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鋪
過去有茶鋪一業(yè),這與當今遍布城市的兼售咖啡、啤酒、洋酒和各種果汁飲料的酒吧、茶吧不同,那是專門只供應(yīng)茶水的所在。茶鋪的門坎兒很低,三兩分錢買一碗茶,就可以安然落座,因此到這里來消費的人就很雜,從達官貴人到三教九流,再到衣服在肩膀處通了一個洞的窮人都有。
一個地方,為著社會和生活的需要,總得有信息交流,但是那時,既沒有廣播電視,也還不興辦講座,茶鋪也就自然而然地擔當起了信息交流中心的功能。另外,也為著人的天性的需要,地方上還得有點休閑娛樂。小學校里有一個籃球,但那只有學生才可以進去玩兒。有一次地方上出現(xiàn)了一臺手搖唱機,但只有惟一的一張唱片,打開來是一陣哈哈大笑,一些人在里面笑得死去活來,有人笑岔了氣,這張唱片叫《洋人大笑》;并且這臺唱機是私人家的,不是你想聽洋人大笑就可以聽得著。于是,茶鋪也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個休閑娛樂的場所。人們在這里傳播馬幫帶來的外地的新聞,本地張家生孩子、李家訂親之類的信息;也在這里聽故事、聊天、開玩笑、下棋、打雀牌,晚上在煤石燈下聽板凳戲(也就是清唱滇劇),自得其樂,同時也潛移默化地得到一點文化方面的收益。
我生活過的那個滇南小鎮(zhèn),先后有過三家茶鋪。第一家在一個巷口邊上,樓下燒水,而茶室設(shè)在樓上。在堂屋的樓棱上,掛著一個鳥籠,里面養(yǎng)著一只會說話的八哥,人一進門,它就忙不疊地叫主人家的兒子說: “小尹憨,客人來了,趕緊倒茶!”這使人感到有趣而又親切。第二家,或許應(yīng)該是第一家,因為我已不能確定它同尹家茶鋪孰先孰后,只約略記得這個茶鋪是在一個高石坎上,店堂很大,矮桌、矮凳,有一個說書藝人,姓陳,在里面講評書。有一次他正在繪聲繪色講一場大雨的到來,忽然一個響雷,門外就真的下起了瓢潑大雨,從此他便有了一個雅號叫“陳仙”。第三家更熟悉一些,一是因為時間稍晚,二是他家有一個小兒子是我的朋友,而大兒子教過我們制造二胡,而且我的一位遠親曾經(jīng)在這個茶鋪里說書。準確地說,他不是說書而是念書,大家都知道,他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到茶鋪里來混碗飯吃的,因此也就不苛求他。我記得他念過的一部書是《紅樓夢》,茶客們都聽得很專心,這恐怕不能說是他念得好,而是因為這部名著本身有魅力。
那時的茶鋪里沒有包箱,置的一律是八仙桌,管你是什么人,都是坐在桌子旁邊的條凳上,這還真體現(xiàn)了一種平等。供的茶是烤過的,此外還賣糊米茶,所以從茶鋪門前經(jīng)過,聞得見一種特殊的焦香。糊米茶的制作很簡單,就是把米放干鍋里炒糊就成。
見鬼的故事
我無所謂信鬼還是不信鬼,但總有點怕鬼倒是事實,這說給堅信唯物論的朋友聽,是件令人害羞的事。
那時我4歲,或許是5歲吧,弟妹們還沒有出生,家里只有我和父母三人。房屋是祖?zhèn)飨聛淼?,家雖然窮,住的卻顯寬余,我一個人住在正房的二樓上。正房的樓下是格成了兩間的,而樓上卻沒有格,堆的東西也少,只有一只瓦缸、一架簡易梯子、幾樣竹器、幾捆席草和父親編好而未賣出去的草席,這些東西加起來,只占了一個角落,此外就是我的床了,空曠得有些害怕。我的床是用幾塊木板拼成的,鋪在靠樓門口的窗下,窗外可以看得見耳房的房頂。這個位置不大合理,后來父親為我挪了個地點,但那是后來的事情。
很多年以后說起這件事,母親說那幾天我在生著病,咳嗽,咳得她都睡不著覺。但咳嗽的事我記不得了,我記得的是某一天晚上,天黑得還不是很久,我一個人躺在那床上,剛一閉上眼睛,就清楚地看見一個女人向我走過來,她全身穿著白色的衣服,衣服很長,似乎是拖在了地上,看不見她邁步,她像是飄過來的。我嚇得一睜眼睛,那白影子不見了。過了一會兒,我估摸著她已經(jīng)走遠了,我也困了,可是才一閉上眼睛,她又出現(xiàn)了,還是那樣全身雪白地、飄逸地,向我姍姍走來。我一驚,趕緊睜開眼睛——她又不見了!那一天晚上就這樣,我一閉上眼睛,她就向我走來,我一睜開眼睛,她就消失。我還小,我不知道那一天晚上最后是怎么渡過的。但是問題還不在于一天晚上,到了第二天、第三天,那白影子照樣地如期而至,照樣地一閉眼就出現(xiàn)、一睜眼就離開,我這才告訴了母親。
