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一生里可以有多少個男人,這是我至死也沒弄白的一個問題。
此刻,我的魂靈在另一個寂寞的世界上飄蕩。這是一個孤獨的靈魂,生時如此,死去亦如此。我在這個世界上苦苦尋覓,已尋找了上千年。我曾以為,生時受世俗和道德的約束,有情人難成眷屬,而在另一個世界,虛無縹緲,是不會受這種限制的,是可以和自己心愛的人廝守一生的,這也是我當(dāng)初舍身赴死的原因??墒?,我錯了,也許對于一個靈魂來說,這個空間顯得過于浩大,我永不停息地尋找,可始終未能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武松,西門慶,我的丈夫武大,還有蓼兒洼里顫動的菖蒲,以及永遠(yuǎn)被雨霧籠罩的紫石街。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和傷心。也就是這時,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一千多年里在塵世的夜晚里游蕩,也發(fā)現(xiàn)了一幕幕如我、似我的感情悲劇。我發(fā)現(xiàn),雖然時代在變,生活在變,但惟一不變的是人們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方式和方法,人們在這方面表現(xiàn)得像我在千年以前一樣的無助和弱智,因愛而生,因愛而死的故事每天都在發(fā)生著。上帝給了人們一個善于思考、善于創(chuàng)造的腦子,卻沒有給他們一個在情愛面前判斷是與非的標(biāo)準(zhǔn)和方法,人們?nèi)栽谇閻鄣姆奂t色的帷幕里掙扎,有的死了,逃出來的人也無不是傷痕累累。我知道了,這是一個人類永遠(yuǎn)無法解開的結(jié)。尤其對于女人,她們仿佛就是為了這件事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愛是她們一生中最主要的語言,她們的一言一行,仿佛都是在向這個世界透露愛的信息。她們的一生,愛自己的男人,愛自己的情夫,愛一個從面前經(jīng)過的不熟識的人。她們的世界被愛充盈著,既博大,又顯得狹小,博大得可以盛得下世界上所有的男人,狹小得卻只有她身邊惟一的丈夫。她們的愛也是變化著的,就像花兒受天氣、季節(jié)的變化而不時變換著顏色和形狀,這使她們的愛有時又顯得那樣的琢磨不定,那樣的變幻莫測。她們在對一個問題做出判斷時,變化往往會蒙蔽她們的眼睛,使她們做出令人瞠目的舉動來,因此,她們的愛也是最具有悲劇性的。我這樣說,是我多年觀察的結(jié)果,更源自于我對自身經(jīng)歷至今無法做出的準(zhǔn)確判斷。
這就是我,潘金蓮,一個為世人所不齒的女人。但那不是真實的我,我的一生是浸透著血和淚的一生,也是傷感凄美讓人落淚的一生,更是在苦難中追索幸福的一生!
我來到了紫石街,我的眼淚止不住又流了下來,過去生活的場景又從我的腦子里閃過。紫石街是我美好生活的開始,也是我美好生活的結(jié)束。那時我剛滿二十歲,正是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可我卻不得不坐在二樓窗簾子的后面,看街道上熙來攘往的人群。我已不再是一個清純的頭戴絲花的少女,而成了一個男人的婆娘,這個男人就是武大,一個心地善良,卻又面目丑陋身材矮小的男人。對這個男人,我心里存的是恨,也是感激,但不是愛。我的目光在街上搜尋,我知道,我在尋找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讓我心動,一個讓我愿意為他付出一切的男人。這是發(fā)生在宋哲宗年間的事。
宋朝,是一個多雨霧的時代。我不知道以前的天氣是不是這樣,但從我記事起,這里的天空幾乎整日被雨霧籠罩著。雨是那種如針一樣綿細(xì)的雨絲,霧是那種有棱有形的晶體。霧總是在早上開始彌漫了整個紫石街,到了半上午,一陣風(fēng)吹過來,霧走了,絲絲密密的雨便跟了來,周而復(fù)始,永不停息。每天,我就坐在閣樓上窗簾子的后邊,看著街上的行人,他們大都撐著傘,或披著蓑衣,有做買賣的,有從鄉(xiāng)下來趕集的。他們都微低著頭,步子不緊不慢,每見一個人都笑容可掬地點頭,把傘夾在掖下,雙手抱住胸前,深深施一禮。遇著相熟的,說幾句話后,便踩著腳步下的青石板,一起到附近的茶肆里去了。茶館、酒肆、青樓是這個時代的一大特色,它們散布于街上的大街小巷,每天都有著長衫或短打的街上和鄉(xiāng)下人在這里逗留。他們的神態(tài)是安閑的,從沒有一個朝代的人們像我們這個時代的男人們有著這樣的悠閑。這更多的來自于朝廷的治國方略。宋朝是一個不崇尚武力的朝代,這從趙匡胤時代改用文官治國時就開始了。鄉(xiāng)下人就再也不用像其它朝代一樣在做完自己農(nóng)田活的時候,還得被甲長糾結(jié)起來練兵。朝廷的一項政策養(yǎng)成了這些男人疏懶的個性,他們每天只要掙幾文錢,然后就要到茶館、酒肆去湖吃海喝一通,宋朝的積貧積弱從那個時代就開始了。由于疏懶的生活,他們的體形也在發(fā)生著變化,身形變得矮小;由于整日低著頭走路,見人都帶著笑,使他們變得委瑣;也是由于天氣的潮濕,他們的骨骼也發(fā)生了變化,風(fēng)濕病幾乎侵蝕著每一個男人,他們的腿羅圈著,背也有些駝,走路不像是在走,而是在滾。我知道,我心中的男人不是這樣的男人,而是一種有棱有形的,用你們現(xiàn)在的說法是很“酷”的那種男人,偉岸的身材,棱角分明的面容,冷峻而又不失溫柔的目光。但那只是我思維里模糊的男人形象。只有當(dāng)武松在我面前出現(xiàn)時,那種模糊的男人形象才變得清晰起來。我也才知道,我用一生的時間來等待的是什么人了。
