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二手握長桿煙鍋,蹲在一叢秋草遮掩的洞穴前,吧嗒吧嗒吸著旱煙。毛二是暮色還沒撲落前來到這里的,他一來就蹲著點燃一鍋旱煙吸著。他的煙鍋與眾不同,煙鍋桿兒是疙疙瘩瘩的鐵枷木手磨的,煙鍋頭是黃銅鑄就后備上蜈蚣圖案的,煙嘴是綠色翡翠精雕細琢的。毛二平時身子疲乏,一抱住煙鍋,就立即來了精神。
毛二吸著煙,那夕陽就在煙鍋頭上燃燒著,一鍋煙燼了,夕陽也就燒成灰色。毛二又點燃一鍋煙,暮色就在一明一暗的煙鍋頭處漸漸地加重色彩。有星星開始在頭頂跳躍,慢慢地密如銀釘釘滿夜空,山風嗖嗖吹起,毛二頓覺幾分涼意。這時他發(fā)現(xiàn)正前十多步處亮起兩盞黃幽幽的燈,那燈與他對峙著,不搖不晃,不進不退。毛二的呼吸有點加促,煙鍋吧兒吧兒咂得緊響。
大約一刻鐘,黃燈處發(fā)出“嗚——”的嗥叫聲?!皢琛獑琛泵砗蟮亩囱ɡ锪⒓磦鞒鲋赡鄣幕芈?。毛二明白,他身后的洞穴是只狼窩,窩里有兩只狼崽,洞外與他對峙的是只老狼。天黑了,狼崽饑了,出外覓食的老狼要回窩給狼崽哺奶了??伤蛔屗馗C,只是依舊抽他的旱煙。
毛二抽著煙,發(fā)現(xiàn)二里處的山坳閃起亮光,那里有兩孔土窯,一道土墻,一合柴門,一株小棗樹。那是他的家,此刻,他的老婆正坐在連鍋炕上織毛衣,他的兒子正纏著娘講狼外婆的故事。這里地老天荒,幾十里沒有人家,只有他和狼為鄰。前天,他從百里外的集鎮(zhèn)上背回一頭小豬,那豬腰長腿短,胖乎乎的,多像他的兒子躺在搖籃里的樣子,它是他花八塊錢買回的。八塊錢啦,那是全家少吃醋,淡吃鹽,一分一分節(jié)省下的。老婆對小豬、兒子一樣疼愛,把她的奶水擠給它吃,用她梳頭的木梳給它梳皮毛,給它壘了窩,還給它脖子上束了紅項圈。誰知剛剛隔了一天,小豬夜里失蹤了。天亮后,他出門尋找,山前山后尋遍了,最后在一簇秋草遮掩的洞穴前找到了豬脖子上的紅項圈。洞穴前有白色的狼糞,他知道這是狼窩。
一月前,他和老婆兒子從百里外的平原住到這里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狼的身影。老婆怕了,要他搬走,可他往哪里搬呢?他原來是中學體育教師,說了句不合時宜的話被劃為右派,下放回鄉(xiāng)勞動改造。文革開始了,他的鄰居戴起紅袖章,把他揪上批斗會,他的胸前吊著幾十斤重的鐵門坎,一根細鐵絲就勒在他的脖頸上,勒出一道深深的血印。他用手把寫有“打倒右派分子毛二”的門坎輕輕往上抬了抬,立即遭到鄰居的拳打腳踢。他暈倒了,他們用涼水潑醒他,繼續(xù)拉他批斗、游街,并要他每天寫一份思想檢查。他實在捱不過了,就領著老婆孩子逃進山里,撿了人跡罕至的荒隅棲身?;挠缬欣?,他想,人不逗蟲,蟲不咬手,怕什么呢?但是,“鄰居”偷襲了他,給他滴血的心口又戳上一刀。老婆顯然怕了:“孩他爹呀,咱逃出魔掌,又遇上惡狼,這日子怎么過呀!”
