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煒 男,1974年生,陜西省志丹縣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紅都》雜志總編,志丹縣文聯主席。
高原上的歌手
在黃土高原的腹地,有一個依山的村落。村口的老杜梨樹邊住著一位年輕的歌手。年輕的歌手從小就失去了父母,他只會唱歌,不懂耕耬。為了生活,為了一個美麗的夢想,他背上祖輩傳下陳舊發(fā)黑的三弦,在一個黎明披著霞光離開了故鄉(xiāng),四處流浪,四處賣唱。他的足跡踏遍了黃土高原的村村落落,他的歌聲唱得黃土高原上的冰草黃了又青,青了又黃。
流浪歌手的歌中唱的是黃土高原飛翔的鳥,爛漫的花,不老的夢,四季的風;是土窯洞,大石磨,沒娘的孩子,放羊的漢子,手巧的鄉(xiāng)妹子;是暴秦皇,漢劉邦,連環(huán)計,閻羅殿。流浪歌手唱的是那些黃土高原上被歲月的風沙吹散的老歌。他唱起歡快的歌兒時,帶來了鄉(xiāng)村豪放的歡笑,帶去了莊稼漢難解的辛勞。他唱起痛苦的歌兒,會將鄉(xiāng)親們心底的惆悵扯出,引惹得善心媳婦抹兩把酸淚,添幾多關切的嘮叨。他的歌兒總是那樣深地撩撥著高原人的心與夢。
流浪歌手背著一把三弦,背著一份執(zhí)著。從早晨走向黃昏,從平川走向山峪。雖然他不知道能否找到夢中土窯洞垴畔上一束束鮮麗的山丹丹花和那一張飛紅的美麗臉龐。但他追尋的腳步從不曾停過。據說,流浪歌手有個愿望——要把最動聽的歌兒唱給高原上最美麗的姑娘。
流浪歌手出生在一個小山村的土窯洞中,但那兒卻不是他的家。為了一個夢他愿走遍天涯,四海為家。他相信,有多少雙關切的眼晴,就有多少個祝福的心,有多少個美好的祝福,他就有多少個溫暖的家。因為有了流浪歌手,黃土高原便出現了第一個游牧民族。他似一個魔法師,自由自在地游蕩在高原的歷史與未來之間;游蕩在高原人的情與夢之間;游蕩在高原美麗的傳說中;游蕩在高原人的心之深地,成為高原人情與夢的超脫。
黃土高原的第一個游牧民族是一個追夢的流浪歌手。他的腳步踏出了村與村的通途,他的歌聲唱亮了山里人的黑眼晴。他的琴弦撥動了鄉(xiāng)親們的心呵!他的夢是黃士高原奮斗不息的魂。
白沙川
如果你沒有癡迷地愛過,你就不會有刻骨的渴望。如果你沒有被灼熱的風沙折磨過,你就不會被森林的綠波打濕心窩。
對于一個長期生活在禿山曠嶺,滿眼除了風沙就是蒼茫裸露的泥土的人來說,那郁郁蔥蔥,那綠濤盈盈的森林所賦予的幻想與吸引簡直是太大了,大得難以言表。
早就聽說在志丹縣的西南部有一片浩森如煙的綠?!咨持萘謪^(qū)。成千上萬棵形態(tài)不同,性格稟異的生命,千百年來手挽手,根連根站在連綿的高原上。它像一個巨大的屏障,阻擋著從鄂爾多斯高原橫掃過來的風沙,它又似一波汪洋大海,潤澤著黃土高原的蒼茫大地。心中很早就生出了暢游綠海的渴望與夢想。
時值仲秋,與一伙文友相約赴林海采風。一條凹凸不平沙塵飛揚的土路承載著滾動的車輪向白沙川進發(fā)。車內空氣悶熱渾濁,令人窒息。一進白沙川地界塵土明顯減少,干燥與悶熱的暑氣悄然散去。開了車窗眾人似潛了很久的水,此時終于到達水面,爭著將頭探出換氣。一絲絲溫潤的氣流從山谷深處流泄而來,直入肺腹。一條山道順溝谷盤旋而上,禿山與黃土被綠色浸染吞噬。一條清亮的小溪汩汩地歡叫著順溝谷深處緩緩流出。
汽車順著川道緩慢而上,越往里走,樹林越密。白樺在風中搖擺,杠樹密密層層地擠滿山頭。松林中有濤濤的風聲在歌唱,一些不知名的花兒或白、或紅、或藍、或紫在林間小姑娘般綻出笑臉。那清爽的空氣中彌漫著樹葉、青草、溪流、泥土的氣息。一些羽毛艷麗的鳥兒在樹杈間歡快地跳躍、好戲。一切都那么新鮮而充滿誘惑。
