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女人比作花確是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舉。年方破瓜（二八十六歲）的少女是在含苞欲放。到了十八﹑二十歲，正當(dāng)青春鼎盛時期，花瓣片片怒放，清香四溢。到了徐娘半老之時，這花兒是欲謝未謝，猶有可觀之處。直到花甲年華，就臨枯萎之期，成了昨日黃花。這女人的一生，茂衰榮枯，與花兒何其相似乃爾。把女人比作水，當(dāng)是另一創(chuàng)新，但不足之處是令人想起“水性楊花”，有損閨閣盛德。

別以為花都是美麗的。有的花一點不美。溫茹萍是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英文系學(xué)生。大學(xué)生活中值得回憶的一個側(cè)面是：一眾男生常給女生獻上“?；ā暴p“班花”的美名。得到“?；ā暴p“班花”榮銜的女生也常沾沾自喜，真以為自己比別的女生高了一等，殊不知這也是男生（自覺或不自覺地）對女生的一種變相玩弄，把那些女生看作像舊社會的交際花一樣，靠男人捧起來的，坐上了什么花的寶座。不過能坐上這寶座的女生，還得有自身的天賦條件：漂亮。

溫茹萍身材嬌小，扁平的臉，不大的眼睛，不高的鼻子，長相一般。而且皮膚黑蒼蒼的。人們說女子皮膚白總會好看一些，所謂“一白就帶三分俏”。如果皮膚黑的女子，但臉蛋長得漂亮，被稱作“黑里俏”。而溫茹萍卻兩面不沾邊。有個刻薄的男生說她長了個苦瓜臉，看上去就是苦兮兮的。另一個愛打抱不平的男生說：“苦瓜有益于健康。你還沒福消受呢?！笨瘫∧猩f：“她在你眼里也是一朵花，不過是朵苦菜花。哈哈﹗苦菜花。”說著，他一面大笑，一面逃之夭夭。于是“苦菜花”的雅號就不脛而走。

綽號總是別人替你起的。一旦被人叫慣了，就一直跟著你，形影不離，摔都摔不掉。起先，有人叫溫茹萍這個雅號時，她不予理睬，表示不承認的意思。時間一久，連同宿舍的女生都這么叫她。她既不能發(fā)火，被人看作沒有雅量，又不能不睬，被人認為架子大，所以就到了默認階段。因為她長得不好，也沒男生追求她。她自己想想也命苦，倒是像一朵“苦菜花”。為了自嘲，她在給?？瘜懳恼聲r，就用“苦菜花”作為筆名。這就到了公開承認，并進而運用階段。

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在一家外資企業(yè)找到一個經(jīng)理秘書職位，因為她的能力特強。一般來說，漂亮的人，往往憑著自己的天賦資本，到處鉆營，工作能力卻很有限。而不漂亮的人，只能加倍努力，自我完善，以自己的才能來彌補天賦之不足。跟她還有往來的同學(xué)說她是情場失意，職場得意。

這是家美國公司，經(jīng)理也是美國人，叫喬治，大約五十歲。為了來中國工作，他還學(xué)了幾句硬梆綁的中文。幸好溫茹萍會一口流利的英文，兩人之間沒有語言交流上的困難。

喬治沒有帶太太來，因為喬治太太在美國是個律師，收入很高，當(dāng)然不肯放棄工作，跟丈夫來中國當(dāng)家庭婦女。如果她要來中國也當(dāng)個律師，肯定不合適。這不僅是個語言問題，因為他太太不會講中文，而且中國的法律跟美國的完全不一樣，操作順序﹑執(zhí)法態(tài)度﹑法庭應(yīng)對也不一樣。喬治如果不服從老板派遣，恐怕飯碗不保。所以他只能踽踽獨行，單身來華。

美國人在性生活方面比較放任。甚至幾對夫妻一起過夜，相互交換太太進行房事。五十左右的男人正當(dāng)壯年，特別是美國男人，性欲正旺，豈能夜夜獨守空房。他想召妓，怕在中國惹麻煩。由于語言問題，他跟平時碰到的中國女人談不到這件事上去。現(xiàn)在他用了溫茹萍做他的秘書，覺得既有個能干的雇員，又可以設(shè)法把她變成自己的情婦，真是一石二鳥，欣喜萬分。開始時，喬治約溫茹萍一起吃工作午飯，大部份談的是與工作有關(guān)的事情，當(dāng)然也很自然地涉及一些題外的話，諸如她家里還有什么人，是不是結(jié)婚了，有沒有男友等等。較熟悉后，喬治就請她出去吃晚飯。溫茹萍不知道按美國習(xí)慣上司是不是應(yīng)該請下屬吃飯，但她不好意思讓上司請客，所以婉拒了。但喬治請了她好幾次。她怕一直拒絕使喬治沒面子，就接受了邀請。