他不聲不吭,只是沉悶地吸著旱煙。他找到狼窩,老狼沒在,他打著手電,仗著手中煙鍋貓腰鉆了進去。窩深三丈,盡頭拐彎處有團柔軟的干草,兩只憨態(tài)可掬的狼崽就臥在上面。狼崽看見有人進窩,就睜起驚恐的眼睛,發(fā)出低低的嗚嗚聲。他扎起手中的長桿煙鍋,就要向狼崽落下,只是煙鍋快要落下時突然停住了。他看見了他的兒子,兒子胖乎乎的腦袋,胖乎乎的小手,手舞足蹈著晃動在他的眼前。那次,他被批斗回來,脖頸上滲著血,兒子胖乎乎的小手在他傷口邊摸著,稚氣的眼睛閃動著:“爹,辣辣(血)……”他的眼睛濕潤了,抱住兒子親昵地吻著。
他吸口氣,摸摸狼崽的頭,退了出來,就蹲在洞口吸起旱煙。他已蹲了好長時間,他練就了蹲的功夫,就像參禪者入室一般。
黃幽幽的光慢慢地向他蹲的地方移動著,他巋然不動,煙鍋頭的火星只是一閃一亮。那光移止他面前五、六步的地方又停下了,他和它又僵持了一刻鐘。猛然,狼窩內(nèi)傳出狼崽嗚嗚叫聲,引得毛二面前的黃色光點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毛二只是一動不動,吧唧吧唧吸著旱煙。
三星已經(jīng)偏過頭頂,貓頭鷹在不遠處“嘔嗚嘔嗚”叫著,黑黢黢的大山出現(xiàn)一種悲壯的空曠靜寂,冷氣一陣一陣刀子樣刺入肌膚。毛二的腿腳已經(jīng)麻木了,但他的心口依然咚咚響著,全身的神經(jīng)繃至極致,額頭與手心不住地沁出冷汗。
黃幽幽的光點慢慢地向地面低去,嗚嗚聲哀求般愈來愈低。
毛二啪地磕掉煙灰,對著黃幽幽的光點,語氣沉緩地說:“哎,你和我是鄰居哇,你的娃我動過嗎?我買了小豬,把它當娃喂養(yǎng),你忍心把它叼走?你吃了我的娃,要斷我的生活,照你的做法,你的娃也該叫我吃了!”
毛二又點燃煙吸著:“咱是近鄰,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鄰居都講個互相照顧,你就這樣照顧我?”
毛二說到這里,戴紅袖章的鄉(xiāng)鄰批斗他的場面就又重現(xiàn)眼前,他重重地嘆口氣。面前黃幽幽的光暗了,就像雨霧罩住了一般。毛二站起身,提著煙鍋向自己的窯洞慢慢地顛去。
第二晚夜半的時候,毛二睡得正香,老婆蹬醒他說:“娃他爹,我聽見豬叫聲?!?/p>
“你是想豬想得入魔了,豬不是被狼吃了么?”
“不,是豬叫,就在豬圈里,我聽得真真的。”
為了驗證老婆的聽覺,毛二披上衣服,提上長桿煙鍋,打著手電來到豬圈。他一進豬圈,就聽到“哼”的叫聲。用手電照時,發(fā)現(xiàn)窩里有頭半大豬。毛二愣了,深更半夜的,誰家豬跑到圈里來了?莫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或者是夢。他用手掐了掐人中,好疼;用手電照了照院子,院子好靜。他的老婆已爬起身,站在窯門口問他看見豬了么?他回答看見了。老婆問他是真的么?他沒有回答。他想,真假只是一字之差,但誰又能識得清,判得明呢!窯背上唰地掉下土塊。他用手電照時,發(fā)現(xiàn)一對黃幽幽的亮光:“啊,‘鄰居’!”黃幽幽的光亮一閃,陷入沉沉的夜色中……
意外的補償使毛二驚嘆了,當他告訴老婆狼在窯背上時,老婆立即雙手合十,跪在地上:“山神保佑我們……”
毛二老婆不明白,“山神”是從什么地方把豬送來的,能叼得動?