倏忽間就會從草叢中竄出一兩只灰褐色的長耳朵兔子,待你定睛細看時它們便害羞了飛快地跑進草叢,那晃動的草葉向大山深處蕩去。
走到半山腰就進入了森林的腹地。周圍的光線變暗,似掉入色彩的海洋。我們紛紛下了車,仨仨倆倆去尋那心中的歡娛新奇。地上堆著厚厚的樹葉。踩上去軟綿綿的且不時發(fā)出吱吱的響聲。順著曲折小道一直往上,濃密的樹葉遮去了大半陽光,那一縷縷光斑透過樹葉斜斜而下,碎碎地搖擺在草葉間,花瓣上。背陽的樹葉綠得發(fā)黑,而向陽的枝葉卻鮮得發(fā)亮,到處都彌漫著一股迷亂而神秘的氣息。淡綠、黃綠、褐綠、墨綠,單這一種綠色便已是變化萬千了。白楊的葉子已被秋風吹黃,它們在陽光下,閃著金子般的光澤。而杠樹、杜梨樹的葉子早已偷嘗秋霜羞紅了半邊天,那火苗般的亮麗??!多像童年眼中那抹彩霞。夢中那片熱烈而溫暖的未來。
不經意間一只黃褐色的鹿影一閃,便消失在了林子深處,一聲清麗而怪異的叫聲從林子深處傳出,被風帶向遠方。
在林中奔跑、呼喊,我忽然覺得自己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烏。那些曾折磨我的不平。那些曾困擾我的方向,那些曾讓我身心憔悴的誘惑,此時全被拋到了九霄云外。??!忘卻真好。身體與肺葉同時舒展,癡迷與快樂在全身流淌。走累了可以躺著或坐著,在松軟的草地上小憩、假寐或抬頭看那綠波中透過來的陽光。自己仿佛就化為光柱在枝葉間輕輕飛揚。我的心兒已經躍上了枝頭,快樂得有些暈眩,我醉了,在這古意盎然的秋林。
來到山頂已近黃昏。放眼望去,一座座綠色的山丘如海般時起時落,滾向天邊。天瓦藍瓦藍。大地像一個綠色為底的調色盤。又似一幅抽象的油彩畫。那亮黃、褐黃、青綠、墨綠、黑紅、亮紅在肆意地潑灑與渲染。世界被勾勒得美麗、和諧、熱烈。秋日的森林?。∷埔粋€高貴美麗的婦人,滿溢著神秘與成熟的韻味。她那豐富而色彩斑斕的內涵,在矜持與平淡中自然流泄。這種自然與平淡中蘊含著一種神圣而偉大的力,它讓人震憾。
安安靜靜地站在森林下面感覺自己似成了一顆古藤,我聽到森林在低語、歡笑、跳動、舒展。我敏感纖細的心靈,被這偉大而神秘的力量吸引征服。閉了眼讓森林在心中肆意蔓延。
天上有一個雨神在被贊美
靠天吃飯是黃土高原人們默默承受欣然認同的生活方式。千百年來歲月總是被不停重復,天年順時光景好,天年惡時光景困難,逢節(jié)起廟會、天旱祈雨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亙古儀式。
高原人們的生活在落后與艱辛中緩慢前行。它們沿著一種生活原有的慣性,鐘擺般一代一代延繼。
我的童年是在鄉(xiāng)村度過的。在記憶中祈雨是鄉(xiāng)村每年必搞的傳統項目。有時一年一兩次有時一年好多次,這就要看當年雨水順不順,天年好不好。
祈雨是對那個可施雨的水龍王的乞求與贊美,是鄉(xiāng)親們的自我鼓勵與安慰。
當禾苗在土地中飽吸水分瘋了似的一茬茬往高了冒時,鄉(xiāng)民們就甭提多高興了,每個人心里甜絲絲如喝了蜜。一旦幾個月不下雨,那金貴的秧苗,那正在拔節(jié)卻因缺水耷拉著腦袋的莊稼奄奄一息時,鄉(xiāng)親們心里就開始發(fā)起慌來。白天在村莊四處轉悠,夜晚在炕頭,來回地翻著燒餅兒。心里急啊!眼看著幾番耕耘、無數汗珠澆灌出的吃食,就要蔫掉喂了黃土,誰的心能平靜的了呢?那些時候,烈日中的村莊到處都充滿了“火藥味”。大老爺們的脾氣大,說話像打雷。
