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否天性,真正愿食苦口之藥者鮮,悅聞逆耳之言者寡。患病者當不諱疾忌醫(yī),施藥者亦可酌選用藥之藝術(shù)使患者樂于受藥。
“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边@是一句恐怕說了千百年的話。此言雖然只道出了一個簡單的事實,卻乃至理名言。病人若因良藥苦口而拒服,其病怎能消除?一個人若因忠言“不好聽”而拒諫,那怎能善其身?此言勸導了許多人,不諱疾忌醫(yī),從諫如流。有些人并因此成就了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yè)。
吾何時聽到這句話,已經(jīng)記不清了,總之是在很小的時候。在吾之記憶中,藥總是難吃的。但是有了病不吃藥不行,這又是生活告之吾的一個事實。于是,吾對這句話深信不疑,并以此時常告誡自己,勸導子女。
花甲已過,苦口的藥吃過不少,逆耳之言也聽了許多。吾深感得益于這句話者多多。但是,經(jīng)歷的事情多些,頭腦也變得復雜了。于今想起來,對此言的理解,也不能過于簡單。
“良藥苦口利于病”,前提是良藥。從邏輯上說,由良藥苦口不能得出凡苦口者皆良藥的結(jié)論。有些苦口之藥,吾以為并非良藥。若以“良藥苦口”勸人去服那些并非良藥的苦口之藥,其害人大矣!吾有一至親,患了絕癥。有媒體介紹了一種“以毒攻毒”的藥,據(jù)說如何如何有效,多少人起死回生云云。至親在眾人勸導之下開始服用。此藥味極難聞,入口更難下咽,下咽不久即嘔吐不止。越服病越重。至親幾次希望停藥,然眾人皆以“良藥苦口”勸之。至親不久便西逝了,當然并非完全因藥之過。但吾始終認為,那劑“苦口”之藥,絕非良藥。于此,吾得出一個教訓:勸人服苦口之藥者,當確認此藥為良藥,不能以“良藥苦口”為由,讓人家去冒吃錯藥的風險。
“忠言逆耳利于行”,是從前半句比喻引申出來的。同理,逆耳者并非都是忠言。不能因是逆耳之言,就強迫自己接受。當然,更不可以逆耳者并非都是忠言為借口,拒絕接受那些逆耳的忠言。生活的實踐告吾,說你的好話者,并非都是阿諛奉承;逆你而說者,并非都是忠言。判斷一番話語是否忠言,那是需很大的智囊、很高的修養(yǎng)的。若真是忠言,那的確任其多么逆耳,也是應(yīng)該聽的。
大概人老了,思想會變的古怪。吾不只一次地想:即使是良藥,就一定得苦口嗎?古有臘丸、蜜丸,今有膠囊,難道其中之藥都不是良藥嗎?作為患者,為了治病,甚至為了救命,是不應(yīng)計較藥之苦口的。但作為制藥者,施藥者,能不能將良藥變得不那么苦口,以讓更多的患者能較順利地接受呢?
吾并非性惡論者。然據(jù)吾觀察,真有些懷疑人生而喜適口之食,悅耳之音。幾個月嬰兒,全不知利害得失,也不知懂他人喜惡,懷“赤子之心”。人醮一點苦味之食放入其口,嬰兒往往皺眉咧嘴,一臉不快狀;若醮一點蜂蜜喂之,孩子則常常眉舒目展,一臉怡然。家有噪音,孩子會煩躁不安;若放送輕松、歡快的音樂,孩子會安安靜靜,甚至于陶陶然。此有天性乎?
