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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在路上

        2007-12-31 00:00:00陳曉軍
        躬耕 2007年9期

        這輛開往麥地的長途客車,終于出了站。街上車來車往?;▓@似的城市,衣著裸露的女人,高大的樓群向后退去。這讓富源回憶起多年以前,他和大胖、二順,老三和老四第一次出門打工那天的情景。那一次,大家都沒出過遠門。最有出息的大胖,也就是吊在從鎮(zhèn)上經(jīng)過的拉煤車屁股上,去過一趟縣城。一路上,大家很興奮,雖然都知道出去也還是干活,但畢竟可以把那沉重的父輩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暫時拋在一邊,出去看看外邊廣闊的天地。第一次接觸到的陌生的高速路,火車,花園似的街道,衣著裸露的女人,高大的樓群,都使大家慶幸出來得對。要是呆在家里,肯定一輩子也想象不出城市的真實模樣。就連看上去熱鬧,其實暗藏很多陷阱的火車站,也使大家充滿了盲目的自豪感。富源記得大家在火車站門口的一棟大樓下面候車,大胖想數(shù)清楚這大樓究竟有幾層,就仰頭一層層往上數(shù),頭越仰越高,一個仰八叉倒在水泥地上,引得旁邊的人都哄笑起來。

        富源覺得好心酸。要不是司機把歌碟換成故事碟,富源的淚,差點就要從心口爬上頭頂,從粗黑的眉毛下面兩只困倦的眼里,沖出來了。接下來放的故事碟,講一個叫傻根的打工仔帶著幾萬塊錢坐火車回家。是華仔和演結婚狂的那個女的,還有那個有些熟悉的細脖子小腦袋顯得賊眉鼠眼的男演員演的。華仔和那個女的似乎是行俠仗義的好賊,小腦袋是壞賊頭。他們都技藝高超,出手飛快,把傻根的錢弄來弄去。傻根卻一無所知,相信天下無賊。幾個乘客看得津津有味,富源卻興味索然。

        有余在后排深有感觸地說,這電視演得太假了,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賊相比,電視里的賊靠手藝吃飯,還算是個人。

        富源沒說話,他心里很懊悔,恨那泡來得不是時候的屎,頭腦里亂亂的,一會就睡著了。

        三天前,有余在梅梅的催促下,去醫(yī)院檢查身體。富源那天剛好休息,也跟著去了。在這之前,有余經(jīng)常感到頭暈,四肢無力,盜汗,惡心,流鼻血。有一次還倒在車間里頭。梅梅去幫有余掛了號,一個胖醫(yī)生問了問病情,讓有余去檢查。檢查完畢,他們拿著醫(yī)生給的紙片,想聽胖醫(yī)生說說是什么病,要用什么藥。胖醫(yī)生拿著紙片看了半天,問有余說,你在塑料廠上班是吧?有余點點頭。胖醫(yī)生又問,哪里人?有余說,Q省。胖醫(yī)生嘆口氣說,很遠的,回去吧!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劃了處方。梅梅去藥房拿到兩瓶黑乎乎的藥,三個人糊里糊涂走出醫(yī)院。富源年長些,社會經(jīng)驗比較豐富,覺得不對勁,借口上廁所,回去找胖醫(yī)生。胖醫(yī)生面色凝重地說,聽口音你是他的老鄉(xiāng)吧?他是白血病,還有一種可能是與工作環(huán)境有關的化學藥品中毒。胖醫(yī)生頓了一下又說,這種情況能夠支撐到現(xiàn)在的病人,我當了二十多年的醫(yī)生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隨時都可能病發(fā)而死。白血病富源不是第一次聽說,可是發(fā)生在熟悉的人身上,還是第一次。富源的頭當即“轟”的一聲炸開了。他隱約知道這病很難治,可還是開口問,有什么辦法可以治嗎?胖醫(yī)生搖搖頭,仔細看了看富源的臉色,問,你和他一個廠嗎?富源老老實實地說,不是,我是眼鏡廠。胖醫(yī)生松了一口氣又說,那要好一點,讓他早點回Q省吧,晚了就來不及了。富源恍恍惚惚地出了醫(yī)院,追上有余和梅梅。富源注意觀察有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果然蒼白中還帶著青色,和常人大不一樣。富源覺得,自己有責任把這個堂弟送回老家去。要是有余死在外邊,燒成一把灰送回去,他這個當大哥的一輩子都會愧疚的。再說,富源這回出來打工,已經(jīng)一年半,也有些想家了??墒沁@一年半,富源沒掙到錢,要回家,還得借路費。晚上,富源找到同鄉(xiāng)大胖。大胖身子壯實,人又高大,模樣兇,給一個打火機廠的小老板拎包好些年了,收入穩(wěn)定,手頭還算寬裕,富源就連大路小路的書學費也借了,一共借了八百塊錢。二順剛好也在大胖那兒,聽富源說要回家,摸出四百塊錢,請富源帶回去,給兩個孩子交書學費。借到錢,富源就去動員有余回家。有余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么嚴重?;蛟S是因為剛剛過去的這個春節(jié)沒回家,或許是想帶女朋友梅梅回家給父母看看,一向因怕扣工錢很少脫崗的他竟然向老板請了七天假。三個人收拾些簡單的行李,第二天就踏上了回家的旅程。正逢學生放假,火車票不好買。費了幾番周折,他們才從票販子手中弄到了三張票。因只有一張坐票,在火車上,梅梅和有余輪著坐,富源一直站著。兩天之后,穿著一件皺巴巴西服的富源和有余、梅梅下了火車,擠出熙攘的人流。剛好富源想大便,就約有余一起去廁所。他們在廁所里被三個賊給收拾了。

        那是家公共廁所,有人守在門口,要交五角錢才能上。富源想,這樣的地方應該很安全。在此這前,他還沒有在公共廁所里被人搶過。沒想到跟著他們進來的賊膽大包天。富源和有余剛蹲下,三人突然撥出三把發(fā)亮的匕首來,一個人控制住有余,另兩個先搜富源。富源很有經(jīng)驗,衣服口袋里只放幾塊零錢,其它的都放在內褲的包里。但賊更精,那高個子賊兇眼一掃,拉開富源內褲口袋的拉絲,就把錢拿去了。之后他們留一個人逼著富源脫鞋,另一個人又去配合搜有余。有余身上沒帶錢,錢都帶在梅梅的身上了。高個子賊很生氣,狠狠地罵有余幾句,又抽了他一耳光,三個人一轉身就跑出了廁所。富源穿好鞋褲沖出廁所,只看見涌出車站的人流中,三個背影匆匆一閃。富源和有余喪氣地找到留下來看包的梅梅,梅梅聽兩人說被搶,要去報案。富源說算了,我在這個車站附近被搶過三次,錢都沒找回來,別白費神了。三個人難過了半天,垂頭喪氣地提上包,無奈地擠公共汽車到了汽車站,搭上了這輛發(fā)往老家的車。

        我們在路上!我們還在路上!不知過了多久,旁邊乘客打手機的聲音,還有連著的幾下猛抖,把富源從困倦的睡眠中弄醒了。富源知道車正在下大丫口。從省城到麥地,就大丫口到鎮(zhèn)上這一段路最爛,坑坑洼洼的抖得人心子像蕩秋千。富源看見窗外星星點點的燈光。前邊,夜幕深處,好遠好遠的大山腳下,就是家了。雖然一路上十分的沮喪和不順,但畢竟就要到家了,幾絲歸家的喜悅還是涌上富源的心頭。

        從來沒有坐過這么遠的汽車的梅梅,將頭靠在有余的胸前,沉沉地睡著。梅梅是個普通話說得很好的打工妹,東北人,是有余的女朋友。聽有余要回家養(yǎng)病,她堅持要和有余一起回家。她一路盡逗有余笑,說要跟他在鄉(xiāng)下種地,不回W市的工廠了;說要給他生一大群娃兒,好好掙錢給他們上學??捎袔状紊蠋貋硌劬s有些紅。有余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不說破。他認為自己的病不會像醫(yī)生說的那么嚴重。一路上,有余昏沉沉的大腦里好奇地想,一口標準普通話的梅梅回到家里,爸媽會不會聽不懂呢?梅梅出生的家庭條件也不好,是一個農(nóng)民家庭,只上過初二。有余認為她那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可能是天生的,因為不論是說夢話,還是跟有余在大海邊上的那個小鎮(zhèn)上的公園里親熱,她說的哼的都是普通話,沒半句方言。

