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娶聶美玉

劉家哥倆兒，在一口鍋里掄馬勺。正經大戶是不分家的，老人在，老人主事；老人沒了，長兄當父。弟兄有生異心、鬧分裂的，大哥把他帶進祠堂，點燃祖宗供牌前香火，一聲吆喝，手下人如狼似虎撲上去，把他吊在梁柁上，像吊起一條瘋狗!什么時候痛悔收心，才放你兩腳落地。

這叫根基。

外人看大戶，判斷你們家能興旺多久，敢不敢與你們家做大買賣，就瞧老大的威望。

劉廣大有威望!

劉廣大圓餅臉，濃眉毛，蓄兩撇八字胡，矮墩墩身量，一看就是個信義人。在邊地做買賣，欺詐只能招來殺身之禍。劉廣大告訴老二：“用右手借來的錢，用右手還回去。要不，”他舉起左手，朝右手一砍，“咔嚓!”劉二望著大哥軟耷拉的右胳膊，眨巴眼睛，吐舌頭。

劉廣大道：“老二，你心里頭，笑我呢!”

劉廣大知道，劉二不怕他。哥倆兒差一輪，十二歲。劉二不會走時，在家里爬樓梯，像肥胖的蠶蛹，一拱一拱，活襠褲撐開，露出粉紅的屁股蛋。劉二胳膊短，階梯高，若一失手，嘰哩骨碌滾下去，就糟了!可是，劉二爬時，誰都不能碰他。哪個敢抱起他，就會哇哇哭，用小爪子撓你的臉。劉二啪唧啪唧爬……劉廣大上下樓梯，忙。老二抓住劉廣大的褲腳，歡叫：“爸，爸！”

劉廣大就走不動了，蹲下來，瞅他。

劉二仰起臉，叫：“爸!”

劉二成了劉廣大的心肝肉!

劉二上學后，又有聶老師寵他。聶老師原來和劉廣大是同學，如今是縣中語文老師。她自詡遼西才女，在課堂上，經常臭別的語文老師。學生里有受聶老師氣的，將她貶低同事的話打了小報告。語文教研室里，老師們拍桌子摔茶杯鬧得烏煙瘴氣。聶老師搞得挺邪性。

劉家在陽鎮(zhèn)，劉二是縣中學住宿生，有的是時間，常去聶老師家玩。劉二挺仗義，說他懷疑誰誰打了小報告。聶老師笑道：“劉二，咱別小肚雞腸，我不在乎!”

劉二心里有點不快，好心沒得好報，他倒成小人了。

聶老師鼓勵他：“劉二，好好鬧吧，將來，說不定比你哥還有出息?！彼衩鹤右粯樱嗣⒍念^。

禮拜天，劉二回家，將聶老師的話告訴大哥。劉二說：“聶老師說，咱倆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p>

劉廣大呵呵笑道：“別聽她的，老二，你能有出息?！?/p>

大哥聽反了!劉二的意思，是說自己在天上。世界上的事情，真是顛來倒去。爸死后，劉廣大當家。媽咽氣前，叮囑大兒子百日內娶親，為這個大家呀!聶老師雖然是才女，活人卻實在，把自己嫁給了富甲一方的商人劉廣大。

聶美玉乘船，從縣城順流而下，踏上陽鎮(zhèn)碼頭后，鉆進迎親紗轎。劉家白事沒過百天，紅事從簡，講究一個素字。不鳴放鞭炮，不吹吹打打，前面的轎夫拱肩起步，后面的轎夫抻脖兒抬腿，屏聲斂氣小心翼翼。轎子躥上白石橋，忽忽悠悠飄下去。橋頭茶館，驛傳旅店，水陸貨棧，車馬皮鋪，官翎書社，牲畜檢疫站，牛羊雜碎老湯館，市聲喧囂。劉二領轎。聶美玉掀開窗簾，說：“老二，我咋還像在水上走啊?”

劉二說：“慣性?！?/p>

聶美玉向老湯館藍幌一指，叫道：“好膻!是它把我熏迷糊了?！?/p>

劉二瞪她一眼，心里說：咋呼啥!

聶美玉把頭探出來，東張西望。邊地新娘，都是盤頭插簪。她剪短發(fā)，一邊發(fā)長，遮沒脖頸，一邊頭發(fā)削得極短，翡翠耳環(huán)顫閃顫閃。聶美玉問：“老二，咋這么急著接人?”

“大哥要出遠門?！?/p>

“去哪兒?”

“領商會一撥人，去內蒙、外蒙、俄羅斯?！?/p>

“我來了，他就走?！甭櫭烙裥Φ?，“他走他的。”

“家里沒人。”

聶美玉恍然大悟：“叫我看家呀。”

“讓你主事。”劉二說。

聶美玉心熱乎乎，說：“我可操不起這個心?！?/p>

劉二一溜小跑，氣喘吁吁。轎子駛入正街。男人們摘下禮帽，放在胸前；女人們向劉家大奶奶，彎一彎膝。顯赫的劉家，趕上坎了，這么大事，匆匆忙忙辦了，要受多大的委屈呀!

新娘顧盼生輝，頻頻點頭。

劉二說：“你快縮回去吧?！?/p>

聶美玉一笑，放下轎窗簾。

紗轎拐進劉家胡同。黑黝黝窄巷，墻根敷滿綠蘚，石板路陰涼，只能望見一抹灰淡的天。劉家沒有飛檐斗拱的門樓，沒有牌匾，沒有門礅獅子，沒有高高的青石階，院門嵌進墻內，門板漆黑。任何人從這里過，都以為是個普通人家。邊河流域，舊城老鎮(zhèn)里，許多富豪商家，就這樣不露聲色地藏在胡同深處。

院門開了，咿啞聲陳舊，聶美玉眼前一亮：假山奇石亭閣拙園曲徑回廊，有淙淙聲響，卻看不見水。園后隱閃三層小紅樓，外樓梯漫個半圓，彎下來。劉廣大站在樓梯口，喜轎飄然而至。丫頭掀開轎簾，扶下新娘。劉廣大挽住聶美玉，朝樓上走去。聶美玉的紅色高跟皮鞋，踩得木梯橐橐橐響。

劉二跟轎夫一起，蹲在地上，接過轎夫的毛巾擦汗。轎夫遞給他一碗水，劉二咕嘟咕嘟喝干，碗底有細白沙，一粒粒晶瑩閃爍，是邊河里的。轎夫問劉二：“伙計，聽說劉家老二，歲數不大，更有能耐。咋沒見他出來?”

