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讀近代歐洲人的旅印游記,總覺其中獵奇成分太多,學問意味太少。后來托留學海外的親友弄到一冊尼采的朋友,德國著名哲學家、印度學家獨逸生(Paul Deussen,1845—1919)的《天竺心影》(Erinnerungen an Indien, Leipzig,1904),專從哲學和梵文學方面,寫他歷游五印度的經(jīng)過和體會,屬于專家之談,不是一般人能寫出來的。
獨逸生是德國萊茵地區(qū)的魏斯特瓦德(Westerwald)人,奧伯德萊斯村(Oberdreis)牧師之子,上普福塔文科中學(Schulpforta)時,與尼采同級。兩人相識的經(jīng)過很有趣。尼采比獨逸生要大一點兒,在自修時負責維持班里的秩序。有一天,獨逸生正在座位上安靜地嚼他的三明治(午飯),尼采走過來對他說:“和你那饅頭片兒小點兒聲說話?!蹦岵烧f的,是當時德國小孩間常用的俚語,意思大概相當于“吃東西別老吧嗒嘴”。這就是兩個未來哲學家互相說的第一句話,很“形而下”。尼采當時那副小大人的樣子叫獨逸生終身難忘。兩人很快成為密友,常在一起散步聊天,后來同一天受的堅信禮。
中學一畢業(yè),他倆同入波恩大學,研究神學。兩人由于讀大衛(wèi)·施特勞斯的《耶穌傳》,對神學產生懷疑,從而放棄神學的專攻,全力研究科學性、實證性較強的古典語文學。尼采不久因厭薄波恩大學浮薄的風氣,轉到萊比錫大學。有一天,他在舊書鋪里偶獲叔本華的《意志及表象之世界》,讀后大受震動,急忙推薦給留在波恩上學的獨逸生等老友。獨逸生一開始并不為所動。在波恩待了四個學期后,獨逸生轉到柏林大學,于一八六九年以一篇研究柏拉圖對話《智術之師》的論文而得博士學位。在幾所中學短期執(zhí)教后,獨逸生在一八七二年被日內瓦一俄國人聘為家庭教師。在這個時期,他開始究治梵文,研究印度哲學古典,并且終于在尼采的長期說服下接受了叔本華哲學。在梵文方面,帶獨逸生入門的,是波恩大學印度學教授、挪威人拉森(Christian Lassen)。拉森曾經(jīng)是浪漫派領袖施萊格爾(August Wilhelm von Schlegel)的學生和助手,屬于歐洲第一代梵文學家。他曾參與釋讀古波斯楔形字銘文,把印度哲學經(jīng)典《薄伽梵歌》(與施萊格爾合作)和《數(shù)論頌》翻譯成拉丁文,編出巨著《印度古物志》。一八八一年,獨逸生以《吠檀多體系》一書,獲得在柏林大學擔任哲學史名家蔡勒(Eduard Zeller)助教的資格,一八八七年升編外教授。到了一八八九年,也就是尼采精神失常的那一年,獨逸生終于在德國北方的基爾(Kiel)大學當上哲學正教授。當時歐洲像他那樣研究哲學出身,又通曉梵文的人,幾乎沒有。尼采精神失常后,獨逸生曾去探訪他。尼采一九○○年八月二十五日死后,獨逸生寫了一冊《憶尼采》(一九○一),為后世留下一批了解尼采真實性格甚至推測他精神失常原因的可信史料。他還有本《我的一生》(一九二七),是死后出版的,與《天竺心影》、《憶尼采》一起,可以算是他的“自傳三部曲”。
我們都知道,叔本華哲學深受印度哲學,特別是《奧義書》和吠檀多哲學影響。不過,他所見的《奧義書》是自波斯文譯本重譯過來的拉丁文譯本。在叔本華之后,獨逸生是第一個以科學方法(指以語文??薄v史演變?yōu)榛A的方法)研讀梵文原本《奧義書》的哲學家。獨逸生最推崇四個哲學家,就是印度的商羯羅、希臘的柏拉圖、德國的康德和叔本華,前三位也是叔本華最佩服的人物。商羯羅是吠檀多哲學圣師,注解過《奧義書》和《吠檀多經(jīng)》,據(jù)說生于七八八年,整整一千年后(一七八八),正好是叔本華出生的那年。東西方這兩位哲人,前后輝映,心同理同,一起構成獨逸生學問的骨干。獨逸生雖研究印度哲學,但是他到了中年時期,還沒有親身去過一趟印度。一八九二年底,他終于有了個機會,就收拾行裝帶著夫人東來了。旅行安排在一八九二年末到一八九三年初,時間大約在半年左右。他與夫人一起,從西向東,由北往南,觀禮印度河、閻牟那河、恒河,參謁雪山、頻陀耶山,幾乎踏遍了五印度。
