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 伴
被我稱之為伙伴的人叫占喜,是個天生的傻子,在當?shù)亟卸U,是不精能的意思。二桿占喜長得丑,斜眼、歪嘴塌鼻子,會笑卻不會說話,尤其是笑起來極具恐怖,所以大人們常常拿他來恐嚇不聽話的孩子,若要是哪個孩子哭鬧,大人一聲二桿占喜來了,正在哭鬧的孩子就會立馬住聲。
我比二桿占喜小兩歲,在不到一歲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差點要了命,父母傾其財力求醫(yī)救治,雖保住了命,卻留下了小兒麻痹后遺癥,雙下肢癱軟,不能站立行走,只能靠爬行,眼看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別的孩子蹦蹦跳跳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我卻只能呆在家里,每每這時我就哭鬧著也要上學(xué),別人的腿都好好的,為啥我的腿有毛???這時母親就淚流滿面地安慰我,我娃不哭,等你的腿好了就去上學(xué),可我的腿啥時才能好呀?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母親摟在了懷里,母子二人哭在了一起。父母雖疼愛我,但為了生活還得按時出工,這樣常常家里只有我一個人,而陪我玩耍的伙伴就是二桿占喜。
與二桿占喜玩不是很開心,他不是呆坐著傻笑,就是常常會干出一些討人嫌的事,諸如往尿池里扔石頭,用木棍搗雞舍,豬圈里打豬或開牛圈門,往往是他玩得正開心的時候,被主人發(fā)現(xiàn),就免不了一頓打。記得有一次吃過早飯,大人們都去出工了,他將他二叔家的牛圈門打開,放出了三頭牛,那時正值苞谷苗撥節(jié)期,三頭牛出來后直奔場邊的苞谷地,等人發(fā)現(xiàn)后,三頭牛已吃光了苞谷苗正悠閑地在苞谷地里散步。這一次的禍闖得不小,他不但遭受了一頓毒打,家里還賠償了隊上的損失。那一次我也受到了牽連,從未對我高聲說話的父母,不但教訓(xùn)了我,還讓我再不準與二桿占喜在一塊玩耍,因為每次干了壞事,人們都會找上門來尋父母。這樣的事此后還發(fā)生了幾次,每次二桿占喜都會遭到一頓毒打,但打過后父母又后悔了,在他們眼里,二桿占喜不是故意的,好在沒過幾年,二桿占喜的大哥參了軍,他家成了軍屬,即使再有什么不對之處,別人也不再去他家鬧事。
我在那次受到父母的責(zé)備后,雖口頭答應(yīng)不再和他往來,但只要發(fā)現(xiàn)大人出工后,我又和他在一起,尤其是他大哥參軍后,從部隊上給他寄回一支口琴,說是口琴能開發(fā)二桿占喜的智力,這樣,我和他在一塊的時間更多了,常常在村前村后除了晃動著我和二桿占喜的身影外,還時不時地從那支口琴發(fā)出了動聽的聲音。一個傻子,一個跛子,一支口琴,成了當時村子里的一道景觀,引來了不少人的觀賞,卻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了深深的記憶,直到我十歲那年由大人背著接送上學(xué)之后,我與二桿占喜的往來,便愈來愈少。而今回想起來,我要感謝二桿占喜,我童年時的伙伴,是他使我殘缺的童年沒有孤單和落寞,他雖然在一次患病后去了另一個世界,可他卻永遠活在我的心里。
井 臺
井臺座落在村前的那棵大槐樹底下,大槐樹是啥時候栽的無人知曉,也并不重要,只聽人說那是一棵古槐,打我記事時就那么粗,夠一個人摟抱,大槐樹的樹冠蔭護了井臺的大片天空,這樣井臺就成了村子里最熱鬧的地方,村里村外乘涼的避雨的,打水的,吃飯的,不管啥時候啥季節(jié),人們都愛往井臺聚,常常是人還未進村,那吱嚀吱嚀的打水聲,就讓人感到了井臺的溫馨。
井臺不但是人們閑聊休息的地方,還是村里人開會的場所,凡是村里村外的逸事趣聞最先在井臺傳開,所以到了吃飯的時候,大人們一人端個大老碗來井臺一邊吃飯一邊閑諞,就連開會學(xué)習(xí)一類重要的事情也都選定在這里。那時我年齡尚小,常常跟在大人身后來井臺湊熱鬧,在井臺上聽到了許多寓言故事。記得有一次我隨父親來井臺玩,聽扛山爺說了這么一件事,說是一次有個貨郎客來村里買針頭線腦之類的小百貨,貨郎客正在大槐樹底下乘涼,卻突然從樹上掉下一串水滴,貨郎客還以為是天下雨呢,沒想到是一個小娃在樹上往下撒尿,這位貨郎客開始想教訓(xùn)教訓(xùn)小娃,轉(zhuǎn)而一想,他是外地人,就采用了另一種辦法,他夸獎這娃有出息,讓娃下來,小娃開始不敢下來,貨郎客就取出水果糖說是要獎賞,小娃看到了水果糖就從樹上下來,果然貨郎客沒有揍他還給了他糖吃,看著小娃高興的樣子,貨郎客離開了井臺。
