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王玉,青年時代就非常有名,他以畫花鳥為主,尤其擅長牡丹。其畫大紅大紫,富麗堂皇,國色天香,人見人愛,而且常常供不應(yīng)求。
由于人們的生活從拮據(jù)逐漸達到了富余的水平,手里的閑錢也就越來越多;由于有許多附庸風(fēng)雅的人;由于他所居住的城市里,收藏書畫的風(fēng)氣越來越濃厚;更主要的是,由于他的名氣越來越大,他的畫很有市場。再說,送錢送禮叫做行賄受賄,送書送畫就顯得高雅,而且容易叫人接受,像他這樣當紅畫家的作品,價格也不低。他的畫大都當作禮品、贈品,出現(xiàn)在會議中心、高檔賓館、省市及部門領(lǐng)導(dǎo)家里……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中,人們都以擁有他的作品為榮。
他并不是有求必應(yīng)。除非是熟人或朋友介紹來的,他才會畫。
他給自己訂下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每天只畫一幅,多一筆也不畫。他現(xiàn)在是很有派頭的人,哪怕是求畫的人排成了長隊,他也不在乎。他必須堅持自己的原則,這也是他身份的象征。
來了求畫的人,他只問一句:“你要多大?”得到了回答,他又說一句:“坐下等著吧!”然后,他不再理會來人,顧自畫他的畫,客人也不打擾他,端茶送水的事自有他的夫人來做。
他給自己訂下來的潤格是:斗方五千,六尺八千,八尺一萬。不講價,不欠帳,一手交錢,一手交畫。他不收錢。錢由他的夫人收,印章在他夫人那里,畫畫好了,說:“蓋章去吧!”來人就明白了,拿了相當?shù)腻X,去另一間屋子,交給他的夫人,夫人問一句:“多大的?”然后收了錢,把印章交給來人,拿與王玉。王玉蓋好了章,還是只說一句:“拿走吧!”就可以了,就算完了,那說話口氣,仿佛是送了人家一幅畫,而不是賣出去的。
每每作畫,畫到中途,王玉就在自己的書房——也就是畫室里,取一瓶“五糧液”出來,打開,自斟自飲。旁邊人再怎么多,他也不謙讓一下,客氣客氣。別人以為王玉是在構(gòu)思,王玉其實是休息休息,賣一個關(guān)子,拿一拿架子,如此而已。
畫完一張畫,王玉一天的工作也就完了。其實畫一張畫要不了半天時間。王玉畫畫的時間一般都是在上午。
下午王玉不畫畫。即使有人來了,他也會說:“你明天來吧,現(xiàn)在是休息時間。”哪怕人家急等著要,他也讓人家明天來,磨破了嘴皮也白搭。除非是王玉認為特別重要的人,他才會偶爾破一回例。王玉破例的機會一年也難得一次兩次。
下午王玉約朋友玩,或者朋友約他。要么喝茶,要么喝酒,要么玩麻將。王玉不玩女人,王玉認為玩女人的人始亂終棄,非常卑鄙。王玉喜歡賭。輸贏他都不在乎,反正到了第二天,夫人會根據(jù)他口袋里的錢的多少,給他補足二千元,如果超過了這個數(shù)目,夫人也會拿走多余的。夫人從來都不問他口袋里的錢,少了的,是怎樣少了,多出來的,是怎么多的。只要不尋花問柳,她就不管王玉。她一貫放心他。這也是王玉引以為榮的地方。
喝茶喝酒,王玉請客的時候居多。別人要他請,他就請。別人沒有讓他請,他心情好,也說:“我請吧?!蓖跤竦呐笥押芏?。王玉在朋友面前,也是非常地受到他們尊重的一個朋友,即使他挖苦了朋友,他們也當玩笑來聽,誰也不惱他。朋友們幾乎是眾星捧月。王玉是他們的老大。
王玉活得非常滋潤。
王玉早已經(jīng)過了中年了。
