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城墻四面圍著,似乎聚攏了一股子王氣,城墻上面可以跑馬,城墻下面垂柳依依,住在城里的老百姓不自覺得有股子驕傲勁兒。一下火車正對著的就是解放路,面對面兩排鋪面,很繁華。我姥爺劉學義開的白宮西服店在解放路369號.
對面是中國人民銀行,青色的磚墻,高高的臺階,金屬推拉門,每天下班響亮地合在一起,把夏天在臺階上面乘涼的人們關在外面。銀行旁邊一個側門,汽車能直接開進去。西安解放時常拉警報,飛機扔下的炸彈把青色的磚墻炸出一個個邊緣焦黑的大洞。
南隔壁是個煤廠,門面不大,院子倒有幾畝地大。一排鋪面的后門也都開到這個院子里。院子放煤,常有板車進出拉煤。各家鋪面也都在院子里放些東西,就這樣,院子還是大的很。
北隔壁是個元宵店,總看他們用冰糖核桃紅綠絲油面拌了餡兒,再用木板拍啊拍啊拍得實實的,用刀切成小方塊放在大簸籃里,里面鋪了厚厚的元宵粉,一面搖一面在餡上撒水,方餡子就搖成圓圓的圓宵了。
老板娘姓崔,溫和漂亮,親自煮元宵。這條街上的孩子去吃,總會不聲不響地給多盛一個,放在桌上。孩子們總是格外喜歡她,不知是不是看在圓宵的份上。
也有炸圓宵,現(xiàn)吃現(xiàn)炸,金黃著盛出來,香脆的很。常去玩,崔大娘長崔大娘短地叫,就給盛個圓宵,更常去了。
那時的圓宵餡格外好吃,現(xiàn)在好像再沒有那么好吃的圓宵了。
跟現(xiàn)在的圓宵店一樣,生的賣熟的也賣。那時沒有塑料袋,帶走的用紙包上,上面放個紅紙印的字號,喜慶的很。紙繩只兩下,交叉扎好,跟包點心似的,提著就走了。
圓宵店旁是家叫半生園的醬肉館,賣醬肉醬雞醬雞爪子。5分錢能買5個雞爪子,啃半天呢。
半生園常在大院子里殺雞。一個大竹筐,雞們擠撞著,從小小的菱形孔里瞪圓小眼睛,驚恐萬狀地看外面。
專門殺雞的伙計,蹲著,從筐里抓起雞,在脖子上抹上一刀,也不接雞血,揮手扔得老遠。雞撲騰個弧線落在地下,血流光,頭一歪,死了。殺雞的還蹲著,一割一扔,只一會兒,竹筐里空了,全在地下,圍成個扇形,他直起腰。
早有只大鐵鍋里燒好了熱水,別的伙計提了死雞燙進鍋里,翻兩翻,拿出來,幾下就擄得光光溜溜。
孩子們守著看,完了在拔下的雞毛里撿來撿去。去我姥爺?shù)奈鞣暌┧椴?,放個麻錢縫了,再找根粗粗硬硬的雞翎管剪開做成鍵子,挑許多好看的毛夾在書里,鍵子天天插得漂漂亮亮。
半生園隔壁是王云光鑲牙所。王云光是南方人,瘦高個子,細心干凈。找了個胖媳婦,生了個姑娘也胖乎乎的。
過來過去的,總是看大玻璃窗臺放了許多的牙模。都說王云光牙鑲得好。于是總有人大張著嘴仰著頭坐在椅子上,讓他圍著那張嘴忙來忙去。
大玻璃窗臺上的牙模越來越多,上下牙模合在一起放著,像張呲著的嘴,發(fā)出一種召喚,來呀來呀,缺了牙的,快進來呀。
王云光忙上一天,卻好管個閑事。煤廠大院子角上有個廁所,有時街上的人也去,他說這樣沒人管可不行。于是他常把廁所收拾得干干凈凈,遇到街上來上廁所的,就問人家收一分錢。
有一天傍晚遇著個內(nèi)急的,奔來就往廁所鉆,說出來給錢,他拉著不干,說什么也讓人先把錢掏了。
整條街的人都笑他,說他能干,管著人上下兩個門的事情。
解放路上還有個洗皮貨的店。不知用什么辦法把皮子洗了,然后撒上一種白粉,晾在陽光下,用力拍打干凈。于是總能看見他們在大院子里咬牙切齒地“啪啪”敲擊個不停,像跟誰有仇似的。
店里收了很多活,路過能聞著一股怪味。
陰暗的店里掛滿長長短短動物皮毛做的東西,有種陰森森的感覺,人都不太敢去串門。
白羊皮襖穿久了變成灰哧哧的顏色。交給皮子店洗完拍完,再打完,一看,雪白的小卷羊毛又柔又順,像是剛從羊身上脫下來的。
那時流行二毛皮的皮襖,據(jù)說是用出生剛一個月的灘羊羊羔皮加工而成,薄而柔軟,輕巧堅韌,潔白如雪,有句話說二毛皮子九道彎,是說它的毛穗長而且曲折多彎。
身上穿件二毛皮襖,是很榮耀的事情。脫下二毛皮襖呢?