        長途客車一路上搖晃著,終于到了鎮(zhèn)上。有余拍醒梅梅,三個人提著大包小包,摸黑走了兩個多小時的馬車路,終于望見了麥地燈光。到啰,到啰。有余興奮起來,指著自己的家對梅梅說,那里就是我家了。雖然都住在同一個寨子,但寨子很大,有余家住西頭,富源家住東邊,相隔有一里多路。有余家先到,富源就向二人道別。富源說,有余,梅梅,好好休息吧。有余說,富源哥,一路上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好好和李萍嫂子親熱一下,嘿嘿!富源穿過包谷林中間小路時,聽見梅梅操著普通話對有余說,有余,你真壞!有余嘿嘿一聲壞笑,接著梅梅“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富源猜,肯定是有余使壞,掐了梅梅屁股一下。這一想,富源的下面就有了反應。離去年出門快一年半了,他和李萍今天晚上肯定會好好來一場。

        富源瘦高的身影出現(xiàn)在家門口時,母親劉福蓮正吃力地提著一桶豬食出來,準備到圈里去喂豬。想是去地里忙活,回來晚了。兒子大路、女兒小路兩個端著碗,在堂屋前吃飯。見富源回來,小路叫道,爸爸回來啰。富源走進里屋,看見李萍露著上半截身子,對著衣柜上的鏡子,揩奶子上的汗。李萍見男人提著包進屋來,卻頭也不回,只淡淡地問了聲:回來了? 富源點點頭,同時心虛地哼了聲,算是答應了。把包放在床頭,出去幫劉福蓮喂豬。富源看見圈里關著的是一頭半大的黑毛豬。黑毛豬餓急了,嗷嗷亂叫,富源一把豬食倒進石槽里,他們便吃得“啪啪”響。

        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很舊的木房子,院壩,豬圈,雞圈,沒有什么變化。放在豬圈墻下的用壞的犁,看上去這一年也沒有人動過。院中長年不干的一個片泥淖上面,一只嵌進去的破解放鞋也還在那里??粗茢〉募?,富源的心里好難過。這次富源出門打工,走時是找初一時的班主任劉老師擔保貸的路費,本來是打算掙了錢來,將房子翻修一下。前年父親生病死去,欠下的債,也還沒還??墒沁@一年來,富源時運不好,兩手空空,一文錢也沒有寄回來,而且在回來的路上還出了意外,不由得他心虛起來。

        劉福蓮叫吃飯時,富源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餓了。三天火車,一天長途客車,他總共吃了三十個干饅頭,喝了三瓶水?;疖嚿腺u的盒飯,十塊錢一盒,價格貴且不說,那肉炒得半生不熟,也不知道用什么油炒的,反正富源一聞就倒胃口,更別說吃了。因此富源走前就先買下三十個大饅頭和三大瓶水,終于熬到了家。飯桌上有一盤雞蛋,還有一缽洋芋,用魚香菜和著煮的,聞起來挺香;另外還有一鍋酸菜,一盤用來蘸酸菜的辣椒水。富源把雞蛋夾給旁邊眼饞饞的小路,自己將洋芋片和著冷包谷飯、酸菜,狠吞虎咽地吃了兩大海碗。富源很久都沒有吃過這樣香的飯了。沿海那邊工廠里辦的食堂,總是一股難吃的醬油味和甜味,還是家里的東西合口。

        富源上床的時候,李萍已經(jīng)躺下。李萍聽見富源上床,就把身體翻過去,面對著墻,給富源一個肥胖的大屁股。富源關了燈,放下已經(jīng)發(fā)黑的蚊帳,扳了她一下,她理也不理。富源只好抵著她的大屁股,討好地撫摸。李萍聲音雖然不好聽,像破鑼一樣,但有一張還算好看的臉和一個更好看的屁股。富源就是沖著她結實的屁股娶她的。兩個僵持了一會兒,李萍突然翻過身來,緊緊抱住富源。富源感到李萍的臉濕濕的,似乎是淚,心里柔情頓起,忙替她脫內褲,去撫慰自己守了一年空房的女人。誰知因為太緊張,富源像新婚之夜一樣,才碰著就崩潰了。富源有些羞慚,抱緊了李萍,用嘴和手安慰她。過了十來分鐘,富源覺得又行了。富源把李萍擺平,正要爬上去。卻聽李萍敲小破鑼似的輕聲說:拿來!富源不明就里,問,什么?李萍哼了一聲,拿來!富源著急了,夜半三更的,拿什么嘛?李萍一把推開富源拿來,你聽不聽?翻身下床,開了燈,拿起富源放在床邊木凳上的衣褲,搜尋著什么。

        富源看看已經(jīng)打開的放在裝糧食的大箱子上的凌亂的包,一下子明白了。富源雄壯的下身立馬蔫了,聲音也有氣無力的。沒有,真的沒有,從省城回來的車票,也是有余買的。李萍是個急性子,聽到“沒有”兩個字。咆哮著說,沒有?沒錢還好意思回家,沒錢你回來干啥?富源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已經(jīng)帶著哭腔,說,本來應該存得下兩千塊的,可是,可是那個老板,他,他跑了。李萍哼著鼻了說,別的老板不跑,就你的跑?富源說,真的,不信明天你問問有余,他也知道我們廠的老板跑了。

        李萍把富源的衣褲翻了一遍,連內褲的包里也找過了,就抖出幾塊零錢和一些黑色、灰色的渣子。知道真的沒有,李萍氣極,哇地哭出聲來。李萍邊哭邊大聲道,娃兒的學費,信用社的貸款,媽去年看病欠的錢,給街上劉家賒的肥料款,老娘看你如何給人家說!富源唯唯諾諾地說,還有,還有,二順的四百,我給大胖借來給娃兒開學費和還貸款的八百,回來的路上,被人給搶了。李萍說,哼,你好有出息呀,一樣出門打工,人家大胖有錢借人,你卻只會找人借錢!你還又是送人回家,又是幫人帶錢,你┅┅話沒說完,李萍就暈了過去。富源忙起身來扶著她。睡在前屋的劉福蓮早將二人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劉福蓮進里屋來,一邊將兒媳扶到床上,一邊罵富源說,你這個敗家子,死無出息的,挨千刀的,落厭死的,你在狗尾巴上吊死算了!富源蹲在地上,抱頭羞愧不已,淚流不止。富源不明白,母親罵他沒出息就算了,為什么還要罵他挨千刀、落厭死。從小她就這么罵。富源抱著頭哭訴道,我們真的在火車站被搶了,不信,不信你們明天去問有余。富源還不知道,有余永遠沒法為他作證人了。

        有余死了。有余死得很安詳,是笑著死的?;氐郊依铮杏嗪芷>?,坐在木凳上,靠著墻,不一會兒就閉上了眼睛。有余爹媽見有余帶回來一個如此漂亮的姑娘,很是高興。只是覺得家里很亂,有些難為情,對梅梅的一口普通話也有點不太聽得懂。梅梅和家人都以為他是累得睡著了,因為有余的雙手緊緊地抱在面前,端端正正地靠著墻,臉上還帶著幾絲微笑。有余剛從師專放假回家的妹妹,給梅梅燒了熱水洗臉。梅梅洗好臉,叫有余去洗,有余不應,就把臉盆端過去幫他擦臉,發(fā)現(xiàn)他的頭不動,梅梅還把他的頭掰了一下,替他擦耳根。擦了一遍,梅梅放開手彎腰清洗毛巾時,有余像一塊木頭一樣歪倒在地上。梅梅和有余爹,還有有余妹妹,把有余抬上床。爹伸手在有余鼻孔處探了探,發(fā)現(xiàn)有余已經(jīng)沒有氣息了。梅梅,有余媽,有余的妹妹,幾乎是一同哭出聲來。有余十五歲就輟學,外出打工掙錢貼補家用。剛出去那幾年,人年紀小,又沒有手藝,工錢低,寄回來的錢很少。后來學了手藝,在一家生產(chǎn)塑料玩具的廠子做工,境況才慢慢地好了起來。家里原來住的是兩間低矮的土墻房。幾年前,才用有余掙回的錢修了現(xiàn)在這四間平房??墒?,有余長年累月在外面,最多是春節(jié)回來幾天,往往是臘月二十八九到家,正月初二、三就走了,一是廠里忙,二是有余可惜扣掉的工錢。因為春節(jié)車費高,有一年他為省錢還沒回家。有余對妹妹和弟弟很好,堅持不要他們輟學,每月按時給在師專的妹妹寄生活費,剩下的帶回家來存著。去年回來,有余說是有了女朋友,打算成家了。誰知有余現(xiàn)在帶了女朋友回家,剛到家卻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親族和鄰居們到有余家?guī)兔ΑU锶丝诙?,地又不養(yǎng)人,近些年來,年輕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所以來的都是些四五十歲以上的中老年人。婦女們有的做飯,有的幫助安慰有余媽。有的勸有余媽別難過,自己卻勸得眼淚汪汪的。梅梅的眼睛哭得紅紅的,可依然顯很俊俏。這么好的媳婦,有余卻死了,大家都替有余可惜。男人們有的打紙錢、扎紙火,有的去鎮(zhèn)上買招待客人的菜,有的在院子里砌臨時用的灶火。孩子們也跟大人來了。倘若是娶親嫁女或者高壽老人的白喜,他們一定會鬧得很兇??涩F(xiàn)在也看懂了大人們的臉色,知道鬧不得,也變得安靜了。寨子里的兩個愛酗酒的男人,老三和老四,被分派去后山砍來一棵松樹,栽在有余家旁邊的竹林邊;又砍了一根竹桿,掛上望山錢,再把竹桿綁到松樹上。

