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只能有一個太陽。當(dāng)上古的天空同時懸掛著十個太陽,把大地蒼生烤炙得難以生存的時候,后裔站出來,挽弓向天,射殺九個太陽,留下一個照耀人間。
一個國家只能有一個皇帝。一個皇帝不只是代表一個國家,而且代表一片國土。一國同時站起來若干個皇帝,即意味著這個國家的土地同時被幾個皇帝分割。久而久之,國土這個概念,不僅將從一國的版圖中分離出去,而且將從一個民族的血統(tǒng)中分離出去。
公元前一七九年,就在文帝劉恒坐著黃綾蓋著的御車,前面鸞旗開道,后面軍隊護衛(wèi),浩浩蕩蕩從長安出巡的時候,在中國南方的廣州市,一個名叫趙佗的人,扯起“南越武皇帝”的旗幟,也用黃綾蓋車,前樹鸞旗。后擁衛(wèi)隊,浩浩蕩蕩從廣州出巡了。
一個中國兩個皇帝,一南一北兩個太陽,照得人心一片惶然。
問題的癥結(jié)不在于一國之內(nèi)有幾個皇帝,而在于一個皇帝就意味著一個擁有主權(quán)而不受制約的國家。
當(dāng)“南越武皇帝”從廣州出巡的消息傳到長安后,朝廷上下一片嘩然,文武百官抓住這個表達忠心的機會,集中表達了“一國不能有二君”的憤怒。那態(tài)度極其鮮明:天下只能有一個漢文帝,多出一個“南越武皇帝”,他們絕對不能容忍!因而興兵討伐的調(diào)子越喊越高。
文帝劉恒在朝廷上下的一片興兵討伐的叫嚷聲中,首先想到的是公元前一六九年,父親劉邦在處理與南越關(guān)系上所采取的懷柔政策。于是,他極其冷靜地下達了兩道與滿朝大臣的情緒截然相反的詔令。一道是:整修趙佗父母的墳基,設(shè)立特別官員,負責(zé)灑掃祭;一道是:征召趙佗的兄弟及親屬,任命他們當(dāng)官,重重地給予賞賜。
文帝劉恒沒有向他的臣僚作下達這兩道詔令的任何解釋,詔令一下,他便沒事兒似的召見洛陽郡守吳公向他鼎力推薦的洛陽才子賈誼,與這個二十歲剛出頭,但博學(xué)多聞、文辭優(yōu)雅的年輕后生徹夜交談……
文帝劉恒雖然沒對他的臣僚作任何解釋,但他下達的詔令本身,就是最鮮明也是最深刻的解釋。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設(shè)置了桂林、南海、象郡等都郡,受秦王朝的統(tǒng)一管轄。趙佗是當(dāng)今河北正定(古時叫真定)人,就在那時被派往南海郡龍川縣做縣令。從經(jīng)濟文化較發(fā)達的中原,到地處偏遠且漢人與少數(shù)民族雜居的龍川縣做縣令,趙佗以其開闊的視野和出眾的才華,在龍川縣令這把交椅上向南海乃至整個南越輻射了巨大的影響,成了南海最高軍事長官任囂的座上賓。秦朝末年,項羽、劉邦等群雄并起,兵龍相伐,爭霸天下的硝煙飄過黃河長江,給南越帶去了可以背秦而自立的信息。恰在這時,南海軍事長官任囂病重,他自度時日有限,在臨終之際把趙佗召去,憑著他幾十載政治風(fēng)雨磨煉出來的特有目光,語重心長地對趙佗說:我們南海郡偏僻而遙遠,現(xiàn)在中原諸侯爭霸,我擔(dān)心那些作亂的軍隊趁機攻擊我們。我本想率軍去斷絕我們與秦朝的通道,以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不成想重病在身,無力完成這個任務(wù)了。老軍事長官大喘了幾口粗氣接著說:我們番禹(現(xiàn)今廣州市)這個地方,后有險固的山寨可以依靠,前有南海橫阻作為屏障,從東到西,有數(shù)千里之大,又有不少漢人雜居輔助,地廣人杰,滿可以建立一個國家……老軍事長官說到這里時,盯著趙佗,眼睛里流露出的全是信任,他不無遺憾又不無欣慰地接著說:因為郡中沒有什么杰出的人才值得我和他商量,所以把你召來,把我臨死前的心思告訴你。