村里年長的老人們就開始琢磨,商量。最后由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召集全村老幼開會。出糧出錢出力,家家有份。祈雨的名堂不少,但主要是抬神樓,請書匠說書,拜龍王。抬神樓請龍王是祈雨的重頭戲。
神樓類似于花轎,只是那轎子較小,外蒙紅布里面供著水龍王的神位,從村中挑選出四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抬著神樓無拘無束、信馬游韁放開了跑,有時一連要跑幾十里地。最后神位被抬到村里的大房子中供起來。書匠就在房子中手拿三弦,腳踏竹板,不停地贊美水龍王,彈唱鄉(xiāng)民喜聞樂見的各種故事。有時一次要說上好多天。鄉(xiāng)民們每天都點上香火拜水龍王的牌位,祈求雨水。前莊后舍的男女老少都聚在書匠周圍,在聽書中焦急地等待著那比金子還貴的雨水的到來。有了對水龍王的祭拜,心慌的人們也有了些許安慰。
鄉(xiāng)親們在歲月中執(zhí)著行走,與他們一塊行走的是鏵犁、耩耬、耙子、那頭沉默無語的老黃牛。
在揮汗如雨的季節(jié),黃土高原上的鄉(xiāng)鄰們臉上總是掛著被歲月揉皺了的笑。不論日頭多么烈,耕種的地頭多么長,鄉(xiāng)親們從不會抱怨。當苦難成了習慣,鄉(xiāng)親們也就豁達、坦然。光陰被一縷縷耕入土中長成金燦燦的糧食。
高原人喜歡土地、雨水、烈日、山谷,喜歡能夠讓莊稼拔節(jié)生長的一切,喜歡能讓日子溫暖、平和的一切。高原人的喜怒哀樂,每一種光景都與土地有關,與烈日有關,與雨水有關。
鄉(xiāng)親們珍視土地,珍視莊稼,珍視那些個跋涉的歲月與果實。每一粒黃燦燦的小米都是高原人被歲月風干的汗珠的結晶。
整日孤獨地走在山上,寂寞的鄉(xiāng)親們便學會了喊山,那一聲聲的高唱低吟被多情的山里人一遍遍喊成了千腸百轉豪情萬種的信天游。
高原上年輕俊俏的女子總是將一翻心思唱響在幽深的山谷中,綠綠的風中,健壯的高原漢子甜甜的夢中。
鄉(xiāng)親們總是在黃土肆虐的風中悠閑自在,偉如大山;鄉(xiāng)親們總是在一片片綠油油、黃燦燦的莊稼地中面露驚喜,純如孩童;鄉(xiāng)親們總是在信天游的吼聲中心緒激動,如癡如醉。
只有親自丈量過高原你才會明白在鄉(xiāng)親們的眼中沒有什么美景比莊稼更親切;沒有什么話語比信天游更豪放;沒有什么朋友比土地更慷慨。
我是高原上的一棵樹
生命飛掠過的軌跡,有時竟然是那般驚人地相似。在黃土高原的腹地,我恪守早出晚歸的習慣,日復一日地在黃土地與窯洞之間穿梭。為了生活,我用鏵犁劃破黎明前的黑暗,用耩耬播灑出滿天的繁星。有時,我也在空閑的時候到田間地頭守望,守望著風調雨順的歲月中成長的希望;守望著七月的流火,九月的喜悅;守望著太白山四季多情的風,小石山午后如火的云。許多年后,我忽然發(fā)現,自己許多年前干的正是現在反反復復的那些。我開始懷疑我的從前、我的現在。我竟然能平靜地在一個點上將生命重復許多年而全然不知?在經歷一次次的疑惑與思索后,我漸漸明白:我是一棵樹,一棵扎根于黃土高原深處的樹。
依山的土窯洞是我生命航行的燈塔。在我生命跋涉的每一個苦難日子里,我都可以抬頭看到土窯洞中射出的奕奕光彩。我告誡自己:我心中充滿了無窮力量。我相信大山是我的保護者,黃土是我的力量之源。周河與洛河將會在黑暗中照亮我黑色的眼睛。我的耳邊常常回響著一個聲音:敢拼才會贏。這是大山給我的鼓勵。大山賦予我粗獷、厚重,清河賦予我美麗、靈氣。我知道不論走到哪里,都帶著陜北深深的烙印,以至于不需要任何一句表白。因為,我是陜北高原深處的一棵樹。
我曾執(zhí)著地走出黃土地,走向遠方,去尋找傳說中美麗的天堂。我曾一次又一次摔倒,我的心靈曾被人生道路上叢生的荊棘一次又一次劃傷,我流浪的足跡踏遍歲月的溝溝壑壑。許多年后,我又回到了黃沙遍地、黃風滿天的黃土地。我知道,我是一棵樹,不論我從何處出發(fā)。走向何方,走得多遠,終點永遠都指向我出生的地方。
