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毅安1963年生人。81年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85年分配到西影文學部工作，任責編。87年開始劇本創(chuàng)作，著有電影劇本十四部（均投拍），電視劇本五部近二百集。曾獲廣電部劇本最高獎；海峽兩岸暨香港電影節(jié)最佳編劇獎；華表獎最佳故事片獎；金雞獎評委會特別獎；金雞獎最佳編劇提名。

母親叫張蓮花。西安市北郊辛家廟人。她三十歲生的我，今年我已經(jīng)四十三歲了。過了不惑之年，向知天命大步走去。我也有了十三歲的兒子，很奇怪，我們倆也差三十歲。這應(yīng)該是一種巧合。

我的職業(yè)是寫作，這些年來，寫了很多的電影和電視劇。也寫散文和詩歌，但是，從來就沒有動過念頭，寫一篇文章來講一講我的母親。究其原因，可能是覺得母親太普通，她是中國千千萬萬普通勞動婦女中的一個，她的一生也是再平常不過的：十一二歲到紡織廠當童工，直到解放，認識我父親，十七歲結(jié)婚，然后就變成了一群孩子的媽媽。生我大哥的時候，母親只有十八歲，十二年間她生了五個孩子。今天看，這個數(shù)字很驚人，但是在解放初期，這樣的母親比比皆是，沒什么令人驚奇的。一個家庭里，少的三四個，多的八九個孩子，稀松平常。

我們家孩子的排列是這樣的，大哥，大姐，二姐，三姐，還有我。大哥是1952年生人，我是63年出生。從性別看，我母親是在生了三個女兒之后，才又生下我，給人一種不再生個兒子誓不罷休的感覺。其實，真實的情況不是這樣。我的母親很為她生的這群孩子所累，那些年，由于不實行計劃生育，生孩子似乎就變成了一件隨心所欲的事情，懷孕了就生。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很少聽說有人去做人工流產(chǎn)。家里孩子多，而撫養(yǎng)的責任大多都落在了婦女頭上。所以婦女的勞動量就相當大。我母親懷我的時候，是認認真真地考慮要做人工流產(chǎn)，她不想要這個孩子。養(yǎng)孩子太累了。

我們家是在紡織廠，廠里有職工醫(yī)院，母親到醫(yī)院跟大夫說，她要把這個孩子打掉。當時，我的父親在農(nóng)村搞社教運動，不在單位。醫(yī)院的沈大夫和歐陽大夫跟我母親說，你的身體不好，不能做這樣的手術(shù)，有生命危險。母親說，我身體差，再生這個孩子，那才真的要我的命了。她執(zhí)意要做手術(shù)。沈大夫和歐陽大夫不同意，說你一個人說不要這孩子不行啊，我們可以幫你做手術(shù)，可是回頭老孫（就是我父親）回來了，管醫(yī)院要人，我們可咋回答？你還是和你家掌柜的商量好再說吧。

大夫拒絕了我母親的要求。

我母親只好打道回府。她要征得我父親的同意，才可以做消滅我的手術(shù)。可是我的父親遠在六十公里以外的高陵農(nóng)村，交通很不方便，我母親不能和我父親見面商量這件事。那時候，不要說沒有手機，連電話也沒地方打。我母親只能等我父親回來才能商量。偏偏我父親這次社教工作的時間很長，等他回來，同意我母親的想法時，我已經(jīng)在娘胎里茁壯成長，過了施行人工流產(chǎn)手術(shù)的最佳時期。沈大夫?qū)ξ夷赣H說，太晚了，你現(xiàn)在做手術(shù)，母子都很危險。你還是把孩子生下來吧。我母親就沒轍了。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她都只能順其自然，等著我降臨人世。

所以說，我能到這個世界來，純屬偶然。

父親從農(nóng)村回來，帶了很多的核桃。我母親酷愛吃核桃，在懷著我的日子里，我母親每天都吃核桃。多少年來，母親一直堅持認為，吃核桃補腦子，她認為懷孕吃核桃，生出的孩子聰明，頭發(fā)好。我出生時有著濃密的黑發(fā)，打小就愛看書，后來考上了大學。這一切，都成了母親論證她的理論的最好的證據(jù)。她經(jīng)常說，你看小五（我在家排行第五）頭發(fā)又黑人又聰明，都是因為我懷他時多吃核桃！

的確，我一出生就是一頭黑發(fā)，而且我不像別的孩子，他們大多以哇哇大哭的方式降臨人世，我不。我是睜著黑溜溜的小眼睛，一生不吭地，安安靜靜地來到這個世界。據(jù)目擊者描述，我一出娘胎就東看西看，不哭不鬧。姚大夫以為我是個傻孩子，她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拍了兩巴掌，我才大哭著以示抗議。于是我母親就放心了，這孩子和別的孩子一樣，沒啥毛病。

順便說一句，我出生時體重八市斤。在當時，這樣重的嬰兒并不多見。

我是母親生的最后一個孩子，而且是男孩。俗稱老兒子。我一直為自己能來到這個世界而慶幸，要不是沈大夫阻止我母親的念頭，這個世界就沒有我了。當然，這個世界人多了去了，有我不多，沒我不少。有沒有我，地球都會照樣轉(zhuǎn)動。太陽也會照常升起，我對這個世界沒什么特殊的意義。但是反過來就不一樣了，這個世界對我太有意義了。如果沈大夫，歐陽大夫不拿我爹說事兒，恐怕當年我連襁褓都見識不上，就煙消云散了。所以我特別特別地感謝他們，保了我一條小命。

愿老人家們長命百歲。

多年以后，在某種意義上，我成了母親五個孩子中最優(yōu)秀的一個，母親以我為榮。她常?；貞浧鹕虼蠓騽袼那榫?。每說到這件事，母親就慶幸不已。母親說，真懸啊，現(xiàn)在想想，要是當年把小五計劃了，那還不虧了？哥哥姐姐們都笑。

前面說過，我母親是紡織女工。她十二歲進工廠，常年的勞動損壞了她的健康。紡織廠的工作環(huán)境是很惡劣的，噪音，粉塵，濕度，成為傷害女工身體的三大害。更不要說勞動強度了，一個織布車間的擋車工每天工作八個小時，要走幾十里路。由此可見一斑。再加上成年后連續(xù)不斷的生育，使母親的身體愈見嬴弱。而我的出生，則變成了對母親原本就虛弱的身體的致命一擊。

我來到人世，母親在坐月子時受了風寒。那時我們住在兩間平房里，房子很潮濕，母親原本就有的氣管炎誘發(fā)了哮喘病。在六十年代，哮喘病真是一種可怕的疾病，每當發(fā)病時，我母親的呼吸道就幾乎完全堵塞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艱難地，努力地呼吸。她的呼吸是如此的艱難，連住在隔壁的人家都能聽到我母親的喘氣聲。母親的臉漲得通紅，每一次呼吸對她而言，都是艱苦的勞動，要耗費她巨大的體力。

春季和秋季，天氣變暖和變冷的時節(jié)，母親都要住院。每一次住院，大夫都會跟我父親說，蓮花可能不行了，老孫你要做好準備。那時我還很小，模糊的記憶中，常有這樣的場景，哥哥和大姐到醫(yī)院去送飯，回來后，兩人就躲在一旁偷偷地哭。他們覺得，母親隨時都會離我們而去，他們因為傷心和恐懼而哭。

母親也認為，她活不了多久。記得以前她說過，等小五能混著自己吃飯了，我就死也能閉眼了。后來她又說，等小五能自個兒上學了，我死就能閉眼了。她還說過，等小五長大能養(yǎng)活自己，我就死……諸如此類的話，但是，她始終沒有死?，F(xiàn)在，我的兒子已經(jīng)十三歲了，母親還活著，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母親舍不得她的孩子們。

雖然母親每次都是拿我說事，但是我知道，她不僅牽掛我，也牽掛我的哥哥姐姐。她對孩子們沒有偏心，都一視同仁。她關(guān)心并且愛護著我們每一個。為了這五個孩子的成長，母親操碎了心。

母親身體不好，我就遭殃。打小我沒有喝過母乳。母親沒有奶可以喂我，我是喝著一種叫煉乳的東西度過嬰兒期的。在六十年代。五塊錢人民幣可以買一大洋瓷缸子煉乳，其體積大約兩升左右。取一勺煉乳用開水沖勻，就全當奶粉了。那時我一星期要喝掉一大缸煉乳，我的食欲不能說不強。母親身體不好就要臥床休息，勉強好一點還要上班，所以我打小沒人管。一個方凳子反過來放在地上，我就待在里面。吃饅頭，喝煉乳，慢慢長大。隔壁的朱大爺常常說，小子生活好啊。喝煉乳！其實，那是沒法子。沒奶的孩子，可憐。