第四天晚上,也就是那白影子即將光臨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拎著馬燈上樓來了,他們同時帶來了從鄰居家借到的一副煙具。父親用梯子從高高的墻洞眼里掏出一餅粘在筍葉上的、黑乎乎的東西,從上面掐了米粒大的一點,又從母親頭上取下她的發(fā)簪,把這一點東西穿在發(fā)簪的尖上,在煙燈的火苗上去燒。不一會兒,這一點東西脹成碗豆那么大,而且泛散出強烈的香氣,父親這才把它放到煙槍的壺口上,就著煙燈吸起來,每吸一口都把煙氣向我的鼻子噴過來。母親在旁邊說,趕快吸、使勁吸。我就使勁吸,把那一種清香吸進了心肺里。父親接連吸了三個煙泡。向我噴過十來口煙氣,當天晚上,我就沒有再見到那個白色的影子。母親后來說的是,當天晚上,我就沒有再咳嗽了?,F(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白影子——或許我應(yīng)該稱之為女鬼吧——對我并沒有敵意,而且我雖然沒有見到她的模樣,但心里總覺得她是美麗的。
關(guān)于咳嗽的這一件事,我曾經(jīng)在《九聽》里寫過,但是沒有寫到這位女鬼的事,我大概是把同一件事情的因果,記成了兩件事了。
墻洞眼兒
過去滇南的民居,多為土墼砌的墻。墻的高處,往往留有墻洞眼兒,大約有一個土墼頭大小,也就是15公分寬、20公分高吧。墻洞眼兒一般不穿透墻壁,有內(nèi)空和外空兩種;也有穿透的,那是為了透光或透風,墻很厚,即使下飄風雨也撒不進屋子里來。
一堵墻上,外空的墻洞眼兒一二個、三五個不等,看墻面的大小高矮,恐怕也要看這家人的高興。這種墻洞眼兒的確切用處我不知道,我倒是看見鳥在里面筑巢,有時也見老鼠在里面做窩,它們把寬一點的縫隙當?shù)缆烦鋈?。我們家的后門外面有一小塊空地,側(cè)面是一家馬店的高墻,上面就有兩個墻洞眼兒,其中一個居住著一窩麻雀,在冬天里,只見兩只麻雀飛來飛去,到了春天,就聽見它們的住家里傳下來嘰嘰的叫聲,過了一兩個月,飛來飛去的麻雀就不止兩只,而是六七只了。再過了一些日子,不知是這窩麻雀分家了,還是新搬來的,總之另外一個墻洞眼兒里也住進麻雀了,這樣,對于孩子來說,我們就有了兩家鄰居。
那還是上學以前的事。晴朗的天氣,我們在后門外的空地上斜放著一把篩子,用一根小棍子撐著,棍子上拴上一根繩子,一頭掌握在手里,然后撒下一小把米。逗引麻雀來吃,麻雀一旦入彀,只需一拉繩子,就穩(wěn)被罩在篩子里。然而我們一次也沒有得逞過,那些從附近經(jīng)過的麻雀,似乎對我們?nèi)鱿碌拿滓暥灰?,都呼呼地飛過去了,連到近處地上來尋覓蛆蟲的,都不肯到篩子下面來冒險。很快我們就把這種失敗歸昝于墻上的麻雀,我的朋友冬生說: “你聽,別的麻雀一來,它們就叫,肯定說的是不要來、不要來!”于是過了幾天,我們就對兩窩麻雀實施了報復(fù),找來一把很長的梯子,爬上去把它們的窩掏了。我們從兩個墻洞眼兒里,掏出兩團軟軟的稻草葉子和許多絨毛。我們臨近的時候,有一個墻洞眼兒里撲嚕地飛出一只麻雀,傍晚的時候,又有幾只麻雀回來繞了一圈,無可奈何地飛走了,從此以后,再也沒麻雀到這兩個墻洞眼兒來安家。父親知道了這件事,批評我說: “本來掏蛋捉鳥已是不該,但你們這次太過分了,是把人家的家都毀了。你喜歡別人毀你的家嗎?”我這幾十年,做過許多錯事,但這是最厲害,同時值得終生痛悔的一次。
至于內(nèi)空的墻洞眼兒,它的一個作用是供收藏重要的東西。在我們家內(nèi)的墻洞眼兒里,父親先后藏過一小餅鴉片、一個象牙雕的羅漢、還有一本什么書之類。有一天晚上,我睡得正酣,忽然覺得父親站到我的床上來了,他從上面的墻洞眼兒里掏出一樣物事,見我醒了,就讓我看。他手掌里托著的是一個坐相的小人兒,頭、手、腳、五官樣樣俱全,胯間還有一小點男根。這是一枚天然的三七,是父親的寶貝之一,他保險是睡到半夜想起來了,趕緊來察看和把玩一下。不幸這寶貝后來是在他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丟失了。父親那天去聽評書,帶著它到茶鋪里去給人欣賞。在昏暗的煤氣燈的光影里,他眼看著那寶貝,從一個人的手里傳到另一個人的手里,再傳到許多人的手里,最后就再也沒有回到他的手中……這是60年前的事了。