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王玉當然知道藝術(shù)家的天職是什么。沒有創(chuàng)新,每天只是重復(fù)著幾乎相同的內(nèi)容,王玉已經(jīng)非常地厭倦了。而且,王玉覺得自己現(xiàn)在所畫的牡丹,越看越俗,似乎,離藝術(shù)已經(jīng)越來越遠了。他認為他如果再不改變自己的話,他的藝術(shù)生命會就此終結(jié)。王玉為自己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過失而慶幸。王玉認為自己還是一個有才情有藝術(shù)良知的畫家。王玉認為他要對得起人家拿那么多錢來買他的畫。王玉決定改變自己,以求得第二次藝術(shù)的青春。
經(jīng)過長久的反思、醞釀、陣痛,王玉終于化蛹為蝶,有了一個全新的想法。他決定從此畫墨牡丹,而且是大寫意。當然,在練習(xí)階段,王玉沒有示人,更沒有出賣。
想到就能做到。王玉不跟朋友去喝茶喝酒打麻將了,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練習(xí)上。
由于久不走動,王玉跟朋友也越來越疏遠了,他的朋友越來越少。大多數(shù)朋友以為王玉拿架子,看不起這些窮朋友了。王玉當然不是這么想的。王玉只是沒有去想想他的朋友會怎么想。王玉沒有心思深究。王玉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藝術(shù)的海洋里去暢游了。
現(xiàn)在,不是有人,而是有許多人經(jīng)常提起王玉愛挖苦朋友的那些雞毛蒜皮。王玉當然不那么做了,現(xiàn)在王玉連那樣做的機會也沒有,因為王玉很少到朋友們的圈子里去。王玉認為畫出更好的畫才是最主要的。王玉以為朋友們理解他,不會計較。王玉不知道他與他們來往得少了,他們也才開始計較這些了。
經(jīng)過幾年的訓(xùn)練與磨礪,王玉覺得自己的寫意墨牡丹可以出手了。
試試吧。王玉想。
又來了人,王玉就畫了一幅寫意墨牡丹。來人有些詫異,王玉從那人的表情看出來了。
王玉以為他成功了。他不動聲色。
王玉沒有說什么。
來人也沒有說什么,拿了畫,走了。
來人回到了他的辦公室,才說:“什么玩意兒!搪塞我?!?/p>
這人是一個局長。他專門來求畫,是要送給市長的。他當然不是自己掏腰包,他有單位做他的冤大頭。盡管這樣,局長還是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他想了想,打電話叫來了秘書。
局長對秘書說:“你看看,這幅畫到底怎么樣?”
秘書先看了看落款和印章,又仔細看了看畫面,小心翼翼地說:“局長你認為好不好呢?”
“我要是覺得好,還叫你來干什么?”
秘書又看了看,才說:“不會是偽作吧?”
“我看著他畫的?!?/p>
“就是。”秘書說,“我看這印章和落款也不像假的?!?/p>
“狗日的,敷衍我!”局長說。
局長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來回踱著步,沉思著。秘書觀察著局長,他知道他只要等著局長的吩咐就行了。
作為秘書,他不敢隨便說什么。
很久,局長終于說話了:“你到王玉那兒去,把這幅畫退了,你就說我說的,不要了。”
秘書拿了畫要走,局長想了想,又叫住了秘書,說:“算了,畢竟是王玉畫的。印章和落款還能值幾個錢。”
局長把畫擱在抽屜里,他沒有拿去送市長。局長要另想辦法。在這個城市,還沒有局長辦不成的事。
回頭再說畫家王玉。
王玉知道那人是一個局長。王玉也沒有看出局長有什么不滿。王玉覺得自己的嘗試是對的,成功的。王玉本來想聽聽局長的贊美,雖然沒有聽到,有點兒失望;但王玉反過來一想,局長雖然身份特殊,畢竟不是行家里手,說不出什么來,他也就釋然了。
