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消息來得太突然了。

2006年10月25日，我和幾個企業(yè)家朋友興致勃勃地在西安南大街吃飯。開席幾分鐘，來輝武來了。來輝武有個典型特點，關心政治、關心每個他熟悉的知名人士的任何變動。果然，來輝武剛一落座，就直奔主題地向我發(fā)問：“馬川，你不是消息靈通人士么，你知道陜西新聞界出了什么事？”

我老實回答“不知道”。

“那你知道《陜西科技報》出了什么事？”

我以為他故弄玄虛，依然回答：“不知道?！?/p>

“你不是能么？你不是跟老田很好么？老田出車禍走了你咋不知道？”來輝武有點冷笑地看著我問。

“不會吧？幾天前老田還發(fā)短信給我呢？”

不可能！我不相信！

但是，看著來輝武一本正經(jīng)地講述，我的心一陣陣發(fā)冷。我本來就不愛吃火鍋。這一席話后，我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我悶悶抽煙，重復地翻開手機上老田的短信。下午我們作為特邀嘉賓集體去北大街觀看陜西小姐選拔大賽，我坐了不到半個小時就溜了出來。

我還是不能相信有關老田的消息。我撥老田的手機，手機是關機，我試著撥通了他家的電話，他的老伴證實：“是的，千真萬確！”那一刻，我握著手機，無語。淚水順著我的臉頰，無聲無息地長流。

我和田永楨相識于1991年。那一年，我作為一家企業(yè)報的主編，說服單位贊助承辦了“陜西新聞獎”評選活動。那次評選活動中，我作為省記協(xié)的理事出任評委。我的上司囑托我，希望我出面打招呼，讓他的一篇參評稿件獲獎。既然單位出資贊助了本次評選，大多評委都給了面子。偏偏我所在的通訊組的一位女同志“不識時務”，直率地指出這篇稿件的不足。而且，她的身份還是一家小小的企業(yè)報的普通編輯。雖然這篇稿件最終勉強通過復評，但這位女編輯的“不識時務”卻令我十分不快。在承辦單位發(fā)放小禮品時，我指示工作人員逐人發(fā)放，唯獨繞過這位女編輯。我要看她自己怎樣來領取，并且和她“理論”，看她怎么回答。

這幾乎是一場對這位女編輯的“羞辱”事件。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被羞辱的人最后竟然變成了我。那位女編輯并沒有來找我，而是委屈得痛哭流涕。她一哭，引來了時任《陜西科技報》總編的田永楨的憤怒。田永楨問清來由，一陣痛罵，并把自己的禮品隨手塞給了這位女編輯，然后坐車揚長而去。我就這樣以自己的幼稚可笑，以一個極不光彩的角色和老田相識了。

幾年后，我就從咸陽到了西安。而且想不到的是，我們還成了莫逆之交。

我到西安工作后，由于敬重，由于工作的關系和新聞界的老前輩尹維祖、元樹德、馬集琦、張書省等人多有聯(lián)系。而身為省記協(xié)副秘書長的田永楨又恰和上述幾位是志同道合的鐵桿朋友。老田以記協(xié)副秘書長和川渝同鄉(xiāng)會秘書長的身份時常舉辦各種活動和聚會，這使我們幾人的聚會，幾乎成了不定期的定期。尹維祖作為老領導的成熟和愛才，元樹德作為一代名記的剛正不阿，馬集琦的博學睿智，張書省的質(zhì)樸正直，幾乎個個都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風氣中保持了知識分子的風骨精神，并極大地影響了我。而田永楨則不僅兼具了上述人的共同特質(zhì)，而且豁達開朗、精力充沛，極具演講能力和組織才能。他在圈內(nèi)人緣很好，常能呼風喚雨，把任何一個大小活動組織得有聲有色，叫所有參加者興致盎然，開懷大笑。他最后幾乎成了新聞圈專業(yè)的主持人。新聞界的、企業(yè)界的、民間的、大大小小的各種活動，老田都成了最搶手也最受歡迎的主持人。凡是他主持的活動，或者有他參加的飯局，總能讓人捧腹大笑，開心不已。

我曾在一次私人聚會中，悄悄地問老田：1991年那次新聞評選中的小插曲是否還記得？對我當時那種幼稚是否能夠原諒？老田顯然記憶力驚人，他哈哈大笑，不僅對那個女編輯的姓名叫得出來，而且怎樣憤憤不平地罵我，罵我什么都能完整地復述。但他卻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他不記得罵的是這個“馬川”，而且不認為“馬川”有多么可恥?！胺帕宋依咸?，說不定也要這樣和她理論一番呢?！崩咸镎f。我在心里一直揮之不去的不光彩的一頁就這樣輕輕地被他翻過去了。

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信念和困惑，也有他們的遠視和局限。比如金錢，在他們這一代人心中，其地位是排在尊嚴之后的。他們?yōu)榱藲夤?jié)和信念，有時甚至可能變得“迂腐”。但是，恰恰是老田，我?guī)缀跽也坏竭@樣的局限。我曾讓老田友情主持過幾次小小的聚會，他樂于義務而為。但有一次，一個民營企業(yè)托我邀他主持與新聞界的聯(lián)誼會，他就直言相告：“小馬啊，我老了，主持可以，但他們也得多少給點出場費吧？”我絕不認為提出出場費有辱于他的身份和氣節(jié)。恰恰相反，我對他的現(xiàn)代觀念肅然起敬。他為什么不能提出場費？孫道臨又為什么不能像美國的退休總統(tǒng)一樣向希望采訪的記者提出受訪費呢？

老田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幽默。雖然他關注市場經(jīng)濟，關注政治文明，他對許多腐敗和丑惡現(xiàn)象深惡痛絕，但這并不影響他對生活的熱愛。只要一有空閑，他就會把自己收集到的各種表達民意或幽默短信發(fā)給朋友分享。幽默短信幾乎成為他生活中的一大樂趣，一個極其重要的內(nèi)容。最多的一天，我曾收到過他的五條短信。有一天，我手機上突然連續(xù)顯示了他重復發(fā)來的兩條短信：“小馬，我的手機短信全部丟了，這比我丟了幾千塊錢還難受啊。可否將我給你發(fā)的短信重新發(fā)過來？急等！”我看后忍俊不禁。除了幽默短信，他也經(jīng)常發(fā)些友情和勵志的短信。一段時間，我事業(yè)上遇到一點挫折。老田得知后，即時發(fā)來短信；“山中石多少真玉，世間人稠知音稀，馬遇伯樂跑千里，人逢知音能舍己。”我心情不佳時，他又即時發(fā)來短信：“磨難造就偉才，時勢打造英雄，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老田發(fā)給我的手機短信我至今全部保留。最后一條我已由“小馬”升格為“老馬”了。我回復他也由“老田”升格為“田老”了。短信的內(nèi)容是：“老馬，科技報陷入低谷，我的退休工資還在那兒領呢。一些人還要吃飯生活，可否獻出你的智慧，發(fā)動你在企業(yè)界的人脈資源，為科技報進行招商引資工作？”時間定格在2006年10月19日，距他離開人世還不到一個星期！

我曾和幾個朋友說過，以老田的幽默、樂觀、開朗的性格和他現(xiàn)有的身體狀況，他可能比張學良還要長壽。但是，世道悠悠，誰也沒有想到，他會在六十多歲就匆匆離去。而且，走的是那么倉促。

新聞界最幽默最快樂的那個人走了。我們再也喚不回他了。在我們感嘆世道的無常和上天的不公的同時，只能默默地祝愿他，在那個被稱做天堂的地方，永遠永遠地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