喬治選了個離他家很近的飯館吃飯，飯后就邀請溫茹萍去他家坐一會。溫茹萍既然吃了他的飯，就不好意思拒絕去他家坐一會兒。節(jié)目的發(fā)展是喬治公開向溫茹萍要求做愛。美國人似乎沒有年齡概念，一男一女待在一起，只要兩相情愿，不管年齡差距如何，就會做愛。溫茹萍當(dāng)然不肯。在中國沒有法律可資依據(jù)而狀告性騷擾。而且喬治暗示，如果溫茹萍不肯做愛的話，就難以再繼續(xù)聘用。

在大學(xué)里，由于她長得不漂亮，處處失意，甚或受到無形的歧視。所以在她潛意識中，老是要想表示自己不是一個一般的人。她在外資企業(yè)里找到一個高工資職位，感到有些揚眉吐氣，但現(xiàn)在如果失去這份工作，她就沒臉再去見那些同學(xué)了。況且她也需要這些錢?，F(xiàn)在喬治將了她一軍，使她陷入了兩難境地。但她究竟是個聰明人。她知道喬治是有婦之人。所以她對喬治說：“要做愛可以，但我有個條件：我們必須先結(jié)婚。這是中國傳統(tǒng)。你總不能破壞我們的傳統(tǒng)吧?！彼亚蛱叩搅藛讨芜@一邊，變被動為主動。

喬治沒想到這一著棋，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yīng)付才好。當(dāng)然他不能跟他太太離婚，也不肯解聘溫茹萍。他想總有一天會魚和熊掌兼得。溫茹萍能理解一個單身貴族的苦惱，每夜相伴孤枕冷衾的凄涼，所以她很同情喬治單身在此，性生活枯燥，于是就給她介紹了一個女的，讓他們?nèi)ネ瓿尚藻X交易。而她的傭金就是保持工作。

人總是要有夢想的，才能進步，或者才能使自己生活得愉快。即使生活本身并不愉快，有了夢想也夠使人忘懷一切，沉浸在虛幻世界中。但沒有夢想的人，是“行尸走肉”，“麻木不仁”，簡直是個可憐蟲。溫茹萍年方二十三，渾身散發(fā)著青春活力，也充滿了美好的夢想：對婚姻的夢想，對前途的夢想。她想MARRY（她不想用“嫁”字，是男女不平等的說法。她倒想“娶”一個老公，但又不符合習(xí)慣。還是用這個中性的英文詞好。）一個體貼的男人，長相一般就行，因為她自己也長得一般。這才叫“臉”當(dāng)“貌”對。

美國夢正風(fēng)靡著中國。出國熱方興未艾。溫茹萍這個有為青年，而且又是英文系畢業(yè)的，能不做美國夢嗎？她看到許多中國人到了美國，因為言語不通，弄得焦頭爛額，寸步難行。現(xiàn)在她得天獨厚，學(xué)了一肚子的英文，到了美國一定能如魚得水，大展宏圖。當(dāng)那晚喬治要跟她做愛時，她反戈一擊，提出要先結(jié)婚的條件。當(dāng)時她想，喬治雖然是她爸的年齡，但如果他肯跟太太離婚，而真能跟他結(jié)婚，把她帶到美國，不就圓了美國夢嗎？況且到美國后可以跟他離婚，再找個自己喜歡的男人結(jié)婚。但現(xiàn)在她怎么去實現(xiàn)她的美國夢呢？

許多年輕人都用留學(xué)的名義去了美國。但得到學(xué)位后，找工作﹑辦綠卡是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而且其中充滿了變量，一天到晚得擔(dān)驚受怕，精神壓力太大。如果能MARRY個外國人去美國，則是現(xiàn)成的綠卡，多方便。她真的連晚上做夢都做到嫁了個美國人。

俗話說：“時來運轉(zhuǎn)”，“六十年風(fēng)水輪著換”。一天上班時，溫茹萍送文件到喬治辦公室去，看到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外國男青年坐在一旁的沙發(fā)上。喬治介紹說：“這是我兒子戴維。他在休假，來看我，要在這兒玩幾天?！庇謱Υ骶S說：“這是我的秘書溫小姐?！贝骶S看見溫茹萍進來，早就站了起來。這時他伸出手來，說：“HI，MISS WEN！”溫茹萍握著戴維的手，忙說：“HI，很高興認識你?！眱蓚€人的眼睛像斗雞似的對上了。過了大概十五秒，戴維松開了溫茹萍的手，說：“我只來兩個星期，看看中國，但在這陌生的地方，需要有個導(dǎo)游。不知溫小姐肯不肯做我的導(dǎo)游？”溫茹萍看著喬治說：“我沒問題，只要你父親肯給我兩個星期的假。”戴維看著他爸。喬治只能說：“好吧。你把工作安排一下。假期明天開始。”溫茹萍剛要轉(zhuǎn)身離去，戴維又說：“今天晚上我能請你吃飯嗎？”溫茹萍笑笑，點了下頭。戴維說：“下班時，我在公司門口等你。”

