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六一年出版的《城市發(fā)展史》(The City in History)中,劉易斯·芒福德提出了一個關于城市的雙重隱喻,即“磁體—容器”隱喻,其中的先后關系令人困惑。或許可以如此解釋:在有關城市形成過程的論述中,芒福德強調的是城市的精神本質(磁體)而非物質形式(容器);而在有關城市發(fā)展過程的論述中,芒福德強調的是城市的貯存功能(容器)而非融合功能(磁體)。這是一個基于不同標準的雙重隱喻,由此產(chǎn)生的張力是理解芒福德城市思想的關鍵。
奧古斯特·佩雷(Auguste Perret)曾說,房屋是一個瓶子。
劉易斯·芒福德(Lewis Munford)則說,城市是磁體和容器。
芒福德用磁體來比喻聚居的精神性本質。在他看來,最初的城市胚胎是一些禮儀性的聚會地點(墓地、洞穴),古人類定期返回這些地點進行一些神圣活動,因此,“這些地點是先具備磁體功能,然后才具備容器功能的”。顯然,如果把容器隱喻主要當做一種物質形態(tài)意義上的城市隱喻的話,那么磁體隱喻則是純精神意義上的了。將磁體功能置于容器功能之上,使得這里的容器隱喻脫離了具體的形態(tài)學特征,而進入一個更符合人類聚居點特性的雙重隱喻:磁體—容器隱喻。
磁體隱喻的意義是什么?對芒福德而言,對于城市這一富于積聚性的空間形態(tài),有必要追問其中最核心的問題,即:對人類而言,聚集如何發(fā)生?芒福德并沒有回避人類聚集的動物性本能,但是,對他來說,人之為人,就在于其動物性以外的精神追求;即使是最原始的城市起源形式,也要比單純的動物性需求豐富得多。毫無疑問,這里的磁體隱喻極大地提升了人類區(qū)別于動物的存在意義,并解決了城市作為容器不同于建筑作為容器的關鍵問題——聚集如何發(fā)生的問題。
從古埃及城市出發(fā),芒福德提出了一種廣義的城市定義,“在這個定義中,精神因素較之于各種物質形式重要,磁體的作用較之于容器的作用重要”。具體到埃及城市,他認為:埃及的城市沒有城墻,但從其內聚力和交互作用來看,從其效能和創(chuàng)造力來看,仍然是真正的城市。密集的人口、包圍成圈的城墻,這些都只是城市的偶然特征,而不是它的本質特點。
城市的本質特點在于它的吸引力或者磁場,這正是近代城市研究的共識之一。霍華德(Ebenezer Howard)看到,由于磁場的強大力量導致的城市無限蔓延,于是,他提出反向的操作,例如基于“城鄉(xiāng)結合”與“有機生長”理念的反磁場模式。芒福德繼承了這種有機發(fā)展的思想,并把霍華德的“花園城市”理想概括為一個相互吸引的雙重磁體——城鄉(xiāng)磁體。
這種磁體優(yōu)先于容器、精神因素比物質形式重要的觀點從此貫穿于芒福德的所有歷史論述中,例如,他把眼光從希臘城邦那些“遠非理想的城市”上移開,而轉向其中的“理想的市民”,那是一些物質享受方面貧窮但精神世界異常豐富的自由人,其代表人物是悲劇家索??死账购驼軐W家蘇格拉底;又如,他對羅馬城在形態(tài)上的宏偉壯觀、技術水平的高度發(fā)達毫不動心,卻花費巨大的篇幅來描述羅馬城市的掠奪性政治和寄生性生活。對他來說,“無論從政治學還是從城市化的角度來看,羅馬都是一次值得記取的歷史教訓”。
盡管強調精神生活的決定性力量,盡管堅持磁體在城市形成過程中的優(yōu)先地位,芒福德卻是以容器隱喻聞名于世的,國內學者強調的大多也是這一面。在對城市發(fā)展史大部分階段的研究中,他似乎走向了磁體隱喻的對立面,轉而強調起城市的容器隱喻來。這是一個十分微妙的轉變,其關鍵在于,芒福德賦予了容器以重大的貯存功能,這種功能不僅包含對物質財富的積累,而且也涵蓋了對精神創(chuàng)造物的保存。于是,容器作為一個總結性隱喻打破了前面所說的由磁體和容器構成的平衡。在關于城市形成以后的各個時期的歷史論述中,他不再談論磁體,而是強調城市容器的相對穩(wěn)定性。他甚至認為,城市首先是一種容器,此后才是傳播者:“在城市發(fā)展的大部分歷史階段中,它作為容器的功能都較其作為磁體的功能更重要,因為城市主要的還是一種貯藏庫、一個保管者和集攢者?!?/p>
我們由此陷入巨大的困惑之中:為何曾經(jīng)作為城市本質出現(xiàn)的磁體功能最終讓位于容器功能?難道芒福德的提法出現(xiàn)了某種不易察覺的混亂?