在生命的漫長歷程中,有那么一扇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歲月的風與我同時在門之內外匆忙穿梭。許多年后,我突然發(fā)現匆忙的我沒有一點收獲。我知道,我是一棵樹,一棵在黃士高原深處扎根、呼吸。歡樂、痛苦、生長、繁衍的一棵樹。
許多年后,我仍將在黃土高原上平靜地守望與歌唱。我將永遠以樹的姿態(tài),站在希望與美麗出現的路口,看著一棵棵新生的樹生長、開花、絢爛。我是黃土高原深處的一棵樹……
山丹丹
我的童年是在農村度過的,因此就熟悉了許多鄉(xiāng)村的天,知道了許多山里的事。鄉(xiāng)村那些曲折凹凸的土路,鄉(xiāng)村周圍的山山洼洼都曾是我童年獵奇的樂園。許許多多的趣事隨著年歲的漸長,隨著生活的奔忙漸漸淡忘了,至今仍記憶鮮明的卻是那一束束艷紅的山丹丹花。
已記不清是什么時候第一次看到山丹丹。但仍能感覺到第一次見到它的那份驚喜那份激動,那種難以言表的歡樂。
村莊坐落在山溝里,出門就是山,低頭就是溝。鄉(xiāng)村的天總是碧藍高闊,空氣新鮮而充滿了清香。有時是不知名的花,有時可能是一些草的味道總在記憶之深地被時時釋放出來。鄉(xiāng)村周圍的山上除了嚴冬的枯荒與蕭條,大部分日子都有鮮花在悄悄地開,悄悄地落。早春是山桃、山杏、野丁香炫耀的舞臺,晚秋是矢車菊等一些很難叫得上名來的小野花紛爭熱鬧的天下。但我覺得最美麗最漂亮的還是那一串串綠草叢中綻開笑臉的山丹丹。
山丹丹一般在五月左右開花,花期一直能持續(xù)到八月,屬多年生草本植物。其莖桿纖弱(只有牙簽粗細),卻可以長一尺多高,花朵一般為六瓣,大而艷紅。
初夏太平洋的季風飛掠過黃土高原時,山丹丹花兒便如綠海中的漁火,碧空中的星斗被一束束地點亮了。山丹丹花兒鮮紅而純正,在那綠草流溢的山山洼洼之間你即使從沒有見到過山丹丹也會一眼就認出它,因為它們在貧瘠的黃土地總是激情四溢地將生命招展。你會覺得它太過美麗與搶眼,有點不似花,簡直就是黃土高原的精靈。
山丹丹花的生命力特別強。只要有黃土,不管是深溝澗底還是高崖峭壁都能看到它艷紅的俏影。她不擇環(huán)境落地生根,那種頑強生存的精神特別像陜北的農民,執(zhí)著、樸素、大方。
小時候生活條件差。吃面條沒有西紅柿,奶奶常領著我們去山上采回一束束山丹丹花兒。她總是小心翼翼地將花瓣一片一片摘下來放在一個盆子里,然后用水洗干掙放入面湯中。普通的一碗面放人了山丹丹花馬上就變得豐富起來,又好看且有了一種別樣的香味。以至后來我常能想起奶奶做的面條及那上面漂著的一瓣瓣山丹丹花。有時,好奇的我們在采山丹丹時總是連那如蒜瓣的根都刨了回來。用了花朵卻不忍心扔掉根莖,便栽在了墻頭院口。第二年初夏總是能看到那高高的墻頭上,寬闊的院落邊,開出的一束束紅艷艷的山丹丹花。
山丹丹的美麗總是時常被抓在山村兒童的手中,盛開在山村少女的夢里,流傳在悠長深情的信天游中。
山丹丹那個開花呦紅艷艷
毛主席領導咱打江山
……
一曲優(yōu)美的山丹丹總能讓我感到難以言表的幸福與哀愁。山丹丹如今已同油糕、米酒、白羊肚子手巾,一同被信天游唱響在神州大地,成了陜北的代表與標志。
在都市,每當聽到關于山丹丹的歌兒我的心弦就會不由得顫動,久久難以平息。山丹丹花如一根神奇的線,常常將我牽回到對童年美好的記憶中,牽回到對高原深山故鄉(xiāng)的思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