“他有啥能耐?”

“嘁，你不知道，劉二開的醬油作坊，名氣老大了!”

劉二笑模滋兒仰起臉，新房在三樓，貼“喜”字的門，被他哥輕輕關上了。

她不是攬權當家的主兒

沒過多久，劉家上上下下就看出來，新奶奶不是攬權當家的主兒。平時，聶美玉懶怠下樓，有話，讓丫頭傳下

去；吃飯，吩咐丫頭把托盤端進臥房。大白天，聶美玉把枕頭豎起，靠在床頭，架起光裸的二郎腿，看書。工夫大了，躺下，手里仍拿著書，像著魔了。聶美玉是漢人，為讀尹湛納希的巨著《泣紅亭》，一部漢、蒙、藏三用字典陪伴，足不出戶，硬摳透了蒙文。聶美玉的案頭，撂臺袖珍收音機，準時收聽民族節(jié)目。她磕磕絆絆，學聽蒙話。

平時，劉廣大和劉二在樓下餐廳吃飯。劉二心不在焉，隨便劃拉幾口，撂下筷子，說：“哥，我去醬油作坊。”

劉廣大點點頭。劉廣大上樓，走進臥房，丫頭在拾掇屋，聶美玉仰躺著，聽播送蒙語故事。劉廣大不驚動她，坐在椅子上。丫頭拿著抹布，不動彈，忽然“噗哧”笑了。

聶美玉一怔，問丫頭：“你能聽懂?”

“嗯?！毖绢^點頭。

聶美玉睜大眼睛，問：“你是蒙族?”

丫頭說：“俺娘是。”

聶美玉一個魚挺兒坐起來，一把抓住丫頭：“來，坐我這兒?！?/p>

丫頭莫名其妙，側身坐在大奶奶床邊。聶美玉用蒙語問：“你會蒙文嗎?”

丫頭說：“我不識字?”

“漢字也不識?”

丫頭說：“那認識。”

聶美玉說：“你們哪，聽得懂蒙語，卻不會說；會說的，又不會認，不會寫。”

劉廣大說：“咱們遼西這邊，都這樣?！?/p>

“瞎扯!我就認識?！甭櫭烙裾f。

“可你不是蒙系人?！眲V大說。

丫頭要躲出去。聶美玉一揚下巴，對劉廣大說：“我們倆說說話?！?/p>

“嗨，找到說話的先生了?！眲V大笑笑，走出去。

打這以后，聶美玉和丫頭漢話、蒙話夾雜著說。聶美玉把好衣裳給她，把銀首飾給她。聶美玉撂下書，就招喚丫頭，和她嘮嗑。劉廣大不在家時，聶美玉干脆把丫頭留在房里，讓她睡在自己的腳頭。

聶美玉深居簡出，臉雪白。時間長了，丫頭的蒙話，竟不如大奶奶說的流暢了。聶美玉將一些小說，翻譯成蒙文，有時沖動了，自己也寫點什么，在蒙古旗雜志上發(fā)表。

丫頭每天下午去郵政所，將報刊信件取來，都是聶美玉的。聶美玉拆開一封信，看著，笑了，對丫頭說：“人家編輯，不相信我是純漢人。”

那天，庫倫旗食品批發(fā)站兩位采購員，順流而下，看了一路聶美玉翻譯的小說。邊地商人好讀書。就是解放前的胡子頭，也大多青燈黃卷，坐而論道，上馬后才殺人不眨眼的。橋頭茶館掌柜的，是劉二的商業(yè)探子，客商到陽鎮(zhèn)后，剛住下，劉二就聞風而至，向他們推銷醬油。邊地人口重，醬油有咸鹽、大醬、味精的功效。也就是說，有醬油就行。

兩位客商盤腿坐在床上，問：“哪兒產的?”

“陽鎮(zhèn)。劉二麻子醬油?！?/p>

兩位客商呱呱笑起來，打量劉二，是有幾顆淺白麻子。一位問：“有妞兒嗎?”

劉二愣了愣，為難了，陽鎮(zhèn)還真沒有這玩藝。

另一位問：“有個才女聶美玉，聽說是你們鎮(zhèn)的?”

劉二精神了，說：“有，就是我嫂子?！?/p>

客商懷疑地望著劉二。一位從挎包里掏出本雜志，指戳說：“是這個聶美玉?”

劉二道：“差不了。”

客商叫道：“爽!俺們見見她。”

劉二有點犯嘀咕。

客商說：“你的醬油好說，我們批發(fā)，用量大，先要一船。這玩藝是常流水，斷不了?！?/p>

劉二樂得合不攏嘴：“那還不中，我嫂子，咱自個兒家產的。”

劉二走出旅店，琢磨，大哥出門了，去赤峰、通遼、呼倫旗。大哥不在家，叫嫂子去陪他的客商，他不敢張嘴。聶美玉那個怪性子，要是翻臉，捅到劉廣大那兒，事說小就小，如果抖摟不清，說大就大!那個丫頭，也不是省油的燈。劉二心里一亮，就去點撥那盞燈。劉二揣著懷表，純金表鏈熠熠閃爍，可他還是習慣看太陽。劉二抬頭看天，晌午偏歪，這工夫，丫頭該上郵政所了，去那里等她。

劉二看見，自己家的丫頭，左胳膊挾只紅色塑料臉盆，里面堆滿衣裳，右手拎一小袋堿面。她去老街浴池洗完澡，在午后的陽光里，頭臉新鮮，眼睫毛立挺茸黑，腰身活顫，木板拖鞋啪噠啪噠，朝郵政所走來。

“二東家，你來做什么?”丫頭問。

“找你?！眲⒍f。

來郵政所，咋會是找她。丫頭以為劉二開玩笑，說：“她和我洗完澡，送奶去了?！笨韫且煌?，嘴巴向下一呶。劉二明白，營業(yè)員把鑰匙交給丫頭了。劉二伸手去掏，丫頭咯咯笑：“往哪兒摸!”