又一次,是一個畫畫的,來替別人求畫。王玉又如法炮制。畫畫的也沒有說什么。他本來想問問他的看法,不知怎么一轉(zhuǎn)念,又沒有問。畫畫的在王玉面前是一個小字輩,他不說什么,也在情理之中,小字輩是不敢隨便評價他王玉的作品的。
王玉越發(fā)釋然了。
王玉對前來求畫的人也客氣了許多。親自給客人斟酒上茶,作畫前,甚至還陪客人聊上幾句,套套近乎,拉拉家常,王玉更加平易近人了,王玉再也不端著大畫家的架子了,王玉把它放下了。與人為善,有親和力,王玉認為這才是一個藝術(shù)家所應(yīng)具備的品德。王玉為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而后悔,他決定改變自己留給別人的不好的印象。王玉想到了,就能做到。這其實并不難。難的是不知道自己的缺點和毛病在哪兒。
王玉畫得不好的流言,王玉拿了錢卻敷衍別人的流言,同時在本市廣為傳播,王玉自己卻蒙在鼓里,一點也不知情。連王玉過去不拘小節(jié)的習(xí)慣,也給人們大肆渲染,仿佛成了十惡不赦的罪行。
“不就是會畫個畫嘛。”人們都在背后這么說他、議論他。他們當然閉口不談當年怎樣托人情拉關(guān)系才找上王玉,求王玉畫畫的那些齷齪事。
這樣的事放在以前,會有許多朋友勇敢地站出來替王玉辯解,解釋,據(jù)理力爭,甚至說人家不懂藝術(shù)。用不著王玉出面?,F(xiàn)在,朋友們都不約而同地閉了口,這還算好的,更有甚者,和不知情的人一道抨擊王玉。
不久,有一個全國性的美術(shù)展覽邀請他加盟,王玉覺得機會來了,他選送了一幅自己最滿意的新作。
當然是大寫意的墨牡丹。
不久,王玉的作品被隆重展出,還一舉奪得了一等獎,收獲了三萬元獎金不說,王玉的名頭也越發(fā)地響亮了。
王玉很高興。
王玉覺得他的探索是對的,成功的。要在以往,王玉早已向朋友們說了,朋友們也不用王玉打什么招呼,替王玉宣傳得海了去了。但這一次,王玉沒有聲張。本地知道王玉獲獎的同行、朋友,由于彼此的交情平淡了、疏遠了,也閉口不提王玉獲獎的事情。也就是說,本地的王玉的顧客,不知道王玉的畫是進步了,恰恰相反,顧客都認為王玉的畫大大地退步了。王玉的畫賣出去的越來越少,王玉的門庭逐漸冷落。王玉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王玉不缺錢花,他認為他自己掙得已經(jīng)夠多了。沒有了上門求畫的人,王玉反而樂得清閑,一門心思鉆研藝術(shù),以謀求更大的成功。
王玉的夫人可不這么想。
由于畫作賣不出去,無人問津,王玉喝茶喝酒打麻將的嗜好已經(jīng)保不住了,王玉照舊不在乎。
煙是不能少的。
煙也快要保不住了。
王玉的夫人,見王玉的收入越來越少,在王玉口袋里裝的零花錢也越來越少,從以前的二千減少到一千、五百、二百……到現(xiàn)在的每天給他二十元。二十元只夠買兩包煙抽,還不是什么好煙。因為王玉的煙癮比較大,一天兩包還得節(jié)約一點兒,要不,到了下午或者晚上,就“斷糧”了。而且,令王玉生氣的是,夫人現(xiàn)在不是主動給他的口袋里裝錢。每天他都得張口向夫人要。要了,聽夫人一頓抱怨,牢騷,甚至訓(xùn)斥,才能得到那可憐的二十塊錢。
王玉不生氣。女人嘛,頭發(fā)長,見識短,是可以理解的。
終于有一天,夫人向王玉提出了這個他早已有了預(yù)感的要求:
“你能不能把煙戒了?”
夫人補充說:“我聽人說,抽煙對身體很不好。”
夫人不會是從前不知道抽煙對身體不好,現(xiàn)在才知道的吧。
王玉說:“不行!”