見到武松的那天,是一個難得的晴天。在我的印象里,像這樣的晴天是很少的。那天早晨,我似乎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控制著,連武大告別的話都沒有聽清。我慌張地做完了日常的家務(wù)活,急忙又坐到了窗前,但這次我做出了一個很大膽的舉動,我把簾子撩了起來,這在往常是不可想象的。在當(dāng)時的風(fēng)俗里,這種舉動是有傷風(fēng)化的。因為在當(dāng)時,只有妓院的妓女和生性淫蕩的女人才會站在窗前望著街上的行人,良家婦女是不應(yīng)該這樣的??晌夷翘炀构硎股癫畹刈隽?。我一邊做著女紅,眼睛卻望著街上的人流。對面的王婆看見我了,她向我笑了笑,我的臉紅了紅。她是一個賣茶的老婆子,喜歡搬弄個是非,是一個地道的“三八”婆。我知道最好是放下簾子,免得讓她去說三道四。我也知道,經(jīng)她口的傳播,不出三天,紫石街上所有的酒肆茶館里的人都會知道武大的媳婦挑了簾子和街上或?qū)γ鏄巧系哪骋粋€男人眉目傳情,這也是她吸引茶客的最好方法。我清楚這對我的危險性,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覺得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控制著我,一股遏止不住的欲望使我守在窗前遲遲不愿離開。我的目光沿著石板路伸展到街的盡頭。這時,在明媚的陽光下,我看到一個魁梧的男人從陽光下走了出來,從一群小孩子正在踢球的空地上走過來,他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我的心。巖石一般的容顏,濃重的雙眉,高而挺拔的身材,瞬間刀刻般地印在我的心上。他的腰上掛了一把樸刀,刀刃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我的心莫名地顫了一下,是那種帶著快感的顫抖。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有一瞬間,我就那樣呆呆地坐著,眼前閃動著那人的影子,直到聽到一陣敲門聲,我才從夢中清醒過來。這一切,都沒有逃過王婆的眼睛,她也許從我的眼神中看透了我的內(nèi)心,可我竟一點也沒有察覺。
我打開門,看見那個陌生的男人站在門前。他用一雙明澈的目光望著我,那目光是凝重的,兇悍的,也帶著一點驚奇,我知道那驚奇是因為我,我的心無端地?zé)崃艘幌?。女人就是這樣容易滿足,常常是心愛人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會使她們幸福得猶如女皇。這時,一個聲音說話了,那聲音來自于腳底下。我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那是武大,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敲門的聲音也來自于他,可他站在面前我竟沒有發(fā)現(xiàn)他。當(dāng)武大告訴我,這就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武松時,我的心就像長了翅膀飛了起來。我從沒有想到,幸福有時會來得這樣快,以前遙不可及的東西,說來就來到了你的面前。早晨,當(dāng)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這個男人的影子而獨自傷懷時,卻怎么也想不到他就會立馬來到我的身邊,而且是以一種特殊的身份存在的。對于這個男人,市井里關(guān)于他的說法很多,尤其是景陽崗打虎的一節(jié),已傳遍了陽谷縣的大街小巷,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主要談資,也成了閨閣仕女眼中真正的英雄。而這個人現(xiàn)在就在我的身邊,我叫他二叔,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我覺得自己幸福得就要死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淫蕩的女人,但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種安分守已、逆來順受的女人。張揚的個性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使我和生活的這個時代格格不入,這樣的女人命中注定是悲劇性的,這樣的女人也是最有魅力的,我從二叔的目光里已看到了這一點。