毛二說,狼是把豬趕來的,狼趕豬時,用嘴咬著豬的耳朵,用尾巴當作鞭子趕著。豬就像戰(zhàn)場上被繳了槍的俘虜,乖乖地走來了。
“啊,山神……”
毛二老婆驚嘆著,給豬和了食,端到圈里。豬先是畏畏縮縮,用嘴聞了聞,等毛二和老婆悄悄離開時,豬就對著食盆呱噠呱噠吃起來。那聲音就像彈奏一曲古琴,聽得毛二夫妻心也醉了。
日子一天天向前推進著,秋風掃光了滿山樹葉,北風又帶來漫天大雪,雪一下就是三天。那夜,毛二起身小解,隱約聽見“嗚哇——嗚哇——”的狼叫聲。他想,下雪了,蟲鳥躲進窩里不出世了,“鄰居”少了吃的,是不是又來叼豬了?毛二想到這里,趕快穿好衣服,拿起手電,提上長桿煙鍋來到院子里。
雪已經(jīng)停了,天空明凈得洗過一般,下弦月詭秘地看著大地,四野銀鑲玉砌般透亮。毛二來到豬圈,打開柴門,用手電向窩里照了照。豬懶洋洋臥著,聽見響動,伸了伸腿,哼了幾聲。毛二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拴好門,轉(zhuǎn)身向窯里走去。
“嗚——哇——”
叫聲響在院墻外邊,像一種遭受殺戮時的哀鳴,又像找不見母親的嬰孩啼哭。
毛二知道,狼餓急了,為達目的,會發(fā)出各種叫聲使人上當,看來,它是奔著他的豬來的。唉,獸性難移!毛二抖了抖手中的煙鍋。
“嗚……哇……”
那叫聲一陣慘似一陣,哭泣中帶著哀求,聽得人心也寒了,酸了。
毛二說:“鄰家,我知道下雪了,你和你的娃沒啥吃了,問我要吃的來了。我屋里沒有什么肉食,圈里只有那頭豬,你要就叼去,別再吼得人心里像刀子戳?!?/p>
毛二說著抽開門閂,猛地拉開院門。門外白雪瑩瑩,一堆灰黃的東西伏在門口,見他一動不動,只是嗚咽。
毛二驚疑了,他發(fā)現(xiàn)“鄰居”一條前腿上帶有一個笨重的圓形鐵圈,血洇紅了地上的雪。他明白它踏上了獵人下的套圈,掙扎著求他救助。
毛二口也顫著,心也顫著,他把“鄰居”讓進門道,關(guān)上門。
毛二的老婆手里提著燒火棍來到身邊。她一見狼臥在門道里,嚇得“哇——”一聲倒在地上。就在這時,門被敲響了。
毛二喊:“是誰敲門?”
門外喊:“我的獵物進了你家院子,須還了我?!?/p>
毛二說:“更深夜半的,紅口白牙訛人么?”
門外煩躁了,門嘩啦一聲被踹開了,兇神惡煞的狩獵者跨進院子。狼就在門道瑟縮著。陌生人一見狼,嘿嘿冷笑著罵毛二:“媽啦巴子,想賴了我的貨!”就向毛二扇來耳光。
毛二的頭只是稍稍偏了一下,只見他手中的煙鍋雞啄米似的點了點,狩獵者如同麻袋倒在地上。毛二用手捏住狩獵者的耳朵搖醒他說:“好漢護三樹,好狗護三家?!彼钢甘軅睦牵八俏业泥従?,明白么?我要你立即取掉它腿上的套圈!”