戴維畢業(yè)于哈佛大學(xué)，主攻經(jīng)濟，在一家大公司里任部門經(jīng)理，收入可觀。這些主要信息是溫茹萍在吃晚飯相處的一個小時中獲得的。她已儲存在大腦里。這正是她理想的夫婿。溫茹萍問：“戴維，你要到哪里去玩？”他們已經(jīng)到了互喚名字的階段。戴維說：“我不熟悉中國。一切都聽你安排?！庇谑菧厝闫脊磩澚艘环糜螆D。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碧K杭是一定要去的。西安反映了中國許多古跡，也不可不看。還去了普陀山﹑北京故宮和長城。

兩個男女青年在兩個星期的全天候接觸中，其感情就以光年計算的速度發(fā)展。其加溫速度也達沸點。他們的稱呼也由叫名字而發(fā)展到叫DARLING﹑SWEETHEART。戴維說：“親愛的小寶貝，你真漂亮?！苯又?，兩個人的嘴唇就黏在一起，久久不能分開，像要打破吉斯尼記錄似的。大家知道，中國人認為扁平臉，且眼睛不大，鼻子不高的人，是很難看的。但外國人卻認為這是漂亮。雖然說情人眼里出西施，但也可見中外人士對漂亮的評判標(biāo)準是如此地不同。溫茹萍因“禍”得福?！翱嗖嘶ā睋u身一變，成了“幸?；ā?。

喜歡中國女孩的外國人一般也喜歡吃中餐。溫茹萍就利用周末時間去學(xué)烹調(diào)，準備結(jié)婚移民去美國。戴維回美國后馬上申請未婚妻的移民手續(xù)。不久，溫茹萍終于踏上了美國國土。當(dāng)她在紐約下飛機后，腳一踩實大地，心里就叫著：“啊，美國，我終于來了。”終于，她實現(xiàn)了美國夢。

戴維在機場接她，把她帶到他家里。溫茹萍在美國舉目無親，只能住在戴維家里。戴維讓她先把時差倒回來，隨后再準備舉行婚禮。戴維開車帶著她到處逛，給她買了好多東西，帶她去高級飯店吃飯。溫茹萍開始體驗她的美國生活方式。她的美國夢境正在向高處發(fā)展。

婚禮在一家大飯店舉行，有近百人參加，都是男方的親戚﹑朋友﹑同事及要好的鄰居，還有戴維的父母。他爸也從中國趕回來參加他們的婚禮。戴維也請了兩位中國同事，使溫茹萍能與自己的同胞談?wù)?。婚禮非常熱鬧莊重，是溫茹萍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是她美國夢的頂峰。她深信自己已摘去了“苦菜花”的帽子，換上了一頂光輝的桂冠。

同事張私下對同事李說：“戴維吹噓他的新娘多漂亮。今日一見，簡直是個丑婆娘。”同事李說：“你得知道，在看中國女人時，外國人的眼光是要打折扣的?！蓖聫堈f：“戴維的眼光大概打個倒九折。但中國有句老話，貌丑倒有夫人相。福氣是好的。”

婚后生活倒也和睦。溫茹萍經(jīng)常燒中國菜給戴維吃。戴維直說好吃。外國人對中國菜的品嘗水平也很差。不久，溫茹萍提出要去找工作。雖然戴維給她錢用，但她很希望自己能掙錢存錢。戴維說：“親愛的，我有足夠的收入可以供養(yǎng)你，何必一定要去工作。工作是很累的。”她說：“親愛的戴維，中國的女人都工作的，只有被人包下的二奶才待在家里享福?！贝骶S說服不了她，只能讓她去找工作。美國人沒有強迫別人接受自己意見的習(xí)慣。

近來，戴維工作很忙，經(jīng)常很晚回家，有時整夜不回家。她覺得一個人很無聊，希望戴維有更多的時間可以陪伴她。中國人在異鄉(xiāng)客地，容易跟自己的同胞接近。戴維的中國同事之一是位女士。所以溫茹萍在無聊之時，常和那位李女士通電話，一聊就是個把小時。怪不得有人說電話的主要功能是女士們進行社交的工具。