母親很顧家。五個孩子是她生命的全部。母親做過一件很英明的事，這件事，直接影響到我們五個孩子的命運。

母親懷我的時候，城里在搞“下放運動”，當時的口號是：“我們也有一雙手，不在城里吃閑飯”，政府號召城里人到農(nóng)村去生活，以減輕城市的壓力。我父親是入黨積極分子，組織上找他談話，讓父親動員母親帶著四個孩子回到辛家廟農(nóng)村，參加農(nóng)業(yè)社勞動。不知道父親是出于什么想法，反正他同意了。但是，母親不同意。母親的身份是工人，她不同意，誰也沒辦法。廠里的領(lǐng)導以不批準我父親入黨來要挾，父親甚至用離婚來向母親施加壓力，但是，我的母親沒有妥協(xié)，她始終不同意回農(nóng)村，誰說都不行。誰說也不管用。母親沒有文化，但是母親頭腦很清醒，看問題也很敏銳，能一下看到問題的本質(zhì)，她不是用分析判斷的方法，她靠的是直覺。她有四個孩子，身上還懷著一個，她不能失去工作，母親的工資每月有七十到八十元，這在當時是很大的數(shù)字。母親不能失去這份收入。雖然我父親當時承偌，如果母親回農(nóng)村，父親會把每個月的工資，除了自己的生活費，都給母親用以養(yǎng)家，但是母親不為所動，她太了解我父親了。

母親不會總結(jié)，但是母親心里明白，求人不如靠自己。無論是誰都不可靠，哪怕是自己的丈夫。母親也本能地知道，她的孩子生活在城市，比生活在農(nóng)村要好得多，母親要盡她的可能，給孩子們提供一個好的人生起點。她知道城鄉(xiāng)間有差別，她要為自己的孩子，爭取一個好的未來。就這樣，母親頂住了所有的壓力，堅持把孩子們留在了城市。

即使到了今天，我每每想起這件事，都會強烈地對母親的英明和遠見表示敬佩。如果我母親當時屈從了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帶著哥哥姐姐回到農(nóng)村，我真的不知道，我們的人生會變成什么樣子？中國的城鄉(xiāng)差別是巨大的，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和生活在農(nóng)村里的人，不僅物質(zhì)生活水準存在差異，他們的見識和人生道路會完全不同。如果我在農(nóng)村長大，我相信，我的人生之路會比現(xiàn)在要艱難很多。

是我的母親用她本能的母愛庇護了我們。我的沒念過書然而卻睿智的母親啊。

我的母親很勤勞。五個孩子都要靠她照顧，母親的辛苦可想而知。當年，我的父親一個月掙八十塊錢，我母親的薪水和父親差不多。按說一個七口之家，一個月有一百五六十塊錢的收入，日子應(yīng)該能過得不錯，起碼在經(jīng)濟上會相對較輕松。在六七十年代，一塊錢可以干很多事情。我知道七十年代初，一袋面粉賣八塊錢，一斤花生油不到一塊錢，一斤帶魚只賣三毛錢，而西瓜則是兩分錢一斤。即便是最高級的中華香煙，一包也只要九毛錢?？紤]到這樣低的物價，一百五六十塊錢的月收入，應(yīng)該算是小康水平了。起碼相當于現(xiàn)在每月收入上萬元。但是，我們家的日子過得很苦。雖然不能說家無隔夜之糧，但是，借錢度日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我們基本上能吃飽，但是吃不好。我們也有衣服穿，但是穿的都是哥哥姐姐剩下的舊衣服。就我記憶所及，從小到大，沒有哪一年的新年，我們可以穿一身新衣服。通常的情況是：或者上衣是新的，而褲子是舊的；反之亦然。有一雙新鞋過年，就很開心了。我們也很少吃肉。星期天改善伙食，土豆燒肉是最好吃的食物。如果趕上一次，我們會覺得這一天像節(jié)日。

為什么會是這樣？問題在我們的父親。

父親是個好人，雖然他對我們并不好。但是，隨著年齡的逐漸增長，回憶起當年的生活情景，我仍然堅持認為，我的父親是一個好人，而且是一個難得的好人。雖然對我們五個孩子而言，他可能不是一個好父親。

父親祖籍陜西澄城縣，他少年父母雙亡，七八歲就從澄城流落到西安。先是在一家飯館給人洗碗，后來就到了大華紗廠。在廠里，父親是個頗有爭議的人物。他輕財好義，雖然自己掙的錢并不多，但是卻從不把錢當回事。發(fā)了工資，如果有人說，老孫請吃頓飯吧，他就會欣然答應(yīng)，不管有沒有一個正當或合理的理由。他可以一頓飯吃掉幾十塊錢，全然不管家里還有五個孩子需要生活。父親好喝酒，工廠里的酒徒們就和他混在一起，整天找借口喝得昏天黑地。那時候，還不興公款吃喝，而且，父親和他的酒肉朋友誰也沒有使用公款的權(quán)利，他們就吃自己的工資。因為父親好面子，人又比較豪爽，別人就惑著他，給他灌米湯，戴高帽子，說些恭維話，然后父親一高興，就請大家喝酒吃肉。

父親又沒有酒德，喝點酒誰都敢罵，書記廠長都不放在眼里。那些吃了他喝了他的人，又反過來向書記廠長打小報告，所以父親在領(lǐng)導眼里印象很不好。直到退休，父親才做到科級干部，而且，盡管他寫了近三十年的入黨申請書，卻始終沒能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這件事成了父親的心病。他其實是個自視很高的人。父親會開摩托車，會使用照相機，他的足球踢得很好，一直是廠里足球隊的主力隊員，后來歲數(shù)大了，就當教練。父親練過武術(shù)，身手很厲害，廠里人沒有誰敢惹他。在舊社會，偽警察局聽說他有武功，要讓父親去當警察，但是他不去，原因是他不想欺負老百姓。父親上過兩年的工農(nóng)速成中學，練了一手還說得過去的毛筆字，逢年過節(jié)就給工友們寫春聯(lián)。父親還會唱戲。唱秦腔。在舞臺上演縣太爺。雖然是業(yè)余的，卻經(jīng)常到別的單位去表演。順便說一句，父親年輕的時候，長得很好看，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英俊。這樣一些優(yōu)點集中在我的父親身上，他在紡織廠就變成了一個焦點人物，雖然職務(wù)很低，可是當時廠里的五六千工人，沒有不認識我父親的。大家都很尊敬他?？墒侨罕姷淖鹁?，并不意味著領(lǐng)導就一定要欣賞你。我父親跟歷任的廠長書記關(guān)系都不算好，從他一生都未能入黨，就可以說明這一點。入不了黨，就不能當官，偏偏我父親對當官好像還比較熱衷。仕途不如意，他就更加寄情于杯中物，漸漸地，我父親成了紡織廠里著名的酒徒。見酒就喝，每喝必醉，喝醉了就啥也不管了，喝個痛快罵個痛快。掏錢付賬也痛快。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幾乎很少見到父親不醉的時候。

父親是這樣一種生活方式，我們就慘了。全家人就基本上是靠母親的工資來養(yǎng)活。母親很反感父親喝酒，那些拉著父親喝酒的人，母親從不給他們好臉色。有時父親在外面食堂喝酒，母親知道了，就會跑去勸父親回家。勸不動，母親就跟父親吵架，別的工友就說老孫怕老婆。父親好面子，別人這樣說，他把怒火全發(fā)泄到母親的頭上，由于家庭和文化素質(zhì)的局限，父親表現(xiàn)得很粗魯。他常常當眾打我的母親。我至今還記得，又一次他喝多了，到處找我的母親，要打她，幸虧鄰居把我的母親藏在她家里，才躲了過去。

父親幾乎不大管我們，任由我們自己成長。撫養(yǎng)孩子的責任全落在母親頭上，所以我的母親就生活得很苦。她用自己的工資，精打細算，千方百計要讓五個孩子都能吃飽穿暖。我們住的工廠，在當年靠近農(nóng)村，廠房的圍墻外就是農(nóng)田。夏天，母親會帶著我們?nèi)ナ胞溗?，秋天就撿地里剩下的包谷棒子。母親還帶著哥哥姐姐糊火柴盒，掙點錢補貼家用。我們穿的衣服和鞋子，很少是花錢買的，幾乎都是母親用手工縫制。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們住在紡織廠，母親就因地制宜，用廠里紡出的壞紗給我們打線衣線褲和線手套，自己和線給我們納鞋底。廠里出的次品布，被母親拿回家，自己用大鐵鍋煮染料，把布染成各種顏色，給我們做衣服。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一天夜晚，我一覺醒來，看見母親還坐在燈下，辛苦地勞作。孩子們都睡了，我的父親在喝了酒之后，鼾聲如雷。母親卻仍然在忙碌。那是個冬天，可是母親的頭上，臉上全是汗水，她在納鞋底，趕著給我做鞋子，不然我早晨就沒有鞋子穿。我偷偷看看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多了，我的母親早晨七點鐘還要上早班。

