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孩國的心是柔軟的，不過他的皮膚正在變硬。因為他得了一種病，甚至還不能稱之為病，原因是既不痛又不癢。就連國都覺得一切都很正常。只是在他撫摸自己的皮膚時才感覺與眾不同，而且這種不同越來越明顯。首先，國覺得自己的皮膚很光滑，就像他每天吃飯時摸在碗上的感覺。其次是一片一片的，而非一個整體。還冰涼冰涼的。大人們摸了后都說，國這孩子長了一身蛇皮。

開始的時候，國的母親還帶著兒子四處求醫(yī)。可醫(yī)生們誰也沒有見過這種病。不過醫(yī)生們都很好奇，都想知道病因是什么。

這孩子經(jīng)常吃蛇?這是醫(yī)生們常掛在嘴邊的問題。

現(xiàn)在吃蛇的人越來越多，不僅城里人愛吃，連農(nóng)村人也愛吃。不過，盡管有人蛇吃了不少，但還沒聽說誰染上“蛇皮病”。

不過女人的回答讓醫(yī)生們失望了。我們家從來沒弄過蛇吃，孩子也從未吃過蛇。

話題接著會轉(zhuǎn)向孩子的母親。這時問詢的口吻將非常婉轉(zhuǎn)曲里拐彎顧左右而言他。國的母親是個文盲，她自然不能馬上理解醫(yī)生的意思。這個時候，醫(yī)生會裝出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問你是否在懷孕期間接觸過蛇?內(nèi)褲晾在外面是否有蛇爬過?是否見過蛇?甚至做夢時夢到過蛇?

女人大手一甩，矢口否認：沒有，從來沒有。醫(yī)生只好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有些醫(yī)生在搖頭之后加上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意思是說這個女人沒說實話。如果你不告訴醫(yī)生實情，他怎么治病?

不能治也就只好作罷，反正它不影響什么。

不過國的母親還是隱隱有些擔心：這孩子將來不好找媳婦。國的父親卻不以為然，說不定過幾年就好了呢。再說國年紀還小，找媳婦早著呢。不過麻煩還是出現(xiàn)了，周圍的小伙伴一個個不見了，誰也不敢再跟國一塊兒玩。他們怕傳染。國的父母這時站出來一再聲明，這病不傳染。但誰信呢。問醫(yī)生去，醫(yī)生一樣拿不準。既然醫(yī)生都拿不準，那就還是躲著點好。

不過還真有人不怕事的，這就是女孩琴。琴和國共住在一個塆里。塆子很大，有二十多戶人家，琴住在西頭，國住在中間。與國越長越白不同，琴卻越長越黑。一種健康的膚色，閃耀著桀驁不馴的烈焰。

國的越來越內(nèi)斂似乎是迫不得已。他的皮膚正在日漸變硬，將他那顆柔軟的心緊緊包圍。過去他能聽到那顆心臟的怦怦跳動。后來那聲音愈來愈微弱，直到歸于沉寂。因為小伙伴一個個遠離了自己，沒有人愿意跟他玩了，他感到很孤獨。國說話時沒有人接腔?？吹絿那淖呓?，伙伴們頓作鳥獸散。國唯一能說話的人就是琴。這也僅限于課堂上。不過這會招來老師的鞭子。國第一次感到煩惱。過去他不是多么喜歡說話，不是那種喋喋不休的孩子。他甚至不覺得自己說了什么。有時他一聲不吭也不覺得憋得慌。而現(xiàn)在，國確實感到有點兒憋得慌。

國有兄弟三人，他是老二。三個兄弟相互都不買賬。他們從不一塊兒玩。不僅如此，他們討厭在一起。就是其中一人被外人欺負，另外兩人也不會出手相助。甚至有點幸災(zāi)樂禍。如果他們不是一家人被迫在一張桌上吃飯，在一個屋里睡覺，他們一定會老死不相往來。

二

又一年春天來了，柳條爭先恐后地綠了，緊接著花兒也高舉起花蕾，空氣中流動著令人窒息的味道。與往常很不一樣，有人嘰嘰喳喳地嚷開了。國早就覺察到了，不過他沒說。說了也沒有人聽。