劉二打開門，自己先進去，一屁股坐在營業(yè)室沙發(fā)上。

丫頭掀開柜臺活板，走進柜臺里，把洗臉盆擱桌上，光腳踩著椅子，將女營業(yè)員的衣裳一件件拎起，啪啪抖，搭在尼龍繩上。她上衣短，露出一抹肚皮和粉紅色肚臍眼。在陽鎮(zhèn)，沒有比這個丫頭更俏的了。大夏天，她穿著背心、短褲、拖鞋，一身肉地在街上走，晃得人眼暈。

丫頭的父親老許，是郵差。陽鎮(zhèn)郵差，分水路，旱路。水路乘船，途經沿岸城鎮(zhèn)，邊城晚報、外埠信函，由水路郵差送到。旱路騎馬，跑鄉(xiāng)下。老許原來跑水路，一次喝醉了，站在船尾撒尿，跌入河里，又不識水性，差點淹死。老許改跑旱路。老許成了騎馬的郵差。一個經常騎在馬背上的人，視野開闊，心氣高傲，看別人都比自己矮半截!老許說：“我一哈腰，馬就知道我要快走；我一欠屁股，馬就知道我要下來，立馬停住?！鼻澳甓?，老許騎在結冰的盤山道上，下坡時，本該把韁繩勒住馬口，扯緊韁繩，馬嘴肉芽嫩，怕疼，就高昂起頭，騎者才能坐平穩(wěn)。老許舍不得勒馬，馬臀高抬，一聳一聳，老許身體向前傾。他抬起頭，看見對面山崖上，站只山羊，瘦骨嶙峋，胡須飄拂。突然，馬前肢一滑，老許從馬背上倒栽下去，骨碌骨碌滾到谷底，“咚”，腦袋撞在石頭上。老許眼神定住，眼睛翻白，懸崖上的山羊不見了。老許左腳踝骨致殘，成了顛腳。劉二聽見馬蹄聲，扭臉望窗外，老許騎馬過來了，一勒韁繩，馬仰起頭，打個旋兒。老許下馬，拎起馬背上的郵袋，幾步顛進屋。丫頭坐在柜臺里面，雙手托腮，眼皮都沒眨。老許把郵袋摜在柜臺上，罵罵咧咧道：“遇上胡子了!”

劉二和丫頭沒吭聲，安靜地瞅他。老許說話二八扣，哪天回來，都要海吹神哨一氣。老許見他們倆不買賬，搓搓手，說：“二東家，給棵煙?！?/p>

劉二上支煙，替他點燃。老許有沙發(fā)不坐，蹲在地上，拱起肩，深吸一口，說：“咋，你們尋思我瞎說?”

劉二說：“哪能。誰不知道老許實在，吐口唾沫就是釘?！?/p>

老許咯咯笑起來，說：“好話!我打十四歲跑郵差，就毛主席的世道太平。眼下，我看要亂套了?！?/p>

丫頭呵斥道：“爹，你甭胡吣!二東家的嫂子能寫，你知道不知道?”

老許和劉二笑了。

其實，誰都知道，這一帶過去是“胡天胡地，流民滋事，土匪遍野”。解放后，天下太平。現在，治安又不好了。盜伐樹木偷牛放火拐賣人口賭博逼債鬧出人命的，不是稀罕事。盡管世途險惡，老許說他遇見胡子了，扯蛋，誰劫一個瘸子郵差呀?

老許看出劉二和丫頭懷疑，說：“我打李莊回來，從谷底走，聽見有人吆喝：‘站住!’我沒理會兒，也是收不住馬，還往前顛?！邸匾粯岉懥?我摔下馬，叫喚：‘別打冷槍，我是郵差?！缴险f：‘姓許的，俺們還不認識你。把你燒成骨頭渣埋了，連這些山頭都認識你?！衣犚娐曇羰?，又聽不出是誰。山上說：‘你不是送信的嗎，告訴劉廣大，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別光摟不舍，散財積陰德。’我說：‘劉廣大不在家?！缴险f：‘告訴劉二?！艺f：‘劉二不管事?！厦胬瓨屗?，夸嚓夸嚓響。我說：‘別、別!我準把信兒送到。’”

劉二搓搓手，笑了。他知道，老許對劉廣大心懷不滿。老許自以為他的丫頭是劉家人，讓劉家給他蓋八間紅磚房，外套青石大院，再打一口深機井，留著他養(yǎng)老。劉廣大根本沒理他。

丫頭撇嘴。她拿這個活爹，沒轍兒。

老許說：“老二，劉家家大業(yè)大，你得多操心?！?/p>

劉廣大常年跑外，有意讓弟弟管家，劉二不干。劉二說：“豬向前拱，雞往后刨，小孩尿尿，各有各的道?！?/p>

老許說：“就管那個醬油作坊?!”

丫頭“啪”地一拍桌子，說：“爸，劉家的事，用你操啥心!”

老許說：“我是外人嗎?”

丫頭說：“別惡心人了!”

老許說：“你瞅你，像個……”

“像個潑婦!”丫頭“啪”地一拍桌子。

老許說：“屁大工夫，你拍了幾回桌子!我是你的兒孫?你這脾氣，誰受得了!”

丫頭想想，“噗哧”笑了。

女營業(yè)員喂完奶，回來了。老許拍拍屁股，走出去。

老許在對街牛羊雜碎老湯館，造下一瓦盆鮮下貨，兩碗白酒，喝得滿臉淌汗，渾身冒熱氣。老許走出飯館，解開桿上韁繩，爬上馬背。掌柜的攆出來，說：“老許，多少扔倆子呀!”

老許說：“閻王能欠小鬼的?”

掌柜的抓住韁繩不撒手。

老許醉醺醺吩咐：“記在劉廣大賬上?！?/p>

掌柜的說：“胡扯!”