在印度走動,至少要會三種語言,就是梵語、英語和印度斯坦話。獨逸生不懂印度斯坦話,他和夫人在舟車之途突擊學習,最后倒也能夠應付。至于梵語,獨逸生本來能說(不很利索)會寫,可是一到印度就遇上麻煩。輪船在印度西岸大港市孟買靠岸后,獨逸生去探訪當?shù)氐囊晃灰孕扌谐雒氖フ?,試著用梵語和他談話。這位圣者梵語說得飛快,若非旁人時時以英語相助,有些話獨逸生就會聽不懂。獨逸生很沮喪,心想我一天未斷學了二十年梵語,天天讀梵文書已如“家常便飯”一樣,可到頭來還是不如當?shù)厝?。有個朋友安慰他,說本地人說得這么快,是在故意唬人,其實是怕你聽出他們所犯文法錯誤。話雖如此,獨逸生還是請了個梵語教師,每天到旅館里來教他梵語口語。印度人里,不論大人還是孩子,只要他是學梵語、說梵語的,或者是教哲學、談哲學的,獨逸生都很尊敬。他們夫婦倆去拉合爾城外看伊邏伐底河時,看見一個小孩放學回家,手里攥著梵文課本,不由得大生好感,特意用馬車把他捎了一段。在加爾各答,獨逸生夫婦與梵文學院哲學教授羅伊(P.K.Roy)一家吃飯。飯后,兩個教授職業(yè)病發(fā)作,不顧夫人們反對,一起跑到書房里,聊起他們喜歡的柏拉圖、康德和叔本華。在浦那,獨逸生還有機會和印度當時威望極高的梵文學家、歷史學家潘達迦(Bhandarkar)一起聊叔本華。與梵文學童、哲學教師和梵文學名宿在一起,獨逸生就仿佛在家里人身邊,沒有任何的拘束和隔膜。
印度人的衣著也令初來乍到的獨逸生著迷。我國近代佛教居士李俊承在《印度古佛國游記》里說:“印人通常衣服下體圍一布,非褲非裙,上身或著西式衣,或圍一布,多跣足,亦有穿鞋者。其衣服之穿著整齊者略似古希臘羅馬人之狀,頗有飄逸之致。其上等人著此種衣服,昂然緩步于路,大約古時之印度人亦即如此也。”(長沙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九年版,53頁)獨逸生也有同樣的感覺,他在《天竺心影》里多次說道,自己漫步在印度城鎮(zhèn)的街道上,就好像到了古時的亞歷山大城和龐培城,走在希臘羅馬哲人中間一樣。碰到歐洲人蔑視印度人,獨逸生就會很憤怒。在阿拉哈巴德,獨逸生見到惕包特(G.Thibaut)教授一家。教授是獨逸生的同學,兩人年輕時一起在柏林大學聽印度學名家、經(jīng)典名著《梵語文學史》的作者韋伯(A.Weber)講過梵文古戲曲。惕包特也翻譯過商羯羅的《吠檀多經(jīng)注》,收在獨逸生友人、著名梵文學家、比較語言學家繆勒(Friedrich Max Müller)編的《東方圣書大集》里??墒牵麉s很討厭現(xiàn)代的印度人,與獨逸生話不投機。惕包特太太比丈夫更討厭印度人,嘴里總是不干不凈嘮叨不停。有一次,獨逸生聽她說得太刺耳,也顧不得堅守“好男不和女斗”的古訓,立即直言相駁,據(jù)理力爭,好像被誣蔑的是他的祖國和同胞一樣。
有時,獨逸生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回鄉(xiāng)探親訪友的印度人。他訪問齋浦爾(Jaipur)梵文學校時,有印度學者問他叫什么,屬何種姓。獨逸生說他叫“提婆犀那”(Devasena),諧“Deussen”的音。這是古印度常見的名字,意為“天軍”。至于種姓,獨逸生知道印度古法典規(guī)定凡是外國人都是首陀羅,也就是最低的第四種姓,所以只好說自己是首陀羅。可話音未落,他瞧對方現(xiàn)出一副驚愕的樣子,顯然不大相信這位會說梵語的洋大人竟會是最低種姓。經(jīng)過這件事,他就學乖了,后來凡是逢人問他屬何種姓,就說前世本屬最高種姓婆羅門,后因造下惡業(yè),托胎歐洲人中,成為首陀羅,今日有幸重新研習《吠陀》和吠檀多哲學,復來印度巡禮圣跡,來世或能有望重獲婆羅門身。