國還不只是感到孤獨，在他心中藏著一份嫉妒，他嫉妒每一個人。他總是冷冷地站在一邊，看著伙伴們玩耍。聽著他們的歡聲笑語。有時心中就有了無名的仇恨。他甚至不如雷三。雷三長得異常瘦小，成日鼻涕連著口水。過去雷三總是巴結(jié)國，甚至把家中好吃的偷來送給國。但國仍然看不起雷三，只是在接受對方的賄賂時才笑臉相迎，隨后又會把他忘到九霄云外?？衫兹吘箍梢愿诨锇閭兩砗?，他們不會像躲瘟神一樣躲著他?，F(xiàn)在就連雷三也不跟國玩了。國曾用乞求的眼神望著雷三，可雷三還是一抹鼻涕跑開了。國就恨得牙癢癢的。什么東西?國打心眼里鄙視這種人。

有時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命運之神總是在人們不經(jīng)意間登門造訪。一天上語文課時，老師讓國站起來朗讀一篇課文。這本來是對國不認真聽講的一種懲罰。聽到叫自己的名字時國站了起來，動作有些遲疑。過去老師從不叫他。國總是那種可有可無的學生，最容易讓老師遺忘的一個?，F(xiàn)在老師突然叫了他的名字，這讓國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國要朗讀的是《最后一課》。一個民族在即將失去母語時的絕望和痛苦。國在讀第一個句子時結(jié)結(jié)巴巴。這引起了同學們一陣哄笑。要說出第一句話總是困難的，似乎他的舌頭已經(jīng)生銹了。好在情況很快得到了改觀。國越讀越順暢，越讀越大聲。這時語言就像一條倔犟的狗，而國只是拉著繩子，被狗拽著在曠野里飛奔，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就是停不下來。他壓抑得太久了，心臟似要沖破堅硬的皮膚破殼而出。后來終于結(jié)束了。一切歸于寂靜。當國讀完最后一個句子時，他看同學們和老師都目瞪口呆。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足有五分鐘。五分鐘后放學鈴聲終于響了。老師沖著同學們擺擺手，說了句：下課。

每當憶起這次經(jīng)歷時，國心里總感到好笑。有時甚至會笑出聲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意傳遍全身。唯一遺憾的是國沒有得到老師的評語。好壞都沒得到。

三

現(xiàn)在只有琴還和國說話。因為琴對什么都不在乎。琴不會坐下來同國談心，也不會停下腳步讓國說個沒完。不過琴會摸一摸國的胳膊，體會一下異樣的感覺。尤其是夏天，那種冰涼的感覺會讓琴驚訝不己。琴總是緊緊地抓住國的胳膊，然后突然撒手，咯咯地笑著走開了，留下國傻乎乎地呆在那里。這時國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感動。要是琴一直抓住他的胳膊多好。幾分鐘，幾十分鐘，甚至幾個小時。但琴不會。琴摸一下就跑了。就幾秒鐘，短得不能再短了。但這也讓國激動。為此國有時會故意從琴身邊走過，引她“上鉤”。不過多半他不能如愿以償。琴總是出人意料，隨心所欲。

國時常跟在琴的身后，不是很近，而是目力所及的地方。遠遠地，國能看到琴的一舉一動。這也不僅限于上學或放學的路上，有時在課間休息時，國也會不由自主站在操場的角落里，看著琴和同學們嘻笑打鬧。國已經(jīng)暗戀上琴了。盡管國這時僅有十二歲，讀小學五年級。也許稱之為暗中的保護人更為確切。誰知道呢?國越來越沉默寡言，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不和別人交流，并沒有影響身體的發(fā)育。國長得越來越健壯。他像雨后的春筍一樣茁壯成長。個頭一下子躥到一米七左右，寬寬的骨架儼然有了父親的棱角。說話有著低沉的嗓音。這使得高年級的同學也不敢惹他，要是他不高興，或是看到誰不順眼，他完全可以用拳頭教訓(xùn)對方。

