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對不愛馬的人懷有一種偏見,認為那是由于生氣不足和對美的感覺遲鈍所造成的,而且這種缺陷很難彌補。有時候讀傳記,看到有些了不起的人物以牛或駱駝自喻,就有點替他們惋惜,他們一定是沒見過真正的馬?!边@段話并非我說的,而是我最佩服的以詩名世后又操筆為散文的周濤的理論。他的話,讓我想起了我曾經(jīng)遇到過的那匹黑馬,那是一匹真正的馬啊。
我之所以稱它是黑馬,不僅僅它通體透黑,而且它是我們生產(chǎn)隊大牲畜中,唯一的馬。那些騾子、毛驢和黃牛,像雞群陪襯鶴一樣陪襯著它,使它看上去更加高大威猛,神勇而不可侵犯。那時候,我放學回來就去放它。騎在它光滑的背上,我覺得我是最勇敢的騎手!
那時候,我還覺得黑馬是屬于我的。盡管我清楚地知道它是生產(chǎn)隊的集體財產(chǎn),并且是集體財產(chǎn)中唯一的馬,可在我心里它是我的好伙伴,是我能說悄悄話的知己。對它的那種親近感是其它牲畜所不能比的。每當人們抽打磨道里偷懶的驢和那些犁軛里?;呐?,我都認為那是揚善懲惡的舉動。但他們哪怕是呵斥一下駕在車轅里的我的黑馬,我就以為他們的行為,一定是出于妒恨和報復。
我說這話是有原因的。黑馬桀驁不馴的性子,在生產(chǎn)隊里除了我和許老三外,誰都不敢靠近它,更不要說騎了。我的一個本家叔叔,是方圓幾個大隊都出了名的“大膽子”和“大氣力”。他能把隊里最調(diào)皮的騾子抱起來放倒,但對黑馬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有一次在打麥場上,幾個小伙子將黑馬的籠頭拽住,讓叔叔騎上去,誰知他們剛一松繩子,黑馬就嘶鳴著,騰空而起,旋轉(zhuǎn)著將騎在身上的人摔了下去,要不是場上鋪著厚厚的麥草,我叔叔肯定會受傷。
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第一次靠近它時,心里一點都沒感到害怕,好像知道它不會對我無理。我撫摸著它寬大的額頭、毛茸茸的嘴唇,捋著它垂在長長脖子上的鬃毛。它溫順地微微上下?lián)u晃著頭,似乎要讓我的手摩挲的面積更大一些。村里一些成年人也有模仿我的樣子想和它套近乎的,但每次不等他們靠近,黑馬就騰起了兩個后蹄,氣得他們直罵自己連個娃娃都不如。
不過,黑馬性子雖烈,套大車時它卻很配合。只要趕車的不用手上的長鞭子打它,每次套轅它都很聽話地倒退著將身子恰到好處地調(diào)進車轅里。這種時候,我的黑馬在車轅里無法跳騰,那些在它面前丟了面子的人,才敢靠近它罵些臟話。也有人趁機小人似地抽上它一鞭子。但抽過它的人,都是我和我的鐵桿小伙伴們的仇人。我們會在他常走的小路上,偷偷挖個坑,灌滿屎尿后,偽裝得和別處沒有兩樣,然后藏在一邊的莊稼地里等著看他受到懲罰。為此,我的屁股沒少挨父親的巴掌。
其實,父親心里也很喜歡黑馬。黑馬還是他從祁連山的牧場要來的呢。生產(chǎn)隊的大牲畜每年春種一結(jié)束,都送到山里的牧場請人代放,到割完麥子要耕地了,才從山里趕回來。那一年,山里放牛娃不小心,隊里一頭牛摔下山崖死了,就將他家的一匹老騍馬頂給了去趕牛的父親。老騍馬又瘦又老,村里人都埋怨不劃算。當生產(chǎn)隊長的父親卻說大家目光短淺,沒看到老騍馬肚子里還有個馬駒嗎?果然,秋耕結(jié)束后,老騍馬產(chǎn)下了黑馬。到黑馬能吃草料時,老騍馬死了。父親就讓心比較細的許老三照顧黑馬,待我放學后,再由我牽著它到田埂上啃那些青草。
