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城法院前院長郭生貴涉案“落馬”, 呈現(xiàn)腐敗 “權力準黑化”現(xiàn)象:當權力縱向性延伸時,形成串案;而權力橫向發(fā)展時,體現(xiàn)為窩案
《財經(jīng)》記者日前獲悉,于今年夏天被紀檢部門“雙規(guī)”的前北京市西城區(qū)法院院長郭生貴,已經(jīng)轉入司法程序。該案交由北京市檢方辦理,不日將提起公訴。
現(xiàn)年59歲的郭生貴是京城有名的“老政法”,1975年即進入東城區(qū)法院工作,在首都司法系統(tǒng)中浸淫三十余載,先后擔任過北京市東城區(qū)和西城區(qū)法院院長,案發(fā)時仍然是西城區(qū)法院審判委員會委員。郭之“落馬”,在京城司法系統(tǒng)中引起不小振動,并引發(fā)連鎖反應。
郭生貴在被“雙規(guī)”后交代出很多人,既有法官也有律師。郭生貴案發(fā)后,即有律師立刻出國“避風頭”。目前有關部門已經(jīng)確認多名律師涉案。
案發(fā)舉報
知情人向《財經(jīng)》記者透露,郭生貴于今年6月8日晚8時被“雙規(guī)”。當日是星期五,周末來臨,有關部門顯然不想引起振動。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迅速在京城司法界傳開。
據(jù)稱,辦案人員從郭生貴家里及辦公室起獲上千萬元現(xiàn)金與存折,并查出郭名下有十多套房產(chǎn)。郭還收藏有大量名貴字畫。
《財經(jīng)》記者獲悉,郭生貴東窗事發(fā),緣于一位案件當事人家屬的舉報。
舉報人為一女士,其丈夫系中央某部委下屬一個培訓中心的負責人,2004年11月因涉嫌挪用公款,被北京市檢察院第一分院逮捕。該案偵查終結后,被移交西城區(qū)檢察院審查起訴。2006年初,此案在西城法院開庭審理。檢察院指控該女士的丈夫犯有挪用公款罪、貪污罪。
該女士救夫心切,打聽到時任西城法院院長的郭生貴有收藏名人字畫的嗜好,投其所好,花百萬元買了一幅名人字畫送給郭,希望郭發(fā)揮作用,將其夫無罪釋放。然而,當年4月,西城法院一審宣判,其丈夫犯有職務侵占罪,被判有期徒刑五年。
這一結果顯然不能令該女士滿意,失望之余向郭生貴索還字畫。但郭既不退還,也不愿意給錢。該女士遂向有關部門舉報。
知情人稱,郭生貴不退字畫確有難言之隱——他已將此畫奉送某主管領導。
《財經(jīng)》記者獲悉,2006年10月,該女士的丈夫二審被改判私分國有資產(chǎn)罪,并免予刑事處罰。見丈夫已獲自由,該女士怕再告下去給自己惹麻煩,想收手。但事件已脫離了她所能掌控的范圍,有關部門在對郭生貴的問題初步調(diào)查后,即交由紀檢部門查處。
東城起家
1948年出生的郭生貴,并無法律科班背景。1975年,在“文革”中被“砸爛”、后被軍管的中國法院系統(tǒng)初步開始恢復建制。就在這一年,時為北京市公安局建國門派出所副所長的郭生貴,被調(diào)至北京市東城區(qū)法院,參與法院重建工作。
“法院恢復時,極其缺乏干部,當時甚至從衛(wèi)生局,從中小學抽人?!北本┦兴痉ㄏ到y(tǒng)的一位老干部告訴《財經(jīng)》記者。
郭生貴從此在東城法院一干就是21年,歷任民庭審判員、副庭長、庭長、副院長,并于1996年1月出任院長。
一位從上個世紀80年代初就跟郭生貴相識的老律師告訴記者,郭生貴的學歷是大專,這文憑還是在中國政法大學的成人夜大獲得的。不過,該律師認為,郭生貴在辦理民事訴訟案件上還算懂行。1993年2月,已是東城法院副院長的郭生貴還曾經(jīng)與人合作,編了一本《怎樣打贏民事官司:民事訴訟實務解答》,該書由法律出版社出版。
據(jù)老律師介紹,無論是當庭長還是院長,郭生貴表面上對人客氣,私下里則比較“黑”。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大家已經(jīng)對郭議論紛紛。很多人認為他的收入遠遠超過工資,主要依據(jù)是郭生貴的家裝修得非常豪華?!安簧佼斒氯怂土隋X,他還不一定給人家辦事?!边@位老律師說。
一位曾和郭生貴共事多年的東城法院法官告訴《財經(jīng)》記者,他和郭生貴都是最早一批在東城法院工作的人,早期從未聽說郭生貴有字畫的愛好。他分析,郭生貴之所以對房子和字畫情有獨鐘,其實是斂財有術?!案X相比,房產(chǎn)升值多快!房子還有跌價的時候,字畫只能是越來越值錢?!?/p>
據(jù)《財經(jīng)》記者了解,至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東城老郭喜歡名人字畫”已經(jīng)在京城律師界盡人皆知,很多律師為了勾兌案子,不惜花大價錢購買名人字畫送給郭。郭生貴對字畫的鑒賞能力也逐步在提高。
律師界廣泛流傳一個例子:有個當事人到郭生貴的辦公室送上兩幅字畫。接過畫后,郭便迅速到里間鑒別,然后很客氣地將其中一幅退了回去。后來當事人才發(fā)覺,郭退回的那幅是贗品。
西城走紅
