)腳,楊改花就背著磙子氣吁吁地站到他眼前了。大胡子眉頭一擰,故意把臉撇到一邊去不管她。

        楊改花可憐兮兮地說工頭我娃病重哩。

        大胡子還是沒理睬她,把臉上的亂胡子貼在重新砌好的那堵墻上,瞇縫著一只眼查看??吹煤茏屑?,那只眼仿佛是精確度極高的測量儀器。

        楊改花一直弓著腰,背在背上的磙子像一條軟面帶,昏昏沉沉在她的后背上一搖一晃。

        楊改花盡量將腰身往前挺起,右手繞到后面托著磙子的屁股蛋,左手用力抓牢磙子搭在她胸口的兩只小手——這雙小手黑乎乎的,指甲很久沒有剪過,甲縫里盡是黑黑的臟東西。

        楊改花說娃娃身子燙手哩,不信工頭你來摸摸……我得領娃到街上看去。

        大胡子才沒好氣地瞥了身旁的楊改花一眼,二話不說,徑自朝忙碌著的工人那邊走去。

        楊改花一副窮追不舍的架勢,大胡子朝哪去她就緊跟到哪。

        大胡子突然回頭沖她叫,日球怪了!你娃娃病了你就給娃娃治病去,你跟著我我又不是大夫。又猛醒過來似的哼了一聲,我還是那句話,你就是跟我一天也休想多拿一分錢!

        楊改花稍微愣了一下,顯然,她沒有料到大胡子心腸會這么硬。

        楊改花又緊跟了兩步,停住腳吁吁地說,我這就帶娃看病,工頭你好歹先支我兩個錢使吧!

        大胡子正跟一個負責的工人說話,那工人頭點得如同搗蒜的錘子。

        大胡子說都是些賤驢胚,非得讓人拿鞭桿在尻子后抽打著才舒坦!然后又指著那工人的鼻子尖訓話,把你底下的人再盯緊點,啥時候都別忘了,嚴是愛,寬是害,不能給這些貨好臉!給臉就上鼻子!

        那工人忙不迭應聲,點頭,臉上堆著的笑猶如抹上了一層水泥,灰麻麻的轉眼就凝固了。

        楊改花借機終于又把話插進來。眼看半年了也沒領上一分錢,讓我拿啥給娃看病么,有心把指頭砍下來人家也不要呀……

        楊改花還想說點什么,見大胡子正狠狠地用眼睛瞪她,急忙停住口,也像那個工人一樣堆上笑,臉皮顯得硬生生的,比哭還難看。

        磙子這時突然在她的后背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好像要從她的背上彈起來,小身體一弓一弓地顛顫。

        楊改花盡量扭過脖子朝自己的后背上看,磙子的小臉脹得像一只茄子,蔫蔫地耷在她的肩坎上。一攤熱乎乎的東西從磙子的嘴角流到她的頸窩里,又順著鎖骨一直濕漉漉地滑下去,最后的感覺是冰涼的。

        大胡子翻著白眼問你說這話啥意思?工地上光你一個人沒領到錢嗎?我看你成心不想在這里干了!

        楊改花腿肚子突然一抽,差點跌倒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先支給我點……好賴給娃娃把病看了。

        大胡子一反常態(tài),嗤地笑了,牙齒白森森地在胡子叢里一閃。

        楊改花你剛才不是說指頭剁了沒人要么?好,老子今兒就成全你,要不你該說我不仗義,你剁下一個手指蛋子我就開你一月工錢!你有多少個指頭蛋子我全包下了!

        楊改花徹底怔住了。后背上的磙子仿佛有千斤重,壓得她快喘不上氣了。

        大胡子拿肥墩墩的手掌拍著真皮手包。乓乓乓響。大胡子說我說話算話,這包里多的錢沒有,買你幾個指頭蛋子還不成問題。你說吧先剁哪個?左手還是右手?我隨時奉陪!

        楊改花只看了一眼那只鼓鼓囊囊的手包,就迅速將目光避開了,好像包里有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會把她連同磙子炸得粉碎。

        大胡子又使勁拍了拍手,巴掌山響,示意在一邊干活的工人往這里看。然后,他故意放大嗓門說,你們看到了,這個女人成天纏著我,非讓我給他漲工錢,我要是光給她一個人漲,你們還不把我撕著吃了!我今天把話撂下,錢早晚是大伙的,等工程驗收合格了甲方滿意了,我一分不少你們!

