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我又一次踏上金盆灣這片用革命先烈鮮血染紅了的英雄土地。舉目四望:汾河畔,柳絲吐翠,燕語呢喃,處處彌散著春的氣息;田野里,人來人往,辛勤耕耘,一派繁忙熱鬧景象;山坡上,草木復蘇,綠意濃濃,給汾河川增添了無限春色。忽然,山梁上一簇簇潔白的花兒映入我的眼簾,那么熟悉,那么親切!啊,這不是杜梨花嗎?我的心猛地一怔。望著微風中輕輕搖曳的杜梨花,我又想起了父親生前給我講述的那段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和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感人故事。
1947年3月,解放戰(zhàn)爭進入關鍵時期。國民黨蔣介石集團在軍事上實行了重點進攻戰(zhàn)略,糾集嫡系胡宗南所部23萬大軍向陜甘寧邊區(qū)進犯,并狂妄叫囂三天占領延安,妄圖一舉消滅我黨中央。在這生死緊要關頭,父親所在部隊教導旅(原教二旅)所屬五千余人,奉命開赴南線,在官莊、臨鎮(zhèn)、麻洞川、金盆灣一線,組成左翼防御集團,構筑了正面一百余華里,縱深七、八十華里的防御體系,與在富縣茶坊一帶的右翼防御集團,一起阻擊來犯之敵,共同擔負起保衛(wèi)邊區(qū)、保衛(wèi)黨中央、保衛(wèi)毛主席的重任。從3月12日拂曉戰(zhàn)斗打響到3月18日夜,敵人憑借人多勢眾、武器精良,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整連、整營甚至整團向我防線發(fā)起一次又一次的猛烈進攻。我英勇的教導旅官兵,面對數(shù)十倍于我的敵人,同仇敵愾,臨危不懼,英勇頑強,浴血奮戰(zhàn),采取地雷戰(zhàn)、麻雀戰(zhàn)、夜襲戰(zhàn)、運動戰(zhàn)等靈活機動的戰(zhàn)術,血戰(zhàn)七晝夜,打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的瘋狂進攻。整個戰(zhàn)斗異常慘烈。敵人的轟炸機像一群烏鴉遮天蔽日而來,擦著樹梢向我軍陣地狂轟亂炸;隆隆的炮聲像暴雨前的陣雷,炮彈成排成排雨點般地投向我軍陣地,剛剛構筑的工事頃刻被夷為平地;戰(zhàn)場上硝煙四起,殺聲震天,每塊陣地幾乎都形成了拉鋸戰(zhàn),敵我雙方反復爭奪,陣地上尸首遍野,一片狼藉;由于我軍彈藥缺乏,主要靠手榴彈、刺刀和敵人拼殺,戰(zhàn)士們不斷倒下,殷紅的鮮血染紅了陣地;夜晚,春寒料峭,滿山遍野燃起了篝火,映紅了汾河兩岸。經(jīng)過七天七夜的血戰(zhàn),我軍勝利地完成了保衛(wèi)邊區(qū)、保衛(wèi)黨中央、保衛(wèi)毛主席的重任。
在阻擊任務即將勝利完成、部隊開始轉移之際,喪心病狂的敵人仍窮迫不舍。營長便命令時任教導旅二團二營一連一排排長的父親,率領所部迅速搶占有利地形,掩護大部隊安全轉移。父親立即集合全排戰(zhàn)士,挑了十名勇士,轉向就要向山上沖去。營長勃然大怒:“面對如此強大之敵,十個人怎能頂住?豈不白白送死?”父親毅然答到:“你有你的計劃,我有我的安排。兵不在多而在于精。戰(zhàn)士們已激戰(zhàn)了七晝夜,身心疲憊,彈藥不足,整排上去,不但發(fā)揮不了作用,而且還會影響士氣,貽誤戰(zhàn)機,完成不了阻擊任務。”未等營長同意,父親已肩背戰(zhàn)斗旗,身挎執(zhí)行帶,帶頭沖上了山崗,立即投入戰(zhàn)斗。幾百名敵人發(fā)瘋般地向山上沖來。