墻洞眼兒,一說是搭腳手架留下的,恐怕不確,因為那樣的話,留下的眼應(yīng)該是很多,而實際卻很少。如上面所說,在我的經(jīng)驗中,屋內(nèi)的墻洞眼兒可用以藏物,墻外的則可供鳥雀棲息;鳥兒們借宿在主人家的墻上,報之以喳喳的鳴聲,這鳴聲雖然單調(diào),但卻給人以喜悅的感覺。
托土墼
我明天要回滇南故鄉(xiāng)去,本來打算回來之后再寫這一期的博客文章,但是剛才從外面回來,打開網(wǎng)頁,看到蓑笠翁寫的關(guān)于《墻洞眼兒》的評論,里面說到打土墼的事,更觸動了鄉(xiāng)思,就想在這里補充說兩句。蓑笠翁說抹土墼很好玩兒,這的確是的。為了蓋一間比如是簡易的房子吧,挖來泥土堆成一堆,中間掏一個盛水的坑,然后和上水,把泥土拌勻、踩糍,捧幾捧和好的泥巴放進土墼模子,壓緊,把模子往上一提,一個土墼就制造出來了;土墼干了以后,就可以用來壘墻,如果這房子的架子先已搭好,土墼墻一壘好,房子就蓋好了,的確蠻好玩的。我年少的時候有過多次這樣的經(jīng)歷。當然這多半是以旁觀者的身份來參加的。設(shè)若有以此求衣食的目的,那可就不一樣了。我上中學的時候,有的同學家里很窮,他們的學費需靠自己來掙。我在《九聽》里寫過一位叫聞操的同學,他就是靠割馬草賣來供自己求學的。另外有兩位同學的學費。是靠幫人托土墼掙來。不論天晴下雨,他們每逢禮拜天必去工地上托土墼不說,每天放學以后,也必要去托上幾十上百土墼,才可以保證基本的收入。他們的手總是同我們的手不一樣,那是一雙粗糙、傷痕累累,甚至看上去有些蒼老的手。在冬天的時候,我們的教室里允許壘幾個大火塘取暖,他們走到火塘邊來烤火,兩手一搓,唰唰著響。那個時候,他們也同我一樣,只是十幾歲的孩子。
好的土墼須有好泥,而且要反復(fù)踩踏使之黏糍。土墼要托得快,泥巴捧進模子之后,應(yīng)先用手從四支角按起,然后往中間一擠,抹平,可比一般辦法快一倍。作為生產(chǎn)而不是玩兒,要在短時間制造大量土墼,選擇靠近水源的場地很重要,因為托土墼需要大量用水。我的一位同學,有一次與人一起到河口(就是靠近越南邊界的地方)去托土墼賣,他們找了一個與小溪鄰近的場地,需水時,把小溪水引過來,很快和泥、踩糍,手腳又熟練,結(jié)果一天之內(nèi),三個人托了10000個土墼。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手工生產(chǎn)土墼的吉尼斯記錄?當然他們不是工作8小時,而是18小時。
除了托土墼、割馬草以外,我的同學中還有這樣一位:他是靠捉黃鱔賣,供自己讀書的。
滇南的旅途
坐汽車我不喜歡快,一個原因自然是為了安全,另一個原因則是為了好看沿途的風景,哪怕在城里也是這樣。那年去新疆,我特意在蘭州下飛機,坐火車進去。結(jié)果得以一睹大戈比的空茫無際,又遭遇了沙塵暴的襲擊,真是一次難得的經(jīng)歷。所以今年初去滇南老家,我們的汽車也走得很慢。
從昆明而開遠,而文山、馬關(guān)這一線,我往返幾十年了。上個世紀60年代我到昆明上學的時候,從馬關(guān)到文山是一天,從文山到開遠又是一天,第三天一早從開遠上滇越鐵路的小火車,于當天晚上到昆明。在開遠炎熱的傍晚,我在越南人開的咖啡館里學會了喝咖啡,以后作為一個嗜好,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有一回我在火車上遇到一位從越南過來的華僑同學,她從老街買了一串香蕉,像一棵樹一樣地搬到車箱里來,打算帶給昆明的同學吃;那時候香蕉在昆明,不像現(xiàn)在這樣比比皆是,還比較稀罕。她的香蕉,帶上車來的時候是綠色的,但是由于天氣熱,又是在車箱里悶蒸著,在漫長的旅途中,看著看著就一個又一個地變黃、落蒂,沒有辦法,她只好熟一個,請我們吃一個。那時候每到一個小站,就有人叫賣琳瑯滿目的小食品,作為報答,我們就從車窗口或是下車去,買一些鹵雞翅、雞蛋、豆腐干、黃粑之類的東西來請她吃。滇越鐵路的火車,雖然疲慢,但卻令人愉快,可稱為愉悅之旅,美食之旅。只是那位華僑同學的香蕉,到昆明時已經(jīng)被我們吃得所剩無幾了。