沒過幾天,又是一天中午,鄰村一個人在樹下乘涼,那個小娃同樣采用了上次的辦法,這一次不但沒領(lǐng)到糖吃,還遭到了一頓暴打,那頓打差點要了他的命,卻成了他終生的教訓(xùn),而那個小娃就是后來的扛山爺,從那次挨打的教訓(xùn)中,扛山爺說他懂得了許多做人的道理。
盡管井臺這么熱鬧,但這熱鬧只是男人的享受,對于婦女別說是來井臺打水,就連走路都要離井臺遠點走,從不能挨井臺的邊,傳說是女人身子不干凈,會使井水干枯,這種荒謬的傳說不知延續(xù)了多少年,卻在我上小學(xué)的第二年得到了終止。那是一個嚴寒而漫長的冬季,突然村里分來了幾個工作組,說是要來抓階級斗爭新動向,從此那個熱鬧的井臺越來越變得蕭索起來,村民們除了來井臺打水外,再也沒人來井臺閑諞了,惟有那個住在離井臺不遠處的女工作隊員,天天都在井臺上刷牙洗臉,隔兩天還會在井臺邊上洗衣服,那根拴在大槐樹上的鐵絲上,經(jīng)常晾曬著她的內(nèi)衣內(nèi)褲和胸罩之類,這對于從沒有見過風(fēng)景的鄉(xiāng)下人極具誘惑力卻無人敢前來觀賞,這些風(fēng)景就像災(zāi)星一樣,人們惟恐躲之不及,那個充滿著溫馨而熱鬧的井臺就這樣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
即使在后來沒過多久,工作組撤走后,人們?nèi)詠砭_打水,但這時的井臺已沒了從前的溫馨和熱鬧,人們只能從那疙疙瘩瘩的井繩上依稀讀出井臺的滄桑來。
窗外一片蛙聲
窗外的蛙聲是從場邊的澇池里傳來的。
在離井臺不遠的一個低洼處,是村里修的澇池,澇池里的水是水井里滲下來和平時蓄的雨水,專門用來喂養(yǎng)牲畜和洗衣服之類,這樣一年到頭澇池里都蓄有綠汪汪的水,每每到了夏季,澇池便成了孩子的樂園,悶熱的天氣,火紅的太陽,正好將澇池里的水曬得如溫泉,孩子們便脫得精光,一個個跳下水里,捉迷藏打水仗,直鬧到太陽偏西,涼風(fēng)乍起才肯離開。這時月亮彎鉤似地早已掛在山埡上,一片蛙聲便從澇池里升起,穿過靜謐的夜空,在村子里彌漫著。我睡在廈屋的土炕上,聆聽著蛙們高昂的鳴唱,心里充滿了激情,那一片片蛙聲從窗外傳來,似天籟,使這靜謐的夜有了生機。那月夜、那蛙聲是我童年最優(yōu)美的記憶。村子里的人們就在這草肥水美唱豐年的蛙鳴聲中和諧地生活著。
只是這樣的日子常常被愚昧和野蠻所破壞。那年仲夏的一天晚上,明亮的月光給村子渡上了層銀白色,快樂的蛙聲從澇池響起,錯落有致,群情昂奮,卻不知災(zāi)難已悄悄地向它們靠近。人們像往常一樣,早早地吃過飯后,在院子里鋪上涼席乘涼。野了一天的我,便在“月亮光光,把牛趕到梁上”的歌謠聲中進入了夢鄉(xiāng)。突然“轟”的一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村里人都不知發(fā)生了啥事,紛紛涌向場邊的澇池,原來是住在生產(chǎn)隊保管室里的工作組用炸藥炸澇池里的青蛙,說是青蛙吵得他們睡不好覺。工作組的行徑雖引起了村里人極大不滿,卻無人敢當面制止,他們接連又放了幾炮,轟鳴聲在村子的四周回響著,人們都在為青蛙遭到的不測而傷心,便都怏怏地離開了澇池,連月亮也受到驚嚇似地隱在了云層里不肯出來。約一頓飯功夫,月亮才從云縫里露出腦袋,這時人們擔(dān)心的蛙聲又開始鳴唱起來,工作組的行徑不但沒有制止蛙鳴,反而蛙的鳴唱更嘹亮起來,于是工作組于第二天晚上再次對青蛙下起了毒手,他們打著手電來到澇池,用網(wǎng)袋將水里的青蛙一個個澇出來,在場邊挖坑深埋,心想這下該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卻沒想到被藏在苞谷地里的我和扛山爺放出了青蛙,月光下看著一個個翻著白肚子的青蛙又跳進澇池,我倆才欣慰地離開,還未進屋,那一聲聲蛙鳴又在村子里彌漫開來,垂頭喪氣的工作組無耐便從保管室里搬了出來,沒過多長時間就撤走了。從此,那優(yōu)美的蛙聲一直伴隨著我從小學(xué)到初中,直到我進城參加了工作。每每回味起來,是那樣的遠,又是那樣的近……
責(zé)任編輯 苑 湖
丹影 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曾在各大文學(xué)報刊發(fā)表散文、隨筆作品,現(xiàn)在陜西省丹鳳縣新華書店供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