        村里習俗,無后的青年男女死了,都不用好棺材,幾根薄木片合一個匣子就埋了。但有余爹讓來幫忙的鄰居將有余給爺爺準備的上好棺材抬了出來。有余肯定沒想到,自己會用上前年才花三千塊給爺爺準備的這具好棺材。幫忙抬那沉沉的棺材時,富源不由得心酸。富源沒想到醫(yī)生的話那么真那么準,有余會死得那么快。富源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使有余能夠撐住數(shù)千里的顛簸,把這一把骨頭送回老家來。

        富源年輕力壯,被分派去離寨子兩里多遠的秦家溝挑水。辦喪事要做上百人吃的飯,水又遠,挑水算是個大事情。挑著桶出路口,富源見老三和老四兩個就在路邊瞎弄那副不知從哪里搞來的殘破的象棋。將!隨著一聲“啪”,老三那雙白眼,盯著正伸手搔那只跛腳的老四,得意之極,咯咯大笑。老四低頭認真看了看,像是馬后炮。但他并不想認賬,左手拿起棋盤旁邊的酒瓶子,很過癮地咂了一口,右手往棋盤上一抓,噴著酒氣說,說你的眼睛有問題,你還不信,輸贏都看不清楚,你看這是誰輸了呢。老三氣極地說,你真是牛不知角尖,馬不知臉長,當心老子再把你好的那條腿打斷! 老四以牙還牙:斜眼,好好看準,別又看歪!

        富源覺得這兩個人比一年多前更神經(jīng)了。以前,富源和老三老四一起在Y省打工。老四的腿是在W市貼磁磚時不小心從三樓摔下來摔跛的。老三的眼是在Y省搞電焊弄的。兩個先后負傷回來以后,在家里無事可做,就經(jīng)常結伴喝酒,成了醉仙。富源仔細數(shù)數(shù),這才發(fā)現(xiàn),寨子里長期在外做工的人,沒幾個全身零件完好的。缺臂斷指的不少,最離奇的是王老二,他被飛起來的機器把雞巴也給打斷了。富源的運氣好一點,只在一次為趕工加班時,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還一邊打瞌睡一邊操作機器。工友見機器那邊有血,叫富源時,富源才看見左手食指和中指給絞去一截。

        秦家溝的井水邊,富源看見了二順的婆娘秋芬正在井邊舀水。富源愧疚地說,我們在車站被搶了,那錢,我過段時間再給你,行不行?秋芬早晨起來,就聽見劉福蓮站在家門口破聲大罵富源說,人家管千軍萬馬,你連幾百塊錢都管不住,你這個死無出息的,挨刀的,砍腦殼的,落厭死的。在去地里摘爪葉喂豬時,劉福蓮也一路上嘮叨個沒完,所以秋芬和鄰居們都知道富源在路上被搶了。二順算富源的堂兄弟,所以秋芬跟著孩子叫富源二伯。秋芬說,不急呢,二伯,不急。秋芬雖這么說,可是看那眼神,分明有些失望。二順幾天前就給鎮(zhèn)上的親戚打了電話,說是富源和有余要回家,他順便請有余帶四百塊錢回來。錢本可以寄的,二順覺得郵政局一百塊要扣五塊錢的手續(xù)費不合算,這才請富源帶回,沒想到富源沒把錢帶到。

        富源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秋芬,說,秋芬,那錢,我會盡快還給你的。其實,富源也不知道到哪兒去弄錢來還給她。富源時運總是不太好,進的廠不是垮了就是老板跑了,不管是在W市還是在村里,都經(jīng)常背著點兒債。用寨里人的話說,富源“屁股從來沒有揩干凈過”。欠錢都不說,反正富源又不是沒欠過。富源更苦惱的是,在挑水回來的路上,聽見有人說自己的閑話。是兩個趁早晨涼爽在包谷林里扯豆子的長舌婦。因包谷林的遮擋,他們不知道富源正挑水路過。一個說,富源沒出息,堂堂一個男子漢,居然被搶了!另一個說,嘿,別信他老娘的鬼話,他老娘奸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十有八九是想賴賬,編來哄人的。另一個說,說得也是,富源被搶,又沒人眼見,想怎么編就怎么編,被搶沒有只有天曉得!富源心里好氣,氣得桶里的水浪出來,淋濕了腳。他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傷害了。他感到更難過。有余死了;梅梅正在傷心之中,再說她也沒有親見;還真找不到人證明他被搶。

        到了有余家的竹林邊,富源停下來歇氣。竹林前新立起來的松木上,一棵青竹桿挑著望山錢,在陽光下一動也不動。路邊上的老三和老四又走完了一盤棋,輸?shù)牟豢险J輸,贏的當然不讓,兩個又鬧上了。富源聽老三說,算球了,別鬧了,別鬧了,你說說看,富源說給二順帶的四百塊錢在路上被搶了,你信不信?老四嘿嘿地笑說,你呢?你信不信?老三的白眼看著老四的跛腳,說,鬼才信呢!富源是不是跟你一樣,在火車上亂摸人家的女人,錢被別人搜去了?還算好,他不像你,被打折一條腿,夠幸運的了。老四的跛腳跺了幾下,怒道,你狗日的胡說!誰都知道老子的腿是在Y省貼磁磚時不小心從三樓摔下來摔的,這事有富源作證,不信我們去問他。老子不像你,一雙色眼老盯人家姑娘的屁股,被人用石灰給撒了,從此變成了白眼狗!老三的白眼睜得圓圓的,說,你他媽才胡說!老子的眼是在Y省搞電焊弄的。這事富源也可以作證,不信你也去問問他!兩個嚷著,真就過來找富源,要富源給他們作證。富源瞪著老三和老四,說,給你們作證,哪個給我作證呢?我作我作!老三老四一下子就忘記了他們來找富源的原因,爭先恐后地說。富源看著兩個可憐的顛三倒四腦子不管用的瘋人,嘆口氣搖了搖頭。

        有余的喪事只辦了一天,不過念了一堂經(jīng),開了個路,第二天就出殯了。抬棺時除了臨時回來的富源外,都是五六十歲的中老年男人。他們畢竟老了,棺材又沉,給壓得直喘氣。富源記得十幾年前,干這活的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大家費了很大勁,好不容易才把有余抬上馬落巖。老三和老四已經(jīng)把坑挖好了。有余的棺材放進去時,梅梅扶著棺哭得死去活來,吐了很多酸水。有余妹妹拉開了梅梅。不一會兒,棺材就被黑土給掩埋了。

        當晚,富源被安排在山上守夜。當?shù)仫L俗,埋墳后三天要在墳上亮燈,三天后再到墳前祭祀一次,才算完。晚上無聊,富源趁著月光,爬上馬落巖頂端。他回頭看看下面,有余墳上的燈在夜風中忽閃忽閃。好多年前,富源曾經(jīng)跟有余來這坡上放牛。后來大家都長大了,一個帶一個地出了遠門。在W市,有余曾經(jīng)對富源說,打算掙夠錢,在縣城買個鋪面做生意,把爹媽接去,過用電燈、用自來水、燒煤氣,用不著挑水背煤的日子。沒想到這么快有余就回到麥地來,永遠躺在這山高風涼的馬落巖上。夜色中傳來幾聲烏鴉的慘叫聲,可能是從崖下面白天也看不見底的烏鴉洞里飛出來的。傳說以前有一個土司被追殺,把七箱金銀財寶從洞口扔了進去。富源記得有一次在這兒放牛,有余說,希望自己能像那些在洞口飛來飛去的烏鴉一樣長一雙翅膀,下到烏鴉洞看個究竟?,F(xiàn)在想起這些來,富源覺得恍似夢境,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有余死了,死得很年輕,才三十歲不到。富源覺得人死了也沒什么的,一了百了,人活著其實也沒什么好過的,要受苦受累,受羞辱遭人厭。