忽然想起一個笑話,有個家是內(nèi)蒙的人,說他們家鄉(xiāng)的人好客,酒喝得迷迷糊糊了,領客人去羊圈挑羊,好款待他。叫這只,你,過來,把皮襖脫下來讓我看看你胖還是瘦,呀,不行不行,一身的骨頭。那只,你脫下來我看看……
解放路有家顏記餛飩館。老板是個大胖子,中等個子,理個平頭,他娶了兩個老婆。
娶小老婆那天,一條街上的人全去賀喜。長袍馬褂,披紅戴綠,孩子們叫著鬧著。
那天,他的大老婆倒騎著小毛驢,臉上抹著黑,在后面跟著。
小老婆管著家,大老婆什么都依著她,倒也相安無事。好像他沒再娶第三個老婆,否則誰去倒騎驢呢?
顏記的餛飩皮薄肉嫩,湯汁鮮美,是難得的美味。
一大早,我姥爺?shù)耐降軅兌及床烤桶嗟孛钇饋?,出出進進的,讓每天一開始就生機勃勃。
姥爺去城墻下面安安靜靜地打一遍太極拳,再和別人推一會兒云手才回來。徒弟們趕緊把做好的早飯端了上來。新來的徒弟總要先打三年雜,生火燒水做飯掃地,干得好,才能上縫紉機。
吃完早飯,姥爺就該到前面接活了。
姥爺新娶的老婆,我后姥姥金鳳英穿著旗袍從屋里出來,誰見了,眼睛都會亮一下,人漂亮,旗袍更漂亮。
我姥姥是生第三個孩子時得產(chǎn)褥熱死了。抓了十副藥,還沒吃上兩副,就過去了。孩子沒養(yǎng)活,也跟著去了。算是有福,比活著的兩個少遭了多少罪。她丟下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大的八歲,是我大舅,小的四歲,就是我母親。
白宮西服店主要做西服,也做旗袍,金鳳英是活廣告,天生的旗袍架子,削肩豐臀,她便只穿各色的旗袍了。
那時給官太太們做旗袍。上門去只一看,不能量,回來就做,做好了送去一試,正合適。
也有挑剔的人,上上下下說這兒肥了那兒窄了,姥爺左看右看不能再改了,再改怕是越改越糟。也不辯解,答應下來,回來讓徒弟順著邊不放線走一遍空針。再讓送去,人一看,一排子針眼,改過的,再一試,合適了。
姥爺帶的徒弟一大幫,能學出來的,也就數(shù)得上的幾個。
我大舅漸漸大了,金鳳英兇他,他不怕,頂了嘴還逃學。姥爺成天忙,閑了就是個打,不管用。最后說,你要是上學,明天還去。你要不上學,從明天起燒火做飯干雜活。第二天起來一看,我大舅已經(jīng)燒好水做好了早飯。姥爺嘆口氣說,你呀,受苦的命。
自己家人帶不出自己家人,姥爺找他一個朋友,讓我大舅跟他學手藝去。
跪著拜了師傅,讓別惜打。
打不少挨,手藝還早著呢。也習慣了,不都這樣嗎?
