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以前,爾喬寫《老孫的故事》,那時他三十歲,老孫五十歲,他們不因為年齡的差距而增加煩惱,無憂無慮的。
那時,爾喬是個羞澀的人,他膽小、神經(jīng)質(zhì),耽于幻想。兩只眼睛躲在鏡片的后面憂郁著,惶惑著。
他的那些小畫勾引著老孫,老孫拜訪了他,他也認(rèn)識了老孫。
老孫原本是山里人,后來誤入到城市里來,見面時,他就跟爾喬談大山,談土匪,談山民和狗的故事。有一次老孫講了一只名叫“重新做人”的狗,這只狗在秋天的山野里對著山谷和回音狂吠。后來,這狗得了怪病,渾身潰爛,毛從皮上脫落。后來主人親手用獵槍打死了它——為的是解脫它的痛苦……老孫有許多話要說,只要爾喬喜歡聽,他就滔滔不絕地講下去。
爾喬跟老孫講他醫(yī)院里發(fā)生的事情。他告訴老孫,什么人得了怪病,什么人猝然死去,他是一個醫(yī)生,卻像無知的孩子一樣大惑不解而為之動情。
他說,他最怵一個人值夜班,因為他害怕黑夜,心里壓力很大。他說整個樓就他一個人(這怎么可能呢?),空蕩蕩的。他不敢睡覺,他懷疑一旦睡下,就有一個人站在他的身邊。他獨自坐在日光燈下,燈管咝咝地作響,他畫他的小畫,一夜之間他畫了上百幅。這些畫有的溫厚,有的怪離,第二天拿給老孫看,老孫喜歡的不得了。
白天,爾喬帶著蒼白的面孔來了,他倆騎著輛破自行車閑逛,那時的哈爾濱可去的地方挺多,但都不是大家愿意去的。那時的索菲亞教堂還是一個小膠合板廠的倉庫,它躲在幾座大樓的夾縫里。他們?nèi)チ?,莫名其妙地從窗口往里瞧去,直至黃昏的余光爬到教堂的尖頂才離開。他們在江邊的荒草灘上仰面躺著向天張望,他們在風(fēng)中的大鐵橋上狂叫。那時的哈爾濱竟然保留一塊面積不小的飛機場,據(jù)說是小日本鬼子修的,多年不用,早已荒蕪得如同墓地,瓦礫成堆,荒草孳蔓,成了野兔和草蟲的家園。他們常造訪那里,一蹲就是大半天。黃昏時,像兩個幽魂在暮色中把野草搬回屋里,迷醉在野草散播的香氣中。
他們精力過人,不知疲倦地游蕩著,累了就扎到老孫的小屋內(nèi)喝小燒,吃熏雜,漫無目的地閑談,酒足飯飽之后喊著、唱著,那時的煩惱都是快樂的。
十年后,爾喬的小畫突然間飛到全國各地,他不得不跟隨著自己的小畫去結(jié)識許多文化名人。他每次歸來,總要興致勃勃地向老孫講述名人的評語以及他和他們的交往。老孫實在想不出那盛況如何,也不知道膽怯的爾喬面對那些顯赫的人物作何表現(xiàn),在眾多媒體的采訪中,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應(yīng)對。老孫想:爾喬的小畫是他自語的產(chǎn)物,自語的東西怎么好拿到大庭廣眾中去呢,后來他才明白,這么想不怎么對。
十年間一切都在變,爾喬無暇再去畫那些自語的東西了,他要趕時間去完成各大出版社的約稿:哲理的,名人錄的,小說的……一股腦都來了,他得策動全部的才智和積蓄去應(yīng)付。有時還可以從這些作品中看到爾喬舊式夢游的影子,但,已經(jīng)是被切割過了的。
二○○○年,爾喬所在的小醫(yī)院,那古舊式的小樓已從僻靜處搬到了車馬喧囂的地段,樓層高了,樣式新了,設(shè)備也比過去全了。老孫再去那里,已看不到過去那種陰暗、破落的模樣,老孫暗忖:今后,爾喬在如此寬敞、明亮的房間里值夜班,不會感到孤寂、恐慌了吧。在白晝般的燈光下,他的小畫定能散發(fā)出田園般的詩意吧。
緊接著,爾喬也搬進了新居(在他的醫(yī)院的后身,臨近馬溝河),近一百平方米的大宅,讓爾喬足足高興了一陣子。他自己設(shè)計,花大錢裝修了一番,深褐色幃幔和地板使他著迷。他收藏的各種版本的圖書和日益增多的影碟,再也不用雜亂地堆放在地面上,如今,它們整齊地、排列有序地安置在架上……當(dāng)一切都安定下來時,爾喬顯得疲憊而憔悴。老孫再見到他時,他晃動著脖頸,有氣無力地說:什么都亂了,什么也干不下去,一切都形同虛設(shè),沒有意義……
那些日子,他整天躲在屋子里,在自己的書房里,不是欣賞自己的家具,而是陷入麻木之中。
老孫想:爾喬好像不是活在現(xiàn)實當(dāng)中的人,他太懷舊了,他的小畫和他本人從里到外彌漫著一種令人回想而又使人憂傷的古老情調(diào)。
爾喬活得很不自在,他老是抱怨這,抱怨那的。有時,他會抱怨老孫,他說:老孫不如以前可愛了,過去的老孫比現(xiàn)在的好,過去,老孫的小屋有人間煙火味,過去,老孫家的廚房,下水道里有小蟲……那時的老孫臟兮兮的,手里黑糊糊的,他做的菜香噴噴的?,F(xiàn)在的老孫,不喝酒,不抽煙,不說臟話,清心寡欲的樣子沒意思。
十年之后,老孫真的變得面目皆非了嗎?他的住房確實改觀了,那是出版社前領(lǐng)導(dǎo)垂憐他,照顧他的,大約有四十平方米吧,老孫也為此高興了一陣子,久而久之就習(xí)以為常了,此外,老孫并沒有覺出自己有何變化。
有時,老孫對爾喬說:我都這么一大把年紀(jì)還能變個啥,那房子也不是我的過錯,誰叫時代變化這么快,老孫跟不上了。
老孫這么說著,老孫心里想:爾喬怕失去老孫吧,老孫也未必不怕失去爾喬。
最后,老孫借用普希金的詩句告慰爾喬:不要與時代吵嘴,習(xí)慣就是你的君王。
他祝愿爾喬和老孫都活得快活!
二○○三年
后記:二○○七年八月二十九日,爾喬走了,留下了近萬幅小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