趙佗對老軍事長官的如此信任非常感激,加之他對時局的分析,也深深認識到,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時機到了,于是欣然領(lǐng)命,跪地拜謝,雙手接過老軍事長官任命他接任南海軍事長宮的文告。
任囂死后,趙佗施展軍事長官的權(quán)威,下令燒毀了橫浦關(guān)、陽山關(guān)。雞溪關(guān)的橋梁,封鎖秦始皇開鑿的五嶺山徑,斷絕了與中原的通道。接著以維護當(dāng)?shù)赝林肆?xí)俗為由,找茬殺掉了秦朝派去的官吏,換上了自己的親信黨羽。就在秦王贏子嬰乘著白馬拉的喪車,脖于上套著繩索,抱著秦始皇的各種印信,跪在咸陽西北的軼道旁向劉邦投降的時候,趙佗率兵兼并了桂林郡、象郡,自立為南越武王了。
漢高帝劉邦平定天下后,出于對戰(zhàn)爭的厭倦,也是出于對百姓連年遭受戰(zhàn)爭之苦的同情,放棄了對自立為王的趙佗的征討。但劉邦絕非等閑之輩,他深知祖先留下的最大產(chǎn)業(yè)是國土,他劉邦不能在這個根本問題上愧對祖先,因而他雖不發(fā)兵討伐趙佗,但卻也不能容忍在他的一統(tǒng)國度里,有一個自立為王的趙佗把他的國土挖走一塊。經(jīng)過反復(fù)謀劃,劉邦拿出了一個政治家的聰明一招:用一張“南越王”的詔命,承認了這個既成事實。一把趙佗企圖從華夏版圖中分裂出去的念頭,用一紙詔命打消,把漢朝與南越己經(jīng)露出來的對立端倪,用一紙詔命化解。任命趙佗為“南越王”的詔書起草后,劉邦特地派大夭陸貿(mào)帶著印信符節(jié),前去把自立為“南越武王”的趙佗所控制的國土收歸一統(tǒng)。
公元前一六九年五月,陸賈抵達番禹,見到了“南越武王”趙倫。陸賈與趙佗的這次見面,非常有趣。趙佗完全是一副當(dāng)?shù)赝林^領(lǐng)的打扮,頭發(fā)束成一撮,捆得緊緊的在頭頂上豎起來,他叉開兩條腿,坐在那里的姿勢,頗似扔在地上的一個簸箕。他用這種裝束和傲慢,表明他對漢王朝的不在乎。
陸賈大夫雖身處異域他鄉(xiāng),且隨時都可能碰上難以預(yù)料的不測,但他有腹中的詩書來壯嘴,有統(tǒng)一中國的正義來壯膽,一上來就嘴巴不饒人。他指著歪坐像簸箕一般的趙佗說;你本是漢人,你的親屬、你的祖墳也都在故鄉(xiāng),可你不念祖宗,穿一身土著的服裝,企圖以弱小的南越跟天子對抗,我看你的災(zāi)禍就要臨頭了……
陸賈從趙佗背叛祖宗的角度嚴厲指責(zé)一番后,從漢高祖劉邦如何承奉天意、漢王朝如何強大、高祖如何關(guān)心趙佗等諸多方面,闡明了他此行的目的。他嚇唬趙佗說:朝廷的宰相和將軍們準備派出大軍,向你問罪,只是大于憐憫百姓飽嘗戰(zhàn)亂之苦,才沒有應(yīng)允。如果你趙佗屬不迷途知返,我向朝廷一報告,朝廷就會做出強烈反應(yīng),首先挖掘焚燒你的祖墳,屠殺你的家族,爾后隨便點一位將軍,帶上十萬兵馬,就能把你南越踏平……
趙佗一聽,騰地從座席上跳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下,道歉說:請大人原諒,我在土著部落鬼混得太久,忘記了漢人的禮儀。他話雖是這么說,但骨子里還是不服氣,問陸賈:憑我趙佗的能力,比蕭何、韓信如何?