混亂的原因在于比較的標準發(fā)生了改變。先前的標準是關于精神因素與物質形式的,現(xiàn)在卻轉換到城市特有的功能——貯存功能與融合功能——上來了。先前是精神因素決定物質形式的基本面貌,現(xiàn)在卻是物質形式限定精神因素的傳播和流傳。這是兩個相反的說法,我們幾乎不能由此得出究竟何者在先何者在后的單一結論來。不過,前面一種比較應該更帶有本體論意義,我傾向于在這種意義上理解磁體功能的優(yōu)先性。在我看來,如果說作為物質形式的容器最終因其強大的穩(wěn)定性和保護性而取得了對精神因素的決定性力量,這只能說是城市這種人類特有的組織形式因高度發(fā)達而帶來的不可避免的負面效果。這是一切組織機構成熟以后必須承擔的代價,無論是一個單位,一個城市,還是一個國家,都是如此。經(jīng)濟學家告訴我們,一個高度組織化的經(jīng)濟實體必然存在一個效益和成本對等增長的問題,單方面的增長是不可能的事情。
為了完成其理論重心的轉移,芒福德通過對記憶、交流手段的強調使容器隱喻得以加強。他指出,當文字、符號等貯存事物的方法發(fā)展起來以后,城市作為容器的能力就極大地增強了,它保存和流傳的文化數(shù)量超過了任何個人所能擔負的數(shù)量。我的看法是,我們并不能指望這種無限累積可以保證精神生活的進步,很難說現(xiàn)代人的精神生活一定超過了古希臘人,尼采一定超過了赫拉克利特。
于是,芒福德把注意力放在了城市容器的穩(wěn)定性的一面:依靠建筑物、組織制度、文學藝術,城市將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聯(lián)系在一起。由此,城市的結構得以經(jīng)久保留。“好的容器無疑是不會隨著其中所進行的反應而改變自身的性狀的;因為,如果容器同其內容物一樣地迅速變換,則二者同將消失。”換言之,盡管承認容器及其內容物被毀的情況時有發(fā)生,芒福德仍然不無滿意地看到了穩(wěn)定性所占據(jù)的主導地位——城市容器一直流傳下來,并成為文明得以流傳的基本保障。人們通常認為芒福德是一個進化論者,但這種進化論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于容器穩(wěn)定性的察覺上面。芒福德從來沒有停止過對歷代文明興衰過程中各種腐朽要素的抨擊,他也不認為有一個黑格爾式的最高階段存在,實際上,他對近代城市尤其是美國大城市的批評尤其尖銳。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盲目樂觀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
對于芒福德來說,悖論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張力無處不在,簡單地突出其中的任一方面,無論是容器的一面還是磁體的一面,都是過于膚淺的認識。城市是復雜的,芒福德也因其表達上的復雜性而揭示了更多有關城市的問題。
一般而言,芒福德從來不孤立地研究城市的物質形態(tài),對他來說,磁體永遠是第一位的,作為具體的物質形態(tài)的容器只能處于從屬的地位。
以中世紀城市為例,他的介紹順序體現(xiàn)了這一點:先介紹羅馬帝國滅亡過程中發(fā)生的社會生活的變化、經(jīng)濟制度的變遷,特別是行業(yè)公會的作用以及基督教教會在組織制度和思想觀念上的影響(第九章),然后才是對城市狀況和城市規(guī)劃的具體論述(第十章)。一旦基督教教會走向圣潔生活的對立面,論述的格調愈益低沉,批判性也隨之增加。在第十一章,他開始談論中世紀的瓦解以及對現(xiàn)代的期待。
