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 傷
追念逝去已久的時空,或者想望遙不可觸的未來,似乎是人的一種天性。在這種天性里能發(fā)現(xiàn)什么神示的語言?歷史是滄桑的,未來與遠古一樣蠻荒,人的身體只能像一粒水珠感受瞬間的陽光。也許是人生的短暫給命運做了一個注腳:憂傷。
憂傷總關(guān)情。只有憂傷的眼睛才能張望塵世的美與痛,也只有憂傷才能感覺前生的飄渺與后世的虛幻。前人的土地上埋下了古老的麥粟,還有黑色的陶罐,時間與空間仿佛一場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洪水,而我們正在這罅隙間經(jīng)歷著生死,我們張望黑陶與古瓷的眼神也注定在這場洪水中被鑄成一種姿態(tài)。
每一次日出,都昭示著一個人的洪荒的逼近。我因此相信,人死之時,看到的并不是黑暗,而應(yīng)該是一種光,一種水,浸潤人的身體。那該是人生最美的一刻,卻也是最痛的一刻,此美是人世美的極致,此痛是人世痛的極致。
這美與痛,誰能逃脫?人每天都在新生之中,而每天又都在死亡之中。如今,童年的生活只是在時間之墟中的一枚礫石,我每天都在尋找它,思念它。它的影子在古老的村莊里,在狹小的河流里,在月下的林子間與湖邊。
村莊衰落了,黑瓦房一些倒塌了,一些被大風揭去了瓦片,雨水落入屋子的地面,滋長起青苔了。河流卻依然那么美,水聲淙淙。林子與湖也依然那么寧靜,花開也喧鬧。然而,我替它們寫下的文字卻注定永遠是憂傷的。
我眷戀那些美麗,逝去的,或者依然存在的。逝去的使我能夠在回憶中品嘗甜蜜,依然存在的我可以嘗試去尋找。回憶中的美麗都已化成了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草叢中飛,或者是一只只天鵝,影子滑過湖面,當然也可以是一條條無所事事的魚。
在煙塵彌漫的人世,某一個人的轉(zhuǎn)身,以及轉(zhuǎn)身時的眼神與微笑,是刻骨的。轉(zhuǎn)身之后,你所見的背影,佝僂的,或者堅挺的,孱弱的,或者偉岸的,都蒙著一層灰色的影子,許是灰塵,許是頹喪的靈魂。他們的腳步缺乏孩童的輕快與歡樂,遲滯,緩慢,略顯蹣跚。
我知道他們的微笑的內(nèi)容與眼神里的熱望,他們也與我一般眷念那些美麗,逝去的,或者依然存在的。然而,這些卻無法稱為追求,被追求的似乎永遠在前面,要跨越坎坷,得忍受苦痛,還須在心中點上一盞燈。它們用了一個美麗又憂傷的字:夢。
夢像一個繭,只要不破,在夢中的人就無須忍受風雨對翅膀和生命的凌辱。他,與我是同鄉(xiāng),雖然他自稱蜀人,但卻出生在紹興。他是明末小品文的集大成者,其人,其生活卻不免多苦。他就是一只淪為遺民,失去了往日風光的蠶。張岱“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明亡后“無所歸止,披發(fā)入山,駴駴為野人”。
張岱并沒有從昔日之繭中化蛹為蛾,在《西湖夢尋序》里的一段文字記述了他當時的生活與精神狀態(tài):“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舊夢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猶端然未動也。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因作《夢尋》七十二則,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p>
在那段夢里,在乖謬的時代他依然像一株小草一樣自然地生長著。時間過去了三四百年,張岱依然是繭中的蛹,熟睡中的蛹。
盡管,轉(zhuǎn)身的眼神與微笑寫滿了一種生活的美麗,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夠轉(zhuǎn)身之后回來呢。再多的塵灰與傷害,腳步依然向前,盡管身后的風景越遠越美。
寧 靜
我理想的居所是寧靜與干凈:在通往林子的路上,我能看見林子上空飛翔的鳥和晚歸的云霞;在路的盡頭,那里是一片湖泊,湖水碧綠,上面游著幾只白色羽毛的鴨子。湖泊的邊上是一間小木屋,里面有盛滿玫瑰的花瓶,有映著燭光的小提琴和高腳杯。