狩獵者唯唯喏喏,腳踏手掰,取掉套圈。毛二給“鄰居”敷上藥,隨后把取掉槍栓的獵槍丟給對方,吼一聲:“滾!”狩獵者驚恐地逃了。
毛二把“鄰居”送回去,他隔三岔五,或套只兔子,或逮只斑鳩,給“鄰居”補養(yǎng)。平時,他出門砍柴,總在附近山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照顧“鄰居”安全。
兩月后,“鄰居”的傷已經(jīng)好了,毛二砍柴時,時不時碰上它,他與它對望一下,又都默默走開。
毛二夫婦手腳勤快,精心養(yǎng)豬,那豬像吹糖人一樣壯了,大了,估計喂到年底,足過一百多斤。毛二打算宰了它,賣上一扇辦年貨,留下一扇自家吃,內(nèi)臟送給“鄰居”,大家紅紅火火過個春節(jié)。
臘月送過灶神,毛二磨快刀,把豬戳倒,褪了毛,掛上架,剛剛結(jié)束。突然,四個戴紅袖章的闖進院子:“狗日的毛二,到山里享清福了,叫我們尋得好苦。要不是一個獵戶說見著你藏到這里,叫我們哪里去尋?”
毛二看清,戴紅袖章者是他平原家鄉(xiāng)的鄰居貓娃、狗娃們。毛二的心口滴著血,他是看著他們長大的。貓娃在河里釣魚,跌進水潭里,是他用長煙鍋把他救上岸的。狗娃偷盜西瓜被抓,是他代交了罰金……
“狗日的日子不錯么?過年了,咱一隊二百人口只殺了一頭豬,你一家就殺一頭豬?豬肉是叫你先吃的么?越吃越反動。”
貓娃、狗娃們叨罵著,兩人去卸豬肉,兩人用繩子去綁毛二。毛二想揚起手中的煙鍋,但一種無形的威懾力卻使他腿顫手軟,面如土色。他被綁了。他的老婆兒子也被從窯里拉了出來。他看見他的兒子像被惡狼驅(qū)趕著的羔羊一樣咩咩哭著顫抖不止。他的老婆披頭散發(fā),坐在地上。紅袖章們磨地一樣拉著她,罵她賴皮狗。
毛二的老婆與孩子哭哭啼啼,半天挪不出院門。毛二心里十分悲哀,他知道自己回去又要被當作“活靶子”批斗了,鄰居男人的拳頭會像冰雹似的落在他的身上,女人們的唾沫會像噴水槍噴水一樣噴到他臉上。他寧愿在山里被狼蟲虎豹吃掉,也不愿回平原讓心靈潑進污穢。他頹然坐在門外的土坎上,要求貓娃、狗娃們給他個痛快。
“媽啦巴子,你老婆耍死狗,你也耍死狗,與人民頑抗到底,想叫老子們扛死豬一樣扛你不成!”
貓娃用槍托向毛二狠狠砸來。毛二閉上眼,只等那痛快的一剎那間。
槍托未落之際,毛二的身邊出現(xiàn)一道黃色的閃電,施暴刑者倏地被撲倒了,其他紅袖章們慌了手腳:“狼——”他們喊一聲,丟下豬肉,拔腿就跑。但是遲了,他們一個個像麥捆兒被風吹倒在地。
毛二睜開眼,啊!“鄰居”護法神般站在面前。他的眼睛濕潤了。
丟魂落魄的紅袖章們爬起身,驚疑地望望毛二和狼。當狼再次撲向他們時,毛二擺了擺手說:“那是我的鄰居,讓他們?nèi)グ?”
“鄰居”大惑不解,癡癡地望了望毛二,望了望毛二的鄰居,搖了搖尾巴走了。
毛二取出長桿煙鍋蹲在門前抽起旱煙。空曠的大山靜靜的,寂寂的,春節(jié)就要到了,冰雪在毛二的煙鍋頭上消融著,向陽的坡坎上已露出淺淺的綠意……
責任編輯 姚逸仙
周海峰 男,上世紀五十年代生于陜西乾縣,七十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在《延河》、《人民文學》、《青年作家》、《巨人》、《青海湖》等文學期刊上發(fā)表小說五十余篇,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