        說完,大胡子把手包往胳膊肘底下一夾,又用手輪番撣了撣褲腿上的灰塵,看也不再看楊改花一眼,就揚長而去了。

        案板上的面團像一座小山丘,把視線都遮住了。面團還不聽話地一個勁在案板上跳彈,姑娘的胸脯就跟著那面團起伏得厲害。過一會兒,一串汗珠就從額頭一直爬到她紅通通的臉頰上了。

        楊改花悄無聲息回來,姑娘起初沒有注意到。后來姑娘聽見哭聲嗚嗚傳來,再仔細一聽是楊改花的,姑娘才搓了搓手走到床跟前。

        楊改花臉朝里躺在床上,磙子也睡在里面,咳嗽聲不停。

        姑娘問楊改花病看上沒有,大夫咋說的。問了半天,只有哭聲,楊改花臉都不掉過來。

        姑娘又端來晾好的一碗開水,說楊大姐快給他把藥吃上,就繼續(xù)忙著揉面去了。

        直到晌午工人吃過飯,姑娘才有空稍微歇一會兒。這時她才注意到,只有磙子一個人躺在床上,楊改花不知上哪里去了。

        姑娘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來,忽然覺得情況有點不妙。

        磙子像是睡著了,可渾身篩糠樣抖顫不停。姑娘連著叫了幾聲,磙子也沒有睜一下眼睛,更沒有應聲。她再伸手一摸,他的衣褲都汗浸浸的,身體就像一塊燒紅了的火炭。姑娘感覺到磙子病情嚴重了。

        姑娘一下子叫出聲來。

        她趕忙到外面喊楊改花,先是楊大姐楊大姐地喊,后來就直接叫楊改花的名字。喊了老半天,連楊改花的影子也沒見到。

        姑娘急得團團轉,喊不應楊改花,她只好又鉆進伙房里去照看磙子。

        磙子處在昏迷中了。姑娘去水池那里接來滿滿一臉盆涼水,放在床前,把洗臉毛巾淘濕了,一遍一遍給磙子擦身,額頭、前胸、后背和手腳心。往往擦不完一遍,毛巾就變得熱乎乎的,磙子的身上冒著熱氣,姑娘就把毛巾投進水盆里淘濕,再接著擦。

        這樣反復擦了十來分鐘,磙子終于像做夢那樣胡亂翻了個身,嘴里哼唧著,呼吸聲笨拙又短促。姑娘趕緊把水杯子端來,將軟面條樣的磙子從床上勉強扶起來,讓磙子靠在自己的身上,再把水遞到他嘴邊。磙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抱著姑娘媽媽媽媽地叫喚了兩聲,然后又不停地咳嗽起來,姑娘能感覺到磙子的胸口像是快要炸開似的往外一鼓一鼓的。

        姑娘再用手摸,磙子的身體又開始燙手了,剛剛退下去的體溫似乎又反彈上來,好像比剛才更厲害些了。她覺得這樣下去太危險了,持續(xù)的高燒會要了磙子的命。

        她再次跑到門口,又朝四周喊了一通楊改花,除了前面工地上傳來攪拌機轟隆隆的旋轉聲之外,沒有聽到任何回音。

        這個時候,姑娘突然就對楊改花產(chǎn)生了憎惡感,嘴里不干不凈地開始咒罵這個女人,罵楊改花蠢罵她沒有責任心罵她不是個好母親。罵了一會兒,又覺得有點可笑,磙子跟她一不沾親二不帶故,自己何苦來呢。

        可是,等姑娘回到伙房里,一眼看見蜷在床上一邊咳嗽一邊發(fā)抖的磙子,心腸立刻就軟了。她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母親的哮喘病每每發(fā)作時的情形:母親經(jīng)??鹊没杼旌诘厮盒牧逊危荒赣H的胸口那里仿佛藏著一只巨大的風箱在拼命地往里抽拉;母親的喉嚨總是發(fā)出雞卡脖子般的嗚嗚怪叫。

        姑娘實在不愿意回想那一幕幕揪心的畫面,但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天下午磙子跟在她身后的小模樣了:那天磙子的眼里充滿了孤獨和期盼;那天的磙子看上去可憐兮兮的,像個孤苦伶仃的流浪兒。