有一次，溫茹萍在電話里問李女士：“我家戴維在公司里到底忙到什么程度？家里經(jīng)常不見他的人影?！崩钆空f：“也沒見他忙得不可開交。有時開會晚些，當(dāng)然不會天天開會?！睖厝闫夹睦镩_始覺得不自在了。戴維不像是個愛情專一的人，而且也不怕染上艾滋病。

一天早晨，戴維剛?cè)ド习?，忽然客廳里電話鈴響。溫茹萍過去一看，鈴聲來自沙發(fā)上。戴維把手機忘在家里了。她忙拿起手機接聽?！坝H愛的戴維！”另一端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她忙說：“戴維不在家。請問你是誰？”對方馬上把電話掛了。這樣更啟疑端。

戴維這天回來較早，一回來就像在找東西。溫茹萍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只當(dāng)沒看見戴維在做什么。戴維找了一會，突然問溫茹萍：“親愛的，你看到我的手機嗎？”溫茹萍把手機壓在屁股底下，這時就拿出來朝戴維一揚，說：“在這里。我還以為你在找別的什么東西呢?！彼幻姘咽謾C遞給戴維，一面問：“打電話給你的那個女人是誰？”戴維接過手機，往口袋里放，同時悠然地回答：“我以前的女友?！睖厝闫贾溃绹擞袝r會與前妻重溫舊夢，并不復(fù)婚，對雙方都方便。跟以前的女友通個電話更不在話下。溫茹萍只是通過這個問題暗示戴維，以后有事不要瞞她。

據(jù)說女人的醋勁比男人厲害，特別是把丈夫當(dāng)作自己一生中重點的女人。溫茹萍好不容易碰到一個美國丈夫，當(dāng)然不希望他有外遇。但晚上不回家睡覺是最大的疑點。公司經(jīng)理加班不可能通宵的。保安人員才會做夜班。她不能讓戴維老是有事瞞著她。她要弄清楚到底戴維在外面做什么。于是她請了個私家偵探去調(diào)查。

一天，戴維又很晚回家。溫茹萍坐在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等他。平時在這種時候，溫茹萍一個人早睡了。不過在美國人看來這純屬個人自由。所以戴維也不想一下為什么太太今天這么晚還不睡。戴維剛要去洗澡，溫茹萍說：“戴維，給你看樣?xùn)|西?！彼岩粋€信封遞給他。戴維把信封里的東西抽出來，是幾張照片。但他一看照片內(nèi)容，就傻了。原來是他跟前女友在睡覺的照片。戴維輕描淡寫地說：“這種事在美國多的是。你也可以找個男友一起睡。我不在乎。”溫茹萍氣噎了，不知該說什么好。她真想跟戴維吵一架，但她的英語還不到可以吵架的程度。她突然想起看過的一些電視連續(xù)劇里，在這種情況下，女的常會說：“我跟你離婚。”在一時沖動下，她脫口而出：“我跟你離婚?！贝骶S聳聳肩說：“很好。隨你便?！?/p>

溫茹萍說出這句話后，感到后悔。但她是個個性很強的人，說出的話決不收回。這時離他們結(jié)婚只有一年多。按移民法規(guī)定，外籍人士與美國公民結(jié)婚不滿二年而離婚的話，必須回原居住國去。這就是說她失掉了合法身份，要被遞解出境。她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再忍耐一段時期，等拿到公民證后再離婚。她來美國前，對美國許多事情都作了些了解，就是忽略了美國的移民法。這也可算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吧。

現(xiàn)在她進退兩難，面臨著困難的抉擇。她好不容易來到美國，如果就這樣被遣送回去，心有不甘，而且回國后，怎樣去面對以前的熟人？當(dāng)她出國時，是多么的揚眉吐氣，趾高氣揚。而現(xiàn)在回去……她不敢想象下去。她這樣回去還不如人家“海龜”（海歸=海外留學(xué)歸來），雖然現(xiàn)在“海龜”也越來越不吃香了。因為“海龜”太多了。俗話說“物以稀為貴”。

但如果留在這里，她只能打黑工，等待下一次大赦，還得躲掉移民局。或者等機會另找個美國公民結(jié)婚。不過，假如她一定要被迫回國的話，她為什么不先在這里打黑工掙一筆錢，就是以后被移民局抓住要送回去的話，至少她有一筆錢可帶回國去，舒舒服服過后半生。打定主意后，她就帶了自己的錢離開了戴維。

現(xiàn)在她又變回了“苦菜花”，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如（茹）浮萍般到處飄蕩。她艱苦的打工生涯也是一場夢，是她美國夢的一部份。她的美國夢究竟會以什么樣的結(jié)局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