我趴在被窩里，悄悄地看著母親，看著看著，眼淚就下來了。我把頭埋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不敢讓母親聽見。

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長大了一定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我們就這樣慢慢長大。無論母親給我們穿什么樣的衣服，哪怕再舊，再爛，我們都接受，從來不挑不揀。無論母親給我們吃什么樣的食物，我們都毫無怨言。因為我們知道：母親已經(jīng)給了我們她所擁有的全部，她盡了全力了。我直到小學畢業(yè)，才穿上一條嶄新的褲子，那是母親用四塊八毛錢，在合作社給我買的。綠顏色的軍褲，至今我記憶猶新。早晨上學的時候，母親在我的粗布褲子口袋里放兩把煮熟的玉米粒，這就是我的早飯，我吃得津津有味。在我的童年，母親沒有給我提供富裕的生活，但是，母親沒讓我挨餓，沒讓我受凍，我永遠都感激她。

院子里的叔叔嬸嬸們，經(jīng)常問孩子們長大了想干什么？記得有人問到我，我當時毫不猶豫地說，我長大了，要掙一書包錢，一火車錢，讓我媽過好日子。這個答案在紡織廠院子里廣為流傳。叔叔嬸嬸們說，你看人家小五，多懂事，多有志氣！

不是我有志氣，是我的母親太不容易了。

看著母親這樣為孩子們辛苦，我們兄妹五個都很乖，打小就很懂事。我從小到大，記憶里母親只打過我一次，那是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男孩子貪玩，我不好好念書，考試成績很差，被老師請了家長。母親從學校回來，打了我一巴掌。

母親把她的手伸出來讓我看。

那一年，我的母親還不到四十歲?？墒撬氖忠呀?jīng)嚴重地變形，十個手指沒有一個是可以伸直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變得粗大，那是她長年勞作留下的印記。母親說，你要是有良心的孩子，就自己想想：媽這樣為了誰？你不好好念書，又對得起誰？

我看著母親的手，低了頭，就給母親跪下了。從那天以后，直到我長大成人，母親再沒有罵過我一句，更不要說打我了。

我是學校里最好的學生。從小學到中學，我的成績都排在全年級的前三名。母親很愛給我開家長會，那是母親開心和快樂的日子。別的家長要在密密麻麻的名單中去尋找他們的孩子，我的母親不。她只要走進教室，一抬頭，就能看見她兒子的名字赫然在榜首。那時候，我的母親真的很驕傲。

初中畢業(yè)考試，我的作文得了滿分?？荚嚦煽冊谡麄€新城區(qū)都屬前茅，母親很高興。母親征得父親的同意，給我買了一雙回力鞋。是上海出產(chǎn)的，打籃球穿的那種。穿臟了，洗干凈后涂上鞋粉，又像新的一樣。那是我最喜歡的鞋。在當時，一雙回力鞋要十塊錢。

我的母親能給我買這樣貴的鞋，可以想象，她有多么的高興。

大概從70年代中期開始，家里的日子慢慢地過好了。首先是大哥從三線學兵連回來了，他分配到臨潼鼓風機廠當工人，大姐在東郊的國防廠上班，還上了工農(nóng)兵大學。二姐三姐也都從插隊的農(nóng)村返城回家，進工廠上了班。母親的身體也日漸好轉(zhuǎn)，她的哮喘病犯的越來越少，臉上常常掛著笑容。日子過好了的母親仍然保持著簡樸的生活習慣，她從不亂花錢。哥哥姐姐都很孝順，他們領(lǐng)了工資，除了留下生活費外，其余的錢都交給了母親。母親小心地把這些錢存起來，后來，當哥哥姐姐們一個個結(jié)婚成家的時候，母親把這些錢都又花在了孩子們的身上。多年的艱苦生活，讓母親養(yǎng)成了節(jié)約的好習慣。

只有一件事是例外。

七十年代末，國家開始進入改革開放時期。很多日本電器進入中國人的生活。那時我正在上高中，學英語為了糾正發(fā)音，我很想擁有一臺錄音機。一臺日本產(chǎn)的索尼錄音機要賣四百多塊。但這只是我的渴望，我不敢跟母親說。因為太貴了。

母親給我買了錄音機。母親說，孩子念書，花再多的錢，我不心疼。

1981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中國人民大學。我是紡織廠里第一個到北京上大學的孩子。從小學開始，我就很刻苦地讀書，究其原因，并不是我很好學，我是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將來有出息好報答母親。我知道，我們這樣家庭的孩子，想有好的工作，想有好的前途，唯一的途徑就是讀書。報答母親的心愿是如此的強烈，以至于我可以克服自己懶惰的天性，成為一個好學生。

母親供養(yǎng)了我四年的大學生活。每個月，我都會收到母親的匯款，在念書的日子里，我從不亂花錢。因為我知道，這些錢是母親的心血。我也很努力地讀書，我不能辜負母親對我的期望。

1985年我大學畢業(yè)時，母親退休了。

退休了的母親也沒閑著，她幫著我大哥帶孩子。這之后，大姐二姐三姐的孩子相繼出生，母親一視同仁，盡自己的力量幫兒女們減輕負擔。我們家很奇怪，雖然我有一個哥哥三個姐姐，可是，到了我們這一輩，生的卻都是男孩子。每一個孩子來到人世，母親都歡喜地幫自己的兒女去撫養(yǎng)下一代。母親養(yǎng)了我們兄妹五人，又幫我們帶了五個孩子，直到他們一個個長大。

母親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guī)土四愀纾鸵獛湍憬?，做老人的，一碗水要端平?/p>

我是一九九二年結(jié)的婚，我的兒子長到六歲，一直在母親身邊，直到他上小學。母親對我們的恩情，用一生也無法報答。

1995年5月23日，我的父親去世了。

這里有必要說一下我的父親，在我們小的時候，父親不太管我們，他也不太管我的母親?？墒?，在他退休之后，父親好像變了一個人。他幾乎承包了所有的家務(wù)，每天一早起來就去買菜，給我的母親做飯。父親從退休到去世，母親沒有做過一頓飯。父親變成了一個居家男人，雖然這個變化來的相對較晚一些。父親變了，變得和藹可親。變成了一個慈祥的老頭。唯一沒有變的，是對于酒的熱愛，以及在喝多了之后，和母親的爭吵。

他們幾乎每天都吵。通常，這樣的爭吵發(fā)生在晚飯以后，父親三兩小酒下肚，就開始找茬。但是，現(xiàn)在形勢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母親不再怕他了。事實上，我認為母親從來就沒有怕過我的父親，在我們很小的時候，母親是為了五個孩子，才忍氣吞聲地湊合著和父親維持著這個家的完整?，F(xiàn)在，兒女們都長大了，母親也就無所畏懼。而且，五個兒女幾乎無一例外地都站在母親這一邊，成為她強大的后盾和支持。

父親變成了孤家寡人。他徒勞地在兒女間試圖尋找支持，但是他找不到。

父親是聰明人，知道自己勢單力薄，但是喝了酒的父親就不那么聰明了。喝酒后的父親空前地感到失落，情緒沮喪。母親把我們教育成了很孝順的孩子，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也理解并寬容了父親年輕時的行為，尊敬并且孝敬他。父親年過六十，但他的行為像個孩子。幾乎每次都是父親挑起爭端，但同樣幾乎每次都是以父親的偃旗息鼓，高掛免戰(zhàn)牌而結(jié)束爭吵。每天晚上父親和母親的吵架變成了一個保留節(jié)目，如果哪一天他們不吵，我們還覺得奇怪。

小的時候，我們害怕父母吵架。長大了，很厭煩他們這樣吵。到了現(xiàn)在，父母的吵架，成了我們了解以往生活的一種途徑。從他們的對話中，我們聽到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就我個人而言，在父親的晚年，我從不把他們的吵架真正當回事。我認為，那只是他們的習慣，或者說是鍛煉身體的靜態(tài)方式。他們用這樣的方式交流感情，那完全不是吵架，那只是聲調(diào)較高的談話罷了。不知道哥哥姐姐們怎么看這件事，反正我是這樣認為的。很多時候，當他們吵得并不熱烈時，我就在旁邊添油加醋，挑動群眾斗群眾。父親是最早識破我的陰謀的，他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就及時撤了。如果我挑得太過分，他會喝斥我，讓我滾。這樣他和母親的爭吵也就結(jié)束了。