開遠到文山的一段,現(xiàn)在路況很好,可是幾十年前,汽車司機卻是視為畏途的。1956年我還在是一個孩子的時候,隨大人到昆明,馬關(guān)境內(nèi)還沒有公路,我們騎著馬,好些地方是在樹林里面穿行。從坡腳村往山上走的一段,是雜得有碎石板的小路,路被樹林里的露水打濕,馬腳不時在石板上打滑。到了坡頭,村邊上有一片高大的樹林,我在一株參天古樹之下,發(fā)現(xiàn)一塊古碑,那上面的文字非常有趣,是坡腳村同坡頭村借集市的契約,意思是從立契之時起,坡頭村把集市讓給坡腳村,而到契約終止之后,集市仍回到坡頭上來趕。世事滄桑,風云變幻,集市一矣易地,再賠回來,那是不可能的事,這不過是反映了一段歷史和鄉(xiāng)民們的忠厚罷了。同一個時候,在這一條線上,不論是公路還是鐵路的兩邊,林木都是十分茂密的。從文山出來,到接近開遠的東山坡,由于公路危險,乘客須下車沿山間小路步行,山上林木幽森,遮天蔽日,有人告訴我說那里面還殘存著土匪。
我很想跳過六十年代以后的這二三十年,那個時候,目光所及,大多數(shù)的山頭像被剃光了的腦袋,在太陽底下被曬得青筋畢露,令人對大自然頓生憐憫之心??墒乾F(xiàn)在,當汽車遨游于綠蔭,如魚之得水,越來越接近馬關(guān)縣城時,我卻不期然地想起那些荒涼的情景。馬關(guān)是全國的造林模范縣,山上的樹,多為杉樹,也有雜木;杉樹是本縣最普通、也是用途最廣泛的一種樹。境內(nèi)也有名木古樹,只因生在偏僻的地方,而被埋沒了。
坐在汽車上看到、想到的風景,不僅是自然的,也是社會的。汽車進入縣城的時候,這個高樓林立的城市讓我感到陌生,我在《九聽》里所描述的那個小鎮(zhèn),不可挽回地消失了。
雞 蛋
在我們滇南老家有一句歇后語,叫做“白馬鎮(zhèn)的雞蛋——草包”,它的本意大家都知道,也就是阿慶嫂罵胡傳奎的那個意思。而雞蛋何以要用草包,怎么包,恐怕就不是人人懂得的了。鄉(xiāng)下人背雞蛋到縣城來賣,怕中途碰爛,經(jīng)過數(shù)百十年的實踐,發(fā)明了一種特別的用稻草包裝的方法:取一束大約有手腕粗細的稻草,兩頭扎緊,從上面扒開,做成一個槽的模樣,然后把雞蛋一個挨一個(之間稍有空隙),橫放進槽里,最后每兩個雞蛋之間用一根稻草扎一道箍,就算完成。稻草是軟的,中間又有空氣,經(jīng)得起一定的壓力和碰撞;因為扎得緊,所以也不怕它掉出來;另外每包一般裝五到十個左右,方便小量運輸,因此在城鄉(xiāng)之間是一個非常實用的方法。
這種草包雞蛋,從買方的角度說,也很方便。我們那里管趕集叫趕街,每六天趕一次。過去小鎮(zhèn)上的人家大多很窮,一般在街天能買上一包雞蛋,吃上十天半月。已經(jīng)很不錯了。凡一件東西,多了人們就不在意了,因為少倒會倍加珍惜,雞蛋也如此。現(xiàn)在吃雞蛋,簡直不會留下什么記憶,而我們?nèi)诵〖邑毜臅r候,若某頓飯甑子里蒸了一碗雞蛋,那是要高興好一陣的。如果一個人能獨自吃一只荷包蛋,那就是過節(jié)的感覺了,可惜那東西太誘人,三口兩口就吃完,好感覺也就很短暫?,F(xiàn)在想起來,父親倒真會享受,他以荷包蛋下酒的情景是這樣的:他的雞蛋煎得很嫩,蛋黃還保持著液體狀態(tài),平放在盤子里,下面是寬大的蛋白,中間是圓圓的蛋黃,的確像一張荷葉上托著一顆動蕩的露珠。他從蛋白吃起,每次用筷子剪取一小片,把蛋黃戳通一個小洞,以蛋白醮著蛋黃吃,每吃一片,啜一口酒,這樣不慌不忙地吃下來,一個荷包蛋足以下一杯酒??锤赣H有滋有味悠然自得地吃著的樣子,我們以為世間最好的下酒菜就是荷包蛋了,可是我們自己吃起來又是那樣的平淡無奇。這中間沒有什么深奧的道理,父親是一個達觀的人,他從來滿足生活的賜予,并且從容不迫地消受之,哪怕是吃一個烤紅薯,他也是這樣,吃得讓人羨慕。
荷包蛋是人們熟悉的,雞蛋的其它的許多吃法也很普通,但有兩種吃法,一般人恐怕還沒吃過,不妨在這里介紹。一種叫蛋花。做蛋花須在雞蛋上敲一個小洞。以可以流出蛋白而流不出蛋黃為度,讓蛋白流進一個碗里;然后敲破蛋殼,把蛋黃放另一個碗里。第二步是用調(diào)羹把蛋白打成泡沫;在蛋黃里放上適當?shù)奶?,拌勻。最后把拌了糖的蛋黃倒進蛋白泡沫里。再用調(diào)羹打勻,一碗淡黃色的蛋花就做成了,技術(shù)好的一個雞蛋足以做一大碗。這東西吃起來甜而且香,松軟如雪,入口即化成一陣清涼,是一種異國的風味。五十年代初,我的幾位越南來的華僑同學,教會了我這種吃法,據(jù)說是法國式的。但近年我到法國,卻沒有見到有這樣吃雞蛋的。