陸賈也是給他面于,迎合他答道:你的賢明和能力,跟他們相似。
趙佗的本意是想拿自己和劉邦比,只不過先搬出蕭何、韓信之流兜個圈子,見陸賈說他與蕭、韓相似,覺得不過病,故而直入主題問道:我比皇帝劉邦怎么樣?陸賈借著趙佗這個話題,在大大夸贊劉邦連同漢王朝的同時,大大踩乎了一頓趙伯連同南越,他說:劉邦繼承三皇五帝的偉大勛業(yè),統(tǒng)治的人口以千萬為單位計算,土地方圓有上萬里,物產(chǎn)豐富,號令統(tǒng)一。而你區(qū)區(qū)南越,只不過相當(dāng)于漢王朝的一個郡而已,怎么能與劉邦相比呢?
趙佗也是嘴硬,大聲笑著說:可惜我不在中原,如果在,誰能知道我不如劉邦呢……
陸賈大夫這次出使南越,不僅使趙佗放棄了“南越武王”的封號,接受了漢王朝“南越王”的封爵,而且在給漢王朝帶回大量進貢的同時,帶回了趙佗“愿奉明詔,永為藩臣”的承諾。
那一年,文帝劉恒七歲,被父親劉邦封為“代王”,前往代國就職。陸賈大夫出使南越的事,他從母親薄氏的口中聽說過,但陸賈出使的細節(jié),以及收歸南越的重大意義,他一個孩子家是弄不明白的。
但呂雉掌權(quán)時期,在處理與南越王趙佗的關(guān)系上的一些做法,劉恒已經(jīng)開始用自己的政治目光進行審視,并從中得出了是呂雉逼趙佗自稱“南越武皇帝”的結(jié)論。呂雉當(dāng)政時,不知是聽了誰的鬼主意,下令“不得給蠻夷南越金鐵、農(nóng)具、牛、馬、羊,就是給牲畜,也只能給雄性的,不給雌性的”。
趙佗本來就不甘為臣,呂雉這么一逼,他便毫不猶豫地借故脫離與漢王朝的關(guān)系,扯起了“南越武皇帝”的旗幟。為了擴大勢力,也為他當(dāng)皇帝積蓄資本,趙佗把呂雉對他進行制裁的原因,推到一直與漢王朝保持良好關(guān)系的長沙王身上,說是長沙王挑撥了他與漢王朝的關(guān)系,因而率軍攻打長沙國的邊邑。
老實巴交的長沙王,自度不是趙佗的對手,烽火一起,便火速向呂雉求援告急。呂雉做得更絕,下令削去南越國的封號,并發(fā)兵討伐。公元前一八一年,呂雉派隆慮侯周灶率軍攻打南越,由于南方大氣潮濕,北方將士水土不服,軍隊尚未開出長沙國的范圍,便大面積流行瘟疫,無法前進了,只好駐扎下來。不到一年,呂雉去世,周灶隨即率軍撤回。趙佗戴“南越武皇帝”這頂帽子時就有些犯前咕,聽說漢王朝派大軍來攻,更是有些害怕,他急急忙忙率軍踏平長沙國邊邑的幾個縣后,速速撤軍離去,并修書給周灶,論述攻打長沙國的理由,請求漢王朝罷免長沙國的兩名將軍,也請求修復(fù)他老家父母的墳?zāi)?。那意思很明確,只要他提的要求得到應(yīng)允,他趙佗繼續(xù)為漢朝作臣。
也是事不湊巧,周灶接到趙佗的信時,恰逢呂雉去世,還沒來得及稟報,便率軍拔寨撤走了。趙佗一看,頓時膽氣十足,乘機以武力威脅與南越毗鄰的小國,用財物拉攏閩越、西額等國的王侯,采取誘迫兼施的兩手,叫他們乖乖地歸順了南越。趙佗所控制的領(lǐng)土,從東到西達萬余里之大,他覺得原先那套“南越王”的禮儀與他所控制的領(lǐng)土已經(jīng)不相稱了,于是依照漢朝皇帝的做派出入乘坐天子的黃蓋車,一切禮儀規(guī)格與漢王朝相同,擺出了一副與漢朝皇帝平起平坐的架勢。