        姑娘終于不再想什么了,她猴子一樣飛快地爬到上鋪。在褥子底下摸索了一會兒,將藍皮的學生證取出來,那里夾著一張萬不得已才拿出來救急用的50塊錢。她把它們?nèi)M褲兜里,然后利索地跳下床來。

        姑娘把磙子背在身上,馬上覺得自己的肩坎那里火辣辣的燙——磙子的氣息里帶著火。

        急性肺炎。大夫放下手里的聽診器說必須趕緊住院,一刻也不能耽誤。

        大夫開住院單的時候,抬頭看了一下眼前汗流滿面的姑娘。你是他什么人?姑娘愣了一下,說,小姨,我是她小姨。大夫已經(jīng)開好了單子,遞給姑娘,讓她先去外面交費。

        姑娘手里捏著那張單子,看著上面龍飛鳳舞很難辨認的字,發(fā)呆了。大夫說姑娘愣著干什么,你還不快去辦住院手續(xù)!

        姑娘才回過神。她當然知道住院意味著什么,以前母親犯病的時候大夫也這么說過,可母親一次院也沒有住過,母親一直挺著,實在挺不住了就用自己的腦袋撞墻,或者在被窩里縮成一個疙瘩。

        她本來想對大夫說自己身上沒帶那么多錢,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她知道大夫們一般都不愛聽這種話。沒錢最好就別生病,生病了就別怕花錢。事情就是這樣。所以,她還是猶豫著背起磙子到收費窗口去了,單子遞進去,一個尖細的聲音傳出來,夾帶著濃濃的藥味,幾乎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帶著那股怪味兒:連押金床鋪費和藥費一共預交1200,多退少補。

        姑娘伸出去的手又迅速縮回來。她手里抓著自己的學生證和掛號以后剩下的48塊錢。她想說能不能先欠著,等病人住上院了她再回去取。她還想出示一下自己的學生證,必要的話,可以把它押在這里。但是,她什么也沒有說,透過窗口她發(fā)現(xiàn)對方非常不耐煩地盯著她,像在看一個討嫌的小丑。然后,同樣不耐煩的聲音又從那些蜂窩樣的小孔里擠出來,怎么回事?到底交不交……下一位!

        離開了醫(yī)院,姑娘突然靈機一動,想起剛才在路邊看到的一家很不起眼的小診所,就背著磙子徑直朝那里去了。

        果然,小診所有小診所的優(yōu)勢,不掛號,也不提住院的事,開了一大瓶葡萄糖和兩小管青霉素,不到40塊。大夫讓磙子躺到小床上,針頭有些盲目地在磙子的手背上戳了好幾下,最后針管回血了,那些安靜的藥液才一滴一滴鉆進磙子滾燙的身體里。磙子又咳嗽了幾次,漸漸地就迷糊著了。

        姑娘也在床邊坐下來,覺得渾身酸痛,腳脖子軟面條樣沒一點力氣。從工地背著磙子到醫(yī)院,一路上她都沒敢多歇一會兒,生怕耽誤了看病。

        眼皮子沉沉的,隨時都能粘到一起。姑娘坐著坐著就打了個盹兒,腦袋一偏又清醒了,抬眼正好看見診所墻上的掛鐘。差一刻5點,姑娘驚出一身汗,心里急,想著自己還要趕回去給工人做晚飯呢??赡撬幰簩嵲诘蔚锰耍儆幸粋€鐘頭恐怕才能完呢。

        高高的塔吊底下站著一堆人,像一群受了驚嚇的羊,脖子伸得老長,個個仰著臉,目光齊刷刷地朝天上望。

        西邊的日頭已經(jīng)沉下去有一會了,天色銹得發(fā)暈。大伙肯定不是在看天,天上沒有什么好看的,星星月亮都還沒有出來。大伙是在看懸在半空中的那架孤零零的塔吊。

        塔吊對大伙來說更沒什么看頭,他們每天都在跟這種東西打交道。

        按理說這陣子大伙肚子正餓得急,誰還有心思站在那里看塔吊呢??刹豢从植恍校诖蠡餃蕚涫展とコ燥埖臅r候,有人突然喊了一嗓子,說塔吊上還有一個人沒下來呢,又說,快看快看好像還是個女的。

        大伙才止住腳步。工地上沒有女人,除了伙房里的楊改花和新來的那個姑娘,所以,一個女的莫名其妙爬到那么老高的塔吊上,就讓人覺得稀罕了,不由地想看。一看才知道,果然是個女的。再仔細一瞧,認出來了,是楊改花。

        天黑以前,姑娘總算背著磙子趕回來了,伙房里冷鍋冷灶的。姑娘把磙子放到床上,自己顧不得喘口氣,急忙開始燒水和面。沒過多長時間,幾個工人敲著飯盆站到伙房門口,有人朝里面喊,磙子磙子還不快去看你娘,你娘不想活了!