印度學者中,凡接觸過獨逸生的都很奇怪,這個德國教授對印度哲學怎么比他們自己還熟,還有信心。在白沙瓦的旅舍,一個印度學生來訪。他是學哲學的,向獨逸生抱怨說,從英國聘來的老師所講哲學,令他很倒胃口。獨逸生同意他的意見,說當時歐洲一部分主流哲學全不脫實驗心理學路數(shù),頂多算是哲學入門,離真哲學還遠著呢。獨逸生勸這個學生多注意印度本土固有的吠檀多哲學(因其與西方哲學精華中柏拉圖、康德和叔本華哲學在根底上相通),不可輕易被從外國隨便輸入的東西所惑。聽他這個外國人如此推重印度哲學,那個學生于言下有省。
獨逸生說,印度青年中有很多惑于從歐美輸入的靈學之說往而不返。有一印度青年愛好哲學,請獨逸生至其家觀書。他捧上一摞又大又厚的精裝書,獨逸生一瞧,原來是布拉瓦茲基夫人(Madame Helena Petrovana Blavatski)講通神學的玩意兒。古代印度哲人輩出,唯獨到了近代,可以說是大師凋零。后人難以為繼,竟群趨于從歐美倒輸入的通神學(通神學的一部分理據(jù)反而就是吠檀多),反而蔑棄固有的宗教哲理。印度人守不住家業(yè),令獨逸生感嘆不已。在西洋文化中的某些成分的威脅下,不但印度固有的哲學現(xiàn)出衰相,傳統(tǒng)的文學戲曲也呈現(xiàn)出變相。在勒克瑙,獨逸生聽說晚間要演梵語詩圣迦梨陀娑的戲曲《沙恭達羅》,興奮極了。天一摸黑,他就安排好夫人先睡,自己帶著仆人趕到戲院。到了以后,他才知道,觀眾只有他一個外國人,孤零零地坐在前排的雅座上。演出教他大倒胃口,演員竟然都做西洋歌劇打扮,不土不洋的。兼以全劇好像做了“戲說”和“演義”,又臭又長。原劇本來七幕,午夜一點時連第一幕還沒演完。后來才知道,戲班是孟買的拜火教移民(Parsee)開的。拜火教徒移居印度,約在中世紀阿拉伯人侵入波斯的時候。他們人口不多,大多定居在孟買,最善經(jīng)商,西洋文化輸入后,洋化屬他們最快。那西洋歌劇式的服裝,可能就是出自他們的創(chuàng)意。叔本華曾在《倫理探本》(丹麥王家科學院應征落選論文)里說,英人舊時所作戲曲,慣以為王上祈禱收筆,印度古戲曲則常以“愿眾生離苦”結束,兩下相較,印人實遠遠高出。我們可以猜到,獨逸生最后沒有聽到那一句“愿眾生離苦”。
獨逸生在印度還能碰上幾個和他一樣尊重印度文化的歐洲人,比如他在拉合爾碰上的斯坦因。斯坦因那時還沒去中國新疆探險“劫經(jīng)”,正一門心思研究西北印度克什米爾(古譯迦濕彌羅)古代史地之學。這原是斯坦因的本行(斯坦因在圖賓根大學隨Rudolf von Roth學梵文、古波斯文),他一開始就是靠此成名的。斯坦因其時正在校譯克什米爾的王統(tǒng)史《王河》,對西北印度一代地理、文物、風俗,熟得不得了,正好做了獨逸生夫婦的導游。斯坦因的正式職位是拉合爾梵文學校校長。獨逸生有一次去學校參觀,正逢斯坦因帶著印度學生讀《黎俱吠陀》。他大為贊賞,認為功德無量。原來當時印度本土人多讀《奧義書》時代以下的作品,反有不重視上世《吠陀經(jīng)》的風氣,斯坦因之舉,客觀上正好有補偏救敝的作用。獨逸生的描述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斯坦因。
在《天竺心影》里,獨逸生很少提到印度本土的佛跡。他的心全放在印度正宗哲學吠檀多上面??赡苁且驗樵谒劾?,佛教本是印度文化的旁流,所以他才不怎么上心。只有一件事有些意思,值得一說。在佛成道處菩提伽耶和金剛座,一個會說梵語的少年婆羅門,領著獨逸生夫婦四下參觀。他們穿過一片曠野,在遠方群山腳下,可以望見王舍城故基。獨逸生發(fā)現(xiàn)腳下土壤挾有泥石,好像在一河床附近。他回頭顧問少年婆羅門,知不知道尼連禪河的所在。尼連禪河是佛覺悟前沐浴之處,河邊就是菩提伽耶和金剛座。少年婆羅門立即回答說:“老爺腳下便是?!痹瓉?,尼連禪河河水,已經(jīng)干涸了。