        接下來的幾天里,富源回到家,李萍都對他不理不睬。母親也繃著臉,不和他說話。白天里,富源就到地里尋活干,回到家也搶著做事情,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大路小路雖小,也沒閑下,跟著大人到地里學做事,晚上卻都不用管,就自個兒做假期作業(yè)。富源發(fā)現(xiàn),大路字寫得很好,女兒小路也很聰明。這天晚上,富源在昏暗的油燈下指點小路算加減法,沉浸于教女兒的樂趣中,暫時把心里的不快忘記了。這時,李萍在里屋叫小路去外面的雞圈上拿她白天晾在那兒的內褲。小路嚷說,爸爸正教我做作業(yè)呢!李萍不屑地說,你爹多大點屁出息,還教你們做作業(yè)!富源一時沒了興致,沉默了。

        夜里,富源想要李萍,李萍像個死豬一樣動也不動。富源變法子,想把她的興致逗起來,就像新婚時那樣撒嬌說,小萍,我要吃豆腐!李萍一下子把他的手拉開,沒好氣地說,去吃你娘的吧,我看你真不如去買塊豆腐撞死算了。那一夜,富源翻來覆去都沒有睡著。他確實感到有些慚愧。昨天,在W市借給他八百塊錢的大胖回來了。大胖發(fā)了,發(fā)得有些突然。聽說他這次回來帶來十多萬。按說大胖不過是仗著身子強壯,給一個小老板當保安,也就是打手,不可能一下子掙到這么多錢。但是,白貓黑貓,捉到耗子就是好貓,甭管人家錢是哪來的,反正人家是有錢了。富源早晨挑水遇到大胖,大胖早聽說了他被搶的事。大胖說,富源哥,你別不好意思,反正我又不急用。路上,富源又聽見在包谷里忙活的幾個寨里的長舌婦拿他和大胖比,覺得自己的運氣真的不好,不禁暗嘆老天的不公。

        一連郁悶了十多天,聽說梅梅要走了,一大早有余妹妹送她去鎮(zhèn)上搭車。富源想去鎮(zhèn)上厚著臉皮找人借點錢出門,也順便送送梅梅。富源真呆不下去了。寨里還有很多人在說富源的閑話,說他沒出息,同村同寨的人的錢都想賴。富源一有機會就向人說自己被搶的過程,但人們都有心無腸地聽聽,那神色里,分明不相信他的話。富源看見,這些天里,梅梅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嫩生生的臉粗糙了,黑著眼圈,目光憔悴無神。臨上車時,梅梅突然把富源拉到一邊,悄悄地說,富源哥,我怕是懷孕了。是有余的孩子。富源一驚,說,準嗎?梅梅說,應該準。富源沉默了一下,說,你打算怎么辦呢?梅梅說,我也不知道。富源說,那你打算去哪?還去W市那家廠嗎?梅梅搖搖頭說,不去了,再要做工我去別的地方,永遠不會去那里了,我想回我媽媽家呆一陣。上車后梅梅望著有余家的方向,車緩緩開動時,清淚嘩地流了下來。富源突然想起了她肚子孩子,追上去大聲喊道,有余的病可能會影響孩子的發(fā)育,千萬別把它留下!富源目送著車爬上了坡,翻過背后的小丫口,消失了。富源想,梅梅應該再也不會回到這里,回到這個偏僻貧窮的傷心地來了,永運也不會!

        一大早,秋芬去包谷地里扯豆子。天氣不錯,雨水調勻,包谷苗長得比秋芬高出好長一大節(jié),包谷桿粗得似街上賣的廣西拉過來的大甘蔗,葉片如同一把把劍,鋒刃割得秋芬脖子上、臉上直疼。往年,每株苗上一般只掛一個包,今年幾乎都掛了兩個,也跟秋芬那對麥地出名的乳房一樣,飽滿而堅挺。和包谷一起栽下去的蕓豆也長得不錯,豆藤纏繞著包谷桿往上爬,一串串的豆莢密密麻麻地掛在上面。有的豆藤攀得太高,高到包谷天花上去了,秋芬只得踮起腳來,慢慢地一圈圈把它解開,奶子就被挺起的包谷嘴剌著了,秋芬的已經(jīng)有些遙遠的某些記憶被喚醒了,臉上禁不住發(fā)燒。

        扯了兩溝豆子,秋芬抬起頭來。今年這包谷真的很好,除了老天照顧,肥料施得足,還得感謝大安。麥地的女人原本都不架牛耕地,因為這是男人的事情。這些年男人出門了,女人們只好自己來。但秋芬身子弱,掌不住犁,這些年都是大安先耕了自己的那份地,又不聲不響地替秋芬把地給耕了。薅鏟施肥,也幾乎都是大安幫著做。雖然已經(jīng)分了家,但大安對秋芬就像一家人。秋芬很感激大安。要不是他,這些年二順出去了,自己根本撐不住這個家。大安勤快、忠厚,任勞任怨,屋里屋外的重活累活都干。只是家里太窮了,大安人又老實,四十好幾了,還是個光棍。為這事二順很操心,說等掙到了錢,要替哥哥娶個婆娘。

        天氣很好。太陽一日日升起又落下,那勁兒卻在一天天減弱,不再那么炙人。青綠的包谷一天天飽滿,似少婦的奶子,成熟了。大安把自己那份地里的包谷都掰了下來,背回家里??吹芟鼻锓颐Σ贿^來,就背著背簍去幫忙掰包谷。那天臨近黃昏,大安背著最后一籮包谷,和侄子豆子、石蛋先走,秋芬收了幾個南瓜放在背簍里隨后。

        秋芬走到離屋不遠的偏坡上,石蛋突然跑了過來,著急地說,媽媽,爸爸回來了!秋芬以為是二順帶娃兒的報名費回來,順便幫忙秋收,就說,為啥不叫你爸來幫我一下?石蛋說,爸爸來不了,派出所的叔叔他們把爸爸裝在一個小盒子里,爸爸出不來。秋芬有點聽不懂,邊走邊琢磨。走了幾步,她突然一下子歪倒在路坎上,背簍里幾個南瓜和半簍包谷撒了出來,滾下坡去好遠。

        原來二順出了車禍,死了,派出所的人去領了骨灰,送到家里來。

        給二順辦喪事這幾天,秋芬一直病著。她還記得幾天前去鎮(zhèn)上打電話,電話里,二順給他說沒有錢,想是他出門去借錢什么的,這才出的車禍。她心里又懊悔,又難過,起床都很艱難,各事情都由大安打理。大兒子豆子已經(jīng)十一歲,很懂事,知道自己再沒有爸爸了,沉默著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小兒子石蛋才五歲半,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還以為大人們在做著什么好玩的游戲,跟村里來玩的孩子們一起胡鬧玩樂。石蛋好幾次去問忙這忙那的大安,我爸爸做哪樣了?大安說,睡著了。石蛋又問,那他什么時候回來買糖糖給我呢?大安說,過幾天,過幾天你爸就回來了。大安摸著這可憐的孩子,差點就流淚了。派出所來的人轉交給秋芬四千塊錢,說是二順出車禍后人家給的賠償。錢是二順的命換來的,大安做主,將這錢給二順買了一副棺材,再請來石匠,為二順修了一座大大的石磨墳。辦喪事那兩天,不知為啥,家里的大黃狗先是沖著那小黑盒子叫,后來又沖著二順的棺材叫,一直叫到幾個族中的五幾十歲的老人,富源,大安,還有斜眼老三和跛腳老四,幫忙抬棺材上了馬落巖。村里人聽說城里火化死人,是一個接一個放進去的,燒出來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誰,那一把灰,也不知道有多少是二順身上的。安葬完畢,鄉(xiāng)親們看到短短的十幾天,這馬落巖上便添了兩個新墳,禁不住扼腕嘆息。

        那天送走了梅梅,富源就去找?guī)讉€熟悉的人閑聊。富源鼓了好幾次勇氣,仍然開不了口向人家借錢,就垂頭喪氣地回家了。富源在路上遇見了秋芬。秋芬說,她上街去給二順打個電話。離孩子們開學沒多久了,秋芬是想讓二順再弄點錢寄回來。富源心里也估摸著她上街是為了什么。因此二順死后,富源心里更是不好受。派出所的人送二順的骨灰回來的那天晚上,他正在屋里給包谷去殼,聽說二順出了事,也跟著鄰居們到了秋芬家。近幾年來,寨里的好端端出門打工的男人,出事被燒成灰裝在小盒子送回來的就有兩個。有余的死對他的震動很大,沒想到?jīng)]多久,好端端的二順會被裝在這樣的小黑盒子里送回來。按寨里的風俗,在外面死的人不能進屋辦喪事,那個小黑盒子就放在秋芬家土墻房的石坎上。有余雖慘,還把肉身帶回了家,能夠躺在自家堂屋里;二順卻化成一把灰,回家了也不能進門,死了也是個孤魂野鬼!