父親鎮(zhèn)定自若,指揮著十名戰(zhàn)士,靈活機動,沉著應戰(zhàn),連續(xù)打退了敵人三次反撲,把敵人牢牢卡在一條山溝里無法前進。惱羞成怒的敵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山上指揮戰(zhàn)斗的父親,便集中火力向父親打來。突然,一枚炮彈落在了父親身旁的一棵杜梨樹上,盆口粗的樹干被拉了一道口子,潔白的杜梨花灑落一地。飛起的彈片不幸擊中了父親的左臂,殷紅的鮮血染紅了潔白的杜梨花。但殺紅了眼的父親竟毫無察覺,繼續(xù)拼死戰(zhàn)斗。大部隊已安全轉移了,父親接到了撤退的命令,便率領十名戰(zhàn)士沿著一條山梁向松樹林方向轉移。當他們翻過一座山梁,穿過一個崾,接應他們的部隊已經(jīng)趕到??吹綕M身是血的父親,一名戰(zhàn)士驚訝地喊:“一排長,你掛花了!”父親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受傷了。頓時,他左臂疼痛難忍,兩條腿像灌了鉛似的,一步也邁不動了,便一頭栽倒在地……
父親受傷以后,被救護隊緊急送往在李渠拐峁的中央醫(yī)院就治。由于戰(zhàn)事吃緊,加之缺醫(yī)少藥,父親的左臂留下了終身殘疾,被迫離開了部隊,退伍回家。幾十年來,父親拖著傷殘的臂膀,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默默地勞作,直到上世紀70年代的某一天,彈片才自行從他身上掉了出來。每當父親講起那次戰(zhàn)斗時,他總是感慨地說:“要不是那棵杜梨樹,我和戰(zhàn)友們早已長眠在金盆灣那塊土地上了?!?/p>
多少年來,那場戰(zhàn)斗和這個真實的故事,一直在我心頭縈繞。我對這片土地充滿了無限崇敬和向往之情。我甚至常常癡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帶著父親來到金盆灣,登上高高的山巔,親眼目睹那棵杜梨樹的風采。讓父親再看看他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這片土地,講述那段動人的故事。然而,還未等我實現(xiàn)這一夙愿,父親卻在九年前杜梨花盛開的那個早春匆匆離我而去,這已成為我終生的一大憾事!如今,當我有幸作為這個地方的一名行政官員,雙腳踏上這片英雄的土地,望著涌涌不退的群山和潔白的杜梨花,我心潮澎湃,思緒萬千,耳畔似乎響起了隆隆炮聲和父親那鏗鏘有力的聲音!我想,當年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們流血犧牲正是為了換來這片土地的安寧和人民的幸福。我一定要繼承父親和先烈們的遺志,與廣大人民群眾一道,把這片土地建設得更加美麗富饒,為人民謀利,給百姓造福,以實際行動告慰父親和先烈們的在天之靈。
潔白的杜梨花呀,你永遠盛開在我的心中!
哦,屋前那棵杜梨樹
在我鄉(xiāng)下老家門前溝口,有一棵杜梨花。記憶中,它是那么粗壯、高大。高約10余丈,主桿部分兩個人都很難抱住,就是伸出的每根枝桿也有普通樹那么粗;茂密的樹冠,蓬蓬松松,像巨傘一樣覆蓋著,成為鳥雀聚集、棲息的好地方。
每當有人來我家看到那棵杜梨樹,總是仔細端詳,評頭論足,嘖嘖稱道。說它是多么的挺拔,多么的偉岸,是一棵棟梁之材。有的甚至還說它是一棵“風水寶樹”。有了這棵樹,主家必定人丁興旺,財源茂盛,大吉大利,而且在不遠的將來,會出貴人的。每當聽到這些吉祥的話語,母親總是高興得合不攏嘴,隨聲附和著:“托你們的福,那確實是風水寶樹!”