老許一夾馬肚，馬撞開掌柜的，沖出去。老許搖擺韁繩，馬將兩條前腿抬起，向左一落，夸嚓；又舉起兩條前腿，向右一落，夸嚓，邁起舞步。老許神氣活現地叫嚷：“我那個姑爺，是個傻蛋?！?/p>

就在這時，劉二她丫頭從郵政所走出來，劉二質問老許：“你說誰呢？”

這句話惹起滿街笑聲。

丫頭手里拿著報紙和信件，扭頭就走。劉二恍然想起，攆到胡同里，把庫倫旗來人，讓聶美玉陪客商的事說了。丫頭說：“這你還不知道，大奶奶不愿意嗅生人味。”

劉二拽住丫頭的胳膊，嘻笑道：“你說話好使!”

丫頭說：“我算個幾?!”

劉二說：“你不答應，我就不放你走。”

丫頭說：“撒開!來人了。大奶奶罵我，你可兜著?”

劉二嘻嘻笑：“我兜著，我兜著?！?/p>

丫頭蹬蹬蹬走了。

人人都得忍住

聶美玉手撫漫圓形外樓梯，下來了。拙園花架下，擺一桌酒席，花影跌入酒杯，簌簌顫。兩位客商露出些失望，才女不算年輕了。聶美玉多精明，一眼就看出他們的心思，心被扎疼了!她還是往下走，當年接她的紅紗小轎，停在樓梯口旁。兩位客商站起身，一位恭維道：“俺們就是想看看你?！?/p>

另一位覺得同伴說得俗，說：“幸會，幸會?！?/p>

聶美玉垂眉耷眼，一笑。

劉二替聶美玉拉過椅子，對客人道：“坐，坐?！?/p>

聶美玉用蒙話問：“二位從庫倫來?”

客人發(fā)愣，說：“我們不會蒙話?！?/p>

聶美玉用漢話道：“在內蒙經商，不會蒙話?”

客商笑道：“我們雇妞兒。她們會?！?/p>

客商搓搓手，道：“該咋稱呼你?”瞅劉二，“叫嫂子?”

劉二道：“對對，叫嫂子。”

從內蒙古過來的客商，喝七十度白酒，像喝白水。他們倆齊敬聶美玉：“嫂子，喝。”

聶美玉說：“老二知道，我滴酒不沾?！?/p>

劉二勸道：“嫂子，咋也得喝點。”

聶美玉抿一小口。

兩位客商同時喝下一大盅。

聶美玉又抿了一口，竟興奮起來，告訴客商：我們這里的人，對說話特別上心。早年，鄉(xiāng)供銷社的售貨員，都是漢族人。蒙族人不屑做買賣，人家是馬背上的民族呀。有位柏拉根，就是蒙族大嫂，去買馬鞍，售貨員是城里知青，聽不懂蒙話。蒙族大嫂彎下腰，一只手朝后背指，一只手向下，做出向前奔跑的樣子，逗得人哏兒哏兒的。后來，蒙族人試著說漢話，把蒙語翻譯成漢語，不能翻譯的，就用本民族語言補充，形成漢、蒙話夾雜，混用的特色。你們到這兒做買賣，得懂呀。

兩位客商道：“有意思，有意思!”站起身，一齊給聶美玉敬酒。

聶美玉不知不覺，又喝了一盅，說：你們說有意思，我就講一件有意思的事。我在娘家時，有個漢族人，養(yǎng)了只大狗，特別厲害，甚至替左鄰右舍看家。有一次，大狗病了，腰街一個蒙族媳婦送藥來，說：“讓這狗快快好了吧，我也挺膈應的。”漢族人不高興了，轉身對我說：“我們家的狗好不好，她膈應啥。”蒙族媳婦見主人拉下臉，也納悶，偷偷問我咋回事?我也不明白，后來問一位學生。學生的爹是漢族，娘是蒙族。學生笑了，說：“蒙語的膈應，是漢語挺惦記的意思。她把話說夾生，意思整個弄擰了。”

劉二笑了，說：“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兩位客商聽得興致勃勃，說：“聶美玉的大名，連我們總經理都知道，真是名不虛傳?；厝ィ掣鐐z兒有牛逼吹了!”

聶美玉皺皺眉。

客商高興，七杯八杯下肚，放肆起來。一位替聶美玉續(xù)滿酒，說：“干了。”

聶美玉不動杯了。

另一位臉色蝦紅，嘎嘎笑道：“不喝?提拎耳朵了。”

聶美玉臉色難看。

兩位客商，喝得看不出顏色了，拉扯聶美玉的胳膊：“知道你是才女，咋，瞧不咱老粗?”

劉二攔住客人：“我替她喝?！?/p>

客人劈胸一推，說：“一邊去!”

聶美玉翻臉了!將酒杯“啪”地一摔，拂袖而去。

丫頭從樓上飛下來，指戳兩位客商：“劉家深宅大院，能進來不容易，能出去也不容易!”

兩位客商猛地清醒，臉嚇白了!

劉二沖丫頭叫嚷：“有你什么事，回去!”

丫頭頂撞道：“咋沒我的事，你讓我傳話，求嫂子出來。什么貓狗都往家領。”

樓上主臥房門，“砰”地摔上了。

第二天，劉二在醬油作坊安排送貨。茶館掌柜的急火火趕來，說兩位客商退宿，乘船走了。劉二攆到碼頭，船已緩緩離岸，客商拱手道：“劉老板，保重！我們船小，再也不敢靠你這大碼頭了?！?/p>

劉二滿腔怒火，在街上走。老湯館掌柜的迎出來，笑道：“二東家，該結次賬了?！?/p>

劉二道：“等我大哥回來?！?/p>

掌柜的道：“你當得起家?！?/p>

劉二說：“甭坑我!誰大誰小我不知道嗎?！?/p>

掌柜的嘟噥：“俺矮門小店，壓不起本錢?！?/p>

劉二道：“吃過你幾次!”

“六千出頭了?！?/p>

劉二一愣：“多少?胡說八道!”

掌柜的捧出賬簿，劉二在老湯館門前蹲下來，一涉及賬目，劉二顧不得姿勢了。他媽的!許瘸子吃的，算在我家賬上。書商，什么時候來的，還管飯?這幾個是誰，名我都沒見過?劉二將賬簿朝掌柜的臉上一摜，罵道：“吃大戶呀!我錋子不認?！?/p>

掌柜的惱羞成怒：“你不給?”