還有一種吃法也許為城里人所不屑,而且也無法弄,這就是燒雞蛋。說起來也很簡單,就是把雞蛋焐在火灰里燒,但如果你糊涂地焐進去,十有八九要爆裂。我們小時候燒雞蛋是不會爆裂的,這里面有技術(shù),就是在雞蛋的大頭,抹上一點自己的唾沫。這技術(shù)雖然土俗,但卻管用。過去冬天在爐灰里焐上一個雞蛋,一面烤火一面盼著它熟了,趁熱剝開慢慢地吃,是鄉(xiāng)鎮(zhèn)孩子們的一大口福。燒雞蛋有一股特別的香味,為諸種吃法所無。
熊的故事
過去在我們老家滇南的山中,不時有熊出沒,從鄉(xiāng)下來的親戚朋友,曾在火塘邊給我們講熊的故事。據(jù)他們說春天熊在樹上玩耍,往往有意從上面摜下來。我說:這是一種體育活動嗎?他們說不是,說老熊在冬天酣睡,身體變得很肥很笨,不方便活動,它們是通過這種方式減少脂肪,所以這種活動稱為老熊摜膘。我想這個經(jīng)驗不能介紹給人里面的想減肥的胖子。又說熊也喜歡女人,它要在森林里遇上,就會抓住她們的手腕,然后大笑,笑得如癡如醉,甚至笑得昏死過去。這時逃生的最好辦法,是用一個竹筒置換出自己的手腕,反正熊掌的感覺不敏銳,讓它抓著竹筒笑去吧!熊愛吃蜂蜜,但又不會像人類一樣用煙把蜂子薰跑以后再取而食之,而是直截了當去掠奪,所以在飽餐一頓之后,往往被叮得皮泡眼腫,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模樣。
熊常被作為狩獵的對象,這除了它們可能在某些地區(qū)對人類造成危害外,主要的恐怕是因為它們的皮毛和它們的手掌。聽說熊經(jīng)常愛舔自己的一只手掌,記不得是左掌還是右掌了,總之這只被熊的唾液涂過的熊掌有大補之功,在中國至少是從春秋戰(zhàn)國時代開始,人們就對這種東西饞涎欲滴了。被稱為亞圣的孟子就說過: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去魚而取熊掌者也。”孟子是在勸導人們舍生取義。另外《左傳》上也有兩個地方說到熊掌。一處是說“晉靈公不君”,魯宣公二年(前627年),因為熊掌沒有煮熟,晉靈公就把煮熊掌的廚子殺了。另一處是魯文公元年(前626年),楚太子商臣為了爭奪王位,以宮中的軍隊圍剿他的父親成王,他的父親要求吃了熊掌再死,但商臣知道熊掌難熟,擔心延誤了時間會有外援,就沒有答應(yīng)父親臨死前的要求,及時結(jié)果了他的性命??磥硇苷七@個東西,自古就帶有一股血腥味,這其中恐怕沒有孟軻說的什么仁義可言。
??思{在他的作品中經(jīng)常寫到大森林,寫到熊這種動物,??思{認為熊是大森林的象征,甚至是威力無比的大自然的象征?!缎堋肥歉J系拇碜髦?,他的這種觀念,在其中反映得十分強烈,他寫那個名為老班的熊,說它像活人一樣地享有盛名,強大得令人生畏,人們用獵槍近距離照直了放,霰彈落在它身上如同小孩子從竹筒里吹出來的豌豆,一點用也沒有。于是人以征服老班為榮,事實上是以征服大自然為榮,連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也不惜重上戰(zhàn)場。這頭老熊終于被殺死時,人們在它的皮下發(fā)現(xiàn)了52個小硬塊,那是歷年來打在他身上的子彈。福克納痛惜老班的死亡,批評了現(xiàn)代世界,但他沒有來得及寫出的是:當老班像一棵大樹一樣倒下去之后,它所代表的荒野、森林和樂園也就開始了被蠶食和消亡的歷史,實際上人類也就同時開始了自己沒落的歷史。福克納是1949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美國作家。
熊有許多種。在我們家鄉(xiāng),人們常提到的是兩種,即人熊,狗熊??葱艿臉幼?,我總疑心它們同靈長類也就是同人類有更親近的關(guān)系,但科學家說,原始的熊是從狗的一類分出來的,當然應(yīng)該以科學家說的為準。