        富源欠著死人的債,無論如何,他一定早點還錢,免得人家說三道四。那天晚上,富源睡不著,想了一夜。快到天亮時,富源發(fā)現(xiàn)除了那頭黑毛豬,再沒什么辦法可想了。天亮起來,富源揉揉困倦的雙眼,想到今天正好趕場,就把想法對劉福蓮說了。沒等富源說完,劉福蓮就破口大罵說,你這個沒出息的,一點用也沒有!老娘一把豬草一瓢糠地喂長大,你出門這么久沒給老娘買一件衣服一根麻線回來,居然打起了它的主意!來來來,干脆你連老娘也牽去賣了!

        雖然遭到了羞辱,富源還是把黑毛豬趕上了街。黑毛豬挺不聽話,富源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趕出家門,上了路。黑毛豬卻不走正道,一會兒跑進包谷林里面,一會兒又往回走。最后,富源找來一棵草繩,拴在它右邊后腿上,走在它后面抖著繩子,它才聽話了些。到得鎮(zhèn)上的豬市街,已經(jīng)十一點過了。太陽熱辣辣的盯人。豬市街上,豬糞味撲鼻。走了兩三個小時的路,黑毛豬很累,見到大槐樹下一個長年不干的爛泥坑,便躺倒在里面直喘氣。

        時令已是秋收,應該不缺喂豬的糧食,黑毛豬才長到一半多點,正是添膘的好時候,沒人會舍得賣掉。因此想買豬的人都以為黑毛豬生了病,富源才想賣掉,出價很低,低得令人心寒。眼看太陽快要落山了,豬還沒有賣出去。富源站在豬市街盡頭爛泥坑邊大槐樹下,眼巴巴望著街那邊漸漸散去的人群,很焦急。終于,富源看見有個男人朝這邊走過來了,心里一喜。等他走近了些,富源看清了,是初一時的班主任劉老師。劉老師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花白的頭發(fā)像是粉筆灰給染的。富源想到那筆劉老師擔保的貸款,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心想劉老師呀劉老師,你千萬別走過來!但劉老師還是走過來了。劉老師的兒子明天要辦結婚酒席,本來有人和他說好這個趕場天送走一頭豬來的??墒悄侨俗兞素裕妰r錢好在半路上就給買掉了,天快黑了才給劉老師說抱歉。因此劉老師只好帶著兒子到豬市上來碰碰運氣。場已散了,豬市上沒幾頭豬,因此向富源這邊走來。見避不開了,富源只好不好意思地開口說,劉老師,那筆貸款,我要過些時候才能還。劉老師說,沒事,我給信用社的熟人打個招呼,到時候你把超期利息一并還了就行。富源忙說,麻煩你了,劉老師!劉老師說,不用謝。劉老師打量著躺在爛泥坑里的黑毛豬說,富源,你是急著用錢吧?富源點了點頭。劉老師問,你想要多少?富源說,劉老師,你不是外人,就隨便給算了。劉老師說,哪能呢!不能讓你吃虧。劉老師的兒子狐疑地問富源說,你這不會是病豬吧?富源急了,忙說,不是,真不是,今天早晨還吃了一大盆豬食呢。劉老師責怪兒子道,你富源哥不是那種坑人的人!他轉臉問富源,五百五,你看怎么樣? 這價離富源心里的價錢還差五六十塊,可是已經(jīng)比先前人們還的價錢高了一百多,再說,又還欠劉老師的人情,因此富源咬咬牙,同意了。

        富源幫忙把黑毛豬趕到劉老師家,不好意思地接了劉老師的錢,謝絕了劉老師留吃晚飯的好意,趁著天未黑盡趕路回麥地。回到寨里已經(jīng)九點過了。富源先去秋芬家還錢。走出秋芬家院子,秋風吹得地里的包谷葉子嘩嘩響。富源如釋重負,心情愉快了許多。不過走到自家院子里,一聽見李萍那破鑼聲,富源的心情又黯然了。李萍說,去賣你媽是不是?這時候才回來,我還以為你連自己都賣了!富源小聲說,今天價不好,天快黑了才賣給劉老師。李萍伸手過來,說,拿來!富源就把剩下的一百五十塊錢摸出來,遞給了她。李萍瞄了一眼錢,說,就這么點?富源點了點頭,說,有四百還秋芬了。李萍哇地一聲哭出來,這么大一個豬,你才買得五百五,你咋不賣二百五呢?我看你真是個二百五,不如找根繩子吊死算了!又哭訴道,我當初真是眼瞎了,為什么會嫁給這樣一個沒本事的男人!在院里篩豆子的劉福蓮停下來一邊啜泣,一邊數(shù)落沒出息的兒子。見大人們在吵架,大路小路也嚇住了,安靜地坐在院子里的豆草堆上,不敢弄出聲響。一天沒吃東西,富源餓了,也懶得理李萍,進屋拿了飯舀了飯,泡著酸湯吃。才吃了一口,李萍就沖進來,一下奪過富源手中的碗,“啪”一聲放在桌上,還數(shù)落道,還有臉吃飯?屋里這一粒米一根蔥,哪樣是你做的?富源端起碗,見她又要來奪,富源“砰”一聲把碗砸在地上,氣鼓鼓地出了屋。富源抱著頭在院里蹲著沉默了半天,慢慢地朝門外走去。劉福蓮也不問他到哪里去,只顧敗家子砍腦殼落厭死的數(shù)落個沒完沒了。

        夜里,大路小路都沒回屋,就靠在院里的豆草上睡著了。半夜里,迷迷糊糊的大路感覺到有人摸自己的頭,那手掌很溫暖,又有些發(fā)抖。是爸爸嗎?大路問。那人沒有答話,似乎在抽泣,有兩滴淚還落在大路的臉上,冰涼冰涼的。黑暗中,大路看到那人又去摸旁邊睡得沉沉的、發(fā)出均勻呼吸聲的小路。后來,那人向村口走去。大路問,爸爸,你要去哪里?那人的影子在路口停頓一下,又動了,腳步聲很快被夜風中唰唰響的包谷葉子聲淹沒。

        大路睡夢中聽見遠處的馬落巖上傳來一聲凄涼的長嘯。他夢見爸爸長了一雙長長的翅膀,跟著一大群烏鴉在天上飛呀飛,飛得老高老高。剛麻麻亮,大路醒來,記起昨夜的事,覺得好奇怪,便獨自一人悄悄上了馬落巖。大路站在馬落巖上面,低頭看幽深的烏鴉洞,幾只烏鴉在洞口邊上聒噪著。回到家里,大路的褲腳給露水打濕了。大路對剛起床的李萍說,媽媽,你把爸爸罵死了。李萍沒好氣地說,死他的,這么無用的爸爸死了才好,最好讓老鴰給啄了算了,免得讓人看到心煩!

        大路說,媽,爸爸是真的死了,我夢見他像烏鴉一樣飛。

        李萍沒理他,抓起雞圈上的鐮刀,下地去割包谷稈去了。

        回來后的大胖真的發(fā)了。秋收后就在他家舊木房旁邊下了地基,修起兩層樓的小平房,外墻還貼了白磁磚,在寨里顯得格外惹眼。大胖還出錢買炸藥雷管,動員人們把從鎮(zhèn)上到麥地的馬車路上的坑洼填平,然后買來一臺紅星拖拉機,載客去鎮(zhèn)上。

        時間過得真快,眼看離過年就幾天了,大安搭大胖的拖拉機去鎮(zhèn)上,打算買些過年用的必備東西。每年的這個時節(jié),鎮(zhèn)上都十分熱鬧。平時趕場,都是他們這些灰頭灰臉的人,可春節(jié)前的這一場就不同了。出去打工的很多青年男女回來過年,呆在家里無聊,都喜歡上街來看熱鬧。打工仔打工妹們衣著光鮮、時尚,有的還染了頭發(fā)。那些土頭土腦的姑娘,出去回來,一個個穿紅著綠,抹嘴擦粉,跟城里人差不多??粗麄?,四十多歲的大安也動了出門打工的念頭。不論在外邊有多苦多危險,總比呆在寨子里容易掙錢。

        轉眼就過了正月十五了。大安打算跟最后一批出門的人一起走。要出門的頭天,大安帶著豆子和石蛋,上山去掛紙。在二順的墳前,大安叫豆子和石蛋磕頭。豆子一本正經(jīng)地跪下去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石蛋卻不肯。豆子說,這是爸爸,你給他磕頭吧!石蛋還是不肯,哭著說,這不是爸爸,這里只埋著一個小黑盒子,爸爸在外面打工,要給我買糖糖吃。大安一時心里覺得針刺似的,說,石蛋還小,就不磕了。