黑馬長成一匹四肢強健的駿馬后,生產(chǎn)隊發(fā)生了一些事情。那一年,來了“社會主義基本路線教育工作組”。到我們隊的是縣城百貨大樓的支部書記,姓高,大家都稱他高組長。因為要到各家輪流吃派飯,所以我也認識了他。在我的印象里,他喜歡穿雪白的襯衫,高高挽起袖子的胳膊上,戴著塊金燦燦的手表。他來后,村里人三天兩頭就被集中在麥場邊的大樹下開會。我牽著黑馬走過時,偶爾能聽到他慷慨激昂地講“階級斗爭抓上去了生產(chǎn)自然而然上去了”一類的話。父親回到家就跟媽說那是“白吃五谷胡放屁”。記得麥子黃的時候,那種會更多了,白天開,晚上也開,有時還開到了我們家。我在睡夢中被濃烈的旱煙味嗆醒后,常常聽到父親和高組長在爭吵。高組長要我父親“交代問題”,我父親則說這種時候不抓夏收搞什么斗爭才叫問題。我那時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相信父親絕沒有問題??煽吹侥敲炊嗳顺聊蜒?,沒有人站出來為父親說話,心里就特別難受。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將自己心里的郁悶和煩憂,訴說給我的黑馬。黑馬無言,卻會用它那雙水一樣沉靜天空一樣深邃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我。隨后,彎著身子,讓我躍上它無鞍的光背,向遙遠的天際奔馳過去,將耳旁的風甩在后邊,將道上的塵土甩在后邊,也將心里的沉重甩在后邊。在我的心里,它不僅僅是一匹馬,它是一團燃燒的希望的火焰。
我堅信黑馬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物種,正如我奶奶說的,它通人性。我每次騎它,它似乎知道我個子還沒長高,都要將高大的身子彎一下,好讓我很順利地跨上它光滑的脊背。有一次,我不小心從它身上摔下來,跌落在它已經(jīng)抬起的前蹄下。在那一瞬間,它竟收住了要落下的帶著馬蹄鐵的蹄子,直到我的身子滾到一邊。我就想,人有時候心腸還不如馬呢。
不過,村里人很快就開始討厭高組長了。再吃派飯時,主人就指著桌子下鉆來鉆去的狗或爭食的雞,罵它們不干好事還白吃食。高組長也不好再到各家去了,就天天到一戶對他好的人家吃飯。到麥子快打完時,上面可能知道這樣的教育不受農(nóng)民歡迎,來通知要工作組撤回。村里一些人知道高組長第二天上午要走,商量好要在他走時羞辱他。父親勸不住那些人,就悄悄讓高組長在天沒亮時提前離開了村子。
后來,我參軍離開了家鄉(xiāng),也離開了我的黑馬。而黑馬也在生產(chǎn)隊分地到戶時,分到了許老三家,不久就在孤寂中老死了。但我不論走到哪里,只要遇到馬,都自覺不自覺地想到那匹黑馬。在見識并騎過伊犁鞏乃斯的馬、甘肅山丹軍馬場的馬、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草原上的馬后,我更加堅信我的黑馬是所有馬中最棒的駿馬:它高高揚起的頭顱,棱角分明而透著力量的一條條肌肉,一亮一滅絲綢般閃著漆光的毛皮,還有四蹄騰空向前飛奔時高高飄起的脖子上的馬鬃和尾巴……都顯得那么高貴而又富有親和力。只是它生在了我們那個鄉(xiāng)村,誤入了駕車拉犁的行列。我甚至這樣想,要是它置身在遼闊而蒼茫的草原上,它一定會像作家張承志的《黑駿馬》中的鋼嘎﹒哈拉一樣,在賽馬會上跑第一,它的聲名也會在整個草原,以至草原以外的地方隆隆地流傳……
責任編輯 苑 湖
屈勝文 曾在各大文學報刊發(fā)表隨筆、散文作品。有作品被收入選集?,F(xiàn)在西安某報社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