        姑娘這才知道了楊改花的事。楊改花一門心思想跟大胡子要工錢,她跟工地上的一個老鄉(xiāng)打聽到大胡子的住處,然后就一個人跑去找大胡子。地方找對了,人也見著了,大胡子躲在屋里跟另外幾個包工頭玩詐金花。大胡子輸了錢,輸了多少不知道,反正氣不打一處來,見了楊改花當然沒有半點好臉,又罵又損又挖苦,最后還是那句老話,錢老子有,可條件是要拿你的手指頭蛋來領。楊改花沒辦法了,她站在大胡子的門口哭了一通鼻子,她哭得昏天黑地,卻讓大胡子騎上摩托車溜走了。楊改花就蹲在那里死等,整整等了一下午,也沒把大胡子等來,后來她就無奈地離開了,后來她就回到了工地上。

        姑娘連忙扔下手里的活跑過去看。楊改花很突兀地蹲在塔吊上,看不清面目,只是黑黑的一團。好像一直迎著風嗚嗚地哭,哭聲凄凄慘慘的,仿佛一只巨大的脫離群體的孤鳥在天空中不停地哀號。大伙七嘴八舌,說楊改花是死腦筋,一條路非走到黑,這樣勸說了半天也無濟于事,楊改花就是不肯下來。姑娘用雙手在嘴邊聚作喇叭狀使勁朝上面喊話。

        楊大姐你下來吧,你這是干啥呢?

        楊大姐你聽我說呀,你家磙子病重了,高燒不退,咳嗽得很厲害!

        千萬別干傻事啊楊大姐,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誰來照顧小磙子?

        旁邊的工人也跟著姑娘一起喊,就為那兩個錢,楊改花你不要命了,錢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今天要不來錢咱們明天再要,明天要不來還有個后天大后天么!也有人說,楊改花你別犯糊涂,人家工頭又不在場,你就是跳下來死了也是白搭一條命!

        過了一會兒,楊改花的哭聲更響亮了,好像一匹母狼被獵人吊在半空中發(fā)出凄厲而又絕望的嗥叫。一些站在下面心腸善良的工人也跟著女人的哭聲悄悄抹過幾把淚,哪家沒有老婆娃娃兄弟姊妹呢?大伙你一言我一語,憤憤然地罵著毫無意義的臟話,說著出門在外的種種不易和艱難,甚至有人氣惱地撂下一句熬完今年往后就是在家窮死餓死也不出來的話。但是,這種突發(fā)的牢騷和氣話沒有得到任何一個同伴的響應,說出來就消失在黑暗中了,大伙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后來,負責看工地的灰白胡子老漢說想死的咋都擋不住,你越勸她越犟哩,大伙都散了吧,她要是不想死,自己哭夠了會慢慢下來的。

        大伙面面相覷,覺得這話似乎有點道理的,就跟著那個灰白胡子老漢不冷不淡地一個一個走開了。

        本來她是不忍心這樣撇下楊改花走掉的,可工人們都等著填飽肚子呢,姑娘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

        姑娘臨走又回頭沖上面喊了一句,磙子得的是急性肺炎,大夫說要讓娃娃趕緊住院呢!遲了就來不及了!