我個人認為，在父親退休之后，他和母親的關(guān)系是一生中最好的時期?？上?，這個過程太短暫。真的是令人遺憾。

父親得了腦溢血。前一天晚上他多喝了酒，覺得自己不舒服，就早早睡了。第二天早晨，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胳膊和左腿發(fā)麻，于是，大哥就送父親去了醫(yī)院。父親在去醫(yī)院之前，就知道自己麻煩大了，他有預感，覺得這一去，恐怕就是永訣。父親已經(jīng)走到了胡同口，他又轉(zhuǎn)身走了回來，父親把手表和戒指脫下來，連同身上所有的錢，都交給了母親。

父親說，蓮花，我對不起你。

當時，我不在場。但是，我完全能體會，母親聽到這樣的話，會是怎樣的心情。父親的救治措施相當失敗。大哥把父親送到了廠醫(yī)院，被告知，病情嚴重，廠里治不了。他們又去了鐵路職工醫(yī)院，再次被告知，無力救治。大哥和三姐又帶父親去了西京醫(yī)院，因為沒有床位，只好轉(zhuǎn)到了醫(yī)學院附屬二院。我得到消息是中午過后，當即就趕到附屬二院。下午三點開始搶救，父親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晚上七點四十五分，父親在搶救室當著我和大姐的面，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幾分鐘后，母親趕來了。母親沖進搶救室，卻沒有趕上和父親告別。母親喊著父親，母親說，雷堂，雷堂，我來看你了。

雷堂是我父親的字。我父親雖然沒什么文化，但是卻像中國古代的文人一樣，除了名字之外，還有個字。父親姓孫，名志德，字雷堂。但他這個字，卻被同樣沒有什么文化的母親當成了小名，以前在家里，我母親叫我父親時，就喊雷堂。此刻，我父親剛剛斷氣沒有幾分鐘，母親用顫抖的聲音在呼喚她的丈夫：雷堂，雷堂，我來看你了。

那是怎樣的聲音啊，就是到了今天，我都不能形容出母親的呼聲中含著怎樣的悲痛。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痛，是痛失親人的女人從靈魂最深處發(fā)出的哀鳴。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是堅強的女人，我從未聽到她用這樣的語調(diào)說話。母親渾身顫抖，她沒有哭，只是一遍遍地說，雷堂，雷堂，我來看你了。她就這樣不斷地重復著，作為母親的兒子，我能強烈地體會到，她的難以言狀的痛苦。

這一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深深地愛著父親。

父親走了。參加父親葬禮的人，多得讓我們感到吃驚。數(shù)不清的人到家里來，向我的母親表示慰問。作為兒女，我們無數(shù)次地陪著悼念的人在父親的靈堂前鞠躬，磕頭。父親火化的那一天，院子里擠滿了送行的人。因為人太多，紡織廠里的領(lǐng)導專門從公交公司借了兩輛大通道公交車，大約六百人參加了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無數(shù)的人對我們說：

老孫是好人。

孫伯伯是好人。

孫師傅是好人。

母親對我們說，你爸死了，有這么多的人來送他。他這一輩子，值了。

父親死后，起初母親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她變得沉默寡言，失去了原有的開朗。

需要說明的是，在以往的艱難歲月中，不管生活多么艱苦，母親都保持著樂觀的天性。母親愛唱歌，如果身體稍稍好一點，母親就會唱戲給我們聽。母親和父親相識，就是在廠里的文藝隊里。母親的樂觀天性感染了我們五個孩子。從大哥到我，我們都很開朗。都像母親。

別人都說，蓮花你真是心大。日子這樣難，換個別人還不愁死了。

母親說，日子再難也要過。愁能咋？我有五個孩子，愁不能把他們養(yǎng)大。

任何讓人難過的事情，我母親都不往心里去。包括我父親對她的極度不負責任。她一人帶著五個孩子，度日維艱，但仍然說笑，唱歌。整天樂樂呵呵的。母親一直到父親去世，都生著一頭濃密的黑發(fā)，根本不像六十歲的人，這一點，也許可以作為她心胸開闊的最好證明。

但是現(xiàn)在，母親變得沉默了。經(jīng)常一個人呆呆地坐很久，也不大說話。母親也失去了以往的開朗。孩子們都很擔心。怕母親得了老年憂郁癥。

從1993年開始，我的事業(yè)有了較為明顯的進步，經(jīng)濟條件也漸漸好轉(zhuǎn)。跟哥哥姐姐商量后，我把母親接到了我家里。在五個孩子中，母親最心疼我，在她的五個孫子當中，她老人家最心疼我的兒子。我想，母親跟我們住在一起，也許可以讓她感覺好一點。

母親搬過來的時候，我就告訴她，家里的任何事都不需要母親去做，你老人家就是來享福的。家里請了保姆，照顧母親的起居生活。我們把家里最大的房間安排給母親居住，她歲數(shù)大了，行走不便，我們給母親在房間里配置了獨立的電視機，影碟機和空調(diào)。以求她日常生活的方便。無論母親需要什么，我們都盡力去滿足她。

父親活著的時候，有個愿望，他很想和我一起去一趟青島。父親沒有去過青島，那時候我的事業(yè)小有成績，正在計劃買一輛私家車。我們打算買了車之后，帶著父親做自駕游。開車從西安到山東，然后乘船到大連，游覽東北。之后，父親再乘飛機返回西安。

這個計劃設(shè)計的很好，父親一直在等待著出行的日子。但是很遺憾，策劃好的自駕游一直沒有實現(xiàn)，主要的原因是我太忙。那時，有很多的制作單位請我去寫劇本，計劃好的行程一拖再拖。我沒有太在意這件事，我以為，我們有的是時間。反正父親退休在家，什么時候去都無所謂。既然工作忙，那就先工作，將來選一個合適的時間，從從容容帶父親去旅游。

然而我錯了，我什么都考慮到了，唯獨沒想到，身體健康的父親居然會猝然辭世。

這件事，成了父親去世后，我內(nèi)心深處最大的遺憾?！白佑B(yǎng)而親不在”，實在是做兒女的最大悲哀。每每想到這件事，我就痛悔不已。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長時間的輾轉(zhuǎn)反側(cè)，腦子里總是轉(zhuǎn)著一個念頭，要是當時我能陪父親去青島就好了，也許今天我就不會這樣難過。

我的悔意是如此的強烈，以至于我下定決心，決不能讓這樣的遺憾再次發(fā)生。父親去世之后，無論母親提出什么要求，或者說，只要我感覺到她老人家有某種愿望，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在第一時間去付諸行動。母親歲數(shù)大了，我不想在將來再留下遺憾。在這里，我也想借此機會，告誡天下的孝子賢女們，如果你真的想為你的父母做點什么，現(xiàn)在就去做，不要拖到明天。因為人生無常，聚也恒遠，散也驟然。一轉(zhuǎn)念的拖沓，或許就會變成有生之年永遠的心疼。

父親死后沒有多久，我就買了生平第一輛車。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我們常常開車帶著母親出去玩，公園，商場，郊外南山邊。母親很喜歡跟我們一起出去，每次出門以前，她都要把自己穿戴得整整齊齊，仿佛是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聚會。我曾經(jīng)對她說，不必如此，隨便就好了。母親不同意，母親說，我不想讓人家說，這是誰家的老婆子，真窩囊！給我兒丟臉。

在這樣的日子里，母親很快樂。

母親懷念父親。

自從母親搬過來與我們同住，她每天都可以看到心愛的孫子，我的兒子也很乖，放了學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奶奶房間跟她說話。母親喜歡種植花草，整天沒事就在院子里倒騰。兒子總是湊在她面前，幫著奶奶干這干那。院子里時常響起祖孫倆人的笑聲。我的工作較忙，但是只要有時間，我會盡量回家來陪陪母親。星期天或節(jié)假日，哥哥姐姐們都帶著自己的孩子到我家里來看母親，一家十幾口人圍在母親身邊，母親享受著天倫之樂，她很快樂。

但是，她還是懷念父親。

有一天我開車帶母親兜風，看見街上有一對老夫妻在過馬路，老頭拉著老太太的手，兩個人慢慢地走。母親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良久，嘆了一口氣說，人家咋就有這么好的命！我和你爸，一輩子都沒這樣過。我無言以對。母親仔細觀察那兩個老人，又說，看這樣子，人家是知識分子，有文化的人到底不一樣。母親說，兩個人好，真好。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車子開了很久，母親說，你爸這個人，唉。

母親這一聲嘆息里，包含著太多太復雜的內(nèi)容。我說，其實我爸是個好人。母親說，他要不是好人，我咋能跟他過一輩子？母親沉默了很久，又說，你爸心好。

父親活著的時候，很喜歡吃。他退休后最重要的一項基本工作，就是每天給自己和母親做好吃的。但是由于當時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父親實在是沒見識過更多的美饌珍肴。在他去世后的一兩年間，作為成功的編劇，我的收入有了較高的提高，經(jīng)常帶母親到酒樓餐廳去吃飯。每到這個時候，母親都會嘆氣，說，你爸沒有福氣。1997年我開始從事行政管理工作，按一般人的說法，就是當了官。感謝組織信任，三年間我做到了副廳級。母親很高興，又說，要是你爸活著該多好。你爸一輩子想當官，他要活著，高興死了。