獨逸生赴佛國錫蘭之前,曾在孟買皇家亞洲學會分會演說《吠檀多哲學》(一八九三年二月二十五日),并賦一詩《西歸留別印度諸君子》。他的整個旅行,至此達一高潮。演說稿譯成印度各地方言,流傳很廣,《天竺心影》出版后用作附錄。演說大意為:印度哲學家商羯羅說,世間如夢;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說,世間如影;德國哲學家康德說,世間是浮相。印度、希臘、德意志三國哲人,用語設譬不同,立義卻能吻合無間。可是,商羯羅和柏拉圖二人,對世間的如夢如影,只是心知其義,卻不明其理,猶近于虛言。獨有康德能征諸實際(主要指自然科學),從學理上給以說明(王國維《靜庵文集續(xù)編》里《漢德像贊》化用叔本華《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中語所謂“匪言之艱,證之為艱”),這是歐洲學問對闡明印度舊學的一大貢獻。他還介紹說,自己過去寫了一本《純正哲學要義》(Die Elemente der Metaphysik,1877),專門發(fā)揮康德和叔本華闡明世間如夢如幻的學理(獨逸生屬新康德派別支,其他康德注釋家未必同意他對康德的理解),將來若能譯成英文,流通五印度,或者能對溝通兩方文化有些用處。前引叔本華《倫理探本》一書,曾經(jīng)列舉十九世紀前半歐洲學術的三種進步,即康德哲學的提出、自然科學的新發(fā)展和梵文學的興起。獨逸生一生的事業(yè),也不外把這三件事相互遇合的意義發(fā)揮到極致?!都冋軐W要義》在獨逸生生前出了五版,一八九四年也就是獨逸生回國后第二年,果然出了達夫(C.M.Duff)的英文譯本。以達夫的英譯本為底本,還出過一個梵文重譯本(譯者A.Govinda Pillai,一九一二年出版于Trivandrum)。
蔡元培所譯科培爾(Raphael von Koeber)講授、下田次郎筆述的《哲學要領》(商務印書館,清光緒二十九年),曾經(jīng)提到獨逸生(譯為保羅·戴生)和他的《純正哲學要義》,我把原文抄一點在下邊,以存此一段史跡:“旭賓海爾(按即叔本華)之弟子保羅·戴生〔今尚存,前在柏靈(按即柏林)教授,今在克爾(按即基爾)〕,所著《純正哲學要義》,有曰,出生數(shù)月之嬰兒,使能以其見地告吾人,恐皆康德派之唯心論也。善哉!扼康德教義之中心點,而明其科學之價值、歷史之起源者,未有如此語之正切者也。無論人禽,茍其有智力者,則生命之初,其精神界莫不有一往來宇宙嬰聯(lián)因果之世界,崛起于其中,此嬰孩者,實此世界之無意識造物主也。然而彼既久涉世界,則忘其為彼之所創(chuàng)造,而自以為此世界中外至之一客。彼其初生數(shù)月間,以其固有之官能,與其宇宙因果不明之知覺,應用于外部之感動,皆無意識之作用也。……凡人一生之進化,即人類全體進化之縮本也,戴伊生(按多一“伊”字)謂數(shù)月嬰兒,其思想即康德派之哲學,然則人類最古之歷史,其思想界亦此哲學矣?!瓱o意識之康德派哲學,于各種人民之神話學、小說中,亦可跡之,如希臘小說中,不死之神、神之食物等是也。古印度吠檀達(按即吠檀多)教宗云,存存之體,無性質,無宇,無宙,無因果,是謂梵天,亦謂之我。要之,存存者,惟梵天,為一切所莫能外,其現(xiàn)象之類聚,自悟境觀之,皆自生自滅于無知之心界者耳。又曰,現(xiàn)象之類聚,迷妄而已,智者之所斥也。如以繩為蛇,審觀之,即覺耳。全世界者,梵天所造之幻象,如魘術者自造之巫蠱也?!保ㄉ虅沼^,民國十六年六月第十一版,51—54頁)
