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風書寫是一種幸運——我站在這里,在時間當中,像一塊活動的石頭或者干結的土塊,每一天都在掉落——被風書寫,被水流帶走,我知道我一直在消失,在風中,水中,在天堂也在地獄,在土上也在土下。很多時候,我來不及回顧四周,來不及再說一句話,對你,或者對他,對自己或者對陌生人。我看到的光亮都是棕黑色的——那些人,擠在那里,推杯換盞、鉤心斗角,為一杯酒或一個蘋果,甚至一枚紙做的勛章,一會溫情脈脈,一會大打出手。
這就是我看到的那些人——他們和我沒有什么區(qū)別。同樣的血肉,同樣的靈魂,只是思想意識變了,站在一起,就有了光,相互照耀的光,他們的光是直線的,只近距離看到。而兩個愛著的異性所具有的光亮,再遠的距離也是無濟于事的,他們心中的光線可以無限延長,一個人走到哪里,另一個緊跟而上,哪怕對方在隱蔽的角落做一些齷齪的事情,對方的眼睛也可以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戀愛了,與女友天各一方,千里的路途阻斷了身體,但卻阻斷不了內(nèi)心和生理。在夜晚,星空或者月亮,從天瀉下的光亮照著兩個竊竊私語的人,他們的面龐在深夜生動,他們的內(nèi)心和生理在對方的語聲中變得蓬勃異常。
很多時候,這位朋友就坐在我的面前——在浩大的巴丹吉林沙漠,到處都是人的孤寂——只有成堆的黃沙和古日乃的牧羊是熱鬧的,成群結隊的。我們同在這里生活——跟隨風,跟隨風中稀薄的水份,像駱駝或者卵石一樣,看著自己的腳尖和內(nèi)心,看著陽光中的樹梢乃至偶爾的大雪中的烏鴉翅膀——逐漸地歡愉或者悲傷。這位朋友,他和我一樣,是孤獨的,我們時常坐在一起,一杯酒,一盒煙,一些瓜子和水果。交談之初,總是很謹慎,很靦腆,酒過三巡之后,就打開了內(nèi)心——我第一個知道一個人的內(nèi)心竟然是如此的廣闊,無所不包,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又無所不及,我吃驚了,看著他的眼睛,陡然陌生了好多,也好奇了起來。
我知道,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都存在著一定程度上的封閉——它是獨立的。在很多時候,它只有它自己才可以打開。他說,他愛過一個女人。開始很單純明凈,什么都不想,只是想和她說話,像兄妹,像純粹的友誼。這樣的時光,一直持續(xù)到了三年之久——他們沒有說到愛情,但說到了積壓自己的憂傷、孤獨、歡愉和絕望。有一天,他突然對著話筒哭了起來,像一個孩子。他說她身上有一種母性,有一種令男人突然間寸斷柔腸的溫柔力量。她吃驚了,真的像母親那樣詢問他,關心他,他說出了自己的憂傷。
其實,所謂的憂傷是不可捉摸的,沒有來源,沒有方向,持續(xù)短或者長都飄忽不定。后來他們愛了,自然而然——男人和女人,除了血緣關系,誰都逃不過的這一個悲壯而又幸福的結局。一場戀愛轟轟烈烈地開始了,像一朵花的開放,像一聲雷霆于內(nèi)心轟鳴,像石頭與青草摩擦出的光亮……而這人世間沒有一件事情可以以完美的姿勢獲得收場。最終的失散——他說,他感覺他們的愛情就像路過身體的一場風或者一場雨,一番洗滌過后,最終零落成泥。
由此,我想到了被風帶走和隨水而去,想到了美好的事物在時間的開闊通道中的凋落和慘敗。那時候,坐在對面的朋友哭了,眼淚在接近午夜的燈光中像是大把大把的黃豆,噗噗噗噗落在敞開的衣襟上。我深受感染,但不知道該怎么對他說——安慰是多余的,痛苦和悲傷是對美好最好的悼念和惋惜。這令我不由想起“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想到鄭鈞的同名歌曲,那種掩不住的蒼涼和惋傷,絕望和疼痛,我感同身受。并不自覺哼唱起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切全都會失去,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的眼淚歡笑全都會失去,所以我們不要哭泣,所以我們不要回憶過去,所以我們不要在意,所以我們不要埋怨自己……”
唱著唱著,我也哭了。深夜的兩個男人,與其說為一個故事和一支歌曲而失聲痛苦,不如說是為一種美好事物的喪失而兔死狐悲。到第二天早上,想起昨夜的情景,兩個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此外,還有一點尷尬心理。獨自一人的時候,想起《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首歌曲,忽然間就有了一種莫名的悲傷,聯(lián)想起好多人事。神話中的牛郎織女、白蛇許仙等等,那么恩愛的夫妻,美好的人間伴侶,也籠罩在“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句俗語之中。誰也沒有逃脫——仍舊只是被風書寫,隨水而去。附著于真實人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很多的恩愛夫妻,最終也是的,總有一個提前告別人世,將另一個留在人世——他可以孤獨,也可以繁華,可以重續(xù),也可以另嫁。事實上,符合人性有時候也不一定符合美好的標準。如續(xù)弦和另嫁,看起來是人性的,但又何嘗不是一種背叛呢?