在第九章中,芒福德以崇敬的心情談論著基督教和修道院。他認為,由隱士們建造的修道院實際上是一種新型城邦,是一種新的宗教文化的集結點,“這種文化要通過擯棄早期文明的各種典型組織制度這樣一種途徑,努力去超越早期文明的種種局限:在原則上,這種新的宗教文化否定財產(chǎn)、威望和權力。那些把清貧當做一種生活方式的人們,削減肉體生存所需的全副物質條件,把勞作當成一種道德責任,使之高尚化”。無論外部世界多么混亂,修道院總能在自己的院墻以內建立一整套平靜而有秩序的生活。他引用伯納德(十二世紀法國僧侶)的話說,修道院就是天堂城市在人間的體現(xiàn)。
我們可以在柯布西耶于一九○九年造訪的?,斝薜涝褐姓业筋愃频木褡非蟆?虏嘉饕Q其為“大地上的天堂”,在那里他“甘愿在隱居室里度過一生的時光”。我們知道,埃瑪修道院的居住模式后來成為柯布西耶一生事業(yè)的重要原型。至于范·德·拉恩(Hans van der Laan)在一九五六年設計的法爾斯修道院教堂,則是中世紀天堂城市的無可置疑的類似物——科班出身的拉恩過早地結束了他在荷蘭德爾夫特技術大學的學業(yè),而退隱到奧斯特豪特修道院,在那里他投身于一種全方位的建筑理論。
關于教會的統(tǒng)治,芒福德是從兩個方面進行論述的。首先是組織制度:
教會是中世紀唯一強大而廣泛的社會組織;在歐洲各地千差萬別的文化環(huán)境中,唯有教會能夠為人們提供一個共享的避難所。教區(qū)是社會的最小單位,是社會團結的基礎;地方教堂不僅是禮拜活動的場所,也是當?shù)氐木袷サ?。基督教的生活觀念肯定受苦,主張援救弱小,并發(fā)展出一整套包括醫(yī)院、收容所、養(yǎng)老院和育嬰堂在內的組織機構。芒福德總結道,這是歷代城市文明都不曾有過的。
然后,芒福德進入到無形的思想觀念層面:
出于精神生活的需要,建筑物變得非常封閉,修道院則把農(nóng)村的開闊特點重新帶回城市,在鬧市中為人們提供了一塊思索的場所。在這里,容器是無可置疑的封閉,卻因為其中容納的神圣生活而帶來了另一種開闊。修士們在這個容器中從事著純精神的積累和創(chuàng)造。這是一個在較原初的層次展開的容器—磁體對比,并通過對精神活動的重視而獲得了強大的敘述上的張力。
據(jù)此,芒福德對現(xiàn)代建筑的開放形式提出了尖銳的批評:“若沒有建筑形式為人們提供獨處、靜思的機會,提供處于封圍空間、不受別人窺探和攪擾的機會,那么即使是最外向的生命也會經(jīng)受不住的?!?/p>
不過,盡管芒福德堅持磁體第一的原則,他并沒有忽視物質形態(tài)意義上的容器。同樣在第九章,他談到了在中世紀社會生活形成過程中,城墻的恢復所帶來的好處:自從城鎮(zhèn)建立起了自己的城墻,城市生活的其他屬性便陸續(xù)出現(xiàn);城鎮(zhèn)的容器功能一經(jīng)恢復,很快又會發(fā)揮它的磁體功能。這種顛倒的容器—磁體關系,正好可以說明物質形式對于精神生活的重要意義。
實際上,他已經(jīng)在第四章“古代城市的本質”中表達了他不打算在容器—磁體之間有所偏廢的主張。這種主張是在對阿諾德·湯因比(Arnold J. Toynbee)的批評中提出的,盡管這可能是一種有意識的誤讀:
——湯因比認為,城市的發(fā)展是一個靈妙化(etherialization,精細化、非物質化)的過程。靈妙化,就城市結構而言,就是容器變薄而磁力增強。靈妙化是城市發(fā)展的必然依據(jù)之一,因為美、歡樂和親情這些享受是任何物質財富所無法取代的。