制造二胡
那時候我們八九歲吧,有一次中央慰問團到小鎮(zhèn)來慰問邊防軍,晚上演出京戲,劇情固然不大懂,演員更是陌生。但是那位拉二胡的卻令我們傾倒,因為他同我們一樣只是一個不到10歲的孩子,這就激發(fā)了我們學習二胡的興趣??墒巧痰昀锏亩獛自X一個,那是一個月的飯食費,家長不會給這個錢的,好在小鎮(zhèn)上年輕的茶鋪老板自己做過二胡,我們向他討教了方法,就開始自己動手制造二胡。
第一是要有蛇皮,蛇皮自然是長在蛇身上,而蛇是需要自己去捉。大凡旱地的蛇,一般都是有毒的,所以要到水田里去捉無毒的水蛇。找到田埂上的蛇洞,用一根小草去捅,蛇經(jīng)不住騷擾就游進水里。這時候迅速抓住它的尾巴拼命向下抖動,二三分鐘后,蛇就死了,據(jù)說它的骨頭被抖散了。蛇死以后取皮就比較容易,只要用小刀先在它的脖子上劃一圈,把頭固定,然后用手指抓緊劃開的地方,用力往下一拉,一張完整的蛇皮就蛻下來了。往后就是把蛇皮穿在一根竹竿上晾干,剪成大體上的方塊,浸泡在雞蛋清里備用。第二是找竹筒。要說竹筒,最現(xiàn)成的就是竹筒水煙袋,鋸15厘米左右的一段下來就最合適不過,但這要同大人商量,用他們淘汰了的。蛇皮在雞蛋清里泡過一天之后,已經(jīng)非常柔軟而具有韌性,這時拿出來往竹筒上一蒙,琴筒也就有了。琴桿和琴耳是用細木頭做,琴弓是用一根很細的、幾乎是實心的竹子做,這些都不成問題,倒是在竹筒和木頭上鉆眼兒和找馬尾比較麻煩。在工廠里,鉆眼兒之類的活肯定是有專用工具的,所以才鉆得又圓又滑,而用普通的小刀來鉆卻不行,我們的辦法是用一根鐵棍當火炷來烙,再用小刀來修,這樣加工出來的眼兒,可以達到很高的水平。至于弓上的馬尾,那要同趕馬人去要,但趕馬人心疼自己的馬,一般不愿意剪馬尾給人,要費一番口舌才可以得到。有不愿費口舌的,自己悄悄到馬屁股后面去扯,往往被馬踢傷,常見的是在眉骨上留下月牙形的印記。
我同我的小伙伴們用這種方法做過好些個二胡,自然也就學會了拉二胡。加上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學過口琴、月琴、笛子,往后學曼德琳、小提琴也就有了基礎(chǔ),這些樂器我在進中學以前已經(jīng)大體可以應(yīng)付。曼德琳和小提琴是越南來的華僑同學帶進來的。越南曾經(jīng)長期是法國的殖民地,1945年才得以獨立。五十年代初期,我們那個小鎮(zhèn)的學校按國家的安排,接收邊界一線的越南青少年華僑入學,他們帶進了一些文明的東西,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但卻是另一篇文章的范圍了。到了中學以后,我們還用一只水桶作琴筒,制造過一個大二胡,響如洪鐘,聲震屋瓦,曾經(jīng)參與伴奏過學校演出的《赤葉河》、《劉三姐》等大型歌劇,在校樂隊里它充當?shù)氖谴筇崆俚慕巧?/p>
這些多少年前的舊事重新提起,無非讓人看到中國鄉(xiāng)鎮(zhèn)孩子的生活情趣和他們接觸文化的方式,當然還有他們的艱難,至于制造二胡的這種方法是否對貧困地區(qū)的孩子們還有用,我想并不重要,倒是那位慰問團拉二胡的孩子,倘無什么意外,該是一位大師了吧?
黃角樹
我們老家的后門外邊,有一個土坡,土坡下面有一棵黃角樹?,F(xiàn)在想來,它也許有五層樓房那么高;也很粗,當時人們就不止一次地測量過,要6個大人才圍得過來。到了夏天,黃角樹巨大的綠蔭可以覆蓋一個籃球場那么寬的地面。它的周圍是一片小麻栗樹林,樹下鋪著厚厚的荒草和落葉,有時我們躺在上面,仰眼望去,黃角樹茂盛的枝葉,仿佛一朵朵巨大的綠云,停泊在天空。