劉二道：“啥昧心錢你都敢掙!別砸了牛羊雜碎館的牌子!”

掌柜的譏刺道：“砸不了!我這牛羊雜碎老湯館，從不用你的醬油。”

劉二一怔，與掌柜的對視片刻，把眼睛躲開了，說：“我叫會計跟你結賬?！?/p>

劉家有兩本賬。跑內蒙經商、醬油作坊、鄉(xiāng)下養(yǎng)牛場的收支，叫外賬；大院里繁雜用度，叫內賬。外賬大哥管，內賬嫂子管。聶美玉懶得操心，內賬實際由丫頭理弄著。

這幾年，來訪聶美玉的客人多了。聶美玉從不在家招待，但又不能讓客人餓著肚子走，都往牛肉雜碎老湯館領。上個月，書商親自送來兩套線裝絕版書。書商扛著精致的檀香木匣，氣喘吁吁爬上三樓。書商說：“漢文、蒙文對照版的。”要價六千六百元。聶美玉歡喜得不得了，沒還價，留下了。聶美玉也不懂得討價還價。別說去老湯館吃喝了，書商回去的船錢，都是聶美玉掏的。丫頭瞅著眼暈，勸大奶奶一句。聶美玉眉毛一蹙，咳嗽起來。丫頭心疼大奶奶，更怕擔干系，畢竟，她管著內賬呢。劉廣大在家時，有好幾回，丫頭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大東家嬌寵大奶奶，從不管她的事。你一個丫頭，多啥嘴?整不明白，尋思你在窩里挑呢。

劉二離開老湯館，心火騰騰竄，去醬油作坊轉一圈兒。大白天，伙計們鬼也似忙活著，將空木桶骨碌得轟轟響。一個伙計瞄見東家來了，干得更賣力氣，抱住鹽酸壇子，往半人高的大缸里倒。這是個小瘦子，倒到最后，踮起腳跟，抻長脖子，努力滴流干凈。不料，小瘦子腳底一滑，鹽酸壇子砸在缸沿上，“通”地跌進缸里，濃液潑濺，小瘦子一聲慘叫，抱住腦袋在地上翻滾。

劉二彈簧似跳起來，沖到院心水龍頭下，接滿一桶水，奔過去，叫道：“撒開手!”

小瘦子滿地滾，哪肯松手。劉二用腳踩住小瘦子的胳膊，將水朝他臉上“嘩”地潑去?；镉媯冓s來了，將小瘦子拖到水管底下，嘩嘩嘩澆。

劉二蹲在泥水里，問：“眼睛看見了嗎?”

小瘦子仰躺著，哼唧。

伙計們叫道：“東家問你哪?”

小瘦子說：“看見了，有亮?！?/p>

劉二松口氣，心里明白，要破相了。說：“送醫(yī)院?！?/p>

劉二回到家，心里發(fā)惡，老子拼死拼活地干!你們沒死沒活地花！劉二坐在拙園石凳上，叫出丫頭，說：“查賬?！?/p>

丫頭愣了。

劉二說：“把內賬抱來?！?/p>

公然查大奶奶的賬，倒反朝綱啊!丫頭嘴唇一動……

“快去!”劉二一臉殺氣。

丫頭暗暗吃驚，扭身上樓。

劉二叫住她：“回來?！?/p>

丫頭莫名其妙，下來了。

劉二變臉道：“查什么查!”“啪”，一記大耳光抽過去，扭身就走。

丫頭“哇”地一哭，咬住舌尖，忍住了。丫頭捂住竄血的鼻子，鉆進洗漱間。

聶美玉還是知道了，氣得哆嗦，躺在床上，整整看了一天書，一口飯沒吃，一杯水沒喝，忍下了。劉二能干，在外面獨擋一面。就是什么也不是，他小，長嫂為母，還得護著呢。

這就是劉家，這就是有根基的大戶人家，遇到要害時，人人都得忍住，人人都能忍住。

行刑

老許捎來信，昨天，他在上游浩特旗市，看見了劉廣大，說他今天晌午到家。劉二和伙計們，在橋頭茶社迎候大哥。掌柜的給劉二燜上一壺紅茶。柜案上擺只陶罐，掌柜的捏出點蘇打粉，用手指擦拭瓷碗茶垢，從碗邊至碗底旋一圈后，把茶碗擱在清水盆里，洗涮干凈。掌柜的給劉二倒?jié)M茶水。陽光從席棚篩下來，花花點點，落進水碗里，似陰涼小銀幣，落在身上，像簌簌爬的小殼蟲。

劉二端起茶碗，朝遠處望去，河水從內蒙高原鋪下來，似一匹白絹起伏飄落，船影點點，寂然無聲。河水流經陽鎮(zhèn)，兩岸街市、民宅陡然高漲。踏上碼頭的客人，第一眼看見的是橋頭茶社，茶旗獵獵，茶爐響鼻叫，一股白汽沖上天?？腿藗冺樖愠吓?。掌柜的肩膀搭條毛巾，站在河坡邊上，遞過手去。掌柜的并不指望客人在茶館坐下來。他們剛到，要住店，逛街，辦事。但客人記住了，進入陽鎮(zhèn)時，茶館掌柜的拉了他一把。

一條貨船緩緩駛來，吃水很重，馬達蓬蓬蓬響?？蜕套诖^方凳上，雙手撐膝，頭戴禮帽，看不見他的臉。

水碗一晃，劉二認出，坐在船頭的是劉廣大。劉二一聲唿哨，伙計們撂下茶碗，站起身，煞緊褲帶，順傾斜的堤坡，撲騰撲騰跳到碼頭上，像一群猴子。

劉二歡叫道：“大哥，順風順水，回來了!”