        晚上,大安收拾好行李,把自己的想法向病懨懨的秋芬說了。大安說,豆子已經(jīng)十一歲,可以一邊上學,一邊幫家里干些活。二順已經(jīng)走了,我這當大哥的也沒一兒半女,就當他們是親生的。我想到外面找事干,拼死拼活也要弄點錢,讓他們兩個多上幾年學,省得以后他們跟我和二順兩個睜眼瞎一樣,多受苦。秋芬沒多說話,應了一聲,站在堂屋前呆了一會兒,悶聲不響回屋睡下了。夜里,大安聽見秋芬在隔壁時不時翻身,想是睡不著;自己想著出門的事,也沒睡好,很晚了閉眼。大安從床上驚醒過來,天已經(jīng)大亮了。大安起來穿好衣褲,去了一趟廁所,回屋提上包,對著秋芬屋里說,我走了。但大安左腳剛出門檻,秋芬就從后面把他抱住了。哥,你別走,二順已經(jīng)死了,就剩下你做我的依靠,我不想讓你出事!你不嫌棄我是個寡婦,就讓我跟你過下半輩子吧!秋芬?guī)е耷坏穆曇?,飽含柔情,惹人生憐。大安心里一軟,手中的包掉在地上,緊緊地抱住了秋芬。

        過幾天,大安覺得還是應該請家族中人吃頓飯,再去鎮(zhèn)里辦個結婚證,兩個好明明白白地住在一起。秋芬說,也好,寡婦門前事非多,這樣也免得別人說三道四。兩人選好了日子,請了族中的幾個長輩和大胖,來家里吃飯。斜眼老三和跛腳老四,是寨里不論哪家辦什么大事小事都撇不下的,也來蹭酒喝。兩個在酒桌上互相干杯,幾杯包谷酒下肚,都有了幾分酒意。秋芬過來添酒,因了愛的滋潤,她的氣色好了許多,恢復了幾分昔日的光彩,讓還是光棍一條的老三生出幾分羨慕,覺得大安運氣真好,再說喝了人家的酒,也應該說句好聽的話。不過老三已經(jīng)糊涂了,斜眼盯著秋芬,脫口說道,大安,人家說兔兒不吃窩邊草,你小子可真是艷福不淺!老四急忙跺跺跛腳,說,不對不對,應該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大安臉紅了,不好意思地說,來,來,我和兩個兄弟干一杯!第二天恰逢趕場,大安和秋芬就去了鎮(zhèn)上,找管民政的干部老李辦結婚證。老李要他們出具二順的死亡證明。大安去了一趟派出所,送二順的骨灰盒到麥地的民警正好在,順利地開到了證明。老李看了證明,就辦了。

        一晃又是一個七月天。幾潑露水,包谷苗猛長,高過了大人,風一吹來,劍似的葉片嘩嘩響,不幾天便紛紛掛了包。秋芬順口交待在村民辦小學復式班上二年級的石蛋順路看好馬路邊上的那片包谷,以防止上學娃兒亂掰,過路的牛貪嘴。石蛋很聽話,真把這當回事來做,放學也不回家,背著書包守在在包谷林邊,無聊了,就看螞蟻打架,在小水溝里和泥團。玩困了,就坐在路邊的土坎上,看著往鎮(zhèn)上去的方向出神。

        石蛋想爸爸。爸爸已經(jīng)出門好久好久,長的什么樣子,他都有些記不清了。雖然大人們都說爸爸死了,但石蛋還不真正明白“死”是什么意思,以為死了的人就像出門打工一樣,不久還會回家來。

        這天中午,石蛋和家里的大黃狗正在包谷地邊玩耍,看見有個瘦高的人提著包走來。

        那人走過面前,石蛋問,你是我爸爸嗎?那人問,你是哪家的孩子?石蛋說,我是我媽媽家的孩子。那人忍不住想笑,又問,這塊包谷是你家的嗎?石蛋說,是。那人問,那你是石蛋?石蛋說,是。那人仔細看了看他,說,是的,我是你爸爸。石蛋牽著爸爸的手,跟著那人回家。

        好長時間沒有回家了,那人覺得一切都顯得熟悉,又有幾分陌生。他看見在自己這次出門期間,大胖家修起了兩層小樓,貼了白磁磚,格外顯眼,另外也有幾家人建起了新的水泥平房。看來打工苦是苦,可是要想生活得好些,農(nóng)村人也只有這條路可走。他邊走邊盤算,剩下的四千五百塊錢,花三千給大哥找個女人,剩下的留著給孩子當書學費。想到近兩年沒見到婆娘,他問石蛋,你媽媽呢?石蛋說,早晨我上學時,大伯跟媽媽扯豆子去了。石蛋接下來想說些什么,又覺得大人們的事自己說不清楚,就不說了。

        村里的兩個酒瘋子,老三和老四,不知從哪里撿到一只死雞,在村口的三岔路邊用三塊石頭搭成灶,灶上放了半邊破鐵鍋,正在洗雞腸子。那人給他們打招呼道,三哥四哥,真是好口福!老三斜眼看看,說,哦,是二順兄弟,好幾年不見,一會兒你來喝口湯。那人說,好,好,我先回去放包,一會兒就過來!等他的背影拐過彎不見了,老四才覺得有些不對勁,猛地醒悟,說,不對,不對!老三抬起頭來,疑惑地問,什么不對?老四說,二順不是給摔死了,用一個小黑盒子裝著回來,埋在前邊馬落巖上了嗎?老三才猛地想起,驚恐地問,剛才我們是不是撞到鬼了?接下來看見二順的人,都跟老三老四的情況差不多。寨子經(jīng)常有人出門,也經(jīng)常有人回來。出門的一去一年半載,三年五年,是經(jīng)常的事情。因此,某個人是沒了,還是出了遠門,除了他的至親至戚,沒有哪個會特意記著。再說二順也已經(jīng)死了差不多一年,人們都快把他死的事給淡忘了。等那人走出了視線,人們才覺得蹊蹺:是看花了眼呢,還是撞了鬼?

        那天大安和秋芬扯豆子回來,吃了午飯后,見豆子石蛋沒有回來,估計他們倆可能去寨子下面的河溝里玩水去了。大安也顧不得天氣熱,拉上秋芬,親熱了一回。完事后兩個都累極,就相擁著躺在床上睡著了,也沒記著應該關上門。那人進屋一看,床上赤條條的兩個人,呆住了。他的目光掃過秋芬掉到床下的內褲,還有床前的兩雙鞋,還掃見了床底下的一把發(fā)亮的斧頭,可能是幾天前大安去砍杉樹來換樓枕,剛磨過,發(fā)著鋒利的亮光。他站在床邊愣了一會,彎腰提起了斧頭,想一斧頭砍下去,把秋芬的屁股砍成兩半。

        這時,站在門檻邊的石蛋突然叫了一聲爸!同時,大黃狗不知為什么也“汪”地吠一聲。秋芬的眼皮動了一下。在半睡半醒間,秋芬似乎看到有個人站在床邊,睜開眼睛看見那人,一邊驚叫,鬼!鬼!一邊拍醒大安。 大安起來看見他,也以為是看見了鬼。大安說,兄弟呀,你不要嚇我們,過幾天就是七月半,我們給你多燒些紙線。那人氣極了,氣得說不出話。心想,你們這對狗男女,當然巴不得我死了!丟下斧頭轉身就走。

        大安和秋芬清醒過來。兩個人覺得不對,這大白天的不會有什么鬼的,慌忙穿上衣褲。大安出了門,院子里卻沒有人,只有石蛋站在路口張望著。大安問石蛋,剛才你看見你爸沒有?石蛋說,爸爸不理我,爸爸又出門去了。

        大安出門,急趕到三岔路,看見老三和老四站在包谷林邊,向馬落巖上張望。見到大安,老三和老四急忙拉著他問,你家剛才是不是鬧鬼了?大安想肯定是兩個人剛才看見了什么,說,是啊。老三說,大安哥,看來別人的老婆還是亂動不得,二順的鬼魂是不是找你麻煩來了?大安問,你們看清了,真是二順嗎?老四啰啰嗦嗦地說,那鬼瘦得像根竹桿,面色灰黑,走路輕飄飄的,像是往馬落巖墳山上去了。大安也顧不得害怕,爬上了馬落巖半腰的墳場上。陽光下,馬落巖半山腰上的上百個墳頭像一個個發(fā)著熱氣的饅頭。二順墳上長出的青草都已經(jīng)發(fā)黃了,墳頭還開了一條大大的裂縫,墳前的那塊青石上,殘留著鞭炮炸后留下的紙屑,已經(jīng)被雨淋得變了顏色。大安看了看四周,一個人也沒有,真以為是撞見了鬼魂,腿一軟跪在二順的墳前。