前面說過，父親活著的時候愛喝酒，但是當時經(jīng)濟條件較差，父親喝的酒也不外乎太白，城固特曲，西鳳酒都很少喝。如今在我的家里，有很多的名酒，茅臺，五糧液，還有后來出產(chǎn)的水井坊，國窖1537，幾乎應(yīng)有盡有。節(jié)假日，周末，我會陪著母親喝幾盅。母親有一點酒量，大概是和父親生活多年熏染的。喝酒的時候，她無一例外地，都會說到我的父親。母親說，你爸年輕時沒干好事，所以他沒福，這么好的酒喝不上。母親說這樣的話，我就不接她的話茬。母親過一會就會說，可惜了，其實好酒要讓你爸喝，他懂。

母親懷念父親。自打母親搬來與我們同住，每天早晨我都要到她的房間去問安，問她睡得好不好？我無數(shù)次地聽到母親說，她夢見我的父親了，父親在夢中跟她說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每年的清明節(jié)，母親都會提前告訴我們，該去給你爸燒紙了。農(nóng)歷十月一鬼節(jié)，母親會提醒我們，天涼了，給你爸送衣裳去，別凍著他。要不別人該笑話說，老孫家沒后人了。其實，這些事，我們都記得。但是母親還是要提醒。這是她思念父親的方式。

憑心而論，我是個純粹的唯物主義者，而且是無神論者。我不相信人死了以后，還會有這樣的物質(zhì)需求。但是，我們都嚴格地按照習慣風俗去做這些事，一年又一年，絲毫都不懈怠。這樣做的唯一目的，就是安慰母親。因為母親相信，人死了是有靈魂的，母親也相信，存在著另外一個世界，在那里，她可以和我的父親重逢，繼續(xù)他們中斷了的，永無止境的爭吵。母親相信，死了的人需要他的孩子們在人世間的關(guān)懷和照顧，這是盡孝的重要的一部分。母親可以從我們對待父親的態(tài)度，來猜測她百年之后可能遇到的情形。

由于這樣的原因，這件事變得很重要。它直接會影響到母親現(xiàn)在的生活。所以，我們，無論是我，還是哥哥姐姐，都把給父親上墳當作一件大事。我們的目的，是要讓母親感到欣慰。

母親是非常豁達的老人。中國人常說，老小老小。意思是老人到了一定的歲數(shù)，就會變得跟孩子一樣。人老了，就會任性，跟兒女爭理，老人會覺得，我辛苦了一輩子?，F(xiàn)在該享福了，兒女們不管什么事，都要讓著我。加上老一輩人和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思想觀念不一樣，就會有代溝，很多時候，老人和子女會產(chǎn)生很大的矛盾。母親剛剛搬過來時，我也有這樣的顧慮，害怕家里人將來和母親發(fā)生矛盾，讓母親不愉快。所以，我還特意給妻子定了規(guī)矩，其實只有一條，就是，我母親永遠是對的，她就是做錯了，也是對的。因為我的生命是母親給的，不可以跟她老人家去講理。

聽起來這有些不講理。但是我只能這樣，母親年輕的時候，受了太多的苦，我不能在她的晚年，讓她老人家不開心。不管因為什么樣的理由，都不可以惹老人生氣。我定這樣的規(guī)矩，就是為了預防將來可能產(chǎn)生的家庭矛盾。

然而，事實證明，我實在是多慮了。

母親很豁達。與事與人均無爭。母親不管閑事，凡是我家里的事，她老人家從不發(fā)表意見。母親通常的說法是，我老了，搞不懂現(xiàn)在的事，你們愿意咋樣就咋樣。只要你們覺得好，咋都行。母親不介入我們的家庭生活，從不發(fā)表意見。母親也不提要求，她從來不向我們要東西。有時候，到了換季的月份，我們就想給母親買幾件衣服，她從來都不要。母親總說，我衣服多得很，不要亂花錢。如果我要帶她出去玩，她通?？偸仟q豫再三，母親很愿意和我一起出去，可是，又怕花我的錢。母親常對姐姐們說，小五掙錢也不容易。年輕輕的，就得了頸椎病，還不是累的？

母親很體恤她的孩子。

雖然現(xiàn)在母親知道，她可以不再為錢的事情犯愁，可是母親仍然保持著儉樸的生活作風。她節(jié)儉慣了，任何東西都不浪費。家里吃剩的飯菜，總要留著到下一頓。雖然我們跟保姆說過無數(shù)次，不能讓老人吃剩飯。但是，我還是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母親會把上一頓留下的飯菜熱一熱吃掉。為這事，我沒少跟保姆發(fā)火，保姆很委屈地說，是奶奶堅持要這樣的。她不能不聽奶奶的話。

這件事，永遠跟母親談不通。她不能容忍對食物的浪費。有時候，老太太簡直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記得有一天，家里剩的肉明顯有味道，我讓保姆把肉倒掉。母親說，拿來我看看，她自己先吃了一口，然后說，好著吶，挺新鮮的，怎么就壞了吶？瞎說，你們不吃我一個人吃。大家沒有辦法，只好跟著她一起吃。

母親的這個習慣，在她因為食物中毒住了醫(yī)院之后，才慢慢地改了一些。有一年夏天特別熱，中午做的涼拌西紅柿，晚飯時母親非要吃，當時，只有她和保姆在家。所以這個明顯不明智的舉動沒有任何人加以制止。兩小時之后，母親就上吐下瀉，保姆給我打了電話，母親被送進了醫(yī)院。打吊針，吃藥，治療費花了近兩千塊。

這件事讓人又好氣又好笑。我坐在母親的病床前，掰著指頭給她算帳：兩千塊錢可以買多少西紅柿？恐怕十年都吃不完，這還不算人受的罪。母親從這件事中，似乎也沒有得到多少有益的啟示。因為打這之后，有關(guān)剩飯剩菜的處理方法，她老人家還是采取加熱后食用的辦法。當然，她還是加了小心，確實變質(zhì)的食物，老太太就不吃了。

母親的簡樸，來自多年貧困生活的煎熬。那些年，生活的重擔全都落在母親的肩上，錢對于母親來說，簡直太重要了。母親對生活沒有要求，只希望她的孩子有衣穿有飯吃。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有錢。說起來，這是大白話，但是，沒有經(jīng)過那些苦難歲月的人，真的無法理解，錢意味著什么。在今天，沒錢意味著沒有車，沒有寬敞的房子，沒有時髦的衣服，不能去旅游，不能到歌舞廳或夜總會去瀟灑。在六七十年代，沒錢意味著你的孩子要挨餓。

當五個孩子圍著你要吃飯時，做父母的，面對嗷嗷待哺的孩子，心里又該是什么滋味？

在我十來歲時，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那時候，是計劃經(jīng)濟，很多商品不流通。北京生產(chǎn)的東西，西安就買不到。上海生產(chǎn)的東西，大多也在上海本地銷售，單位的人出差，就經(jīng)常有同事會托人買緊俏的東西?；蛘哒f，買一些本地不出產(chǎn)的東西。大家都很樂意互相幫忙。

父親單位的一個同事去了上海出差，父親請他幫忙捎東西。具體是什么我記不住了，只記得這位同事回來后，父親算錯了帳，多給了人家十塊錢。母親很著急，讓父親去找這位同事，把這十塊錢要回來。前面說過，我的父親是極其要面子的一個人，盡管他知道自己算錯了，但是父親決不會再去找人家要這十塊錢。

母親不答應(yīng)父親，逼著父親去要錢。父親堅決不去。母親在家里哭了一夜，那天晚上，我聽到母親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語，這就白白擩給人家十塊錢？這就白白擩給人家十塊錢？母親幾乎是神經(jīng)質(zhì)地嘮叨，她表情凄苦，神態(tài)悲涼。

無論母親怎樣哀求，父親都不去要這十塊錢。他們兩個人吵了幾乎一夜。我當時覺得，母親簡直要被這十塊錢給逼瘋了。第二天一大早，父親的這位同事來到了我家，他說，老孫，昨晚你把帳算錯了，多給了我十塊錢。他把錢還給了我的父親。多年以后，母親每每提到單位的這位同事，都會說，那人好。母親因為這十塊錢，對此人的評價極高。

今天講這件事，聽起來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不就是十塊錢嘛，至于嗎？可是在當年，十塊錢是很大的數(shù)目。一個人一個月的生活費也就是七八塊錢。對于生活條件好的家庭，十塊錢都不算少，更不要說象我們這樣困難的人家了。母親的心疼，也在情理之中。