黃角樹首先是孩子們的天堂。對于我們來說黃角樹是一座綠色的山,或者簡直就是一個世界,它的每個丫枝都被賦予了美妙的名稱,這些名稱體現(xiàn)了孩子們豐富的想象力。因為樹干太粗了,有人在樹干上釘著一些馬掌,以便由低而高向上攀爬。攀爬中的第一個景觀叫象鼻子,是一段可以當坐騎的樹枝,有大腿那么粗,一米來長,顯然是被人們鋸斷的,但你看不見傷口,樹皮自動地把它包起來了,使它酷似一段勃起的象鼻子。象鼻子往上是許多丫枝的交匯點,可以同時容納五六個人,被稱為飛機場。飛機場的東面,樹干上有一個樹洞叫水簾洞,一叢枝葉像碧綠的瀑布從樹洞門口飛流而下。從飛機場,主干繼續(xù)沖云而上,最高處就是摩天嶺了。也是從飛機場,有一段比水桶還粗的、光滑的分枝,幾乎是平平地(實際是微微向上斜著)、遠遠地伸出去,盡頭處被稱為魔牛山,那是《西游記》中牛魔王的居所。這后兩個地方,年幼的或是膽子小的孩子是視為畏途的,但大點的孩子老是把這兩個地方描繪得如詩如畫,逗引我們。有一次,我經(jīng)不住一個大孩子的慫恿,獨自攀上了魔牛山。我是像騎馬一樣地騎在粗壯的樹丫上,一點一點往前、往上挪過去的,現(xiàn)在想起來,這個距離大約有七八米的樣子。去了才知道,所謂魔牛山不過是只能容納一個人的方寸之地,除了一些蕪亂的枝葉,什么都沒有??墒腔貋韰s成了問題,因為當我打算像來時一樣騎著樹丫往前挪動時,發(fā)現(xiàn)頭是向下的,如騎在前腳倒立的馬背上,一不小心就會栽下去;而魔牛山離地至少有5米之高。好長一段時間,我匍匐在魔牛山的枝葉間不敢動彈,旁邊的人焦急也幫不上忙,那個大孩子慌了,趕快去叫來了我的母親。母親一見到那情景嚇得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正在這時,我忽然靈機一動,倒騎在樹丫上,一點一點往后挪,挪……在人們大一聲、小一聲的驚呼聲中,最后安全回到了飛機場。那年我5歲。說老實話,在寫這篇文章的此刻,我的身上還一陣陣發(fā)酥。但是另一面我卻同時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情中潛藏的深意:在人生的某些時候,你勉強前行,實則是走向險境;而當你幡然后退時,實際卻是在前進著的。
黃角樹是榕樹的一種,它的卵形的葉子又大又厚,它的樹皮有極強的韌性,不過它沒有胡須似的氣根,卻有一種特殊的奉獻——黃角。那是春天,當樹葉還沒有出來的時候,黃角樹大大小小的樹枝上就結(jié)滿淡黃的尖角形的東西,小的有小楷毛筆的筆頭那么大,大的如步槍的子彈,最大的則有一支鋼筆那么長,像無數(shù)金色的手指,指向蒼茫的太空。這東西是由許多透明的頁片裹成的,可以一片一片撕下來吃,那味道是酸的,也是甜的;還可以放上辣椒、鹽巴加酸湯腌了吃,是春天里的一種天然美食,不僅是孩子,大人也難免禁不住誘惑,要嘗一嘗的。每當黃角成熟,樹上一片燦爛的時候,別條街的孩子、甚至大人都會聚到這棵黃角樹周圍來,孩子們在樹上摘黃角丟下來,大人們在樹下揀拾,一時間,大呼小叫,笑語喧嘩,像過節(jié)一樣。
小鎮(zhèn)上有幾棵名木古樹,這棵黃角樹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小鎮(zhèn)西面塘子邊有一棵,也是黃角樹。南面李老太爺家豪華住宅外面,也有兩棵大樹,是當?shù)夭欢嘁姷亩貥?,這種樹高聳而粗壯的樹干,中間大,兩頭小,很像一只頂天立地的大花瓶,而它婆娑鋪張的葉片,猶如插在其間的孔雀羽毛。許多年以后我在西雙版納見過這種樹,畫家丁紹光在他的著名壁畫《美麗神奇的西雙版納》中,淋漓盡致地描繪過這種樹,這幅壁畫現(xiàn)存北京的人民大會堂。還有就是這棵黃角樹旁邊不遠的一棵衰老的核桃樹了。這幾棵老樹,是小鎮(zhèn)的風景,同時它們的榮枯,也是小鎮(zhèn)上一些人的福禍興衰的預(yù)兆,誰也說不清楚這其中的道理。
曬太陽
讀大學的時候,有位教體育的老師,他的皮膚是那種真正的古銅色,臉部兩頰的地方有暗紅的光影,他的眼睛異常地黑,又異常地明亮,像上過釉似的。這樣他站在我們的隊列面前,就宛若一尊雕像,我們也不像是來上課而像是來參觀的。他不是黑人,他的令人羨慕的皮膚是太陽曬出來的?,F(xiàn)在有一種理論說在太陽下久曬容易得皮膚癌,但那個時候我們下午四點鐘以后就到太陽底下去鍛煉,每天總在兩三小時左右,也沒有聽說誰得了皮膚癌。體育老師更是從上午曬到下午,非但沒有得癌癥,倒曬成了一尊健美的雕像。據(jù)說由于太空中臭氧層日趨稀薄,才導致紫外線對人的皮膚的威脅和傷害,因此在這一個時代曬太陽是危險的。我絕不想否定這種理論,我只是想說,太陽這個東西,曬多了不好,反過來說,完全不曬怕也是不行。特別是到了冬日,天寒地凍,人們因為怕冷而龜縮在家里,這時候太陽出來了,暖洋洋的,實在是很想曬一曬呢!