每當(dāng)我看他時,他總是躲閃著我的目光,但我從他躲閃目光的背后,看懂了他的心。大丈夫才最具女兒心,二叔無疑也是這樣。他似乎已從我的目光里看出了我的哀愁,也被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女性氣息所深深迷醉,對這一點我一向是很自信的。我雖說不上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可也算得上是個容貌出眾的女人,這從陽谷縣城里的狂蜂浪蝶為一睹我的容貌而不惜大打出手就可以看得出來。也正是因為我的容貌,大戶在無法得到我的情況下才把我嫁給丑陋且生理有病的武大,才成了這世上最大的冤枉,才有了這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男女錯配,也才有了這場最終的情愛悲劇。
晚上,我們?yōu)槎褰语L(fēng),我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做了滿桌子的菜,又去燙了酒,伺候他們兄弟二人吃酒。武大不勝酒力,吃了幾杯,便自醉了,便有我陪著二叔吃。也許是吃了酒的緣故,他的目光才稍稍停留在我的臉上,但當(dāng)我看過去時,他卻又低下了頭,低頭的瞬間,我聽到他嘆息了一聲,那聲音輕得如同蚊蚋一般,但我還是聽到了,我知道這聲嘆息是為我的。我再看他時,他卻把臉轉(zhuǎn)向窗外。外面,秋風(fēng)正緊,可以聽到樹葉落在地上發(fā)出的刷拉刷拉的聲響,還有貓在屋瓦上走動發(fā)出的喀嚓喀嚓的聲響。這是一個寂寞的夜晚,黑夜仿佛把這個世界里的東西都擴(kuò)大了,把有生命的,和沒有生命的心靈都軟化了。兩只蠟燭燃燒著,有時會發(fā)出爆裂的聲響,燭淚悄悄地堆在兩邊,我順手從上面掐下一點,那淚是溫?zé)岬模彳浀?,我想到了那句“蠟燭成灰淚始干”的詩,不知怎的心里酸楚得直想流下淚來。我看著眼前這個在女人面前有些害羞的男人,他終于抬起頭,說了這個晚上跟我說的惟一的一句話。他說,嫂嫂這些年過的還好嗎?可僅僅這一句話,我的心已酸楚得像是剛從醋里拎出來。我看著他,說,你真想知道我這些年過的日子嗎?他不置可否地用有些驚慌的目光看著我,他還以為是他的話惹出了我的傷心。這個不諳時世的大孩子?。?/p>
還是先回到四年前,我的故事其實從那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了。
那時我住在清河縣,我的父母早亡,15歲那年不得不到大戶家做使女,以求能有一碗飯吃。那個大戶已娶有三房妻妾,仍不時來糾纏我,可憐我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整日以淚洗面,忍辱負(fù)重,只能施些小計,使大戶屢屢不能得逞,大戶為此心懷嫉恨,常常給我小鞋穿,可我除了忍耐還能做些什么。到了十八歲這一年,我已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可美貌對一個寄人籬下的女子來說帶來的只有災(zāi)難。大戶每次見到我都是一副色迷迷的樣子,這使我整日提心吊膽。終于有一天,他趁他的大老婆去瓦官寺上香之際,便要對我施以強(qiáng)暴,我舍命掙扎,終于沒能委身于他。我沒有辦法,只好把這事告訴了他的大老婆。大戶挨了老婆的一頓臭打,對我懷恨在心。我想過他報復(fù)我的辦法,但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自賠嫁妝把我嫁給清河縣那個丑陋得出了名的武大郎。
成親的那天,整個清河縣都沸騰了,人們都在奔走相告,為這樁奇怪的婚事唏噓慨嘆,可惟獨我的眼里蓄滿了淚水。我記得那天,細(xì)密的雨絲澆在我的臉上,我站在門前等待來接我的花轎。街上的石板路上,有兩個小女孩在雨中嬉戲,她們揮舞著小手,把頭微微仰起來,讓雨絲落進(jìn)自己的嘴里。什么時候我也曾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一色的青石板路,路邊幾朵顫動的小花,同樣細(xì)迷的雨絲,同樣的一個小女孩。那天,我變得從未有過的傷感,我覺得這雨絲就是自己的眼淚,我的世界變得一片蒼茫。
武大,該怎么說呢,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沒有比他更丑陋的人。他不但面容丑陋,而且為人木訥,整天里不會說一句話,一天到晚只知道挑著炊餅擔(dān)子沿街走賣,他的身后總跟著一群十多歲的孩子,一邊向他扔石塊,一邊喊著“三寸丁谷樹皮”,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清河縣人們給他起的綽號。還有街上的一些浪蕩子弟,拿了他的炊餅和馓子卻一分錢不給,討要時卻招來一頓痛打。好多時間他都是帶著滿臉鮮血回來,身上背著被踩爛的籠屜。我實在忍耐不過,便在臉上抹了灰和他一起出攤,和那些浪蕩子弟和無賴小兒狠狠吵了幾架,他們的氣焰總算收斂了些,可沒想到,這卻惹來更大的麻煩,那些浮浪子弟終見了我的真實面容,便整日介在街上糾纏不休。無奈,我只好回到家里,拴了房門,掛了簾子。而大郎臉上的傷痕更是一天天地增多。無奈之下,我們只好搬離清河縣,來到陽谷縣城,住到了這個叫紫石街的地方。
