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簡介:
熊焱,曾用名熊盛榮,1980年10月生,在《人民文學》《詩刊》《星星》等全國數(shù)十家文學期刊上發(fā)表過組詩若干。有小說、散文等文字散見于《北京文學》《青年文學》等報刊。多篇作品獲獎和入選各類文章。現(xiàn)居成都,供職于某詩歌雜志社。
母親的疼痛
很多年了,她抱著頭
她敲打關(guān)節(jié),她撫摸著胸口
就像一只藥罐,很多年了
她一直在熬著她的疼和痛
在鄉(xiāng)下,她一直在忙碌和掙扎
很多年了,她貧困如洗
她身無積蓄
她只把玉米的花粉
把大風中的泥土和灰塵
把白條、欠收和沉重的稅款
全都儲進她肺部的陰影里
很多年了,她一直都沉默著
忍著,藏著,掩著
生怕我們窺見她內(nèi)心的脆弱
這就是我的母親,我們鄉(xiāng)下的母親
很多年了,那些傷和病、疼和痛
不在她單薄的身體里
而在她一個鄉(xiāng)村女人的命運深處
在鄉(xiāng)下
這個地方他們埋下一年的淚水和悲苦
這個地方他們收割半生的命運和貧窮
多少年來,那些低處的草、高處的花
那些向陽的樹木、背光的莊稼
那些村莊上的飛鳥、柵欄里的牲畜……
一茬茬的,像他們那樣
沐雨而長,迎風而開
在黑暗中抱緊秘密和宿命
哦,這沉默的鄉(xiāng)下
他們守著土地和一盞貧寒的燈火
守著緩慢的光陰和死水微瀾的生活
這一生,他們平靜滿足
他們所求無多
他們生時的庭院、死后的墓穴
都需要充足的陽光和雨水
讓他們卸下滿身的黑暗和疲憊
稻草人
從一個節(jié)令開始,稻草人
它就孤單單地守在那里
雙肩上落滿了雨水、蟲吟和星辰
風吹過來,夾雜著泥土的氣息、青草的
情話和莊稼的低語。而衣衫單薄的稻草人
它在下半夜會不會著涼啊
你聽,風吹稻草的聲響
輕輕的,是不是它低低的咳嗽呢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稻草人
它像我一樣,是我們家族中沉默的兄弟
是我的父母在他們的小巢里孵化和喂養(yǎng)的鳥
但我們兄弟羽翅初滿,就撲棱棱地飛到異鄉(xiāng)
在各自的天空里舒展著雙翼。而稻草人
它是我們這個家族中最忠實的一員
像我辛勞的祖祖輩輩,一生都廝守著這片群山和田野
秋深了,糧食們都先后回家
只有稻草人還孤單單地守在那里
暮色之中,它就像我那還在摸黑勞動的
父親
故鄉(xiāng)
當我寫下:故鄉(xiāng),不僅僅意味著鄉(xiāng)情
失眠、思念和淚水……還有那些不可避
免的傷痛
比如莊稼地里一千條蠕動的青蟲
比如欠收時節(jié)里一千雙欲哭無淚的眼睛
秋涼了。我看到比黃花清瘦的妹妹
不到十八歲就披上了半喜半悲的嫁妝
天晴落雨。父親的風濕關(guān)節(jié)又開始發(fā)芽
他的胃,被生活的雨水洗白
被村莊、糧食和土地絞得一陣陣地疼
我記得奶奶的生命之燭,被大風吹滅的
那個夜晚
她在哮喘:劇烈,持續(xù)不斷。多少年來
她就這樣一聲聲地咳、咳。直到用盡一生
也沒有把生活的暗傷:她那些肺部的淤血
一口口地吐出來……
在異鄉(xiāng)
多年前我愁腸百結(jié),我穿越晨風和大地
八百里我唱會了一首民謠
九千里我聽懂了一種方言
十萬里我的背影越走越遠,越走越蒼茫
茫茫路上。茫茫的異鄉(xiāng)
茫茫的大風吹得我內(nèi)心空空蕩蕩
在八月的望日,在九月的重陽
鄉(xiāng)愁是一盞燈,照亮我身體內(nèi)的家譜、乳名和鄉(xiāng)音
也照亮我匆匆地追趕著清明、雨水和秋分
但步履再快,也走不出我鄰家妹妹的竹馬和青梅
走不出我夢里夢外的牧歌和炊煙
而我必須洶涌著我的熱血,在城市奔跑
那些與我擦肩而過的行人,我不認識他們
只有遠遠地走來的一群民工,我與他們似曾謀面
他們就像我鄉(xiāng)下的房前屋后的鳥群
在深夜奔走
我常常在深夜寫作,累了
就站起來,伸伸懶腰
窗外夜色如水,零點后的一環(huán)路
長街空蕩,路燈寂寥
偶爾的的士、夜歸人、自行車
像寂靜的蟲子,撲向生活的一抹微光
哦,這些沉沉的深夜
這些眾多人夢里夢外的光陰
還有多少個家,多少盞燈火
在守候著這些疲憊的奔波
這些夜色中閃光的畫面和感動
我告訴自己:其實我和他們一樣
在這深夜奔走,只是我在紙上趕路
在遠方的文字里
有一盞燈,有一些人
也在將我守候和期望
我知道,在這一張白紙遼闊的長路上
我要獻出滿天的星斗和月光
獻出路邊的蟲吟和花朵
獻出我這一顆心臟的火熱和健康
(選自《詩刊》2007年12月上)
○詩觀:
其實我的詩觀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唯一不變的,是詩歌給予我的那種源源不絕的力量、信心和勇氣,以及我這一生都想要從詩歌里學會的那種獨立品質(zhì)和自由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