        沒走幾步,好像又聽到楊改花哭了,是那種傷心欲絕的哭,哭聲在剛剛鋪展開的夜色中斷斷續(xù)續(xù)地飄蕩。

        大胡子連著兩天沒再露面??垂さ氐睦蠞h卻說好像來過,都在晚上,騎著摩托來瞅瞅又悄悄溜了。不管大胡子來不來,活照樣得搶著干,保質量保工期,這一點大伙都心里有數(shù)。

        磙子的病輕些了,這都多虧了大伙。

        說來也怪,那晚楊改花真的就自己從塔吊上下來了。那陣子工人們剛剛捧上飯碗,忽然聽見伙房里傳來一通女人和娃娃的哭聲。大伙不由地停下手里的筷子,一束束目光被牽引著聚集在伙房門口,聽出是楊改花娘倆抱頭痛哭呢,好多人都將懸著的心和沒來得及嚼爛的面條一起咽到肚子里,感覺到了一股淚水般的咸澀。

        后來,大伙看見姑娘從里面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張紙,另一只手不時地揉著眼圈朝工棚這邊走來。

        姑娘說磙子那娃娃挺可憐的。姑娘說楊改花拉扯磙子確實不容易呢。姑娘說磙子的病要是不抓緊治會很嚴重。說著說著,姑娘自己先哭了,哭得眼淚嘩嘩流。很大程度上,姑娘的哭聲和眼淚也是為了自己的母親,只要一想到母親的哮喘病發(fā)作時萬分痛苦的樣子,她的淚水就會洶涌起來。

        姑娘那么一哭,工棚里的好多人心里都跟著難受起來。大多數(shù)人以前都跟楊改花的男人一起干過活,他們知道要不是逼得沒辦法了,楊改花也不會爬到那么高的塔吊上,所以,終于有人帶頭肯拿出5塊錢來,接著,有人摸出3塊,也有人一下子掏出了10塊……姑娘把他們的姓名和錢數(shù)都認認真真地記在紙上,后來那張紙被淚水洇濕了,上面的字跡變得模模糊糊。大伙就說還記啥呢,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能沒個病啊災的。

        接下來幾天,基本上都是姑娘一個人在伙房里忙碌著。大伙發(fā)現(xiàn)這個年齡不大的女學生娃挺能干的,而且,她做的飯似乎比楊改花做的好吃一些。大伙就打心底里覺得姑娘人好。

        十一

        一個月光景很快過去了,再有兩天時間姑娘要開學了。工期也到了最后的鏖戰(zhàn)階段,工人們不分晝夜地干活。工地上僅有的幾臺攪拌機都開始24小時不停轉動,老遠就能聽到震耳欲聾的聲音。那些堆積如山的沙子、石頭和水泥垛迅速瘦下去。

        在這種節(jié)骨眼上,工地出了一件大事。事情就出在磙子以前常去玩耍的那片沙堆附近,一個操作攪拌機的工人讓電擊倒了。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那個工人歪斜地躺在被水浸濕的泥沙地上,瞳孔都散開了,嘴角堆著厚厚的一圈白沫子。估計是工人靠在攪拌機旁的電線桿底下抽煙歇息,手里的煙只吸了一半,那只臨時安裝的鐵皮配電箱突然從電線桿子上震落下來,一根火線頭正好搭在工人腳下的那片濕地上。

        事實上,從那場病好點了之后,楊改花把磙子管得嚴嚴的,恨不得要將磙子拴在自己的褲腰帶上。大多數(shù)時間,磙子都在伙房附近跑來跑去的,或者,纏著姑娘給他唱歌或講故事聽。

        盡管這樣,楊改花還是不放心,畢竟剛出了那樣一件可怕的事,畢竟以前磙子愛到那個地方去耍。

        楊改花不止一遍地對磙子說,你要不聽話敢跑出去,看老娘不抽了你的筋!

        姑娘在一旁聽了就捂著嘴笑。她倒是越來越喜歡這個小家伙了,每當磙子鬧著要跟姑娘玩的時候,楊改花就會說你帶磙子去耍一耍,把他盯緊點,伙房的事有我呢。沒等姑娘答應,磙子早拉起姑娘的手往外面走了。姑娘發(fā)現(xiàn)磙子其實挺聰明的,她講過一遍的故事磙子就記住了,下次她要是老生常談,磙子立刻就撅著嘴說阿姨這個我聽過了,那個也聽過了,把姑娘為難得的實在不知道該給他講什么了。

        姑娘私下里就跟楊改花說還是要讓磙子好好上學呢,興許將來是個好苗子。楊改花笑著點點頭,說我聽你的,等這次完工了就領娃回家把書念上。她又憂心忡忡地對姑娘說,這些天我嚇得睡不實啊,眼皮子老跳,還盡做噩夢,這里我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就怕磙子有個閃失,我咋向家里交代呢。

        這天傍晚,姑娘總算找到了大胡子。大胡子額頭陰沉著。其實她也不想在這種情況下找大胡子,可她要走了呀。她客客氣氣地說學校后天就要開學了,他們娘倆必須得回去了。

        大胡子騎在摩托車上,好像急著要走,順嘴說走就走吧。

        姑娘想了想還是快步追上去,直接問那我的工錢咋辦?