紫石街是一個充滿詩意的地方,我至今仍能感受到一千多年前那古樸的建筑和樸實的民風(fēng)所帶來的融融快樂。這是一個比較偏僻的小街巷,青石板鋪成的路一直延伸到巷道盡頭的官河旁,兩邊是用青石板砌成的呈階梯狀的小房子,房子的屋檐向前伸展,像是飛鳥的翅膀,幾乎遮掩了整個街道。屋瓦是青灰色的,縫隙里長滿了青苔和瓦松。每家的門前都支著一個棚子,這是做生意的標(biāo)志。像賣冷酒的趙四郎,門前掛著一副酒幌,寫著紫石街“四郎酒店”,還有開生藥鋪的陸小藝,王婆的茶館等。宋朝是一個工商業(yè)發(fā)達(dá)的時代,那時似乎做買賣的比種田的還要多。在我們這個小巷里,也是茶館、酒肆齊全。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財富大戶,都在茶館酒肆飲酒作樂。稍遠(yuǎn)的玉人坊里更是晝夜笙歌,一些生性恬淡或仕途不順的落魄公子最喜在青樓里廝混,賦詩作詞。這些詞很快就會在茶樓酒肆里流傳開來,連街上的小混混也能隨口說上幾句。宋詞的繁榮實際上是妓院的繁榮。這種景象在一幅名叫《清明上河圖》的畫里有了很好的展示。這種繁華的生活無疑也深深感染了我。有時,我會下樓來,和對門的王婆閑話,聽她說些紫石街上的過去、現(xiàn)在,說些紫石街上人們的生活。我的心漸漸地和紫石街連在了一起,我覺得自己生來就該是這地方的人。她的虛浮的繁華,稍有些放蕩的氣息和我的性情吻合在一起。我愛紫石街,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那街市上空漂浮著的淡淡的千年前的云煙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腦中。
可快樂是短暫的,寂寞卻是長久的,快樂是別人的,寂寞是自己的。為了保持一個良家婦女的規(guī)范,我的腳步只能限于到門前的王婆家去稍坐一會兒。半年過去了,我才知道那繁華其實離我很遠(yuǎn),它帶給我的是更大的對生活的失落感。每天,我更多的時間是呆在窗前,看天空的云舒云卷,看樓下拐角處的那株風(fēng)仙花的花開花落,嗅到的是散布于街市上空的云霾、炊煙、玫瑰花混合在一起的獨特味道,聽到的是流浪在街頭巷尾的那賣馓子、油餅和梨果的小販的叫賣聲。那聲音更像是從遠(yuǎn)古時代傳過來的,悠遠(yuǎn),深長,還帶著一股獨特的韻味。這股韻味像一只溫柔的手,擠壓著我殘存在心底的對家鄉(xiāng)、對親人的情感。我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多愁善感。外面的繁華,自己的寂寞,以及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思念,把我的心撕扯得千瘡百孔。
更讓人難以忍受和難堪的是,夜晚武大和我也是分床而睡,他不但容貌丑陋,而且因極度的自卑,使他徹底喪失了男性的功能。他每天除了做炊餅和賣炊餅,可以一句話都不說。尤其是晚上面對我時,他總是深深地低下頭。偶爾晚上醒來,我能聽到細(xì)若游絲的抽咽聲從他的那個方向傳來。那是一種在極度壓抑下的哭泣,一個連哭泣都不能自由的男人,可知他的心里壓力有多大,他的生活是多么的壓抑。但即使這樣,我仍無法原諒他,雖然我知道他是一個善良的男人,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錯,但我仍無法原諒他。寂寞和孤獨的折磨,使我變得像一個瘋子,我拒絕他給我任何友好的表示,那怕是一個眼神,一句夫妻之間的溫柔的表示。我知道這對他不公平,可誰又對我公平呢?
我去了一趟瓦官寺,那里離紫石街不遠(yuǎn)。瓦官寺有一個叫魯智深的和尚,是一個得道的高僧,聽人說,他坐在那里已有十多年,幾乎沒說過一句話,不吃不喝,只等著坐化成仙。那天,我去時,看到一個老得已分不清性別的和尚,雙手合十坐在大殿上,我知道那就是他了。我向著佛祖跪拜了,又在心里把自己想說的話說了一遍,然后抽了簽,等著邊上的小和尚給我解簽。一直閉著眼的高僧突然說話了,他的話音把身邊的小和尚嚇了一跳,他有些不明白,這個十多年沒有說話的老和尚今天怎么突然說話了。老和尚閉著眼,只說了一句話:一切隨緣,不可強(qiáng)求,施主好自為之?;貋砗?,我揣度著他的話,可能是我不具慧根,始終沒法弄明白大和尚說的是什么意思。其實,我知道,即使明白,對我來說也會像一陣風(fēng),在我的生活里不會掀起什么大的波瀾。