國第一次動拳頭是在夏天。驚蟄過后，轟隆隆的春雷伴隨著暴雨降臨了。這時一些爬蟲也就被雷聲驚醒，從洞中爬出來覓食。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愛蹦愛跳的男生也會翻開路邊的石頭，里面果真有一只蟲子躺在那兒，男生伸手捉了，有時會惡作劇地放進女生的脖頸里。那女生突然嚇得鬼一般叫喊。男生們便在這叫喊聲中感到莫大的滿足。

將蚯蚓放進琴的脖頸里是那個叫松的男生。那時國正在琴身后五十米的地方，對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當琴銳聲驚叫時，也就在松幸災(zāi)樂禍時，國突然沖了上去，他一把將松摔倒在地，揮拳便打。松的個頭并不算小，但仍然不是國的對手。松不僅身上挨了拳頭，鼻子和嘴也出血了。同學們圍在四周不知所措。當女同學將蚯蚓從琴的背上拎出來后，琴這才驚魂未定地過來把兩人拉開。不過，晚上國卻逃不脫父親的一頓毒打。父親還不準國吃飯。國只好餓著肚子跑到屋后的山上。第一次他想到了死。

這個念頭轉(zhuǎn)瞬即逝。國迅速被眼前的情景所吸引。國現(xiàn)在坐的地方正好對著琴的家，確切點說，正好對著琴的臥室。琴顯然已經(jīng)吃過晚飯，正坐在窗前解開頭發(fā)上的皮筋。然后用手而不是梳子梳理著自己的頭發(fā)。琴的動作很慢，似乎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國看得很入迷。琴的臥室亮著一盞燈泡。琴就沐浴在一片紅光里，輪廓分明。而國完全淹沒在黑暗中，周圍只有鳥兒的啼鳴，這些啼鳴非常特別，那是呼叫失散伙伴的焦急聲音。身邊還有小動物踩著落葉發(fā)出的聲響，這些小動物不知是迷路了，還是在尋找新的巢穴。

國在那兒坐了很長時間，他已忘記了疼痛和饑餓。他甚至愿意在此守候一夜，至少到琴熄燈為止。但母親已經(jīng)在喊他了。母親的喊聲就像那些鳥兒呼喚失散的同伴，急促而不安。可他還是不想答應(yīng)。母親的喊聲漸漸遠去。她正走向堰塘的方向。

國明白母親的擔憂，于是他站起身來，默默地向家里走去。大門虛掩著。父親和兄弟都坐在堂屋里。頭頂著一盞桔黃的燈泡。國進屋時三人都用眼睛盯著他，但誰也沒有說話。那眼神有些異樣。母親的喊叫仍然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過來。

四

第二天上學，國受到班主任老師嚴厲的批評。國站在課堂上，低垂著頭，始終一言不發(fā)。國站在那兒有點旁若無人。他并不在乎這些。對同學們投來的目光視而不見，只有一人另外，這個人就是松。松的臉依然浮腫著，他看國的眼神不是憤怒而是乞求。這讓國更加自豪。

不過第二天，國還是得到了獎賞。一只紅薯。琴偷偷塞給他的。春天是不可能有紅薯的，除非藏在窖里。琴的家并沒有藏紅薯的窖。國不知道琴是從哪兒弄來的。

放學之后時間尚早，國就跑在屋后的山上去烤紅薯?；鹧婵澙@，紅薯香味彌漫整個山崗，就連山下塆里的人都嗅到了。正在臥室做作業(yè)的琴也被香味所吸引，打開了窗子。國把紅薯高高地舉起來，示意琴一起來分享。琴卻搖搖手謝絕了。國就在琴的注視下啃完了紅薯。多少年來，只要國想起這件事，紅薯誘人的香味就會重新縈繞著他。

國過去的學習成績并不好。母親將國成績不好的原因歸咎為國“成天瘋”?，F(xiàn)在國想瘋也瘋不起來了，因為沒有伙伴?，F(xiàn)在，孤獨的國也沒有將心思用在學習上。這個十四歲的男孩似乎是戀愛了，而且是單相思。