那仿佛是一個瓷瓶,線條簡單,優(yōu)美,易碎。我奢想那寧靜且干凈的居所,往往是我心如止水之時。那時,我的心沉靜,卻也如瓷瓶般易碎。在通向居所和那湖泊的路上,我必須穿越一層浮躁的霧瘴。
生活有許多種解釋,許是思想的洗滌與沉淀,許是時間的堆疊與消失。而我看來,生活許是聲音的記錄與拒絕。如果我是基督教徒,也許我就認為,我每時每刻都受著神諭。神的聲音便是教徒們的福祉了。
我拒絕上帝,所以我聽不到他的聲音。我在這一層浮躁的霧瘴里行走,也尋找一種聲音,以使它能夠作為一種召喚,在此之前,我就朝著理想的居所行走,那是我心靈的家園。
行走的人很多,路上充滿了喧囂,而當我細看行人的表情時,我并不發(fā)覺他們在說話,或者吼叫。在塵世的霧靄間,他們都只是影,誰也不例外。這些身影,又使我想起了瓷瓶,只不過失去了色彩與花紋,卻變得更加易碎,一縷煙靄便可使他們殘缺或者消失。
我曾大聲說話,竭力證明自己的存在,后來卻發(fā)現(xiàn),我的聲音只有一個人聽見。也許,在旁人看來我也不過是一個身影罷了。因為人世的霧,障住了行者的路,行走的身影來了去,去了又回,似乎在一個圈子的弧上行走,從起點回到終點,然后繼續(xù)重復的路,行者似乎成了一個不自覺的舞者,不停地表演著那蹩腳的倒人胃口的舞蹈。
行者,往往就在不知不覺間成了一個機械動作的舞者,盡管在行者看來他的前方定是除了霧瘴的藍天,或者碧海。也許,我就是其中一個,一面如猴耍般舞蹈,一面又奢望著遠方。
倘若無知,做一個舞者而自得,倒也罷了;然而,一旦自知此時的荒謬,那便是悲哀了。人的角色里興許注定了要點諷刺,要點荒謬。我曾想,遠方終究是一個美麗的詞語,它令我的腳步不息。有人卻告訴我,沒有遠方。在這之前,我早已受傷。
遠方,曾美麗,曾蒼涼,矜持一些,也許它還美麗著,還蒼涼著,一種持久的痛卻在心靈上滋長。在痛中沉靜下來的時候,心靈已如殘破的瓷片。我不明白,也懷疑,遠方究竟是給了美,還是給了我痛。當我鑒視殘碎的瓷片時,一種聲音如花般滋生開來。
那是比任何音樂都美妙的聲音,它使我沉思良久,并使我看到了更為廣闊的塵世。在那里,時間成了人世的塵。塵里有微笑,淚眼,荒涼的郭,頹敗的城??兹革w,愛情的面孔隔塵而笑。波心蕩,二十四橋,青樓好夢,踏塵而來……一切總待消亡了,痛了,而后一種美就顯現(xiàn)了。
寧靜,往往在死亡之時凸顯出它的優(yōu)美。泰戈爾說:生如夏花般絢爛,死如秋月般靜美。除去人世的霧瘴與心靈的塵埃,靜是惟一的途徑。惟有靜,使我的心靈如鏡子一般,可以映見碧綠的湖水,和湖面上白色羽毛的鴨子,還有湖畔的小木屋,還有炊煙……
從 容
在人世的塵煙中,有兩種行走顫動我的心弦:藏民的朝圣與甲蟲的匍匐。然而,兩相比較,朝圣卻遠比匍匐來得幸福,在殘破的肢體下,朝圣者能看見神的微笑,那是活著的理由與希望。在朝圣的道路上,灑下的不止有血水與虔誠,還有內(nèi)心的平靜。因為,這些朝圣者知道神就在他們的前方,引領(lǐng)著他們完成一個生命的過程。匍匐,一種比蹣跚更為痛苦的姿勢。匍匐的人,沒有朝圣者的敬畏與虔誠,神已將他們拋棄,或許是匍匐的人們將神拒絕了。
朝圣者是靈魂拽著肉體行走,匍匐者往往是肉體拖著靈魂前行。我以一個無神論者的身份,向崇神崇巫的人們投去羨慕的一瞥。在遠離文明的山野之間,人們生活在一種敬畏之中。這敬畏,曾受到過我徹底的詛咒與嘲笑。如今,生活終于使我認識了敬畏的另一面:它使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維持著一種秩序,一種平和,即使是死,也從容,有所托。
這許是我一直向往著鄉(xiāng)村的緣故了。在那里,我也許就可以像草木一樣,蔥郁而生,適秋而死,在我的泥土上可以看見來生,生命如此不息。然而,一種敬畏死亡之后,難以復活?;蛟S,我應(yīng)該尋找另一種敬畏,并以此來獲得一絲坦然與曠達。
鄉(xiāng)村,在衰落中。我從一些文人的筆端見到了鄉(xiāng)村衰落的影子。那些文人,似乎總在懷念舊物,筆調(diào)里滿懷了哀愁。那些生長敬畏之心的土地,正如人世的塵煙一樣,一筆筆地散去。代之而起的,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我生活在這個世界,因此我熟悉它;因為我一直在這個世界迷路,所以我對它又是如此陌生。我從一個起點出發(fā),走了幾年,幾十年,結(jié)果卻令我無奈且恐懼,因為我一直行走,卻走不出我的起點。失去了終點,一切就會變得令人沮喪。