我做出了一個瘋狂的舉動,我為自己縫制了一套男式衣服,把頭發(fā)剪短,又買了一副公子戴的帽子。那天,武大挑著籠屜走后,我也打扮好自己,從后門溜了出去。后門緊挨著一荒廢了的花圃,雖然荒廢,但里面仍然長著月季、夾竹桃和半枝蓮,花圃里用荊棘織成的籬笆有多處缺口,成了孤貍進(jìn)出的通道。我不知道這是誰家的花圃,我每次走到這里,都會覺得,這荒圃,幾乎和我自己的心一樣,我對這荒圃,對自己充滿了憐惜和同情。出了荒圃,從一條巷道拐到街上,那些繁華的場景就在我的面前。我覺得自己真是瘋了。有一瞬間,我站在熙來攘往的人流面前顯得茫然不知所措,很多人都回頭看我。我驀地清醒了,臉一紅,急忙鉆進(jìn)人群。我開始像街上的那些公子哥們一樣坐茶館,上酒樓,去戲院。而我的容顏,我的舉止使我很快就像明星一樣紅遍了紫石街,所有的紫石街上的浮浪子弟,所有的紫石街上的歌女們都知道了有一個儒雅風(fēng)流的于公子。我成了眾所矚目的對象。這對我來說無疑是危險的,可處于瘋狂境地的我,一點也沒有感到危險的逼近。相反,卻對自己的舉動沾沾自喜。開始時,我還控制著自己,一個星期出來一次,免得引起四鄰的懷疑。到了后來,我像是吃了一種使人興奮的藥一樣不能自己,武大前腳走,我后腳就跟了出來,直奔茶館而去。在那里,我已成了公子中間的翹楚,歌女們的夢中情郎。我很喜歡她們看我的那種眼神,那種百媚千轉(zhuǎn)、柔腸百結(jié)、牽腸掛肚的眼神。其中一個叫李瓶兒的歌女對我尤其癡情,每次都坐在我的身邊,給我敬酒,為我唱曲。她一邊唱一邊用火辣辣的目光看著我,我知道她的心思,就像知道我自己的心思一樣,可我只能對她一笑。那一笑里,既有公子的矜持,也有公子的溫柔,那是一種含糊而又意味深長的笑。古今多少女子,在這笑中意亂情迷,倍受相思之苦,直至相思成疾,抱病而亡。我在這種瘋狂的生活里流連,幾乎迷失了自己。卻不知道,危險正一步步地向我逼近。
一天,我像往常一樣來到獅子樓酒樓,跟往常一樣聽李瓶兒唱曲。這時,一個叫鄆哥的街頭小混混走了進(jìn)來。對這個人,我曾有耳聞,他是紫石街上出了名的“滾刀肉”,整日無所事事,好勇斗狠,靠敲詐為生。家中有一老父,幾乎被他虐待致死,街坊鄰居對他是敢怒而不敢言。他來到我的面前,斜著眼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說,公子生得這般俊俏,真乃是男人中之極品,當(dāng)是潘安再世,令我大開眼界。我以為他只是像其他的那些獻(xiàn)媚的男人一樣隨言奉承我?guī)拙?,也就罷了,便笑著點了點頭,用捏了嗓子的聲調(diào)說了句客套話,想著打發(fā)他走算了??舌i哥卻沒走的意思,又說,即使女子恐怕也沒有令兄的美貌,開初我還真把令兄當(dāng)作女兒身了。他的話像一個炸雷,使我?guī)缀鯐灥埂N乙庾R到,他已經(jīng)看出我的女兒身了,我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趕快走掉,從此不再以這樣的面目在紫石街上出現(xiàn)。可那里還來得及,這混帳東西不單說話,還動起手來,他伸手去摸我的手,中途卻突然伸向我的胸脯,我大吃一驚,慌忙躲閃,卻把桌上的酒菜散了一地。這一來,更引得滿酒樓的人望著我,我面紅耳赤,可這混蛋一點也沒有放過我的意思,又伸手向我的臉上摸來,我只好東躲西閃,這場景引得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我做夢也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種地步,我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這時,一個公子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用手中的折扇擋住鄆哥襲向我的手,鄆哥急忙把手縮回來,呲牙咧嘴,仿佛非常痛苦的樣子。那公子說,來酒樓是喝酒聽曲的,不要掃了別人的雅興,二位以為然否。他那話是對著我們說的,目光卻緊緊盯著鄆哥。鄆哥仍搓著手,嘴里唏噓不已??伤麑γ媲暗墓铀坪跣拇嬉杉?,嘴上雖然不饒人,卻也只好罵罵咧咧地走了。公子面向我,說,兄臺今天看來身體有些不佳,還是早早回家歇息去吧。說著,把手里的折扇從我的肩頭向胸部掃去,我只覺得有一陣酥癢傳遍我的身心,就像有百八只螞蟻在叮著我,那味道真是說不出來的舒服和難受。有一瞬間,我就呆呆地站在原地,臉紅耳赤。等我清醒時,那公子已走了。從此,我記住了那公子,聽送酒的小二說,他叫西門慶,寫得一手好詞,是一個性格古怪的落魄文人。
我也知道,我的充滿刺激和冒險的瘋狂生活徹底結(jié)束了,已有人看出我的女兒身,這其中包括,鄆哥,西門慶,還有那個有窺視欲的王婆,今天發(fā)生的事就是對我的警告。從此,我又恢復(fù)到以前的生活,獨自坐在窗前,任憑寂寞和失落像荒草一樣在我的心里瘋長。我想,我的一生恐怕就要這樣下去,在這間屋子里慢慢地讓頭發(fā)變白,直到脫落,死亡。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這種想法深深折磨著我,直到遇見了武松,生活才又出現(xiàn)了亮色。
我的新的生活開始了,我不知道將來它能給我?guī)硎裁?,我更多的是想擁有現(xiàn)在。女人,有時更像一只只飛蛾,明知前面是一團(tuán)火,仍會奮不顧身地?fù)渖锨叭?,把自己葬身在火海里。女人的愛情,往往是無望的愛情,是悲觀的愛情,從來都是這樣的。