很多的美好事實上沒有意義——所謂的憧憬和渴望僅僅是一種情緒,短暫近乎瞬間。這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人力無法改變。我一再想起一個發(fā)生在身邊的真實故事。一個老人,一輩子不喜歡自己的妻子,但妻子異常賢惠,受他暴打之后,仍以笑臉相迎,雙手端飯,周到伺候——很多人對這個男人的暴虐行為提出抗議和制止,但效果不大。時光迅即,轉眼之間,兩個人都老了,忽然有一天,妻子去世了——飛揚跋扈的老人忽然黯淡下來,飛揚的神采似乎霜后的茄子,滿是憔悴不安??偸且粋€人待在和妻子生前的房間,使勁抽煙,使勁喝酒,整天看著另外一只枕頭發(fā)呆——沒過多少天,他也死了,無聲無息,趴在妻子生前的枕頭上,蜷縮著,像一個孩子。
我知道其中蘊涵了什么——但另外一些,一對夫妻,其實是很脆弱的,如果沒有兩個人身體和靈魂的結晶,那么,它的脆弱性就不堪一擊了。有一次看電視,看到一個極其酷烈和殘忍的夫妻情事。妻子為了擺脫丈夫,日日帶著情人回家,并在丈夫面前作各種親昵動作,天長日久,丈夫肝病發(fā)作,妻子和情人如愿以償——這種殺人方法,使人頭皮發(fā)麻,人的最險惡的一面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了??赐?,我覺得可怕,來自人本身的深不可測的可怕。我得感謝現(xiàn)代傳媒手段,它使我形象而又直觀地看到了這一個新奇事件——我想到,在洶涌的人海中,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光怪陸離。
這一事件,不由得讓我想起好多的事情,人和人,夫妻和父母,兄弟和姐妹,尤其那些相互戕害,確實令人沮喪。對簿公堂、怒目金剛雖然可以伸張法制,但誰說那不是對親情的一種屠殺呢?讓雅克盧梭說,人性的首先關懷,是對自身利益的關懷——個人以及個人利益,幾乎統(tǒng)治了世人的所有欲望。但是,我一向固執(zhí)地認為:一個人,被人生養(yǎng)或者撫摸,留下的痕跡一生都無法消除,那是烙印,是遺傳,也是胎記。兩個陌生者一旦成為夫妻,以身體接納和進入身體,其所留下的痕跡也是永生不可刪除的——而這些,總是要被風書寫或隨水漂流的,時間是我們的最為強大的敵人,是刺客,一點點地偷襲,在我們的生命上割下它想要的東西——但是,作為人,我覺得幸運,必然獲得了一種在時間中游走的軀體和能力,除此之外,我們還有愛、善良、寬容、自由、思想和無處不在的物質欲望——當我們最后一次睜開眼睛,我想我會說:我是人,就這樣生活,也必將就這樣滅亡。
責任編輯 苑 湖
楊獻平 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散文集數(shù)部,曾在《散文》、《十月》等發(fā)表散文、隨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