一年之后，國沒有考上高中。如果他想繼續(xù)讀書就得掏一大筆錢，而他的父親是不會掏這筆錢的。琴和松都升了高中，遠離山村到縣城讀書去了。開始的時候，國感到無所謂，到后來聽說琴和松都要繼續(xù)讀書，國的心里便有了煩躁與不安。對琴的升學，國似乎尚能承受。國唯一不能忍受的是松也要去縣城讀書，而且每次都和琴一起出入。

糟糕的還不止這些。很快國就感受到了他們之間的差距。他同琴之間，以及他同松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兩人看他的眼神變了，就像一個文明人看待一個野蠻人。一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國看他們的眼神也在逐漸改變，但他不知道那是嫉妒還是憎恨。

國見到兩人的機會越來越少，一個月只有一次。琴和松總是在月末的時候匆匆回來又匆匆離去，其間僅有一天時間。在這短短一天時間里，國就伺機報復(fù)松。

初中畢業(yè)之后，國在家里主要的任務(wù)就是放牛。而松不放牛，松會利用這一天時間捉蜈蚣、割荊條、挖藥材什么的。家里給松的錢很有限，松需要自己弄錢買一些學習用品。他們有時會在山中相遇，國希望松能夠坐下來同他談?wù)剬W校的情況，但松既沒有這個時間也沒有這個興趣。國就指著松罵，罵一些臟話。松不還嘴，笑笑，迅速地離去。是教育把一個野孩子變成一個文明人了嗎?不，是愛情。只有心中裝著愛戀的人才變得文明禮貌，才注重自己的行為舉止，才寬容待人而不計前嫌。經(jīng)常同琴在一起，松一下子變了。不過兩人并沒有表白什么。

機會終于來了，那是某個星期六的下午，正在放牛的國站在山頂上，看到松揮著鋤頭正在山下灌木叢里尋著蜈蚣。國推動了山頂那塊巨大的石頭。這塊足有一間屋大的石頭碾過樹木和枯葉，呼嘯著向松滾去。當松聽到那轟隆隆的巨響抬頭看時，巨石在他的正前方以泰山壓頂之勢向他砸來。松甚至來不及躲閃，只是絕望地驚叫一聲，然后聽天由命地閉上了眼睛。不過松并沒有死。巨石在滾向他時因撞到一棵松樹而改變了方向。

松盡管大難不死，卻受到了巨大的驚嚇。松輟學一月，晚上總是被惡夢驚醒。白天也是魂不守舍。他看人時目光呆滯，缺乏光彩。

誰也不知道那塊巨石是國推下來的。當時除了國以外，只有那頭黃牛在場。但黃牛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吹竭@樣的結(jié)果，國暗自得意。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因為他并不想置松于死地，而只是嚇嚇他。

盡管村里沒有人懷疑此事是國所為，但有個人還是有所警覺。這個人就是琴。但琴沒有證據(jù)，僅僅是主觀猜測而已。琴是從國惶恐的眼神看出來的，這讓她既感到不安又有種莫名的興奮。多少年以來，琴一直斷定那些在她周圍發(fā)生的許多奇奇怪怪的事都與國有關(guān)。但她同樣拿不出證據(jù)。多少年來，國就像夢魘一樣纏繞著她，使她的靈魂不得安寧。這讓琴異常痛苦，她不可能嫁給國，但任何男人想接近她同樣會遭受危險。

國的可怕還在于他不再說話，他的嘴只是用來吃飯喝水，而逐漸喪失了語言表達功能。然而，一旦他開口說點什么，一定會讓所有人目瞪口呆。他的每句話都非常惡毒，就像巫婆的咒語。國的皮膚活脫脫一副蛇的鱗片，口中噴出的是蛇的毒液。

五

在琴回村的那個周末的晚上，國一定會到屋后的山上去。那棵巨大的槐樹已經(jīng)為他準備好了一切：夏天避雨，冬天擋雪?；睒浞浅９爬希瓦B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說不清它到底活了多少年。