        大胡子說啥咋辦,先上你的學,回頭等這里消停了再說。

        姑娘吞吞吐吐地說一共就400塊錢,工頭你就發(fā)給我算了!

        大胡子忽然把摩托車的油門把手擰得轟轟響,排氣筒冒出的煙氣將姑娘整個人纏繞起來。

        400塊是400塊,那你每天不吃不喝了?

        姑娘被油煙嗆得咳嗽了幾聲,忙說,工頭你當初不是跟我講好包吃包住嗎!

        大胡子不耐煩了,加足了油門,摩托車烈馬一樣直往前竄。

        是要包吃包住,大家都要包吃包住,這百十口人要吃要喝,我哪天不往出砸錢呀!

        姑娘一著急,半天也無話可說,眼看著摩托車一溜煙飛奔而去。

        姑娘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煩,尤其是,一想到楊改花跟大胡子要工錢的事,她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回到伙房,姑娘一籌莫展。

        磙子鬧著要跟她學唱歌,她也沒怎么理會,只說自己不舒服就徑自爬到床上去了。想閉上眼睛躺一會兒,可外面太吵了,轟隆轟隆的巨大噪音不絕于耳。實在睡不著,就起來摸黑打包,把枕頭旁邊的書本筆記手電筒圓珠筆還有換洗的衣服襪子一件一件塞到行李包里。

        楊改花在下面問她什么,她只輕描淡寫地支吾了兩聲。

        過了一會兒,楊改花說工錢還沒拿到吧。姑娘沒吭聲,繼續(xù)收拾自己的東西。楊改花沖外面恨恨地說早就知道那狗日的是個鐵公雞!姑娘拾掇完了,又重新躺下去,臉朝里,后背露在外面。

        楊改花站起來,把手搭在姑娘的后背上摩挲了一下,又輕輕地拿開了。姑娘依舊沒有回頭,只是說,楊大姐你也快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呢。姑娘好久都沒有入眠,她隱約感覺到下鋪的楊改花也睜著一雙眼睛。

        第二天上午,楊改花沒有跟姑娘打招呼,也沒有帶磙子,就一個人出去了。午飯是姑娘做的,姑娘本來有點不想做這頓飯,可是,磙子嚷嚷著說肚子餓得咕咕叫了,楊改花又不在,她只好去做。還是先燒水和面,等到切土豆的時候,她怎么也找不著菜刀了,那把刀每天都放在案板上的面盆里,一目了然。后來姑娘想起來,昨天的晚飯是楊改花切的菜,她沒有插手,可能是楊改花隨手擱到別的什么地方了。又在伙房翻騰了一遍,始終沒有找到,切不成菜,只好等楊改花回來再說。她估計楊改花怎么也該回來了。

        姑娘的樣子很沉重,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伙房門前,胡亂想著自己的心事,想著遠方的家和病中的母親,也想著即將到來的新學期。

        秋天的陽光濃艷。前面空地上只余下幾棵楊樹,很突兀地挺立在那里,好像根本不屬于這里,又仿佛在跟這最后的一片開發(fā)地進行著某種頑強的抗爭。樹上沾滿了蒼白的灰塵,乍眼看去那些樹像是用水泥做成的,枝葉稀少到可憐的程度了。不知怎地,看著眼前的景象,聯(lián)想到即將來臨的秋雨和風霜,姑娘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姑娘知道城里是非常缺樹的地方,所以,現(xiàn)在很多廣場都矗立著用水泥雕砌成的大樹,樹身涂著那種死板的灰褐色,枝頭的葉子一年四季都假惺惺地綠著,連她所在的校園里好像也有這樣的一棵假樹,好多學生都愛聚在樹下合影留念,但她一點兒也不喜歡。

        十二

        楊改花的臉面灰慘慘的,很難看,一點兒血色也沒有,額頭上不斷地往外冒汗,汗珠跟豆粒一樣滑下臉頰。她很困難地佝著腰身,一只手一直抄在衣襟下面,好像捂著自己的肚子,又像是那里藏了什么寶貝。見到姑娘的時候,楊改花連頭也沒怎么抬一下,只有氣無力地說自己胃疼得很,就慢慢躺到床上去了。