——但是,湯因比完全忽視了城市的物質化(materialization)功能。實際上,正是通過城市的物質結構,創(chuàng)造性才能成為事實,理想國才能得以實現(xiàn)。
——因此,靈妙化和物質化對于人類的發(fā)展都是不可或缺的。城市的功勞就在于將這二者結合起來。
張力由此產(chǎn)生。這是一種必要的張力。
可以認為,芒福德的著作超越了物質形態(tài)的創(chuàng)造即狹義的城市設計領域,他將目光投向了整個人類文明,城市只是他用以表達其文明史觀的載體之一。換言之,他筆下已不只是一部城市歷史,而是一部從城市角度出發(fā)的人類發(fā)展史。然而,城市這個載體所特有的物質特性,卻使芒福德必須最終回到實體形態(tài)中來,必須談論供水和醫(yī)療、家庭和住宅、城市布局、城市核心和鄰里單位。這才是芒福德與湯因比的真正區(qū)別。
由此,我們得到了什么啟示呢?也許,就是避免那種純粹以物質形態(tài)的觀點來判斷城市狀態(tài),或者純粹以經(jīng)濟指標為鵠的來規(guī)定城市發(fā)展的片面做法,而把人們的精神生活放到更加重要的位置上去,須知,在一個經(jīng)濟持續(xù)快速增長、城市每天都在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的社會里,人倒是最容易被忽視和異化的。除了飆升的GDP和同樣飆升的高樓大廈以外,我們需要的其實還有很多。然而“豪宅”、“巨筑”、“巔峰巨獻”這樣的房地產(chǎn)廣告字眼卻顯示,我們想要的其實又很少。也許,一個物質形態(tài)上遠非理想的城市,卻可以因為擁有理想的市民而變得光華燦爛呢?
在筆者看來,身處工業(yè)時代的芒福德與湯因比都具有一種無可置疑的憂患意識,且不說湯因比的文明發(fā)展模式所具有的激烈的精神性主張(比如他相信現(xiàn)代西方文明的一個希望是基督精神的再生),只要提到當今正風靡全球的生態(tài)熱與芒福德的關系(芒福德是生態(tài)文明的倡導者和生態(tài)保護運動的先驅),我們就可以大致斷定,正是這種磁體和容器、精神性與物質性之間的必要的張力可以給我們目前的城市化浪潮帶來啟迪和警醒。在這個意義上說,回溯城市的歷史并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也許,對比歷史,我們可以捫心自問:我們現(xiàn)在的城市處于什么樣的位置?是狄更斯筆下環(huán)境惡劣的英國焦炭城(Coketown)?是浩大而貪婪、寄生而病態(tài)的古羅馬城?還是體魄健壯、精神勃發(fā)、自由而開朗的古希臘城邦?……
芒福德這樣描述他的寫作目的:“為了讓我們對當今世界的迫切任務有足夠的認識,我專門回溯了城市的起源。我們需要構想一種新的秩序,這種秩序須能包括有機界和個人,乃至包括人類的全部功能和任務。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為城市發(fā)展找到一種新的出路?!蹦敲矗鳛樽x者的我們,該如何關注中國城市的命運和人類文明的未來前景呢?答案應該在芒福德那里:由“了解歷史”走向“正視現(xiàn)實”,由“自覺”走向“自決”。
二○○七年五月于重慶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
(《城市發(fā)展史》,劉易斯·芒福德著,宋俊嶺、倪文彥譯,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二○○五年版,9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