槐樹的樹干足有四人才能合抱，它向天空伸展的枝葉使得周圍足有一畝地，任何樹木都不能生長。就連最卑賤的小草也休想奪走它的營養(yǎng)，只能默默枯萎?；睒涞闹鞲梢呀?jīng)鏤空。早年有松鼠、蝙蝠、貓頭鷹在其中棲息。后來國把這兒劃為自己的地盤之后，這些動物便知趣地走開了。

國先是在已經(jīng)鏤空的樹干中放了一把火，烈焰把那些曾想在這兒織網(wǎng)的蜘蛛也趕跑了。后來國搬了一塊石頭放在中間，石頭平整而光滑。國還特意編了一個草墊子放在上面，草墊子冬暖夏涼，國坐在那兒有種說不出的愜意。尤其是琴回家的那個晚上，透過亮著的燈光，透過桔黃色的窗簾，琴把背影纖毫畢露地投現(xiàn)在那里。這些都是國夢寐以求的。國不放過每一個細節(jié)，把他所看到的一切全都收入腦中，在琴離去的日子里，這些細節(jié)就會像放電影一樣在腦中重現(xiàn)。國在回憶這些細節(jié)時情不能遏，雙手顫抖，熱血沸騰。他有了手淫的習慣。

國就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豐富多彩而又陰暗邪惡。他不對任何人談及。他也沒有人可以傾訴，就是對琴他同樣開不了口。國第一次品嘗到了愛的滋味，有趣卻痛苦，幸福而孤獨。愛就像蛇的毒液一點一點滲入他的內(nèi)心。他唯有飲鳩止渴，除此別無他途。在最絕望的時候，國會用尖尖的指甲抓破皮膚，似要將那層蛇皮整個兒揭去。身上有時被他抓成一道道血痕，體無完膚。

六

日子一天天過去，對琴來說如車輪一樣飛馳，對國來說如牛車碾過泥濘小道發(fā)出痛苦的聲響。轉(zhuǎn)眼間，琴就高中畢業(yè)了，不過她并沒有考上大學，而松卻榜上有名。

這讓國暗暗高興，他們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考上大學就意味著松今后將生活在城市里，他會找一個城里的女人生兒育女。那才是他的最終歸宿。

村里人早就把兩人當成了一對。在這個假期里，他們成雙結(jié)對地在阡陌上行走，即使干活時兩人也會選擇在一起。松盡管一臉嚴肅，但琴會無緣無故地笑出聲來。這是一種戀愛的標志。只有戀愛的女人才會這樣傻笑。

國就在兩人身后，將他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國天天都到后山去，坐在槐樹里盯著琴臥室的動靜。琴比平常要回家晚一些，九點左右，因為再晚家里就要閂門睡覺了。作為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晚于九點回家一定會遭到父母的盤問。琴還不想惹這個麻煩。

而男孩子在這一點上顯然要自由得多。松已經(jīng)成了一家人的驕傲，這也給了他更大的自由，父母會原諒他所做的一切。但他的父母顯然比兒子更有遠見，他們問兒子：你將來會娶她嗎?是的，將來我要娶她，把她帶到城市去。而現(xiàn)在，我要找個媒人向她家提親。

松的父親卻勸兒子不要急：你現(xiàn)在要考慮的就是讀書，婚姻的事等等才說。

松卻等不及了。這個正處于青春期的男孩，迫不及待地想品嘗一下愛情的滋味。更確切點說，就是性的滋味。

有好幾個晚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國看到松還在琴的屋外徘徊。那走來走去的孤獨背影，讓國感到既嫉妒又悲傷。他竟有些可憐松了。但松畢竟比自己幸福，松的愛畢竟得到了回應(yīng)，而自己呢，除了單相思還是單相思。

后來，松學起了貓叫。樓上這時有了動靜，窗簾掀開了，隨后窗子也打開了，琴顯然就站在窗子后面。國看到了那條白白的手臂在揮動。接著兩人在比劃著什么。不說國也明白，松想上去而琴卻無能為力。這種場景持續(xù)了幾個小時，后來兩人都累了，松才無可奈何地離去。