1998年,北京市基層法院院長對調(diào)。當年10月,郭生貴調(diào)任西城區(qū)法院。自此,郭在西城法院院長位置上一坐就是八年,直至2006年底卸任。這八年中,東城法院的院長換了三任,郭的平衡能力可見一斑。2006年底,已經(jīng)退休的郭生貴還當選了西城區(qū)第十四屆人大代表。
在西城法院的八年,既是郭生貴大肆斂財?shù)陌四辏嗍瞧洹罢冏恐钡陌四辍?/p>
政績之一是借“干部人事管理制度改革”之名,對西城法院原有中層干部來了個大調(diào)整、大換血。僅僅一年多,前任法院院長提拔起來的人幾乎悉數(shù)出局。
北京法院系統(tǒng)有關人員撰寫的一篇題為“西城法院競爭機制鑄精英”文章稱,郭生貴調(diào)任西城區(qū)法院一年多后,發(fā)現(xiàn)中層干部的敬業(yè)精神和責任意識并非整齊劃一,個別干部滿足現(xiàn)狀,缺乏進取精神?!案母铿F(xiàn)狀,打破論資排輩的慣例,很快擺上了議事日程。用郭生貴院長的話說就是‘法院是干事業(yè)的地方,必須選用能人挑大梁’。通過公開競選、建立任期責任制等方法,提拔一大批年富力強的高素質(zhì)優(yōu)秀人才到領導崗位?!?/p>
具有反諷意味的是,郭生貴案發(fā)后,其交代出的人,便有文中稱頌的因“工作出色,成績優(yōu)秀”被提拔的年輕干部。
郭生貴另一項顯赫“政績”是建成了豪華氣派的西城法院審判大樓。在北京市西城區(qū)這樣一個寸土寸金的商業(yè)中心區(qū)域,該審判大樓占地十余畝,總建筑面積達29920平方米。該樓于2004年12月24日奠基,兩年后即落成。審判大樓內(nèi)不僅辦公設施一流,各種智能化、信息化的現(xiàn)代設備一應俱全,其生活條件也令人驚嘆。
長袖善舞的郭生貴還很注重運作媒體。在其操盤下,西城法院于2003年聘請了27名媒體記者擔任司法監(jiān)督員,號稱全國首創(chuàng)。連續(xù)多年,西城法院都是北京市及區(qū)級的“首都文明單位”,先進事跡常常見諸媒體。作為一院之長的郭生貴,自然也少不了隔三差五地露臉。
體制之弊
“這個人極其貪婪?!敝檎呦颉敦斀?jīng)》記者透露,郭生貴不管什么案子都敢收錢,但往往收了錢不一定辦事。而且,他曾經(jīng)因為擔心有求于他的律師事成之后不兌現(xiàn)承諾,居然跟律師簽訂合同。
郭生貴在北京東城、西城兩法院根植多年,經(jīng)手辦理過或干涉過的案件無數(shù),此次“落馬”,讓很多人坐立不安。知情者表示,“郭生貴的案子水很深,第一他自己的問題很嚴重,第二,牽扯的面很廣?!?/p>
據(jù)悉,郭生貴兩年前已被查出肝癌晚期,案發(fā)后很多人指望其能“有骨氣”,“不亂咬人”。但郭被“雙規(guī)”后,立即交代了不少人,其中不乏更高層的官員。北京律師界已有數(shù)十名律師被有關部門訊問、談話。
郭生貴這樣的案件被查出者并非鮮見。僅去年至今,就有武漢中院、深圳中院、天津高院以及吉林高院先后爆出法官涉案的丑聞。這些案例有一個共同的規(guī)律,就是“黑心法官”與“無良律師”相互利用,形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共同體。
不過,像郭生貴這樣一個在司法界口碑不佳,甚至被一些人認為“根本沒有道德底線”的人,卻依然在法院系統(tǒng)內(nèi)順風順水,個中緣由,耐人尋味。
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許章潤在接受《財經(jīng)》記者專訪時認為,本該作為第三方公正審判的法官,同替當事人說話的律師之間,缺乏制度性區(qū)隔,從而形成了法官、律師間的相互利用狀態(tài)。
許章潤表示,在中國的訴訟中,律師處于弱勢地位,而很多時候法官的裁判具有很大的隨意性,這就給了法官上下其手的機會。律師乃至當事人都會明白,案子的勝負并不取決于法律和事實上的規(guī)定,在很多情況下,取決于法官個人的偏向或者是更高權力官員的干涉。
許章潤認為,司法腐敗實際上是中國社會公共權力私性化的另一種具體表現(xiàn)。令人擔憂的是,諸多司法腐敗案例顯示,腐敗已經(jīng)呈現(xiàn)“權力準黑化”現(xiàn)象。即司法權力持有者同社會上的經(jīng)濟壟斷者、“精英寡頭”糾結在一起,利用公共權力作為基本的資源,為集團私利提供體制性的保護傘。其表現(xiàn)出來的便是當權力縱向性延伸時,形成串案;而權力橫向發(fā)展時,體現(xiàn)為窩案。
許章潤指出,在中國現(xiàn)行的司法體制下,合議庭上面有審判委員會,法院之上還有政法委,甚至地方黨委。表面上法官判案上面有重重約束,法官沒有絲毫的自由裁量權。但事實上,這些制約,諸如審判委員會或者政法委等等,往往只是在重大、敏感或者社會關注度比較高的案件上發(fā)揮作用,而法院受理的大部分民、刑事案件,相關機構通常是不會直接干預的。這些案件中其實法官權力非常大,隨意決定案件勝負的態(tài)勢異常明顯。
許章潤告訴《財經(jīng)》記者,目前,全國各級法院每年受理六七百萬起案件,絕大多數(shù)都是普通案件。眾多的案件以及制度上的漏洞,都給法官留下了翻云覆雨的空間和余地。
“現(xiàn)在揭露出來的或許只是冰山一角?!痹S章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