但我那時卻不這樣想,我的心里像是注進(jìn)了一抹陽光,瞬間變得溫暖明亮起來。在我的勸說下,武松答應(yīng)從縣衙搬到紫石街的家里住。這是我思謀已久的一個策略,我渴望心愛的男人就生活在我的身邊,我渴望在他溫暖的目光下做女紅、干家務(wù)。每天早晨,我早早起來,為武松燒好面湯,為他舀好漱口水,幫他圍上巾幘,目送他踏著紫石街的青石板向縣衙走去。晚上,我早早買好了菜,燙好了酒,站在窗前等待他的歸來。每當(dāng)看到他的身影在紫石街上出現(xiàn)時,我的心便會止不住咚咚跳起來,聲音那么大,幾乎紫石街上的人都能聽到。我的臉紅耳赤,這真是一種奇特的感覺。我不知道別人的幸福是什么樣的東西,而我對幸福的要求就是這樣簡單。我只想著身邊有一個男人,一個自己心愛的男人,僅此而已。有那么一瞬間,我為自己的幸福激動得心都痛起來。
兩個男人都走了,屋里冷清下來,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寂寞。我把屋子里里外外重新打掃一遍,把墻壁重新刷過了。在二叔的屋里新砌上了火爐,擢了幾張杌子。然后去拿二叔的被褥拆洗,我嗅到了一股濃重的男性的味道,那是一種混合著人體味和汗味在一起的味道。我把頭深深埋在里面,想著他晚上裸體睡覺的形象,我忍不住躺到他的床上,寬下自己的衣帶,眼前閃現(xiàn)的卻是和他相擁而眠的情形。做這些時,我的眼淚流了下來,這是欲望得不到發(fā)泄時委屈的淚水,也是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時高興的淚水。
沒有什么事可干的時候,我就坐在窗前,看窗外的景致,看遠(yuǎn)去的大雁留下的一抹淡淡的剪影。天空仍是陰沉沉的,低垂的烏云就懸掛在頭頂,幾乎能使人感覺出它的重量。可這一點也沒影響我的情緒?,F(xiàn)在,哪怕是最丑陋的造型在我的眼里也變得有了詩意。我和我面前的每一個能說話的和不能說話的打著招呼:門前那株孤獨的皂莢樹,你好嗎?一陣風(fēng)吹來,它們都揮動著手臂,仿佛在向我回話。我看到了蹲在門前的開火紙店的趙仲銘家的那條老得毛幾乎脫光的狗,急忙從籠屜里拿出一塊肉和兩個炊餅,扔到樓下,狗看見了我,嗚嗚叫了幾聲,嘴里銜著食物高興地跑走了。
有時,我會下樓和對面的王婆說話。我知道,我的一切都瞞不過她的眼睛。我們坐在窗下聊天,她說,你家有了武二,以后就再也不會受人欺凌,你也算有了依靠。她說著看著我竊笑。我微微把頭低下,說了句,干娘笑我,下面的話卻是怎么也說不出來了。王婆把手帕在空中虛打一下,低聲說,想你家武二身長八尺,武藝高強(qiáng),又有景陽崗打虎的壯舉,在我們這一帶也算是人上之人,一個女人能終生守得這樣的男人,也算前生修來的福份,你說是也不是。我怕她越說越離譜,便想叉開話題,和她說起前不久發(fā)生在玉人坊里一個妓女和不知從何而來的落魄公子私奔被打死的事。那件事是我們縣里這幾天最主要的談資,我還是飯前聽二叔說起的,可惜那書生一肚子的學(xué)問,卻手無縛雞之力,被活活地打死,二叔言畢不住地嘆息。我正想著這件事,王婆卻突然湊到我面前,對我說,聽說武松在玉人坊養(yǎng)了一個賣唱的,你可知道?我一怔,臉也一下子漲得通紅。我說,干娘休得胡說,二叔豈是那樣的人!王婆說,男人都是這樣的,像你二叔那樣的強(qiáng)壯男人,外面有個女人也是很自然的。她說著突然看著我,你急什么!我的臉紅了,頭低下來,半天才抬起頭。你說的可是真的?應(yīng)當(dāng)沒什么差錯,王婆說,紫石街上的事沒有能逃得過我的眼睛的,那女子的名字也聽說過,叫什么閻婆惜,從關(guān)外流落過來,那女子我倒見過一面,生得高高大大,只是容貌和你相比,自是差遠(yuǎn)了。這時,我的心情已從極度震驚中平靜下來,我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考慮了這件事,覺得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碼它向我透露了這樣一個信息,二叔并不是一個對女人熟視無睹的男人,他也需要女人。再者,那閻婆惜不過是一個賣唱的,容貌又遠(yuǎn)不如我,我相信我完全可以擊敗他。這樣想著,我的心一下子豁然開朗了。王婆似乎也猜透了我的心事,附和著說,有了娘子,那閻婆惜怕是要羞得跳了蓼兒洼了。我說了句,干娘休要笑話小女子。急忙找了一個托辭,回家了。
我去了一趟那個叫玉人坊的妓院。我自然是一身男裝的打扮。我看到那些女子們陪著男人吃酒,唱曲,然后簾子拉下來,燈也滅了,那自然是成其好事無疑了。我的心嗵嗵亂跳,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樣藏污納垢的地方,我急忙去找閻婆惜,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樣子。當(dāng)使女把一個粗壯的女人給我叫來說,這就是閻婆惜時,我差一點沒背過氣去,這還能說是一個姑娘嗎,虛胖胖的身子,一張柿餅子臉,連個媽咪都不如,倒像是一個殺豬的婆娘。我感覺到我的神經(jīng)一下子松馳下來,幾乎要笑死過去了。那閻婆惜走過來,說,是這位公子找我嗎,公子長得好漂亮吆。說著就來摸我的臉。我躲了過去,一臉的厭惡,說,怎么會是你,我是找燕子姑娘,你看你的樣子像一只燕子嗎,一頭母豬倒差不多。我說著向樓下走去。那閻婆惜站在樓上不住地破口大罵,我操你媽的就你那小樣,褲襠里會有多少斤兩,老娘還懶得陪你呢。
我捂著嘴笑著走出了玉人坊,那天的天氣竟是出奇的好,我看到一只喜鵲喳喳叫著從我的面前飛過,它難道是想分享我的快樂嗎?