森林,是鋼筋混凝土構(gòu)筑起來的森林,林中鳥音突然地變成了狂躁而怪誕的聲音。我原先面對的湖,突然地變成了泥淖。我被困在泥淖中,失掉了面對湖泊時的寧靜,焦躁充斥于我的身體。而我只是被困在泥淖中的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一個,我的焦躁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個匍匐者的尷尬是,落在泥中便成了一個泥人,從此失去了自己的容顏與身份,徒有周而復始的掙扎。掙扎,也落入一種虛幻,一種普遍的形式,便是人生的大悲哀了。
我突然地想起卡夫卡與他的《變形記》?!蹲冃斡洝返募紫x無法動彈,受人鄙棄,且患疾,然而這也許并不是甲蟲的大悲哀。致命的是,他的掙扎失去了任何意義。我們權(quán)將卡夫卡的寫作生涯看作是一種掙扎,那么他臨死前囑托友人燒掉他的稿件,許就是他認識到了掙扎的徒勞。他在黑暗中死去,后人將他的生活概括為“地洞生活”。
一片殘碎的古青瓷,指向一個遙遠的華美歲月。人生的碎片,指向內(nèi)心的寧靜。我沒有神示,但在我日益荒蕪的人生中有一種寧靜,等待著神示的到來。
緘 默
遠在2500年前,古希臘的詩人們就對命運進行了闡釋。在詩人們的筆下,一個個高貴的靈魂出現(xiàn)在人類的精神畫像的長廊中。那是一個云卷云舒的時代,一幕幕悲劇印證著古老的自由與崇高。當一切注定要在命運中毀滅時,愛情更刻骨地美,生命更無上地貴。
在長存了千年的文字間,我看見古老的土地與海洋,城堡,羊群,生活在石屋中的人們,戴著皇冠的國王,也看見長劍,盔甲,戰(zhàn)馬,鮮血,焚燒城郭的火光與兇悍的戰(zhàn)士。然而,塵埃將他們掩蓋,只是我依然看見塵埃上信步的馬,情人間的私語。
一種痕跡,如此堅韌地存留,并且依然鮮活,那便是與命運的吻痕了。當人們乘著歷史的舟子離開了愛琴海,千年之后,人們的出發(fā)地成了一種永遠的美,一種永遠的懷念。
如今,我也常思考命運,然而沒有古人的寧靜。我的生活中缺乏預言,也沒有讖語。對我而言,命運即是消失與無法追趕。在我的身后是一個個只留得記憶的歲月殘骸,我無法再次入住其中,而只能顧影自憐。我是一個被流放在時間之河中的人。既然無法回頭,我就只能希望靠岸。倘若有預言,或者讖語,我或許便有了岸,可以像俄狄浦斯一樣做個良善的人,在注定的罪惡中也要將純潔的靈魂渡出。
如果要強說預言與讖語,或許我是注定了要墮落的人。我怠惰,厭惡日出,鄙視自己,嗜好用灰色的筆調(diào)描寫塵世,雖然不喝酒但也醉得糊涂。我知道,這些是罪。一個人的墮落,便是對自我的罪。
我或許比不上在雜草間的一株馬兜鈴。它在雜草間滋長,或許是個幽谷,人跡罕至。它生長,不關(guān)心自己是否將在雜草堆中湮沒,也不企望有誰來將它的妍麗欣賞。它生長,或許不為什么,正因為如此,我看到了它白色的花朵,散發(fā)著清芳。
今日,我不知如何贖罪。在一株草前,我已經(jīng)卑微得無法抬頭。在馬兜鈴的花葉間,在它生長的軌跡間,我看到了自己生命的荒蕪,一種在不斷蔓延并指向未來的荒蕪。
荒蕪許就是我與命運的吻痕了。痕跡有輕與重的分別。輕者,只如一抹塵灰,一縷風便可將它帶走。正如我,在逝去如飛的日子里,我的生命被時光蒸融,連骨骸也無存。這許就是生命中無法承受的輕了。
有人說,一生里寫出一本書來,為的是死后在棺材里有個舒適的枕頭。一本書,將人生濃縮,血肉,呼吸,思想,凝鑄成一段段的文字。這正如花,一生的榮枯盡在馥郁的香中。這重,同樣是我無法承受的。原因只是我是一個俗人,一個正在墮落的俗人。我的枝在奢求榮譽,而葉則在期盼舒逸,在開花之前,生命的熱力早與身邊的枯草一同荒蕪了。
物,使靈魂沉重,而榮譽與贊美詩使靈魂如云片一樣四散,如此,生命便或許是一片荒涼的地,或許是一方朗朗的天,只是,在與命運的邂逅中,你不曾得到他的吻。命運不帶著預言與讖語,也不帶著榮譽與贊美,所有的,只是緘默,微笑。
責任編輯 苑 湖
征衣 原名丁小軍,1979年出生。作品發(fā)表于《中華散文》、《散文天地》、《青年文學》、《散文詩》、《青島文學》、《新散文百人百篇》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