        因為急著要切菜,姑娘就去問楊改花。一開始,楊改花像是沒聽見。姑娘乘機爬到床上想找治胃疼的藥,楊改花氣息微弱地說,妹子你有去痛片給我兩粒吧。

        姑娘在小塑料袋里翻了翻,正好還剩一片,就拿給楊改花,然后又幫她倒來開水。之后,姑娘又問了一遍菜刀放在哪里了,楊改花才恍惚地回過神,你去外頭的水池子看看,興許落在那里了。

        姑娘跑到水池子邊去找。果然,菜刀就躺在水池子里,龍頭開著,細細緩緩的水流沖擊到刀面上,濺起一簇銀白色的小水花。姑娘急忙拿了刀回去切菜。

        切菜時姑娘忽然想起來,先前自己去水池那里洗菜的時候明明沒有見過菜刀,這會兒怎么又冒出來了。又一想,大概是自己看走眼了。

        楊改花一躺下就是大半天。這個白天姑娘領著磙子到工地上等了兩次,也沒把大胡子人等來。

        晚上姑娘又無奈地回到伙房,楊改花也好像剛剛解了手從外面進來。姑娘要去開燈,楊改花沒讓。

        楊改花在黑暗中用一只手摸索著什么,另一只手依舊抄在衣襟底下。姑娘似乎能感覺到楊改花的身體在床沿邊上微微地顫著。姑娘想她八成是胃疼得厲害吧!

        過了一會兒,楊改花終于囁嚅著說,妹子,我這個人粗得很,也沒念過書……有啥對不住你的地方千萬別往心上擱呀……你剛來那陣我真恨得牙根癢癢哩,老想叫工頭把你趕緊攆走……說著說著,楊改花又默默地抹起眼淚來了……我偷偷往你和的面里撒過堿,還把重活累活都撇給你干了……要說我倆沒冤沒仇的,我恨你做啥,你是個好人,我就是想讓他們多漲兩個工錢……

        姑娘心里也一陣難過,有心勸楊改花兩句,一時又不知該怎么開口,只好靜默地坐在床上。

        磙子在楊改花身邊正睡得香甜,偶爾是一兩聲模糊的呢喃。

        十三

        姑娘醒得比往常晚好多,這一覺睡得太沉了。

        下床的時候,好像有什么東西跟著自己的身體吧嗒一聲落到地上。

        姑娘迷迷糊糊低下頭,朝地上掃了一眼,好像是錢,幾張疊在一起卷成個小筒兒。她吃了一驚。再看下鋪,楊改花人已經(jīng)不在了。磙子也不在床上。

        姑娘遲疑地把錢撿起來,顧不上多想就跑到外面。

        天空灰蒙蒙的,刮著風,吹到身上涼颼颼的,沙塵不時地擊得人臉生疼??磥硪兲炝?。那口她已經(jīng)非常熟悉的大鐵鍋冷冰冰地蓋在土爐子上,沒有燒水,也沒有煙火,伙房門前一點生氣也沒有。

        姑娘又轉過頭朝工人們干活的地方望去,那里依舊轟隆轟隆響著,方格子一樣的腳手架上晃動著紅紅藍藍的安全盔,巨大的塔吊慢慢地升到半空中,突然停止不動了,仿佛在作什么重大的思考,倒是跟這鉛灰色的天空達成了一種和諧的調(diào)子。

        姑娘慢慢回過神來,站在門口,把手里的錢卷一下下展開,幾乎每張錢幣上都沾著些血污。不多不少,正好是自己一個月的工錢。她的喉嚨忽然被什么東西一下子給堵住了,有種說不出的灼熱和難受。她急忙又轉身回來,想看看楊改花的床上有沒有留下別的什么。

        這次,姑娘徹底被嚇呆了。眼前到處是暗紅的血跡,跟錢幣上的如出一轍,枕頭、床席、破破爛爛的被子,還有靠里面的墻壁和床欄桿,那些血跡像一群紅螞蟻一樣,這兒一攤那兒一攤,密密麻麻地爬在那些東西上面。

        姑娘的眼前頓時閃過一片驚悚的紅光……

        責任編輯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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