母親雖然節(jié)儉，卻不吝嗇。母親是有愛心的人，街坊鄰居誰家里有困難，她都會盡自己的力量去幫他們。父親為人仗義，有一年，父親的一個同事把剛發(fā)的工資丟了，家里只有他一個人上班掙工資，正好要過年，眼看著一家老小過不了年關(guān)。父親把自己的工資給了這個同事，母親知道后，沒有跟父親說任何反對的話。她覺得，父親做的對。

我長大成人之后，經(jīng)常聽到以前的鄰居對我講，當年我母親是如何幫助別人的。

即便到了今天，我們的生活過好了之后，母親仍然保持著生活的簡樸。她從不亂花錢，也不主張我們亂花錢。我們有一個鄰居，叫沈長生，生意做得很好，賺了很多錢。他因為當年母親對他好，經(jīng)常請我的母親吃飯。記得一次他請母親吃鮑翅，母親很喜歡吃，但是，當母親知道一碗鮑翅要三百多塊錢時，母親拿勺子的手不住地哆嗦。母親說，你們真是作孽。敢這樣花錢！

從那以后，母親再也沒有吃過鮑翅，也不允許我們?nèi)コ?，不管誰買單，都不能去吃。母親說，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人要是糟蹋錢，將來一定會受窮。

母親節(jié)儉的另一個突出表現(xiàn)就是打電話。母親從來沒打過一個電話，她只會接電話，不會撥號。母親接電話的時間非常短，往往是你還沒有說完，她就把電話給掛了。我知道母親的病犯在哪里，再三向她解釋，接電話是不收錢的。電信局只收打電話主叫方的費用。然而母親不信。她固執(zhí)地認為我是在騙她。時至今日，母親的通話仍然很短，象發(fā)電報。

母親是要強的人，五個孩子她一手養(yǎng)大，可是在孩子們成年之后，母親從未向任何人開過口，母親說，我有退休金吶，夠花，你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父親去世之后，我經(jīng)常會給母親一些零用錢，三百五百不等，母親從未花過這些錢，而是把它們都存起來。幾年之間，竟存了幾萬塊錢。母親對三姐說，這錢要留著，將來有一天小五有用處。在一九九六年我買地蓋房子時，資金比較緊張，母親拿出了她的積蓄幫我。母親說，這些錢里有很多都是你當初給我的零花錢，積少成多，就能派上大用場。母親告誡我，以后要節(jié)省，慢慢歲數(shù)大了，要有些積蓄以應(yīng)急。

這件事，使我印象深刻。我以前花錢如流水，頗有乃父之風，這之后，我慢慢地注意節(jié)省，不大亂花錢了。

母親很善言談，性格也開朗。然而，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似乎都不善于表達自己的情感。就我記憶所及，母親從來也沒有對我們說過溫情的話。今天的年輕母親，都會給孩子很多的撫愛，心肝寶貝叫個不停，乖乖長寶寶短的。母親不，母親對孩子們很嚴厲?！皩幗o個好心，別給個好臉”，是母親常說的一句話，母親很少打我們，也很少向我們表達溫情。她信奉“棍棒下面出孝子”的樸素教育法則。如果我們做的對，母親僅僅會告訴我們，應(yīng)該這樣做。如果我們做錯了，母親會嚴厲批評。

母親也很少和我們做感情交流。由于從小就工作養(yǎng)家，母親失去了受教育的機會。她幾乎沒讀過書，僅僅在工廠開設(shè)的掃盲班學會了讀寫簡單的漢字，教育程度偏低。認識的狹隘使得母親不可能用復雜的語言和她的孩子們做情感上的溝通。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感受母親內(nèi)心的情感，她對孩子們無私的愛和眷眷的深情。

1994到1995年，我寫了一部三十一集電視連續(xù)劇《道北人》，以我們小時候的生活環(huán)境為背景，描寫河南人在西安的生活。劇本篇幅很長，近六十余萬字。母親戴著老花鏡，借助字典和孫子們的幫助，把劇本完完全全讀了一遍。我二姐告訴我，母親每天戴著老花鏡，認認真真坐下來，讀她小兒子寫的劇本。不認識的字，就查字典，或問當時在身邊的孫子。母親在看的過程中，多次掉眼淚。母親讀完劇本之后，我曾經(jīng)很認真地征求她的意見，母親只說了三個字。

母親說，還可以。

我知道，這已經(jīng)是母親可能給我的最高評價了。在這部電視劇中展現(xiàn)的故事，是母親這一輩人親身經(jīng)歷的，母親的認可，意味著我的劇本是成功的。在這部劇開拍之前，我把母親的評價告訴所有的主創(chuàng)人員，鼓勵大家拍好這部劇。

《道北人》1996年播映，在全國引起轟動。幾乎所有的省級電視臺都播出了，大多數(shù)電視臺創(chuàng)下了建臺以來收視率最高的紀錄。觀眾反響熱烈。我把錄像帶拿回家，陪著母親看了一遍。母親花了兩天時間，把它看完了。母親只說了兩句話。

母親說，還可以。

母親又說，要是你爸活著就好了。

1998年秋天，我到北京參加國家電影局各電影廠長工作會議。因為時間充裕，而且是每年都開的例會，我決定開車去北京。主要原因是想帶母親出去走走，散散心。我們上午從西安出發(fā)，當天宿太原休息。次日一早，我陪母親去游覽了晉祠，十一點左右驅(qū)車駛上石太高速公路。時值仲秋，漫山遍野樹木蔥郁，山花爛漫。石太高速當時剛剛修好，蜿蜒于山水之間。當其時，陽光燦爛，藍天白云，車子以每小時一百公里左右的時速，穿行在崇山峻嶺之中。道路狀況極好，視線亦俱佳，沿途景色美不勝收，令人賞心悅目。車內(nèi)放著輕柔的音樂，我和母親有一句沒一句地拉著家常，悠閑地趕路。母親心情很好，坐在后排不停地和我說話，車內(nèi)不斷傳出母子二人的笑聲。這真是愉快的旅行。

大概車行到陽泉地段，坐在后排的母親漸漸沒了聲音，長時間地沉默。開始我沒在意，發(fā)覺母親不再說話后，就隨口問到，媽，咋不說話了。是不是暈車，人不舒服？

母親說沒有。好著吶。

我知道母親的性格，她從不愿給兒女添麻煩。我以為母親真的暈車了，而她又怕麻煩我，所以就不說，于是我決定把車停下來。

母親不讓我停車，母親說，你不要操心，媽真的沒事。我問，既然你沒事，那正說得好好的，你咋就不說話了?母親說了一句話，讓我終生難忘。

母親說，孫毅安，能跟你這樣出來玩，媽覺得很幸福。

那一刻，我熱淚盈眶。母親不善表達感情，這樣一句話出自母親之口，她老人家內(nèi)心的歡愉，聞言可知。其實，這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兒子陪媽媽出去玩。我相信在地球的每個角落，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這樣的事?？墒俏业哪赣H，卻感受到了巨大的幸福，并且用她獨有的方式向兒子表白。

我流淚了。流淚是因為母親的感恩，流淚是因為雖然兒子給母親的很少很少，但母親卻欣喜異常。我的只知奉獻而絕少索取的母親啊。

還有一點要說明，我流淚，是因為慚愧。這一刻我意識到，我自以為孝，其實做得并不好，母親不要金錢，不要錦衣玉食，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陪在她身邊。而我，陪她的時間少而又少，我實在不是一個孝子。

北京之行，母子盡歡而歸。從那時起，只要條件允許，我出門時盡量都帶著母親，我陪母親開車去了大連，又渡海到青島，完成了當年對父親的承諾。母親陪我開車去過成都，八百公里山路，她居然沒有暈車，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我們驅(qū)車走了很多的地方，因為母親的陪伴，使我單調(diào)的旅途充滿了歡樂。2003年我去深圳看望人大校友，母親生平第一次坐飛機，她像一個孩子一樣，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兩個小時的飛行，母親一直坐在舷窗旁，向外張望。母親說，外面的云真好看。母親又總結(jié)道，人真聰明，就能在天上飛！

我一直覺得，我和母親在情感方面交流的太少，母親歲數(shù)大了，很難改變，但是我們可以改變。我開始注意和母親談話的用詞，試圖用充滿溫情的語言，來改善我們之間的情感表達方式。我出差往家里打電話時，會跟母親說，媽媽我想你。起初母親不予回應(yīng)，只是在電話里笑。再往后，當我再說想她的時候，母親就會說，媽也想你。高興的時候，我會抱住母親，在她耳邊說悄悄話。我說：媽媽我愛你。母親會親熱地撫摸我的頭發(fā)，說，媽媽也愛你。如果有人看見我們母子在一起，一定會覺得很溫馨。我經(jīng)常下班回家，會問母親，今天咋樣，你乖不乖？有沒有按時吃藥？母親會說，我今天很乖，不信問你三姐。節(jié)假日，一家人一起吃飯，母親也學會了敬酒，不過，她老人家只會說一句：祝你身體健康，工作愉快。說得久了，多了，就說得很流利。有一次，單位的同事聚餐，母親也參加了，當她老人家流暢地說出上述祝酒辭時，所有的人都笑了，同事說，你家老太太，真有意思，太好玩了。