在我們那個小鎮(zhèn)上,冬天的早晨,老人和婦女愛在小院子里或墻根腳曬(他們說烤)太陽。老人們愛蹲,一面銜著旱煙鍋或是端著竹筒水煙袋,一面聊著閑天,瞇著眼睛,不時地發(fā)出一兩聲舒服的哼哼。婦女們要坐,一般三兩個人坐在一根條凳上做針黹,她們只烤背,隨著太陽的移動,她們不時地挪一下凳子,以便讓背始終對著太陽。婦女們大約十來點鐘就回去了,要去做飯。老人們卻要到家人叫吃飯的時候才站起來,這時候他們前胸后背都烤暖了,于是甜甜地打一個哈欠,心滿意足地回去。這是幾十年以前的事了?,F(xiàn)在歐美地方時興日光浴,裸男裸女匍匐在沙灘上,像煎魚一樣,煎黃了一面又翻過來煎另一面,不分春夏秋冬,只要有陽光沙灘,洋人便會去享受。
自然冬天里人們最知道太陽的溫暖,正像民歌里唱的那樣。但在其它季節(jié),人們也會需要太陽,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就在秋天里感嘆過“乍寒還暖時候,最難將息”,我想這時候最好就是有陽光從窗外進來,暖一暖她瘦削的詩肩。
知識分子的一生,同太陽的關(guān)系大抵是這樣:小的時候,年輕的時候,天天在太陽下奔跑;離開學校,參加工作,越往后同太陽接觸的機會也就越少;等到后來,曬太陽的時間又漸漸地多起來,也就是你該休息的時候了。你人生的航船也許曾經(jīng)遠行,曾經(jīng)輝煌;也許曾經(jīng)風浪,甚至曾經(jīng)覆滅的危機;還也許你的生命之舟運氣好,從一開始就平平靜靜地過來了……但這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在以后的日子里,你終于可以坐在窗前,坐在陽臺上,或是院子里隨心所欲地享受陽光了。如果你害怕紫外線,不妨坐在陰影里,陽光依然可以一頁一頁照亮你過去的日子,熨平你心上的皺折。
陽光是上帝之手,隨時準備撫摩和安慰每一個人,只要你需要。
豆腐腦
豆腐腦,在中國的大多數(shù)地區(qū)稱豆花。對于我來說,這種平民的美食,是同我的童年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為它可能是我們小的時候吃到的最好吃的東西之一。同時,它也是跟小鎮(zhèn)的傍晚時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個時候,我們家的屋檐下,往往坐著幾位老婆婆和小媳婦,她們一邊做著手里的針線活,一邊沐浴著暖洋洋的夕輝聊天。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在房頂和高高翹起的飛檐上,陽光和陰影交錯,呈現(xiàn)出無數(shù)駁雜的金色和黑色的畫片。只有這個時候才會有的晚靄,在小鎮(zhèn)上空若有若無地、緩慢地浮動著。
那一聲嘹亮的叫賣,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了:“豆腐腦——”
于是母親的朋友們就結(jié)束聊天,說:“賣豆腐腦了,該燒晚飯火了?!本蜕⒘?。不僅她們,全城的持家婦女,都在這個時候站到灶臺邊上去了……
我在《九聽》里寫了一個豆腐世家,寫了一個年輕女人以自己的魅力,改造一個賭徒的故事。茨威格的《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寫的也是一個改造賭徒的故事,如果讀者把兩篇作品放在一起讀,則不僅可以讀出文學大師與像我這樣的普通作家的差別,同時或許也可以讀出不同的改造賭徒的故事中,所蘊含的不同趣味吧?當然這個故事是虛構(gòu)的。但是我在上面寫到的情景卻是真實的,我所出生的那個小鎮(zhèn)上,確有那么一個賣豆腐的人家,世世代代擔負著提醒全城燒晚飯火的責任,我不知道他們家有沒有鐘表,但他們的吆喝聲真的像鐘表一樣地準確。
在多少年前的記憶中,小鎮(zhèn)上賣豆腐腦的吆喝聲,大約起始于下午5點,而結(jié)束于7點。因為賣豆腐腦的與我們家在同一條街上,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們是最先聽到吆喝聲的,如果母親計劃當天的晚飯要給我們吃豆腐腦的話,她這時就會端了大碗出來買。叫賣的擔子是兩只木桶,那賣豆腐腦的把母親的碗接過去,把桶上面蓋著的白布掀開,用一把很淺但是很大的瓢,一瓢一瓢把豆腐腦鏟進碗里。
我們家吃豆腐腦,加工方法很簡單,就是放上一點醬油、油辣椒,一點蔥花,但我們覺得很可口,舀兩調(diào)羹到碗里,半碗飯呼嚕就下去了。到昆明之后,學會了番茄燉豆花的吃法,這是一樣普通的家常菜。此外,我在昆明吃過豆花米線,在成都吃過譚豆花,在貴陽吃過豆花面。譚豆花是我們小時候在家里吃的那種家常豆腐腦的經(jīng)典化。而豆花米線則同豆花面是差不多的東西,但俗話說隔鍋香,也許是的,我的確是更喜歡吃豆花面。面煮好,上面蓋上一大勺豆花,拌勻,然后醮特制的醬吃。醬的做法是把肉丁爆香,加上鹽巴、味精,還有蔥、姜、炒香了的黃豆瓣、花生瓣和大量的辣椒油,艷若瑪瑙,辣可噤言,一筷入口,感嘆噓噓,放下筷子,半天才能說出“好吃”二字。
那年在貴陽吃豆花面,是我難忘的美食經(jīng)歷之一,東道主是作家盧惠龍。
責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