        哥知道你死得慘,你出了車禍死在外邊,只剩下一把灰回來。哥后悔當初不該同意你出門打工。哥知道你在外面打工很辛苦,你還惦記著要掙錢給哥娶媳婦,這些哥都知道。哥對不起你,哥知道你丟不下秋芬,哥不應該一時糊涂,和她結婚。你要是不喜歡我跟秋芬在一起,你應該托一個夢來給我,不要這樣回來嚇我們,嚇孩子。哥今天晚上就跟秋芬分床睡,請你原諒哥。

        大安不知道,此時那人正在墳場上面的一塊大石頭后面坐著,泣不成聲。

        一年前的那天,他做了個和后來的場景極為相似的夢。夢中,一個小男孩在麥地村口的那塊包谷地邊上坐著,張望著遠方。他從小孩面前經(jīng)過。孩子問,你是我爸爸嗎?他問,你是哪家的孩子?那小孩說,我是我媽媽家的孩子。他忍不住想笑,又問,這塊包谷是你家的嗎?小孩子說,是。他問,那你是石蛋?小孩子說,是。他說,是的,我是你爸爸。小孩起來,牽著他手,兩個一起朝家里走去。第二天起來,想起夜里的夢,他心里濕濕的。中午,他接到妻從老家的郵電所里打來的電話,讓他給娃兒寄學費,說小兒子也要上學了,讓他多寄些。掛了電話,他呆想了半天。這兩年多運氣不好,沒掙到多少錢,生活、看病一用下來,根本沒有積蓄。第二天,廠里剛好休息,所以他就跟大黑、矮子和另幾個工友一起,又去烏水鎮(zhèn)找欠他們工資的林老板。他第一次見到林老板,就覺得他不是好人。林老板的目光兇狠,說話總是盛氣凌人、高高在上。要不是工作難找,他才不會把自己的氣力賣給這個狗日的雜種!

        林老板比他想象的還要壞。他加班加點地在工地上干,手上磨起了血泡,肩膀酸得像要掉下來,而且還時不時被林老板罵。可是到了月底,林老板算來算去,伙食費,住宿費,安全保證金,材料損壞賠償,人頭管理費,這費那費算下來,大家一個月到手就只四百塊錢多點,而且只領了兩個月,就開始拖欠。大家找林老板要,林老板說,老子這么大的一個公司,會吃你們那點小錢?公司現(xiàn)在運轉有點困難,就當存在我這兒,免得你們胡亂花,等大樓封頂我給你們加發(fā)獎金??墒谴髽莿偡忭?,就傳聞這狗日的跑了,去了加拿大。工頭說,除了他們上百個工人四個月的工資,林老板還帶走了八百多萬購房戶預交的定金。辛苦了幾個月白忙活,大家只有解散,自認倒霉,各人自謀出路。他跟大黑和胖子經(jīng)老鄉(xiāng)介紹,進了現(xiàn)在一個工廠。這廠子也不景氣,貨不夠做,可也沒辦法,得先撐著,掙點生活費。

        事情出現(xiàn)轉機還得歸功于大黑的老婆香香。一個月前大黑實在太想香香,熬不下去了,花了十五塊錢去一百多里外的南頭鎮(zhèn)找香香。兩個舍不得花錢去開房間,就去公園里“打游擊”,捱到晚上公園里人散盡了才在椅子上把事情給辦了。第二天早晨兩個起來,香香去上班,大黑搔著昨夜被蚊子叮了出幾個大泡的屁股,打算回W市。走過原來的建筑工地,大黑發(fā)現(xiàn)大樓外墻已經(jīng)貼了幾層樓的磁磚,林老板的那輛帶一個奇怪的獸頭牌子的小轎車開了過來,停在工地前的公路邊上。頭發(fā)梳得亮光光的林老板,還有一個裙子短得差點兒連屁股也遮不住的提個黑包的女人從車上下來了。大黑心里一喜,忙走過去怯生生地問,林老板回來了?林老板卻只顧往前走,理也不理他,那女人也很不屑地掃了他一眼,踩著“噠噠”的高跟鞋,跟著林老板進了工地前的大門里。工地大門是用編織布圍起來的,只留下一個豁口,邊上用木板和鐵皮搭了個門衛(wèi)室。大黑想跟著進去,被兩個兇狠的保安攔住了。一個保安問,你想干啥。大黑說,討工錢。另一個保安說,你他媽的走錯路了吧?要飯也不看看地盤,這是你進來的地方嗎?給老子快滾!聽兩保安的口音,大概是四川人。大黑心里說你兇個雞巴,你們不也是打工仔嗎?但看看那兩只兇猛的大狼狗和保安手中的電警棍,大黑心虛了,回了工廠。

        十多天后,大黑約上矮子、他還有其它二十多個工友,來到建筑工地找林老板。他們看見林老板的小車正停在大樓前面的路邊上,大家就耐心地等。大家又熱又餓,等到中午,才見林老板和那提包的女人出來。林老板剛上車,二十多個人就把車給團團圍住。林老板一時間被那氣勢給嚇住了。林老板原以為略施小計躲一躲,讓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人自動解散,就能萬事大吉,節(jié)省下那二十多萬塊工錢的,沒想到這些人還能聚在一起來找他。但畢竟在江湖上混了那么多年,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一邊用話哄住他們,一邊讓女秘書打電話。不一會兒,警察就趕來了。警察一來,林老板就改口,說這些人要綁架他,胖警察頭兒就指揮手下驅趕圍車的人。他說,他耍賴,我們不是!我們只想要回我們的工錢!林老板說,我根本不認識他們,他們沒在我這兒做過工!胖警察冷著臉說對他說,我們辦案講究證據(jù),你們說你們在這兒做過工,你們有什么證據(jù)嗎?一下子把大家都說蔫了。大家給林老板做工,都是口頭說好了工錢,確實沒有什么憑據(jù)。他說,還要什么證據(jù)呢,我們自己就是證據(jù)!胖警察鼻子一哼,說,罪犯能為自己作證嗎?你們這群法盲!說罷,胖警察吆喝手下,給我把這些在光天化日之下,企圖搶劫、綁架,危害社會治安的家伙抓??!大家見形勢不妙,急忙穿過圍觀的人群逃了。

        這一次,大黑和矮子經(jīng)過認真謀劃,又約了其他二十幾個工友。大家先到南頭鎮(zhèn)公園前面的廣場上集中,然后找準機會,一下子全部涌入了林老板的工地,要求林老板趕快發(fā)工資,要不就把堆在一樓的地板磚、防盜門和建筑材料賣了抵賬。林老板無奈何,請人傳話來,要大家集中在大樓底層的大廳里面談;等大家進了大廳,林老板叫來的幾十個手持鋼管的地痞流氓,把大家圍在里面打。大家見形勢不妙,抄起地上的幾把鏟子和磚塊,奪路而逃。二順挨了好幾鋼管,才沖到工地的大門外邊,回頭看大黑沒出來,正要進去找大黑,卻被趕來的警察攔住了。幾分鐘后,大黑和胖子的婆娘,還有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在大樓頂上出現(xiàn)了。大黑爬上了還未安上避雷針的鐵架上,嚎啕大哭,說要不到工資,他就不下來。胖子的婆娘和那個懷孕的女人爬到遮雨臺上,哇哇大哭,說他們要吃飯,請發(fā)放他們男人的工錢。他明白這是大黑導演的,沒想到他還留有這一手,心里暗自叫好。不過,二順覺得這招太冒險了。萬一人真的掉下來出了事,多不值!大樓下面不一會兒就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不多時,近十名消防官兵也趕到了。但大黑他們三個所處位置非常危險,消防人員很難靠近。過了半個多小時,政府的人也到了。一個當官的下了車,綁著黑青的臉,對驚慌的林老板說,中央剛下了文件說不準拖欠農(nóng)民工工資,你這就有人鬧事,這回你可給我們市掙光了!林老板見當官的也動了怒,急了,在下面喊道,你們幾個,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大黑在大樓上吼道,快拿錢來,發(fā)給我?guī)淼男值軅?,要不老子真跳了!林老板這才乖乖地從銀行里把錢提出來。消失的工頭出來了,要大家簽名按手印,把新得發(fā)亮的錢發(fā)給大家。見大家都拿到了錢,大黑才下了鐵架。二順見大黑因被太陽曝曬和饑餓而發(fā)抖的身子,好害怕他真像一片葉子一樣飄下來,正好他穩(wěn)住了。消防隊員趁兩個婦女注意力往下的一瞬,把兩個女人拉離了安全地帶。大家被警察和那個當官的狠狠地批評了一頓后,大黑、二順和矮子,上了回工廠的車。在車上,大黑說,林老板那狗日的這次給了錢又丟了臉,決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們廠離南頭鎮(zhèn)就一百多里路,他的人很快就會找上門來,我看大家還是離開這個鬼地方,另外找事情做吧。二順覺得大黑說得對,現(xiàn)在做工的廠子也不行,還不如去H市試試運氣。