不知不覺，母親七十歲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母親以她并不強壯的身體，在撫養(yǎng)了五個孩子和五個孫子之后，居然活到了七十歲。這不能不說是上天的眷顧。我常常想，母親之所以長壽，一定是她老人家以一生的善行，感動了上帝，菩薩，以及穆罕默德等等諸神。保佑她得以長壽。

我們給母親辦了七十大壽。這之前我曾問母親，過生日你想要什么？母親說，我啥也不要。

然而私下里她對小女兒，也就是我的三姐說，孫毅安要給我送生日禮物。如果他真的要買的話，我想要個金手鐲。三姐迅速把母親的想法告訴了我。

我知道母親的想法。這是母親唯一一次通過別人的口，向我轉(zhuǎn)達她的愿望。母親要這個金手鐲，其實是大有深意在其中。當時，她的長孫，也就是我大哥的兒子，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了，并且也有了比較滿意的女朋友，女孩子很乖，有空的時候，常陪伴著老太太。在母親心中，已經(jīng)把長孫的女友看作未來的孫媳。母親要給這未來的孫媳預留見面禮。金手鐲不是給她自己要的，是給孫媳的。

我當然很樂于滿足母親的愿望。為這個金手鐲，從來不進商場的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幾乎跑遍了全城所有的首飾店，終于買到了當時全市最大的金手鐲。

在母親的生日晚宴上，老太太很高興地戴上了這支手鐲。母親問我，孫毅安，媽是不是個老財迷？還管兒女要東西。我故意回答，就是。不過沒關(guān)系，將來孫晗（就是我兒子）娶媳婦，把這手鐲給他。

母親得意地說，你想的美，還輪不到他。我說，你這老太太，就是偏心眼。母親說，那咋?長子長孫，皇帝家都偏心，還不說我個老百姓？

母親很開心。開心的母親喝了很多的酒，母親說，你爸要是活著，看見我這樣享福，還不得氣死？我們都知道母親說的是反話，于是我們就回答，就是，他想氣死你，你就要好好活。母親說，我才不急著去陪他吶，我要等著抱重孫子。

很遺憾，我大哥的兒子似乎并沒有結(jié)婚的念頭，所以我母親至今還保留著那個金手鐲。自她的生日之后，我從來沒有看見母親戴過。

順便講一下母親對我的稱謂。在我小的時候，母親叫我小五，我考上大學，參加工作之后，母親叫我的名字，毅安。1997年我做了西影廠的廠長助理，母親開始稱呼我的全名，孫毅安。時至今日，母親還是這樣叫我，孫毅安。不管是當著我的面，還是對其他人，她都是這樣稱呼我的。這有點怪，但是習慣成自然，現(xiàn)在我的哥哥姐姐都這樣叫我。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了。

我知道母親為何這樣叫我。在稱謂的演變中，蘊含著母親對我做人的認可。母親很滿意她的小兒子，除了贊許之外，還有那么一點尊重的意思在里面。

我很眷戀我的母親。我曾經(jīng)暗暗發(fā)誓，這一輩子，都要守在母親身邊。只要他老人家健在，我哪里都不會去。古人云：“父母在，不遠游”。我是身體力行者。參加工作走上社會，一眨眼二十多年，我有很多的機會離開西安，無論是到北京，上海，還是北美，歐洲，再好的機會，我都放棄了。我不能離開母親。朋友都認為我太迂腐，勸我說，其實你可以把母親接走啊。我只是笑笑，不回答。我太了解母親了。即便我把她老人家?guī)ё?，不管走到哪里，她又會思念我的哥哥姐姐。母親心里不僅裝著我，還裝著其他的孩子。

我們兄妹五人，都住在一個城市里。都在母親的身邊。

我們希望母親快樂長壽。

然而歲月無敵。年過七十的母親，身體漸漸嬴弱。母親年輕的時候，患有很嚴重的哮喘病，并且終生未愈，長期要靠藥物來維持。她常吃的藥有兩種，麻黃素，氨茶堿。母親服用這兩種藥，少說也有四十年。長年累月，藥物的副作用開始侵害她的身體。母親的身體越來越胖，不到一米六十的身高，體重竟然達到了八十公斤以上，母親的腰圍接近四尺，很難給她買到合體的衣服。這兩種藥的另一個副作用就是引起骨質(zhì)疏松，盡管我們一直注意給母親補鈣，但是仍然于事無補。有一天，母親不慎摔倒，導致腳骨骨折。雖經(jīng)及時治療，但從此母親就變得行走不便。

母親一直保持著很好的食欲，她的胃口很好。但是，這對她來說很糟糕。她的活動越少，體重增加的越快。大量脂肪堆積在腹部，上延至胸腔，導致她呼吸不便，引發(fā)了肺氣腫。每到春秋兩季，是母親的發(fā)病期，而且愈演愈烈。肺氣腫和支氣管哮喘導致大量的二氧化碳滯留在母親肺中，從而融于血液，經(jīng)血管進入腦部，母親在發(fā)病期常常會陷入半昏迷的狀況。每次住院，醫(yī)生都會讓我們簽病危通知書。母親病重的時候，脈搏每分鐘高達180次，氧飽和度只有70%。醫(yī)生說，這種情況，相當于老人白天黑夜都在進行一百米短跑比賽。正常人在這樣的狀況下，三四天就會導致死亡。而唯一的治療辦法，就是給老人打點滴，靠藥物消除炎癥。然而，藥物的作用，要數(shù)天才能發(fā)揮作用。所以，母親每一次住院，都是和死神賽跑，看誰先到終點。

母親發(fā)病的時候，呼吸困難，每一次吸氣呼氣都是艱苦的體力勞動，需要耗費她大量的體力。這樣的境況引發(fā)了心力衰竭。母親的心臟變得很虛弱?？粗赣H終日艱難地呼吸，我們心如刀絞。每次住院，我們都給母親用最好的藥，用最好的治療方法，無論這需要花多少錢。然而盡管如此，絲毫不能減輕母親的痛苦。母親很堅強，一直保持著樂觀的天性，但是，她也最終無法承受病痛的折磨。

母親犯病最嚴重的時候，是在去年的冬天。這一年，她前后住了三次醫(yī)院，秋天的那次最為危險。當開始出現(xiàn)征兆時，我們就預防性地把母親送進了醫(yī)院，積極加以治療。母親在醫(yī)院里一天緊似一天，終于到了危急的時刻。醫(yī)生說，必須馬上送到監(jiān)護室全程護理，而且要使用呼吸機。

使用呼吸機，必須把一個管子從母親的氣管插入，一直下到肺部。俗話說，久病成醫(yī)。母親患病多年，連我們這些孩子都快變成專家了，在這方面積累了不少的知識。使用插管最大的壞處在于：如果過了十天左右病人的情況還不見好轉(zhuǎn)，那末，這根插管就會導致病人嚴重感染，從而引發(fā)一系列的并發(fā)癥。當并發(fā)癥開始顯現(xiàn)時，基本上已經(jīng)回天無力了。對于七十歲以上的老人來說，用呼吸機是最后的辦法，因為上呼吸機容易，卸呼吸機難。在高新醫(yī)院，幾乎沒有老人使用呼吸機后能痊愈的。絕大多數(shù)都走上了不歸路。所以，在以往母親住院時，情況再危險，我們都不讓醫(yī)生使用呼吸機。

但是，這一次好像是扛不過去了。母親的情況越來越危機，醫(yī)生說，兩個小時內(nèi)如果不上呼吸機，病人不送進監(jiān)護室，就斷無生還希望。我們不敢做決定：不送，母親生命危險，送進去，生命更無法保證。我問姐姐該怎么辦？姐姐說，孫毅安，你是兒子啊，你要拿主意。

我這前半生，簽了無數(shù)的字，唯獨這一次，手里的筆似乎有千斤重。我顫抖著，不敢簽字。母親于艱難喘息之中，對我說，你們姊妹們快拿個主意，讓媽死，或者讓媽活。媽實在受不了了。

母親是異常堅強的人，我從未聽到她老人家這樣說過話。母親這樣說，證明事情已到了不得不作決定的時候。當時，我的二姐和三姐守在醫(yī)院，姐妹兩個看著母親飽受折磨，抱頭痛哭。我對姐姐們說，我簽字，送媽進監(jiān)護室，給媽上呼吸機。我是實在沒辦法才這樣做的，不管將來是怎樣的結(jié)果，希望哥姐們不要怪我。