劉廣大看見小弟，看見伙計們，心花怒放。這趟，他從內蒙販來一批奶酪、茶磚、黃油、蒙藥。船大不能靠碼頭，伙計們嘩啦嘩啦趟過去。

劉二吩咐：“卸貨?！?/p>

幾個伙計爬上船，將箱簍挪到船邊，放在船下伙計的肩膀上。站在水里的伙計，反手抓住貨箱，嘩啦嘩啦往岸上走去。

劉二把脊背朝向船幫，說：“大哥。”

劉廣大挽起褲腳，說：“我下去?！?/p>

劉二叫喊：“大哥!”

劉廣大一栽，伏在老二的背上。劉二背著大哥，向岸上嘩啦嘩啦趟去。

老許回來了，還沒有進鎮(zhèn)街，勒住馬，朝橋下望去。劉二瘦小，劉廣大墩實，河水裹住劉二一下一下拔起的腳桿，潑啦潑啦打旋兒。老許像一個垂釣者，俯視著活蹦亂跳的魚兒。一個騎者，一個奔走四方的郵差，能居高臨下地看人，看他們怎樣活著。

晚上，全家在樓下餐廳吃晚飯。只有大哥，能把大伙聚一堆兒了。

都撂下筷子后，劉廣大揮揮手，吩咐站在身后的丫頭：“你上去吧?！?/p>

丫頭沒動，擔心劉二把賬目的事抖露出來。她得回護大奶奶。

劉二看出丫頭的心眼，抬起屁股，說：“作坊該下料了?！?/p>

劉廣大說：“去吧?！?/p>

醬油作坊的事，劉廣大從不過問，有意放手讓老二干。再說，廠子是老二一手張羅起來的，那是他的世界。

劉二走了，丫頭上樓。依聶美玉的習慣，吃完飯就上樓的，甚至根本不下來。今個兒，她沒有動。劉廣大望著聶美玉，她臉色蒼白，眼角有細紋了。

“我在大佛寺，求了副蒙藥?！眲V大說。

聶美玉知道，是治不孕的藥。“成藥，草藥?”

“成藥，都是小喇嘛們搓的?！?/p>

聶美玉撇嘴一笑：“佛主保佑!”

夫婦倆笑出了聲。

丫頭回頭瞅，松口氣，也一笑，輕盈地顛上樓。

今晚，劉二不能回來了。劉二夜不歸宿是常事。劉二在醬油作坊才有滋味，伙計們跟他抱團兒。

醬油作坊在后鎮(zhèn)，靠山根，高墻深院內有幾十間紅磚房。工人兩班倒，每天晚上九點清場，作坊守衛(wèi)極嚴?？词刈哌M廠長辦公室，見劉二躺在火炕上，問：“老板，在這兒住?”

劉二說：“嗯?！?/p>

看守退出去。

天黑了，劉二就讓它黑著，不開燈。劉二耳朵尖，聽見看守腳步聲漸漸遠去，先鎖了成品車間的門?？词貓蟮溃骸暗谝坏篱T，鎖了!”

接著，又響起腳步聲，材料車間落鎖?？词貓蟮溃骸暗诙篱T，鎖了!”

“第三道門，鎖了!”

“第四道門，鎖了!”

七道門，統(tǒng)統(tǒng)落鎖。劉二喜歡聽這一道道落鎖聲，一遍遍呼喝聲，享受啊。

每半個月，劉二請伙計們聚一次餐，在值班室通鋪大炕上，擺上四桌。劉二將粗瓷大碗舉過頭頂，仿佛祭祀壇主?；镉媯儑∷p手捧住酒碗。劉二吩咐：“喝!”伙計們一飲而盡。

每月初，劉二結一次賬。小時候，劉廣大請有名的賬房先生，帶過老二。劉二將兩只大算盤擺在桌上，站著，讓左邊伙計報材料、工時、稅務賬，右邊伙計報四面八方的銷售賬，劉二左右開弓，雙手同時撥打。

左邊的深怕念錯數，猶豫一下。劉二說：“報?！?/p>

右邊的額上沁出汗水，嘴唇哆嗦起來。劉二說：“報?！?/p>

“緊報?！?/p>

“緊報?！?/p>

劉二連聲催促，珠子噼哩啪啦風雨大作?；镉媯兛吹醚刍潄y，驚心動魄。兩本賬打完，眾人才喘過氣來：

“活爹呀!”

劉二坐回椅子里，才感覺身體發(fā)軟，這是精神活，也是體力活。

“餓了。”劉二說。

伙計們面面相覷，吃過晚飯了。

劉二吩咐：“上食盒?！?/p>

伙計端上烏木托盤，有火燒、水豆腐、大蔥、辣醬。劉二狼吞虎咽，掃個精光。劉二打著飽嗝，問：“你們咋不吃?”

伙計們望著空盤，說：“我們不餓?！?/p>

劉二“咣”地一擂空盤，碗筷翻落一地：“誰問你們餓不餓?老子問你們吃不吃?”

伙計們道：“不吃，不吃?！弊罱趺戳?劉二喜怒無常。

劉二心里有病呀。遼西人，口重，與遼西接壤的內蒙古和河北人，口都重，劉二認準了這，開辦起醬油作坊。流水的醬油流水的錢。劉二發(fā)現，對別人吆三喝四，叫別人害怕，看見伙計們俯首貼耳，能使自己緊張的情緒得到發(fā)泄，輕松許多。小瘦子破相后，回李莊的家了。李莊在沙區(qū)，民風兇悍。李家人納悶，醬油作坊咋用鹽酸?咋把好模好樣的孩子，弄得沒有個人樣了?小瘦子是獨苗，李家指望他傳宗接代呢。

這天后半夜，十幾條陌生漢子闖進醬油作坊。事后，鎮(zhèn)街上人回憶，從他們走路姿勢看，八成是李莊人。沙區(qū)人趕路，上身前傾，屁股朝后一撅一撅，兩只腳像劃船。作坊內，只有看守一個人?？词劓i最后一道大門時，一只匕首尖探入門縫，大銅鎖跳起來，砸在看守臉上。看守“噗通”，仰倒在地上。大門洞開，十幾條漢子涌進作坊，撬開倉庫，拽亮燈，上百口大缸里，用鹽酸泡滿豬毛，惡氣熏天，勾兌好水，醬油做成了。這種醬油，顏色黑亮，用勺子舀一瓢，汁液濃稠，黏得拉絲，油花飄閃，味道奇香。漢子們恨瘋了!將大缸砸得稀哩嘩啦，連電燈泡都砸黑了。十幾條漢子，飄出了陽鎮(zhèn)。

劉廣大天亮前，來到醬油作坊。劉二和看守跟在后面。劉廣大吩咐隨從點燃馬燈，站在倉庫門口，驚呆了!萬萬沒料到，老二做出這種喪天良的事!那些暴徒，不愿意當面?zhèn)V大，暗地里做活，把話挑明了!