這種情形延續(xù)了幾天，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兩人都瘋了，而更為瘋狂的則是國，為了看到這些，他竟整夜整夜地守候在此。戀愛的人都是瘋子，而單相思的人則瘋得有些變態(tài)了。

終于有一天晚上，一根繩子從窗戶扔了下來。繩子的一頭系在窗戶的方襯上。這根繩子很粗很結(jié)實，是經(jīng)過精心準備的。國看到松攀著這根繩子一步步爬了上去。接著順利地進到屋內(nèi)。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月光皎潔，卻依然無法讓國看到他想看到的一切。他不由自主用手在下身摸索，感到欲火中燒。國想象著壓在琴身上的正是自己，而松只是他的替身。這么想著，國迅速走向了極樂，最后沉入虛無之境。

七

后來，國就走下山去，來到琴的樓下。拉了拉那根繩子。如果我也攀上去那會怎么樣呢。國想到這兒就暗自笑了。他并不打算爬上去，只是站在那兒呆呆地聆聽。樓上有輕微的聲音傳出來，那是被壓抑的歡樂與痛苦的吟唱，還有低聲的訴說。卻沒有一句聽得真切，像是一只蚊蟲在耳邊低飛。

國一只手抓住繩子，另一只手掏出兜里一把折疊刀。而這種刀通常并不鋒利，甚至說很鈍。所以國用它來割繩子時很吃力。何況那是一根很粗的麻繩。不過，國并不想將繩子完全割斷，他要留那么一點兒。

再后來，國就來到琴家的茅廁，那里有一擔馬桶。他將馬桶盛滿糞便，挑到琴的窗下。做完這一切，國就回家了。他用冷水洗了臉和腳，弄得整個屋子一片水聲。父親就在這片水聲中醒了，國免不了被一頓臭罵。

就在父親的謾罵聲中，國開始脫衣睡覺。他想象著今晚會發(fā)生什么，馬上就笑出聲來。因為他把頭埋在枕頭上，所以那笑聲更像是哭泣。父親的謾罵并沒有影響他的好心情。他要睡個好覺，然后等著明天的好消息。

也許是興奮過頭，也許是昨天睡得太晚，反正早晨國很晚才醒。他是被一陣喝斥聲吵醒的。開初他還以為來自夢中，因為他聽出那是琴的聲音。琴正對著窗子喊他：國，你跟我滾出來!

他的床緊挨著窗戶，當他抬起頭來看到琴正在外面暴跳如雷。而國的母親卻在一旁不停地詢問：琴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琴壓根兒不解釋，她只是一個勁兒要國滾出來。

國的哥哥弟弟卻在一旁看著熱鬧，他們的要求似乎比母親更為急迫。他們急想知道自己的兄弟到底對一個女人做了什么，而讓這個女人如此大發(fā)雷霆。開始的時候，兩兄弟站在琴的一邊，他們高聲吆喝著國，琴讓你趕快滾出來!老大甚至去推臥室的門，可那門已經(jīng)從里面閂上了。

于是他的兩個兄弟又陰陽怪氣地說開了，他們表面上在對琴說話，其實聾子也聽得出那話是說給國聽的。他們說國早就成了啞巴了。

琴姑娘，你這樣對一個啞巴說了半天純粹是白費口舌。

他們這樣做目的是為了激怒琴，讓她說出真相。

這話顯然起到了效果，琴的確被激怒了。不過她并沒有說什么，而是從地上撿起一塊碗大的石頭向窗子扔去。隨著“咣當”一聲，玻璃碎了，而石頭隨之飛進了屋里。在眾人的驚訝中，琴頭也不回地走了。

人們事后得知，琴家的墻根下不知是誰倒了兩桶糞便。由于琴早上找了國的茬，因而村人認為那擔糞便是國所為。其實琴找國并不為那兩桶糞便，而是因為松，松在凌晨四點鐘順繩子爬下時，不僅淋了滿身糞便，還由于繩子斷裂而摔折右腳。這差點葬送了松的前程。當松拄著拐杖來大學報到時，校方還以為松天生是個瘸子。最后在學校醫(yī)務(wù)室檢查，確診為右腳骨折后，學校才讓松登記入學。