快到端午節(jié)時,武松給我扯了一塊絲綢布料,紅顏色的。那是陽谷縣城最好的一家綢緞莊,我曾去過一次,那些上好的綢緞刺激著我的虛榮心,尤其是那種紅得有些狂熱的絲綢不止一次觸動我燥熱的心??晌抑荒苄睦锲G羨,因為我已成了婦人,因為我有一顆冰冷的心??涩F(xiàn)在武松給我買回來了。那一天我的心里裝著多少快樂??!白天,我們先是去了瓦官寺,我對二叔說我是想去拜佛祖的,二叔答應(yīng)陪著我。我們到了瓦官寺,老和尚我是不想看了,我只是在寺內(nèi)游玩,回來的路上又在蓼兒洼玩了一個下午。蓼兒洼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水邊的菖蒲隨風(fēng)搖曳,河上漂著一條條打魚的船。蘆葦很深,不時有鷺鷥在上面起起落落。我在草地上坐下來,望著蓼兒洼,我的心在一點點融化,世界也在逐漸變小,小得只能容納下一個人的身影。二叔跟我說了很多話,都是他的勇武經(jīng)歷,像在孟州快活林醉打蔣門神,景陽崗打虎的事,我很喜歡聽。二叔說這些時,沒有一點英雄氣概,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仿佛一個有些羞澀的大男孩一般。這才是我心中的男人啊,威武起來猶如鋼鐵,溫柔起來柔情似水?;氐搅丝h城,二叔說,感謝嫂嫂這些天的恩德,需送一件禮物給嫂嫂才是。我們那時正好走到了張家綢緞莊,他就進(jìn)去給我買了這塊絲綢。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給我買這種熱烈如火一般的顏色的,我的心被幸福充滿了。我也要送他一件禮物,一件最能表達(dá)我心意的禮物。
現(xiàn)在,我坐在房間的織布機(jī)上,靈動的梭子在織著我的未來。我想用我親手織的布為二叔做一身衣服,這樣,我的氣息就可隨時留在他的身上,他就能時刻感受我的存在。窗外的那株皂莢樹上,停著兩只織布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我看,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我的臉不由一陣陣地發(fā)熱。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我知道是二叔回來了。這期間,我的耳朵也變得靈敏起來,僅僅從腳步聲里就能判斷他的遠(yuǎn)近,從四周散發(fā)出的氣息里就可以判斷他的存在。我下樓去打開門,幫他脫下鸚哥綠絲衲襖,我看到他胸前的直綴上有一處破了,我拿了針線,就在他身上補(bǔ)起來。他有些不自然地往后挪動著身子,我從他的眼神里感覺出他的不安,也從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種激情,一股渴望。這是我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接觸,我的頭幾乎伏在他的胸上。僅僅是豁了一個小口子的衣服竟讓我補(bǔ)了大半個時辰,我用近乎貪婪的鼻子吸取他身上的氣息,幸福在我的心里徜徉,欲望卻像鞭子一樣在抽打著我,我滿眼是淚。二叔顯然被我的表情嚇壞了,他有些張惶地推開我,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還會有什么事?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過去的生活,那些一想起就讓人傷心的生活。
二叔用一種特有的堅韌的語氣說,都怪以前愚弟鹵莽,只知在外瞎跑,未能照顧好哥哥嫂嫂,以后就好了,不會有人再欺負(fù)我們了。我含著淚點了點頭。窗外樹上的那對織布鳥正相互梳理著羽毛。我指著那對織布鳥,問二叔,可知哪只是雄雌?二叔的臉紅了紅,說,忙著為夫君梳妝打扮的該是雌鳥吧。說這話時,我的手還附在他的胸前,我們相互看一眼,臉都紅了。這時,樓下傳來開門的聲音,是武大回來了。這個呆子近來的情緒也好多了,走起路來像一個皮球在地上滾動,不時把籠屜里剩下的炊餅丟到地上。他的身后現(xiàn)在總是跟著一群狗,爭搶著地上的炊餅。
到了秋季,雨愈發(fā)地密集起來,整個紫石街都被籠罩在一片愁云苦雨里。秋天是個讓人憂郁的季節(jié),那些蟄伏了大半年的名叫憂郁的小蟲子開始跑出來,鉆進(jìn)女人的幃帳里,把你的情緒搞得一團(tuán)糟。我坐在窗前,聽著雨水從窗沿落下砸在石板上的聲音,看著被雨霧遮住了的紫石街。街上的行人也少了起來,這都是因為了雨??晌抑溃沂沁@個雨季里惟一不知愁緒為何物的女人,我把那細(xì)密的雨絲當(dāng)作我綿綿不絕的情愫,編織著我的未來。那落下的不是雨,是翩翩飛舞的雨蝶,而那青石板上濺起的水珠,就是一朵朵盛開的花。我的心醉了,因了這秋風(fēng)苦雨愁煞人的秋雨。這時,我突然想起到,二叔離去的時候沒有帶雨具,我急忙找出一把油紙傘,向縣衙方向走去。在沈園旁,我看著他踏著被雨水撒下的小花向我這邊走來??吹轿視r,他愣了愣,我把油紙傘遞給他,順手理一下他被雨水淋濕的衣服。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但我們知道,我們想的都很多,想的也很苦。這雨中的一把傘,成了我心中永遠(yuǎn)抹不去的風(fēng)景。即使現(xiàn)在想起來,我也能感覺出我心的顫抖。到了紫石街,他把傘遞給我,我知道他的用意,便一個人往前走了。我的心有些悵然,但也很快樂。
這期間,我做了一件大事,把閻婆惜徹底從我的生活中驅(qū)逐出去。我知道,對付這樣的女人用慣常的辦法是行不通的,可我知道了她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那天,我到了玉人坊,明確對她說,讓她不要再騷擾二叔。