這也是他早就想好了的。
王玉怎么能不知道抽煙對身體不好呢,連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墒?,王玉早已有了他自己的決定。他要堅持他唯一的嗜好。他覺得,一個人不可能活得纖塵不染,還是留一點“毛病”比較好。這當然是他自己的“歪理”,說不到桌面上去的。
以后王玉跟夫人要煙錢(早已經(jīng)不是零花錢了),就不得不跟她疙疙瘩瘩,吵吵鬧鬧,打一陣嘴皮官司。
王玉畫得越來越少了。
而且,畫出來的作品,他自己看過之后,覺得差的,立即就撕掉了;好一點的,留幾天,獨自把玩把玩,也毀了;只有特別滿意的作品,才留下來,擱在書柜里,鎖好。王玉也不讓夫人看。夫人也不想看。他也不拿給朋友看。朋友也不愿意看他的作品,看了也不說什么。即使硬著頭皮看了,無論好的,差的,都只有一句“不錯。不錯。”不會有別的話語。
王玉也不愿意找朋友了。王玉并不是一個不敏感的人。王玉明白朋友們在疏遠他。就讓他們疏遠自己好了。王玉雖然覺得失落,卻并不感到可惜。他覺得沒有什么好可惜的。不就是少了幾個朋友嘛,少了就少了吧。
偶爾地,王玉還幫夫人,做一點家務(wù)。王玉覺得夫人也累,他不忍心看她一天到晚里里外外地忙著。畢竟她的年紀也大了。
現(xiàn)在的王玉,完全淡出了藝術(shù)家的生活。
如今,王玉還是早上畫畫,下午出去找朋友。不是喝茶喝酒打麻將,而是下象棋,或看別人下象棋。王玉現(xiàn)在不喜歡高雅的東西,除了偶爾畫一張無人看的畫。王玉喜歡大眾的平民的東西。王玉也喜歡跟街頭的小販、行人……混在一起。王玉愛跟大哥大嫂大叔大爺們泡著,王玉愛聽別人叫他大兄弟、大侄子、大叔、大伯,王玉也這么叫他們。他們不知道王玉就是本市當年少年得志大紅大紫的大畫家,他們也不在乎這些。他們在乎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在這些普通人眼里,這個退休老頭——他們這么認為——除了有點兒神秘,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即使這“神秘”,也僅僅因為他們既不知道王玉的身份,也不知道王玉是干什么的,如此而已。并不是王玉真的有什么神秘的可疑的地方。
王玉覺得這樣挺好,很不錯。健健康康的身體是他想要的,擁有的;平平淡淡的生活也是他想要的,擁有的。
如果說王玉有什么煩惱的話,那就是每天跟夫人要煙錢的時候。
王玉的家里不缺錢,王玉不明白夫人為什么要把錢看得那么死,跟守財奴似的。
由于多年沒有新作出現(xiàn)在人們的眼球里,王玉早期傳出去的作品居然成了本市收藏的新寵,價格也在不斷地飆升,都翻了幾倍了。王玉過去的朋友,大多都成了王玉作品的鑒定權(quán)威,王玉自己居然一點也不知道。這都是王玉既不看電視又不看報紙的緣故。
非常意外的一天,王玉在家里找什么東西,居然找到一沓早期的畫作。他本來想一扔了之,轉(zhuǎn)念一想,又沒有扔,而是好好地保存了起來。
又過了幾天,王玉想起了他找到的畫。他又翻了出來,挑出一張,蓋上印章——他的夫人早就不保管他的印章了——拿出去,找到一個下棋的朋友,叮囑一番,要他拿去,看能不能賣點錢花。王玉說,如果賣出去了,他跟他對半分錢。朋友也不抱什么希望,其實王玉自己也不抱什么希望。朋友只是答應(yīng)試試。結(jié)果很快買了出去。還買了二千元。王玉的朋友當然被人騙了,因為王玉的朋友并不知道王玉的畫現(xiàn)在的市場價格,而且,王玉的朋友原本就是一個外行,對書畫一竅不通。他的朋友跟他說,那人說了,如果還有的話,有多少要多少。朋友給了他錢,問他:“你有呢,還是沒有了?”
“沒有了?!蓖跤裾f。想了想又說,“如果有的話,我一定叫你去賣?!?/p>
王玉數(shù)了一千元給朋友。他的朋友無論他怎么說也不肯要錢。實在沒有辦法了,王玉說:“我請你吃一頓吧?!?/p>
他的朋友總算答應(yīng)了。他的朋友認為吃一頓請是他可以接受的事情。而收王玉的錢,他的朋友不能接受。
隔上半年或一年,王玉就讓他的朋友去賣一張畫。王玉讓朋友替他保密。把早期不滿意的作品拿出去換錢,王玉自己也覺得臉上不光彩。
王玉把這些錢都用來買煙抽。為的是不跟夫人低聲下氣地要錢。
如今的王玉,再也沒有什么煩惱的事情了。
王玉覺得幸福。而這,恰恰是許多人一生也感覺不到的。
責(zé)任編輯 張艷茜
小米 男,原名劉長江,1968年生,1986年開始在近百家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童話等各類文學(xué)作品700余篇(首),曾獲《人民文學(xué)》德意杯首屆青春中國詩歌二等獎、甘肅省首屆黃河文學(xué)獎二等獎等,作品曾入選二十多種詩文選集,并被多種報刊選載,已出版詩集《小米詩選》,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文學(xué)院榮譽作家,隴南市文聯(lián)副主席、作協(xié)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