無論是否天性,真正愿食苦口之藥者鮮,悅聞逆耳之言者寡。當然,吾愿大家都有博大的胸懷,具遠見卓識、高深修養(yǎng),于逆耳忠言從諫如流,擇善而從。但是,這畢竟是一種愿望,能做到者不會太多。吾以為,為達“利病”與“利行”之目的,施藥者,進諫者,應(yīng)努力使良藥不苦口,或不那么苦口,忠言不逆耳,至少不那么難聽。吾并非提倡玩弄什么小技巧、小手段,只是希望講求一點說話辦事的藝術(shù)。同樣意思的話,說法不同,效果會迥異。
唐太宗李世民,是公認的善納諫的“明君”。唐太宗與魏征的關(guān)系并非一般。假設(shè)唐太宗患有口臭的毛病,魏征該如何進言呢?若魏征曰:“陛下,你的口太臭了,可得好好治治哩!”這樣的效果會如何?吾以為,太宗即使不龍顏大怒,心中也絕不會舒坦,會不會納諫,就很難說了。若魏征換一種說法:“陛下,你若天天刷牙,再吃點清火的藥,口氣定會更加清新?!边@樣的效果又如何呢?一代明君尚且如此,更何況吾等凡夫俗子乎?
力求良藥少苦,忠言不那么逆耳,乃吾之所愿意,然吾自己做得并不好。觀一些善做思想工作的同志做為,思一些成功諫人之例,啟發(fā)多多。
一曰:正面為主,多說“要”,少說“不要”。若某人有驕傲自滿的毛病,當如何規(guī)勸呢?有兩種常見的說法:君不要驕傲,驕傲使人落后;君要謙虛,謙虛使人進步??峙露鄶?shù)人都不會懷疑,后一種說法的效果要好于前者。何也?立足進步,正面提出問題;謙虛是一種美德,“要謙虛”可視為一種勉勵。要謙虛與不要驕傲,并無實質(zhì)性的不同,只是換了一種說法而也。
二曰:宜建議,勿強加于人。除非某人已走到墮落的邊沿,不猛喝一聲不足以使之驚醒,在大多情況下,規(guī)勸他人宜建議,不要強加于人。自然界有一規(guī)律——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相等。社會生活中也有類似的情況,甚至反作用力大于作用力,即所謂逆反心理是也。意見以建議提出,容易使人考慮;若強加于人,則使人難以接受,甚至產(chǎn)生逆反心理。
三曰:分次施藥,其苦當?shù)?。人患病,當然希望藥到病除。然而,“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患病之后,還需服相當時日的藥,方能痊愈。故治病不可急于求成。若將治病所需的全部藥,讓患者一次吃下,不但其苦難當,效果也不會好。若分次施藥,其苦當?shù)?,也利于治病。治身體上的病是如此,治思想上的病又何常不是如此呢?幫人改正一種毛病,亦不可急于求成,當分次施藥才好。
四曰:因人施藥,因勢制宜。人不僅有男女之別,而且有老少、高矮、強弱之分。同患一病,良醫(yī)當視人不同而因人施藥。若將溫藥施于年輕壯漢,恐無大效;若將猛藥施于老少弱者,不但其苦難當,更恐危之將至。幫人思過矯正,理同治病。心寬樂觀者與心窄內(nèi)向者,飽經(jīng)風霜者與初涉社會者,于藥味的敏感受程式度不同。因人施藥,可使人不覺良藥太苦。
對藥味的感覺,不僅因人而異,且往往因勢而異。以常態(tài)而言,人在大庭廣眾之中于逆耳忠言承受力效差,而在兩人對談時則效強;在心緒不好時承受力較強,于心情壞時則較差;對親密者所言承受力較強,反之較弱……既有如此種種差異,良醫(yī)當因勢制宜,以求用苦味最小之良藥,達到治病救人之目的。
五曰:尊重對方,得理勿帶刺。幫人思過矯正,不能只強調(diào)自己說的忠言,而不講方式,不計分寸,甚至得理不讓人,連諷刺帶挖苦。幫人者定為好意,既是好意何不首先尊重對方!人都是有尊嚴的。所謂“士可殺不可辱”,是對人之尊嚴的極端表達。有些人不接受他人的意見,并非認為意見不對,而是因為覺得顏面盡失,不好做人。吾并主張因顧及他人顏面而不提意見,只是覺得若能既不使他人難堪,又提了意見,那當然更好。
患病者當不諱疾忌醫(yī),不因良藥苦口而拒服。施藥者,若幾種藥均可治一病時,何不選一味不苦或苦淡者;若非苦藥不可,能否講究一點用藥的藝術(shù),讓患者更易接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