文帝劉恒無疑對趙佗與他平起平坐感到不舒服,他的血脈以及他的教養(yǎng),使得他不能容忍父親策馬打下的一統(tǒng)江山,讓趙佗那頂“南越武皇帝”的帽子割出一部分去。但他也不想動用武力去制服趙佗,因為趙佗稱帝畢竟是呂雉所逼,還因為一旦發(fā)動戰(zhàn)爭,最終受難的將是百姓。于是他反眾僚的力諫而行之,下達了兩道詔令。但他在下達兩道詔令后與賈誼交談的過程中,并沒有放下如何處理與南越關(guān)系的思謀。賈誼從建立大國政治的角度所發(fā)表的宏論,鼓舞了他用懷柔政策處理南越問題的信心。他找到足智多謀的開國老臣陳平,請他推舉赴南越的人選。陳平當(dāng)然首推陸賈,一張嘴便是陸賈出使南越的一串故事,還沒等陳平把陸賈出使南越的故事講完,文帝劉恒便御筆一點,把陸賈作為履規(guī)使南越使命的人選圈定了。
陸賈這次見趙佗的情形與上次大不相同,趙佗用周到的禮節(jié)表明了自己的心虛。陸賈一看,心里有數(shù)了,一上來便以大國使臣的口氣責(zé)問趙佗:你為什么自立為帝也不派人到漢王朝來報告?
面對陸賈那大國使者的主宰氣勢,趙佗趕緊謝罪,說:本王所轄地勢卑下,氣候潮濕。在我周圍,東邊的閩越(現(xiàn)今的福建)君稱王,西邊的項駱(如今的廣西)君也稱王,我妄自竊稱帝號,只是為了自我娛樂,怎么敢報告天子呢?
趙佗一個勁為自己開脫,陸賈心里更有了底數(shù),于是取出文帝寫給趙佗的信,朗聲念了起來。
文帝劉恒,真不愧為大國帝王,他信中那委婉懇切的外交辭令,尤其是他那帝王所少有的寬厚仁義,不僅堅持了絲毫也不該讓步的原則,而且深深地打動了趙佗。
趙佗畢竟是從中原過去的人,他雖然在南越生活了四十九年之久,且?guī)资暝谝环桨灾鞯奈恢蒙习l(fā)號施令,但他深明國家統(tǒng)一的民族大義。尤其是文帝劉恒那平等的態(tài)度,坦誠的品格和他那寬厚的仁者愛人之心,使趙佗深為感動。樹高千丈也要葉落歸根。趙佗也是年近八十的人了,他雖然在“南越武皇帝”的位置上要盡了威風(fēng),但他的血脈使得他怎么也揮之不去戀祖戀根。因而在他讀了文帝劉恒那大明大義的信后,緊緊握著陸賈的手說:漢天子真是長者,我愿奉明詔,永為藩臣。他不僅這么說,而且立即付諸行動,一下令國中:我聽說兩雄不并立,兩賢不并世。當(dāng)今皇帝,是一位圣明的天子。從今以后,我要去掉帝制黃屋左纛,仍為漢臣。
陸賈這次出訪,為文帝劉恒帶回了“君以仁德待臣,臣以仁德報國”的豐碩收獲,帶回了漢王朝一統(tǒng)江山的完整與統(tǒng)一。
于是,天上又只有一個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