都說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姥爺常講一個做鈸的故事,鈸是種樂器,紅白喜事里最常用。徒弟學了很多年,也會做了,就是做出來敲的時候兩只的聲音不太一樣。
于是徒弟出師后還年年拿重禮來給師傅拜年。有一年師傅不在,他便向師娘請教。師娘聽了他講做的過程,就問他,你淬火時是一個一個淬,我怎么看你師傅是兩個夾在一起淬來著。
徒弟恍然大悟,從那以后,再不來了。
先忍著吧。
我大舅最終也沒有熬到開始學手藝。他有一天早上蒸饅頭,邊燒火邊打瞌睡,鍋燒干木籠屜也給燒著了,嚇得趁師傅沒發(fā)現(xiàn)就跑了出來,沒敢回去。后來去另一座城里當了工人,離開解放路369號那年,他還不滿十五歲。
金鳳英總讓我母親跟她睡。母親小名叫最云,是她親媽給取的名,意思是最美麗的那朵云彩。母親和金鳳英打顛倒,每晚睡在她腳頭。金鳳英把腳伸在我母親懷里,讓給她捂腳。她的腳是纏過又放了的,半大,腳趾是折的。
沒生孩子前,金鳳英沒在人前面打過母親。不高興了晚上睡下在被窩里掐她,衣服穿的少,跑又沒處跑,還不讓出聲。她常常不高興,于是母親身上便常常青一塊紫一塊,總也沒個好的時候。
母親臨睡總想,今天不知會不會挨掐,不敢脫衣服。
放了學回家,住鍋里看看,有飯就吃一口,沒飯就餓著。姥爺白天接活,晚上還要干活,忙得很,顧不上管我母親。偶爾見她,問吃了沒,給一毛錢讓買餅子啃。
后來姥爺叫母親認了個干媽,她看見母親身上的傷,總會嘆著氣給拿些好吃的出來。也給我母親篦篦頭上的虱子。
回家金鳳英看看母親的頭發(fā),一聲不吭取來推子,給剃了個光頭。她給別人說,這樣就省得長虱子了。
到小學畢業(yè),母親一直剃著光頭。
母親不說話,挨打了不哭,咬著牙忍著。小小的她腦子里成天反反復復地想怎么個死法,上吊跳河還是喝毒藥?
母親給大舅寫了封信,她說她活不下去了,她以為那是她最后一封信,她把它寫給了這個世上她最親的人。
大舅把母親接到蘭州上學,她慢慢大了。再回西安,金鳳英拿雞撣子打她,她一把奪下來。金鳳英給姥爺哭訴,說我媽從沒叫她一聲媽,滿腹委屈。母親梗著脖子,說她媽死的早,沒叫過,不會叫。
我小時候去西安,金鳳英一大早用半大著的小腳急急地跑出去給我們端豆?jié){油條。母親還是不叫媽,只是看不出有什么仇恨的痕跡。看書上那些俠義之士報仇,十年中耿耿于懷,十年之后虎視眈眈而來。其實仇恨也是需要毅力的,很多事都會隨著時間而煙消云散,包括仇恨。一個人一輩子都做壞事,其實同一個人一輩子都做好事一樣有難度。金鳳英同這世上的很多人一樣,做了許多壞事,但也做過好事。
母親不叫媽,可她把仇恨擱在了風里。
母親離開解放路369號前的五六年里,不停的在洗尿布。而金鳳英一個接一個男女夾花生著孩子。
我二舅很聰明,一個天才似的人物。很多年里,在他的眼里,我母親就是個傻子。有一年,我已經(jīng)工作,他突然對我說,咦,你母親其實挺聰明的呀。我驚覺,是這句話仿佛突然讓我看到母親那些年傻子般的黑暗生活。
是的,母親的童年過著傻子般的生活,或者說,她童年時,在別人眼里就是個傻子。
她在學校里整天不說一句話,成天坐著,像長在凳子了似的。因為剃著光頭,從來不敢上廁所,害怕同學說她是男生上女廁所。
母親的童年沒有跑過沒有跳過沒有玩過,她只能像個傻子般滿面憂郁地走來走去,拼命地洗著尿布,洗得慢了就是一頓打。她只有倔強,這卻只能帶給她更多的痛苦。
爐子上放個烘罩,洗完了把尿布衣服放在上面烘干了才能睡。守著守著,母親打起瞌睡,烤糊了又是一頓打。
母親沒有睡醒過,她可以以任何姿態(tài)入睡。常常是上學路上,走著走著就睡著了,一頭撞在電線桿子上,鼓起個包。
有一天,門咣的一聲響,大舅的身影撞進門來,母親怎么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大舅把母親從那個家里帶了出來。母親慢慢留長了頭發(fā),梳著粗粗的兩根大辮子。她會笑了,笑起來漂亮極了。
母親常常夢游,半夜起來,在外面臺階上坐半天,流著眼淚吹冷風,回來倒頭又睡了。
“小白菜呀,離地黃呀,三四歲上,離了娘呀”,母親聽不得這歌,一聽淚就下來了。那么多的眼淚,像是把過去憋著的眼淚都補回來。