獨逸生回國后,用德文譯出六十種《奧義書》、《〈摩訶婆羅多〉中四篇哲學對話》及《薄伽梵歌》等梵文哲學要籍。徐梵澄說過,獨逸生譯的《奧義書》“最為善本”,“至今研究進步矣,而其譯猶屹為權威,亦無有撼之者”(《五十奧義書》譯序)。此外,在德國神秘主義者波墨(Jakob Boehme)的研究方面,獨逸生也是一位開創(chuàng)者。到了晚年,獨逸生編成《哲學全史》(一八九四——一九一七)二大卷,第一次把印度歷代大哲學家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斯賓諾莎、康德、叔本華放在一起用科學方法做述評,這是他一生對學問界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一個貢獻。他的講學活動和各種著作,在日本明治晚期吸引了很多留學生來基爾聽他講印度哲學。其中最早的,大概是佛學家高楠順次郎(一八六六——一九四五)。高楠門下,出了木村泰賢(一八八一——一九三○),世壽雖然不長,卻寫出《印度哲學宗教史》、《印度六派哲學》等巨著,一本于獨逸生義理、考據(jù)兼顧的學風,立下日本近世印度哲學研究的正宗。另外,著名宗教史學家、佛學家姊崎正治(一八七三——一九四九)也是出自高楠順次郎門下,最早撰文在日本介紹尼采。他后來留學德國,先后于基爾和萊比錫兩地,受教于獨逸生和溫狄施(Ernst Windisch,1844—1919)二人。溫狄施為印度學、佛教史、比較語言學和古愛爾蘭文大學者,與尼采為萊比錫大學同學。尼采初識瓦格納,即溫氏居中代為聯(lián)絡。當時,瓦格納正好避居在萊比錫大學梵文和比較語言學教授布洛克豪斯(Hermann Brockhaus)家里,布洛克豪斯是繆勒和溫狄施的老師,瓦格納的姻兄,他的父親老布洛克豪斯,就是出版過叔本華《意志及表象之世界》等書的那位著名書商。后來,獨逸生的書多半也是由布洛克豪斯家出版的。姊崎正治一九○○年夏初到基爾時,還曾在獨逸生家親眼看見他收到尼采去世電報時的反應。據(jù)說獨逸生當時半晌沒說話,眼眶漸漸濕潤,對姊崎說尼采十年來形如廢人,所以此時死去已無何重大意義。姊崎正治后來在日本組織“叔本華學會”,日譯叔本華全集,可以說把獨逸生在德國做的工作,全盤“照搬”到日本來。
我國注意獨逸生的人,除了蔡元培之外,也許以章太炎、周作人師生為最早。章太炎鬧革命流亡日本東京時,曾想學梵語(一九○九年春夏間),譯《奧義書》。當時,他辦著一個國學班,來學的都是留學生,其中有周作人和龔未生。一天,龔未生拿著獨逸生《吠檀多哲學論》英譯本去找周作人,書首有章太炎手書“鄔波尼沙陀”(《奧義書》書名梵語音譯)五字,說章先生想找人翻譯此書,你干不干。周作人覺得此事太難,只回答說待看后再定。他翻后覺得獨逸生這部論實在不好懂,因為對于哲學宗教了無研究,單照文字讀去覺得茫然不得要領,還不如直接翻《奧義書》的英文譯本,繞開獨逸生這部專論。周作人碰到章太炎時,就說獨逸生《吠檀多哲學論》不好譯,還不如譯《奧義書》本文。章太炎也同意了。不過后來譯書一事,與章太炎學梵語事一樣,都沒有實現(xiàn)(見周作人《秉燭談》里《記太炎先生學梵文事》一文)。至于章太炎想譯的那本《吠檀多哲學論》英譯本,應該就是J.H.Woods(哈佛大學哲學教授、獨逸生的學生)和C.B.Runkle女士合譯、一九○六年出版的Outline of the Vedanta System of Philosophy according to Sankara。這本書譯自獨逸生的《吠檀多體系》撮述全書要義的最后一章,北圖有收藏。
從獨逸生一生行事和他的《天竺心影》,我們可以體會到從康德和歌德時代以來,德國一派學者身上那種融通東西,面向世界,重理想,重文化學養(yǎng)和內心生活的特征。獨逸生為徹究叔本華推崇不已的吠檀多哲學,隨師苦習梵語,不憚其繁瑣,譯出幾十種《奧義書》和商羯羅《吠檀多經(jīng)注》,而且又親履印度之境,會晤當?shù)貙W者,先知先覺,為同時歐洲學者所不及。他這種對異族文化的理解和熱情,早就得到同時代有識之士的盛贊。我們中國人雖然與印度有近兩千年的文化交涉史,看一看獨逸生的《天竺心影》,還是能夠教給我們不少新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