死一樣靜。

突然，劉廣大喝道：“把劉二給我捆起來!”

劉二被五花大綁，“撲通”，跪在地上。

劉廣大吩咐：“去敬老院，請幾個人來，把老許也叫來?！?/p>

有伙計問：“大東家，請不請鎮(zhèn)長和檢疫站的?”

劉廣大手一擺，說：“他們什么不知道!沒用?！?/p>

敬老院老人來了七八位，弓著身，沒牙的嘴咝咝喘。

劉廣大說：“看坐?！?/p>

老人們紛紛客氣道：“站著，站著。”

伙計們劃拉來七八只凳子，塞到老人屁股底下。老人們就坐，兩只腳并攏，兩只手籠在袖筒里。

劉廣大問：“老許呢?”

老許從人群后面閃出來。

劉廣大瞄他一眼，沒有說什么。

都明白，劉廣大要執(zhí)家法了。

劉廣大問：“老二，你喝的醬油是這里的嗎?”

劉二說：“是?！?/p>

“胡說!”

劉二說：“是?！?/p>

伙計們說：“大東家，真的，二東家也喝這醬油?！?/p>

劉廣大問：“我喝的呢?”

劉二說：“是。”

“陽鎮(zhèn)人喝的呢?”

“全是。”

劉廣大說：“你喝，我喝，都行?？山o鄉(xiāng)親們喝，給外人喝，就觸犯咱的家法了?！?/p>

劉廣大叫來鞭手。鞭手是滿清王爺府執(zhí)刑人的后裔。劉廣大下令：“打屁股?！?/p>

所有人都哆嗦了一下。

關外自古實施“習慣法”：“殺人取民錢重者死；其他罪無輕重，悉決柳條笞背，不杖于臀，恐妨騎馬?！瘪R背上的民族，將騎馬看得分外神圣。即使重罪，只要不賜死，就不打屁股。劉家，要打屁股了!行刑者手持蟒鞭，鞭把兒一尺長，梢條一丈二。無人不曉行刑者的功夫，十步外桌子上，豎立二十五塊銅錢。鞭手說：“中間的。”側身站立，將長鞭甩起一個大圓，鞭梢蛇一樣飛出去，第十三塊銅錢濺起一線白光，骨碌碌滾落地上，上面的銅錢自動落下，一摞二十四塊大錢豎得筆直。過去，這打法有講究，如果人犯沒整明白，或者仇家使了錢，行刑人懶洋洋揮動鞭子，噗噗噗悶響，鞭子似刀切，皮飛肉碎，骨頭暴露，輕罪判二十鞭，能要你的命。案犯若使了錢，行刑人將鞭子掄得飛圓，咔咔脆響，落鞭卻虛，棉褲開花，不傷皮肉。知縣判鞭一百，執(zhí)刑人等于打了三五下。鞭手搖搖擺擺走出縣衙后，立刻被親屬圍住，跟他拍肩膀摟脖子，將行刑人拉進牛羊雜碎老湯館，猜拳行令，山吃海喝。一晃幾百年過去，邊地大戶人家，留下了行刑人的后裔。鞭手一鞭子，把劉二打癱在地上。鞭手瞅都不瞅，鞭梢飛向劉二的屁股。劉二慘叫一聲，哭了。

馬燈昏暗，鬼影幢幢。

伙計給劉廣大遞上碗茶，劉廣大喝一口，扣住細瓷碗蓋，說：“聲音不對?！?/p>

鞭手一怔。

劉廣大問：“你吃了劉二多少好處?”

劉廣大厲聲道：“我不是掩人耳目!”

鞭手道：“大東家，我手軟哪!”

劉廣大吩咐：“上饅頭，上酒?！?/p>

伙計端上食盒，鞭手猶豫。

劉廣大怒吼：“喝!”

鞭手一口氣喝下一大碗白酒，臉血紅，一口咬下半個饅頭，立定腳跟，長鞭在半空劃一個圓，蛇一樣向劉二奔去，噗!

眾人一震!

鞭子一下接一下飛去，劉二血肉模糊，屁股一會兒拱起，一會兒落下，兩只手摳進地磚縫內，牙齒啃得青磚咔嚓咔嚓響……

醬油作坊的伙計們，一齊跪下，叫道：“大東家，饒了劉二吧!這損事，都是我們干的呀!”

老許猛然明白了，劉廣大叫他來做什么。劉廣大用他這張嘴，把今天的場面盡快傳出去，傳到李莊，傳到近村遠鄉(xiāng)。老許吼叫一聲：“我走!”

老許出來后，找到丫頭，丫頭慌忙找大奶奶。聶美玉正在看書，恍恍惚惚，好像沒聽明白，說：“我不去。”

丫頭急了，說：“怕出人命!”一把拉起大奶奶。

聶美玉趕到作坊，她也是第一次來這里，吩咐伙計們：“卸下張門板，把老二抬出去，在街上游一圈。”

丫頭心里一亮，這招兒，救了老二，也是劉廣大能接受的。

劉廣大下令：“把庫里的黑貨抬到碼頭上，一桶不準剩，全部倒進河里?！?/p>

陽鎮(zhèn)轟動了。黑乎乎河水，漾起愁云慘霧，嗚咽著，流下去，流向遠方。

遙望牧場

陽鎮(zhèn)人沒有料到，七天后，劉二便騎在馬上了!盡管聶美玉勸老二再歇養(yǎng)幾天，劉二還是咬住牙，把屁股擱在了馬背上。聶美玉騎上馬，丫頭也騎上馬。他們手挽韁繩，跟在劉廣大后面，去鎮(zhèn)郊。鎮(zhèn)上人吃驚，從來沒有見過聶美玉騎馬。她就是出門，拋頭露面，也是稀罕的?？礃幼?，劉家有大舉動。一路上，遇見長者，劉廣大將禮帽摘下，放在胸前，說：“老叔，想死我們了!”