八

多少年以來，琴把自己沒能與松結(jié)為夫妻歸咎于國的這次惡作劇。對于國來說，這不僅僅是惡作劇。它有著險惡的用心，是精心布下的陷阱，其目的昭然若揭。

盡管國下定決心阻撓這樁婚姻，開初的時候松并沒有看出端倪。他對琴的感情變化有一個漸行漸遠的過程。在他剛踏入大學校門的最初半年，每個星期都要給琴寫一封信，第二學期是一月一封，兩月一封。大二的時候是半年一封，最后琴收到的是一封絕交信。這時松在同學中已經(jīng)找到了女友，在將兩個女人比較之后，松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

看到琴以淚洗面的日子，國就知道兩人的愛情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更讓國吃驚地是，琴把這一消息第一個告訴了國，而不是她的父母。

現(xiàn)在你高興了吧。琴說。

國卻高興不起來。他憂郁的神色已經(jīng)告訴了對方他內(nèi)心的痛苦。國也在問自己：這不正是自己想看到的嗎?但他就是高興不起來。他在心中尋找答案，后來他終于找到了：他是如此愛她。看到自己愛的女人如此痛苦，他怎么高興得起來呢?他想告訴她，是那個男人拋棄了她，他又找到了新歡，他們之間早已有了鴻溝。他們不可能結(jié)合，這一天早晚會到來?？蓢鴽]說，如果說了或許她更傷心。那就讓她保留一絲天真吧，這樣或許她會好受些。

你知道我不會嫁給你的，琴果決地對國說。

聽完這段表白之后，國翻起眼皮瞅了琴一眼，那是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琴突然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曾經(jīng)看到過這樣的眼神。什么地方?哦，對了，是電視上播放的《動物世界》，蛇的眼睛的特寫。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九

那一天晚上，村里放電影。那是一部轟動全國的武打片。除了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外，全村人傾巢出動了。當然也包括國的父母和兄弟。國本來也準備去看的，但他接到了琴的口信，要他晚上在家里等她。接到這一消息后，國的心里怦怦直跳。

琴先去電影場隨后折了回來，回來時琴手里拎了一瓶果汁。她徑直走到國的家，當她推開大門時國正坐在堂屋里一張椅子上，琴走近時他并沒有站起來。頭頂上是一盞十五瓦的燈泡。琴直接來到國的面前，把一對乳房緊貼在國的臉上。她感到國牛一樣的喘息和一陣手忙腳亂。她知道這對國來說是人生的第一次。

琴早已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松。國見證了那個時刻。盡管他沒有親眼目睹，但想象力幫他完成了一切。

這是春末夏初時分，萬物孕育著生機，同時又顯得躁動不安。琴動情地撫摸著國的肌膚，像蛇一樣光滑而又冰冷的肌膚，激情澎湃，沖動難抑。他的進入是冰涼的，與常人的感覺完全相反。她感覺一只靈蛇正在進入自己的心中，將她吞噬、淹沒、撕得粉碎。而她就在這極樂與痛苦中達到了高潮。

你感覺怎么樣?

我感覺很快樂。

那就喝口水吧，我特地買了一瓶果汁。

琴擰開瓶蓋，先喝一口然后遞給國。國早已是大汗淋漓，他接過果汁咕咕地喝了大半。而琴就躺在身邊。兩人渾身赤裸，肌膚相親。琴一邊撫摸著他的周身，一邊不停地說著。

國，你真特別，你一定是蛇變的，要不就是蛇托生的。被你盯上的人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我就是那個被蛇盯上的人。而現(xiàn)在，我又送上門來讓你咬了一口，我感到毒液正在逐漸進入我的體內(nèi)，腐蝕著我的身體……不過，你也同樣逃不掉了，蛇怎么斗得過人呢，它們畢竟是低智商的動物……我們會一起向陰間走去，聽說那里有兩條路，一條通向地獄而另一條通向天堂……我要親眼看到你進地獄。你有什么話就說吧，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我很榮幸……說完國就笑了，并把那絲笑意永久地凝固在逐漸褪去血色的臉上。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