這棵杜梨樹究竟是怎么長在那里的,是人們栽植的還是自生的?樹齡究竟有多長?就連年邁的父母也說不清楚。有一次,我向母親問起這棵樹,母親說,她和我的父親當年來這里定居的時候,就是這個模樣,似乎幾十年沒有多大變化。
在困難的那些日子里,有很多木匠來到我村,見到這棵杜梨樹時,拿著尺子,總是測了又測,量了又量,說這棵杜梨樹是一棵好樹木,主桿部分至少能做四口上等的好棺材,提出要高價購買。村里一些好心人也勸說父母:“你們最終必定也坐不上這樣上等的好棺材,還不如趁早賣了,把娃娃們拉扯大?!比欢罱K都讓父母婉言謝絕了。我說:“再窮、再苦,也不會賣這棵樹的!”
父母的做法正合我意。說實話,那些日子里,一看到一些人圍著杜梨樹上下打量著,嘀咕著,我的心里就直犯愁。
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看到拿尺子的人,神經(jīng)質地就厭惡,生怕有人將我家這棵杜梨樹買走、伐掉。因為,這棵杜梨樹給了我多少歡樂和憧憬。
春天到來的時候,三三兩兩的喜鵲從很遠的地方飛來,站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母親說:“喜鵲是報喜來了,說不定家中要來貴客或要發(fā)生什么喜事了?!蔽耶惓8吲d,急切地等待著。隨后,喜鵲就開始搭窩筑巢、下蛋孵仔。再后來,隨著柳絲吐翠和桃花、杏花的盛開,杜梨花也開了,雪白雪白的,給美麗的春天增添了清淡高雅的色彩,給人以美的享受。夏天,火紅的太陽炙烤著大地,熱得人喘不過氣來。午飯后,我和弟妹們常常跑到濃密的杜梨樹下嬉戲、乘涼。累了,就躺在樹陰下睡覺,一陣微風吹來,好不涼爽愜意。秋天,是豐收的季節(jié),玉米、谷子、糜子、洋芋、蘿卜、白菜、梨果等各種農(nóng)作物和水果都已經(jīng)成熟,人們興奮地收獲著。而杜梨樹也毫不遜色,它把自己沉甸甸的豐碩果實呈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尤其是“霜降”過后,杜梨樹翠綠的葉子經(jīng)過寒霜的封殺,已全部脫落,剩下赤條條的枝桿上掛滿了一串串暗紅色的果實,引得人們前來品嘗。每每這時,大人們總是飛快地攀上樹干,香甜地吃了起來,而我們這些猴娃們卻怎么也爬不上去,只好在樹底下苦苦哀求樹上的人折幾枝下來。實在等不上了,就用土圪瘩往下打。那味道真是甜中帶酸、酸中有甜,不知是甜是酸,吃起來是那樣鮮美、可口,至今想起來都直流口水。冬天,天寒地凍,家中往往缺乏柴禾。這時,母親常常喚我們兄弟幾人到山野里砍柴。我蜷縮著身子,焦急地到處亂跑,卻怎么也砍不下柴。焦急當中,我忽然想起了那棵杜梨樹,便飛快地跑了過去。強勁的西北風抽打著樹枝,咝咝作響,樹枝灑了一地。我興奮的不顧一切地撿了起來,不一會兒就撿滿了一筐,急急忙忙趕回家中,母親又是一陣夸獎。
那年,我外出求學后,農(nóng)村已開始推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隊里決定,將集體和個人的樹木打亂,統(tǒng)一收回分配。我家那棵杜梨樹也被收回隊里,統(tǒng)一參與分配。雖然,母親多次苦苦哀求隊長留給我家,但最終還是被別人分走了。當母親從鄉(xiāng)下來信告訴我后,我傷心地哭了。我能猜出母親的心思,母親也理解我的痛苦,然而毫無一點辦法,只能作罷。幾年后,我回到家鄉(xiāng),猛地看到那棵心愛的杜梨樹不見了,只見樹底下留下了一個大坑。我一下全明白了,就問母親。母親說那棵杜梨樹前不久被一個外鄉(xiāng)人買走刨掉了。聽了母親的訴說,我的心陣陣作疼,半天緩不過神來。
哦,我心中的杜梨樹!
責任編輯 劉亦群
祁玉江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四部,現(xiàn)在某縣從事行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