長者說：“大東家，我們也想常年奔波在外的人啊!”

遇見熟人，劉廣大掀動禮帽，表示問候。

熟人說：“大東家，上哪兒去?”眼睛溜劉二，馬一顛簸，劉二齜牙咧嘴，疼得蹙起眉毛。

劉廣大說：“今天是重陽節(jié)，看望人瑞去。”

啊，全家出動，看望人瑞，劉家有德性呀。

劉家人走進人瑞家時，鄉(xiāng)親們趕來了，跟進院，在外面扒窗戶瞅。

劉廣大對劉二低聲道：“跟住我?！闭Z氣嚴厲。

人瑞九十八歲了，是蒙族人。蒙族人家門檻神圣。劉廣大蹭蹭鞋，高抬腳走進去；劉二蹭蹭鞋，高抬腳跟進。先男后女，聶美玉蹭蹭精致的馬靴，走進去。丫頭隨后跟上。

鄉(xiāng)親們目睹劉家人按尊卑長幼，順序而入，嘖嘖道：“真有規(guī)矩呀!”

灶房棚梁上，吊著幾十只鼓溜溜羊胃，盛滿酸奶，冷眼瞅，像一片小果園。蒙古人飲馬奶、牛奶、羊奶、駱駝奶，更喜食馬乳釀的“忽迷思”，漢人稱馬奶子。馬乳白天任馬駒食用，夜晚，將馬乳擠到革器里，陳釀幾宿后，濁白，味酸，隨舀隨喝。馬乳長期貯存，就要“撞”，撞個七天八天，撞得色清味甜，便能過冬了。灶房里，擺口盛酸馬奶的缸，劉廣大抓住木棒，撞十四下；劉二接過攪棍，撞八下，以示對主人祝福和敬意。聶美玉和丫頭沒有撞，女人是濁物，碰不得。

這時候，通通撞奶聲傳入里屋，人瑞像一攤泥堆在火炕上。老人眼睛白翳蒙蒙，幾乎瞎了，卻認出了劉廣大。人瑞的兒子、孫子、重孫女都在劉家牧場做工。老人沒法下炕，抬起屁股窩兒都費勁了，匍匐在火炕上，頭觸炕面，向前挪蹭，像一只蜈蚣精。

劉廣大慌忙上前，用雙手捧住人瑞的頭，輕輕托起。老人臉似黑蛛網，累得呼嚕呼嚕喘。劉廣大掏出紅包，塞到人瑞雞爪瘋似抖顫的手里。

人瑞說：“留著，給你爸、媽買刀燒紙吧。我想他們啊!”

劉廣大說：“可不敢當!我爸我媽比您還小一輩呢。這是我們哥倆兒替他們孝敬您的?！?/p>

人瑞嗚嗚哭起來，沒有眼淚，老人的井干了。

劉廣大垂下淚水，叮囑老二：“劉家的人，絕不能做一丁點缺德事。咱們的爸、媽，埋在草灘上了!”

劉二滿面羞愧，連連點頭。

鄉(xiāng)親們都看見、聽見了。劉二做事莽撞，他太年輕，成家就好了。

聶美玉第一次到牧區(qū)來。但她知道，劉家的牛，送邊貿時免檢。別人家的牛，肉質并不差，但毛皮臟，蹄子沾牛屎，還有少數豁鼻子，半截尾巴的丑牛，舍不得清出圈，就格外扎眼，牛群上不去等級，價錢跌得慘。劉家出手的牛，皮毛鮮亮，體型健美，個個在一千二百斤左右，上下不差十斤。一斤肉六元，一張牛皮四百多元，制成一條高檔皮帶三百多元，一雙好牛皮鞋幾百元。劉家常年存欄六百頭成牛，價值百萬，加上種牛、牛崽、老牛，幾百萬家當啊。

在鄉(xiāng)下，活蹦亂跳的塘魚，會一夜之間統(tǒng)統(tǒng)翻白；一圈牲畜，莫名其妙地死了。劉家偌大牛場，卻秋毫無犯!

劉家哥倆兒離開人瑞家，去牧場。兩人騎馬，并傍前行。

劉廣大說：“老二，我叫你騎馬跟我來，你就來了！”

劉二說：“值?！?/p>

“你懂?”

“我懂?！?/p>

劉廣大吁口氣，說：“劉家的人，能懂!”

牧場太大了!清初，滿族皇親跑馬圈地，招漢族農民墾荒，這里成為八旗軍的大糧地。農牧民必須給驛站過往使臣提供飲食、車、馬，甚至女人。清亡后，戰(zhàn)事不絕，大糧地復荒成了牧場。改朝換代，風俗變易，邊地蒙民衣著漢化了。但牧民，不論是漢族牧民，蒙族牧民，還是兩合水牧民，仍著長袍。冬天放牧，長袍護膝暖襠；晚秋轉場，夜宿露天時當被蓋；嫩春老夏騎在馬上，束緊腰帶，兩肋筆挺，威風凜凜。如果脫下長袍，人的感覺就像垮了。

劉家人看見：一個穿水綠色長袍的姑娘，在放牧。

聶美玉說：“真美!她是誰?”

丫頭的馬頭靠著大奶奶的馬頭。丫頭說：“是人瑞的重孫女?！?/p>

啊，重孫女，多么遙遠的關系，聶美玉喃喃道，像聽一個古老的故事。前方，牧女手執(zhí)長鞭，圍繞黃乎乎牛群抖韁輕馳，一圈、兩圈、三圈……饑狼無奈地躲開，盜牛賊恨恨地躲開。她是夏娃，圈出一個水草豐茂的安全世界。牧女神情專注地望著前方，視線呈圓形，古老的職業(yè)把她的視線彎成一個圓。邊地的時間，也是一個圓，開始就是結束，結束就是開始。邊地不老，邊地人生機勃勃!劉廣大心中升騰起神圣的感覺，熱淚滿面!

責任編輯 汪靜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