我流著淚簽了字，母親被送進了監(jiān)護室。

時至今日，我都無法用語言表達母親在監(jiān)護室里的情景。母親被送進監(jiān)護室，渾身插滿了管子，母親不舒服，伸手要拔，護士用繃帶捆住母親的手腳，并且給她注射了鎮(zhèn)靜劑?？粗赣H被別人這樣擺弄，做兒女的，又該是怎樣的心情！那一刻，我們恨大夫恨護士，雖然知道這樣的念頭是不對的，但是就是由不了自己。護士知道家屬的心情，把我們趕了出去。護士說，你們走吧，再不走，我們都成了你們的仇人了。

我永遠感激高新醫(yī)院的ICU監(jiān)護室。這里的醫(yī)生護士都很盡責，母親送進監(jiān)護室后，情況漸漸好轉(zhuǎn)，病情也穩(wěn)定下來。母親的脈搏降到了一百二左右，氧飽和度也達到了90%。護士們很盡心，母親被照顧得很好。每天，我們都被允許在母親身邊待幾分鐘，看一眼她老人家。我特別要提出的，是監(jiān)護室的唐偉醫(yī)生。他有很好的醫(yī)術(shù)和醫(yī)德。每次給母親用新藥，他都會詳細地向我們加以解釋藥理和作用，以及價格。我們曾多次表示，不管多貴的藥，只要能治母親的病，決不考慮成本。唐醫(yī)生說，最貴的藥，并不見得是最有效的。我會盡我的所學，給老太太最合適的治療。還有一位姓張的女醫(yī)生，體貼而細致，我們很感謝這兩位。在上述醫(yī)護人員的悉心照料下，一星期后，母親已經(jīng)可以算是度過了危險期。

危險過去了，但是又產(chǎn)生了新的問題：母親依賴上了呼吸機。大概是由于體質(zhì)太弱的緣故，或許是長久的痛苦治療使得母親心力交瘁，總之，母親出現(xiàn)了困頓的跡象：她不再自主呼吸了。醫(yī)生把呼吸機調(diào)到每分鐘呼吸十二次，母親就呼吸十二次，調(diào)到每分鐘二十次，她就呼吸二十次，母親的肺不再工作了，氧氣進來我就吸收，不進我就不吸收。母親躺在病床上，神態(tài)安詳，閉著眼睛，就這樣度著時光。

唐醫(yī)生以他豐富的經(jīng)驗，看到了這之間潛在的危險。他找我來談話，唐醫(yī)生說，如果老太太就這樣不自主呼吸，那么，呼吸機就永遠卸不下來。雖然監(jiān)護室?guī)缀跏菬o菌單位，但是總還是有細菌會侵染她的身體，十天之后，老太太會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感染，引發(fā)呼吸道和肺部的一系列并發(fā)癥，那樣局面就難以收拾了。并發(fā)癥一起，勢必要切開老人的氣管，而手術(shù)本身又會產(chǎn)生新的感染。惡性循環(huán)，結(jié)果可想而知。唐醫(yī)生說，唯一的辦法是讓老人運用自身的能量，自主呼吸，否則，誰也救不了她?？墒?，偏偏我的母親現(xiàn)在就拒絕呼吸。

大概是無數(shù)次的住院，讓母親感到了絕望。雖然她此刻意識并不是完全清醒，然而在潛意識里，母親似乎要放棄了。

母親太累了。她受了太多的苦，垂垂暮年，還要忍受病痛的折磨。也許在母親心里，認為死亡是最好的擺脫方式：一了百了，從此不再受罪。

這真的令人絕望。我問唐醫(yī)生，還有什么辦法嗎？

唐醫(yī)生說，老太太雖然不能說話，可她能聽見別人說話。我們說，她可能不聽，你們是兒女，也許說了會有用。我給你一點時間，你進去勸勸她。

于是我就進了ICU，去勸我的母親。我坐在她的病床前，握著母親的手。我說，媽，我是小五，你要是能明白，就捏一下我的手。母親停頓了片刻，我的手掌中有了回應(yīng)。

我把母親目前的情況，緩慢但是清晰地向她做了說明。我說，媽，你不能放棄。母親沒有回應(yīng)。我又說，媽，我們兄妹五個，很可憐。打小就沒有見過爺爺奶奶。父親又去世的早，你要不在了，我們就真的成了孤兒了。母親還是沒有反應(yīng)。

我的眼淚潸然而下。我說，媽，現(xiàn)在我們都長大成家了。不再需要你照顧養(yǎng)活?？墒?，我們不能沒有母親。有媽在，我們兄妹五個就是一家人，媽不在了，我們就變成了親戚。媽不在了，家也就沒了。

我把臉埋在母親的手上，淚如泉涌。我說媽，我知道你受了太多的苦，不想活了?？墒?，你不為你自己想，也要為我們兄妹們想，有媽的孩子，不管多大，才是幸福的孩子。求你了，你一定要自己努力去呼吸。媽，你為我們呼吸吧，求你了。

母親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她閉著眼睛。無論我說什么，母親都不做任何表示。我絕望了，離開了監(jiān)護室。走到門口，我回頭看母親，她老人家的臉上，分明淌了兩行淚。

唐醫(yī)生喟然嘆氣，說，這只能聽天由命了。

此后兩天，母親的情況時好時壞。唐醫(yī)生把他的手機號碼以及監(jiān)護室的電話號碼都給了我，說，出現(xiàn)緊急情況，我會給你打電話，你一定要在第一時間趕到醫(yī)院來。三個姐姐給母親準備了老衣，裝在一個袋子里，就放在我的車上，以備不時之需。我們做好了所有的心理準備。等待最壞的情況發(fā)生。

第四天清晨六點鐘，我的手機響了。懵懂之中看看號碼，是監(jiān)護室的電話，我的心狂跳不止，手指顫抖，不敢按接聽鍵。猶豫了大約十秒鐘，想想是禍躲不過，硬著頭皮接了電話。是監(jiān)護室的護士打來的。護士確認了我的身份，然后說，你媽媽要和你說話。

那一刻我喪失了現(xiàn)實感，恍惚覺得自己在夢中。記不得當時說了什么，就聽見母親說，是不是孫毅安？我說媽，是我。母親喘了一口氣，又說，我餓了，想喝稀飯。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內(nèi)心的狂喜如大潮，席卷了我的身心。淚飛頓作傾盆雨，大概就是這樣的吧。放下電話，我放聲大哭。

活到四十多歲，從來沒有如此高興的時刻。妻子飛快地起身，到廚房去給母親做飯。她不住地跟我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那個清晨，雖然是陰天，我分明看到太陽在天空燦爛地照耀。

前一晚唐醫(yī)生值夜班，剛回家休息。中午我給唐醫(yī)生打了個電話，向他報告母親的情況。唐醫(yī)生說，老太太的表現(xiàn)，真的令人驚奇。她這兩天一直在努力呼吸，情況終于好轉(zhuǎn)。昨晚我看她的狀況不錯，就抓住機會，給她卸了呼吸機，老太太自己呼吸了一夜，今天早上就緩過來了。

唐醫(yī)生說，我這樣做，的確有點冒險，但是，這是唯一的機會。沒有事先征得你們的同意，請諒解。我說，唐醫(yī)生，謝謝你。

我不知道還可以用什么樣的言辭，來向唐醫(yī)生表達對他的感激之情。我只知道我的母親很幸運，在她生命最危險的時候，能夠遇見一位好大夫。我也知道，我們很幸運，在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上帝派來了白衣天使。

謝謝唐醫(yī)生和張醫(yī)生。愿他們一生平安。

母親活了過來。她這次死里逃生，實在是因為她不忍離棄她的兒女。母親是靠著對兒女深厚而博大的愛，闖過鬼門關(guān)的。她實在不能割舍對孩子們的眷戀。母親身體孱弱，百病纏身，生的樂趣其實寥寥。然而，母親意識到她的兒女需要她，母親知道，雖然兒女們都已長大，而且已為人父為人母，但是，他們?nèi)匀恍枰赣H的關(guān)愛，呵護，和照料。

母親是為她的兒女活過來的。她知道，在孩子們的心中，母親是永遠的精神家園。

現(xiàn)在，是2006年的冬季。這個冬天，母親的身體很好。醫(yī)生說，母親的最大問題是太胖，所以她就很認真地鍛煉身體，以減輕體重。母親以前跟我說過，2008年，她想去北京，因為那一年，北京有奧運會，母親想去看。我對母親說，一定去。但是，你要能去才行。

母親明白我的意思。她定時吸氧，經(jīng)常鍛煉。母親一定能如她的心愿，到北京去觀看百年難逢的盛會。而且，我堅信，母親的人生，在熱愛她的兒孫環(huán)護下，一定還有很長的路，她老人家將和兒孫們一起，見證我們民族的偉大復興。

這條路，鮮花盛開，前景光明。

牽著母親的手，一起走。我們是幸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