        幾天以前,一個在H市打工的G省老鄉(xiāng)打電話到廠里來找二順。老鄉(xiāng)說,H市有一家公司正在招出租車司機,每月工資兩千塊。他很慶幸自己在一家汽車處理廠當清潔工時學會了開車。他想到H市后請熟人辦個駕照,去試試運氣。在外打工這么多年了,H市他呆過一段時間。那是一個美麗的城市,能夠一邊開著出租車,在寬闊的、花園般的大街上溜來溜去,一邊欣賞城市多彩的燈光,肯定是多么的自在逍遙!只可惜沒湊到路費?,F(xiàn)在好了,林老板欠的工錢已經(jīng)到手,沒這個擔憂了。事不宜遲,要不人家就招滿了。第二天起床,他就搭上了去H市的長途客車。本來,坐火車要便宜一些,但是他不想耽擱時間。再說,正逢學生放假,火車票也不好買。他想,到了H市再給家里寄錢,反正還有二十多天娃兒才開學,拖幾天沒問題。他坐的是一輛長途臥鋪客車,挨著一個有點賊眉鼠眼的刀疤臉男子。刀疤臉的目光經(jīng)常在乘客的包上掃來掃來,看上去不像好人。為安全起見,他拉被子來蓋住身子,乘機把錢轉移到內褲前面的口袋里,只留下身份證和二十塊錢在上衣口袋。車開始走的是高速路,中間停下來吃了一次飯,加了一次油。他一醒來就要伸手去摸摸褲襠,感覺鼓鼓的才放心。在離H市只有大半天路程時,司機將車開下高速路,七彎八拐的到了一個小鎮(zhèn)上。司機停了車,說自己走得太急,忘了帶駕照了,前面查得很緊,便把客人分轉給了兩輛灰色、破舊的中巴車。為了爭到好座位,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擠上了一輛中巴車。.回頭看見刀疤臉跟在后面擠,他覺得討厭,又擠下車來,去擠另外一輛。他剛找到座位坐下來,老人一般喘著氣的中巴車就開動了。這回刀疤臉沒跟上來,他松了一口氣,卻看見坐在另一輸中巴車靠窗位置的刀疤臉看著他壞笑。他一摸上衣口袋,發(fā)現(xiàn)身上衣袋里的二十元錢不在了。這么小心,還是給刀疤臉得手了。他很沮喪。不過感覺內褲口袋還沉沉的,他又暗自慶幸。兩輛中巴車一前一后出了小鎮(zhèn),一場大雨驟然下起來。中巴車嘶啞著聲音,爬了一段長長的斜坡,上了一段狹窄的山路。這是段沙石鋪成的鄉(xiāng)村公路,是在半山腰上艱難地鑿出來的,一邊是巖壁,一邊是深深的懸崖。他探頭從車窗往下看,深深的谷底下是一條泛著洪水的河,讓人頭暈目眩。他又累又餓,閉上了眼睛養(yǎng)神?;秀敝?,他只覺得車身猛地一抖,身子一下子彈起來;同時,他聽到了身邊的乘客們凄慘的叫喊。這是一次慘烈的車禍。一輛中巴車掉下了一百多米深的懸崖,車上二十五名乘客、司機全部遇難或失蹤。有幾個乘客從車窗里摔出來,打在堅硬的石頭上,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但二順并沒有死。翻下懸崖的并不是他搭的那輛車,而是行進在前面的那一輛。他搭的那輛中巴車只是因為司機看見前面那輛車翻下了懸崖的慘相,一時驚慌,撞到了巖壁上;乘客們的叫喊,也是被前面的慘象嚇的。他被彈起來老高,不過沒受什么重傷,只不過頭碰著車頂,起了個包而已。司機下車來,打手機報了警,也不敢多停留,就開車往前走。他心悸之余,不禁覺得慶幸:要不是刀疤跟上那輛出事的車,把他逼下來,他現(xiàn)已經(jīng)見閻王爺去了。中巴車一路上邊修邊走,到了H市,夜已深了。來不及找老鄉(xiāng),他本想找個街頭的椅子或者店鋪的水泥臺湊合一晚,但想到褲襠里的錢,只好找了一家小店。本來說好了二十塊一晚。但登記時他拿不出身分證。他記起早晨身分證是跟上衣口袋里的二十塊錢放在一起的,卻怎么也掏不出來,想是給刀疤臉一起摸去了。因此老板又多收了十塊錢,他才勞累地上了床。出門在外,特別是在大城市打工,沒有身分證會很麻煩,這他不只一次領教過??墒乾F(xiàn)在也沒有什么辦法了,只好先呆下來,趕快辦一個假的用著,以后回家再補辦吧。第二天上午,他打個電話,和老鄉(xiāng)聯(lián)系上了。老鄉(xiāng)說話有些吞吞吐吐的,告訴他說招出租車司機的公司人快招滿了,今天是最后一天,要他去見面。他費了好大勁才找到那個在郊區(qū)的地點。那是一個像是倉庫的地方,有兩個長有胸毛、目露兇光的彪形大漢站在門邊。他一進去就出不來。幾個握著雪亮匕首的彪形大漢先搜了他褲襠里的錢,又用刀逼著他打電話叫熟人過來,說是要當出租車司機得先交五千塊錢押金,沒錢就得叫五個人,讓這五個人來代交,否則不能踏出門檻半步。他明白,這回自己中招了,招出租車司機只是個幌子。他后悔不該不信大胖告訴他的打工仔中流行的話:以前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現(xiàn)在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騙你沒商量。他心善,推說記不得電話號碼,怎么也不肯給熟人打電話,因此被打了好幾頓。這是一種類似傳銷的活動。后來人們把它叫做“賣豬兒”。老鄉(xiāng)也是上了別人的當,禁不住威逼,把他給賣了。后來他瞅準了機會,逃離了那個黑窩。他本想去找警察報案,可因沒有身分證,怕反而惹事上身,只好作罷。他身無分文,餓急了,趁一個路邊小店賣包子的男人轉身之機,抓了兩個包子就跑,吃下后勉強支撐走到火車站,混上了一列火車?;疖嚿虾軘D,沒有座位,他和其他很多乘客一樣擠站著?;疖囬_了一會兒,幾個警察和乘務員過來,像是要查票。他心虛,從臉上表現(xiàn)出來,被逮住了。但警察沒問他要票,只是搜了他的身。他看著他們從自己褲包里搜出來一個塑料口袋,里面是一塊肥皂大小的東西,一時瞠目結舌。他聽見旁邊有人說:白粉!戴上手鍺,他才記起剛才有個人從身邊擠了過去,乘機摸了一下他的褲包,他還以為是摸包的,沒想到原來是嫁禍于他,大叫冤枉。但警察認定他就是毒販子,不聽他的解釋,吼道,給我老實點。到了下一個站,他們把他帶下火車,關進了監(jiān)獄。提審了幾次,他都不承認是毒販子。后來警察也煩了,或者是太忙把他忘記了,懶得理他,就把他一直關著。這一關就差不多一年。五天以前,警察抓住了一個毒販,聽那人交待,才知道他是無辜的,把他給放了,說是抓錯了人。警察還給了他五千塊錢,說是誤工補償,讓他不要四處張揚。他沒想到運氣會這么好,整天坐著白吃白喝,到有頭來還有五千塊錢,比替人打一年苦死累死的工都合算。他心里暗喜,再三保證不會告發(fā)他們,在一張收據(jù)上簽了自已的名字,又按了手印,接了錢。這回他學乖了,他先找到郵局,把四千五百寄回家,只留下回家的車旅費。誰知道回家來,家里卻是這個境況!

        二順氣極出了門,爬上馬落巖,本想跳進巖下面的烏鴉洞里面去,一了百了,誰知大安跟了來,說了那些話,使他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天快黑時,他悄悄下山,來到大安跪拜的那坐墳前。碑上刻著自己的名字:王二順。他明白了,因為刀疤臉身上帶著從自己身上摸去的身份證,刀疤臉又被車壓得面目不清,人們還以為刀疤臉就是他。這墳里埋的,正是刀疤臉的骨灰。刀疤臉害得他沒了老婆,他好恨刀疤臉。他對著墳上的裂縫,撒了一包熱尿,又無力地軟下來,沉默著坐在墳邊,望著麥地那邊。

        是夜星光滿天,他站到馬落巖頂上,往對面的麥地張望,但那天晚上有霧,怎么也看不清楚那條回家的鄉(xiāng)村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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