許多年過去了,母親偶爾還作惡夢。
這一切,我聰明的二舅從不知道。那時,他只是個孩子,快樂幸福的長大。他記憶中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從不說話,目光呆滯,傻子一般。他因為聰明更被寵愛得目空一切,他以為他從沒錯過。
離開解放路369號時,母親該上中學了。
看姥爺裁衣服,折起來,一把尺子,略一量,嘩啦啦兩剪子,好了。
現(xiàn)在教服裝裁剪的書,眼花繚亂的圖,密集而復雜。我常想,就算姥爺活著,怕是也看不懂吧。
姥爺?shù)某叽?,全在腦子里,不用算,也沒有什么計算公式,這里尺寸是多少,腦子里裝著固定現(xiàn)成的數(shù)字對應,就在那里量上多少,準沒錯。
這套手藝,要學會了也難。因為沒什么道理可言,就是多年經(jīng)驗的結果。哪個行當都有天才,姥爺是天才的裁縫。
有人說天才干什么都可以成功,可是天才也要有能夠去干的機會。于是,姥爺一輩子,只是個天才的裁縫。當然,有人說這也不容易了。
解放路369號白宮西服店,曾經(jīng)是古都有名的老字號。
一天夜里,解放路369號白宮西服店進了賊,在后墻上挖了個洞,偷走了三臺縫紉機的機頭。
學徒都住在店里,晚上趕活睡得晚,快天亮了有人起夜,這才發(fā)現(xiàn)了后墻上的洞,把一家人都叫了起來。
這兩天,除了來做衣服的,就是白天來了個賣線的。賣完了又東拉西扯的坐了半天,手扶著縫紉機機頭問是多少錢買的。一想就是他。當下幾個手腳利落的徒弟直奔他家,敲開門,果然,把機頭找了回來。
像不像一個現(xiàn)代版的掩耳盜鈴的故事。
家里兒女們都會踩縫紉機做衣服,卻都不太會裁。母親離開老家前,也常盤紐子鎖褲邊踩機子。
我二舅最聰明,學習極棒。他從來不去學校,天天在閣樓上自己看書。閣樓上一張床一張桌子,全被書埋著。
老師開始不答應,他就提幾個問題把老師難住,弄得老師不敢管他。
姥爺便想把手藝傳給他。二舅手一揮,眼一瞪,說你這有什么可學的。姥爺氣得說不出話來。
過年時,姥爺把他的衣服褲子料扔給他,讓他自己裁。
二舅拿著布料上閣樓,拿件舊的比劃著,就裁了。姥爺?shù)降走€是不放心,過了一會兒,裝著上來取東西,拿著看了一下,沒吭聲,走了。
二舅更得意洋洋了,說,有什么難的,不就立體幾何在人體上用一下嗎?
二舅具備當一個天才裁縫的資質(zhì),可他看不起這個行當,他站在我姥爺肩膀上,有著更高遠的志向。
姥爺勉強不了他,他知道,他的手藝將絕跡于這個家族,只能由外人繼承了。
姥爺手藝好,他不存錢,不置房子不置地,說是省得將來麻煩。掙幾個花幾個,養(yǎng)著一家老小,日子還過得去。手藝人不像生意人,生意人把錢看得重,因為要拿錢掙錢。手藝人,動彈一下就是錢,對錢的態(tài)度當然灑脫。
姥爺一向朋友多得很,總是結了伙去下城里的大館子。吃完了去聽說書,他記性好,只要聽一遍,就可以說給人聽了。他的朋友們開玩笑說,你要是說書,保證臺上的這些飯碗全砸。
姥爺還好喝上兩杯,卻不貪,每天中午,先上酒,喝兩杯,才吃飯。
他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七十三歲那年,喝完吃完,睡個午覺就再沒醒來。
他的兒女徒弟包個戲班,在解放路連演了三天。專門讓說書的,連說了好多段。送葬那天,親戚朋友徒子徒孫曲曲拐拐的在解放路上排了有半里長。
姥爺這下可以聽個夠了。
姥爺走后一周,金鳳英也走了。她陪伴了姥爺一輩子,習慣了在他的身邊。合葬了。
西安到處是帝王墳,姥爺?shù)哪沟刭I在皇帝陵的下面。我和母親去給他上墳,帝王腳下,芳草凄凄,我跪拜在青草之上,倒一杯酒,姥爺我來看你了。他躲在青草背后,不說話。
解放路369號的白宮西服店早已銷聲匿跡了。寬闊的馬路,密密麻麻的樓房和車輛,還有摩肩接踵的人,有誰會記得它?
在它的上面,蓋起了高樓,在一層又一層上面,又有多少喜怒哀樂的故事彌漫開來。我聞到它的氣息,混雜其中,若隱若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