為什么?這個騷貨看著我說,你是誰,你是不是也看上了他,看上他那驢大的貨,想上了他。我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我現(xiàn)在要你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你憑什么,這個騷貨突然像發(fā)了瘋的母豬,你說你她媽的憑什么,是你的東西長得比我的好。她一邊叫著一邊向我撲來,我一閃身,她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我伸腳踏住她,輕聲說,我讓你消失有我的理由,如果你不聽勸告,我就把你在滄州謀殺親夫的事抖出來,還有你虐父致死的事,讓陽谷縣的人都知道這個混在玉人坊的婊子是個什么樣的貨色。那時,不單縣里的人不容你,官府的人也不會容你,你就等著進(jìn)牢獄吧。這個騷貨從地上爬起來,向四周看了看,說,你她媽的怎知道這些。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她一邊抖著身上的灰塵和雜草,一邊罵著說,他媽的算你狠,早晚老娘要找你算帳。
我知道這事已經(jīng)完成了。閻婆惜從此在陽谷縣消失,后來她跑到一個叫鄆州的地方,遇到一個叫宋江的人,沒有結(jié)婚就住在了一起。由于她惡習(xí)不改,不但私通張三,還要把宋江私通梁山的信件告發(fā)官府,終惹惱了宋江,將她殺死?!端疂G傳》第二十一回“虔婆醉打唐牛兒,宋江怒殺閻婆惜”對這一節(jié)說得很清楚,我就不再說了。
轉(zhuǎn)眼到了重陽節(jié)。重陽節(jié)是一個充滿親情的節(jié)日,離我們不久有一個落魄詩人說過這樣兩句話,“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把世上多少親情分離的兄弟的眼淚都寫出來了。以往的重陽節(jié),我像大多數(shù)的人一樣懷著這樣的心情。而事實上,我的內(nèi)心遠(yuǎn)比這簡單的一天所帶來的要復(fù)雜,那是一種不為人知的秘密?,F(xiàn)在呢,我說不上來,只是覺得經(jīng)?;\罩在心頭的陰霾消失了。早上起來,我就被一種莫名的情緒纏繞著,一種狂熱又憂傷的情緒。昨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做了一夜的夢,夢里都是二叔的身影,和兩個人在一起繾綣的影子,可到了后來,他卻悄然離去,再也不知所終。醒來時,我的枕巾都濕透了,我不知道這個夢對我意味著什么,只是覺得今天很憂傷,覺得今天一定會發(fā)生點什么的。
我把采來的茱萸插在門楣上,然后坐在門前等待他們兄弟的歸來。左鄰右舍的門上都插上了茱萸,整個紫石街被茱萸散發(fā)出來的陰郁的氣味所籠罩。我總以為,宋朝是一個充滿憂郁的朝代,這不單因為了那連綿不絕的陰雨,更因了這充滿柔情味的民俗風(fēng)情。在我們那時,幾乎每天都有節(jié)日,祭奠的蠟燭和紙灰,還有懷念的燈籠和漂在水上的紙船白花,成了這個時代的一道風(fēng)景。風(fēng)俗造成了這個時代人們多愁善感的性格,詞人們寫出的每一首詞無不與國破家亡、離愁別恨有關(guān)。我不知道將來我死了以后,是否會有人為我哭泣,為我做詞。我沒有親人,孤身一人在這個世界上飄蕩,將來死去也只能做一孤魂野鬼,這個想法深深攫住了我,使我的情緒一度灰暗起來。
到了晚上,他們兄弟二人回來了,我早早把酒菜端上來,然后把門關(guān)了。武大這些天顯得特別高興,情緒也特別好。有一天晚上,他竟摸到我的被窩里,試圖想做成點什么,可一通忙活,除了增添我的憂傷外他什么也沒做成。他很傷心,他說了一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說,如果我是武二就好了,他說完直直地盯著我看,我不知道他說話的意思,只是把頭埋在枕頭里,抽噎著,睡下了。現(xiàn)在,他們二人就坐在我的身邊,天也完全暗了下來,紫石街上一片寂靜。這是一個團(tuán)聚的晚上,也是一個抒情的晚上,我似乎嗅到了空氣里飄散著的情欲的氣息。我給他們燙酒、熱菜,飯桌上暖氣融融。有一瞬間,我竟醉了。我要求的不就是這些嗎?可這些在別人眼里很簡單的東西,我卻要拿一輩子的生命去追求,為什么會是這樣,我不知道,他們也不知道。吃了一個時辰,大郎醉了,他讓我繼續(xù)陪二叔吃酒。我看向二叔,他的眼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光,有期盼,也有驚慌。我以女人的心思猜度他,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窗外的夜色很美,黑暗也是一種美麗,很多事情都是在黑暗里發(fā)生的。酒桌上只剩下我和二叔,還有一只蠟燭,一只已經(jīng)滅了,我無意去點它,我知道黑暗對于一對慌亂的心所帶來的安全感。由于喝了酒,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一個女人天生的吸引男人的本能不自覺地顯露出來。我不時拿眼看他,也把杌子挪到他的身邊,我的手不時掃向他的身子,我的衣服總會被他的腳踩住。我借端酒的時候摸住他的手,他的手奇大,骨骼分明,是一個真正的男人的手。我想象著我在這雙手撫摸下的身子,他會把一個女人揉碎的,尤其是那女人的心。我忍不住把臉埋進(jìn)他的手里,把身子依偎在他的身上,也許是酒精的緣故,也許是二叔內(nèi)心真摯感情的流露,他擁住了我。那一瞬間,我的世界突然消失了,我的心靈在幸福的哭泣中顫抖。二叔顯然也被我深深打動了,他第一次以一個男人的行動證明了自己,展示了他內(nèi)心的想法。他低下頭,深深吻住了我,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里現(xiàn)出一個大孩子般的被激情所困而又驚慌迷惘的神情。我覺得情欲在我的心里蔓延生長,我瘋狂得像一頭母獅,我的腿把桌上的酒具掃在地上,發(fā)出嘩啦的聲響,可我竟然沒有聽見。可就在我要全部除掉他身上衣服的時候,從洞開的門外吹進(jìn)來一陣風(fēng),他猛地打了個寒戰(zhàn),一下子推開了我,雙手抱住頭,臉上現(xiàn)出羞愧的無地自容的神情。我又做些努力,可都被他拒絕了。我就像一只正向上飛的風(fēng)箏,突然失卻了動力,停在了半空中,我覺得自己難受得就要爆炸了。我回過頭,看著那扇通向臥室的門,我記得我是把它關(guān)住了的,可它怎么會開了,是出了什么事嗎?
這就是那個不幸的愛情故事。關(guān)于這一點,那個叫施耐庵的人并不了解,他僅憑自己的想象把我說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女人,那是不公正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一個為什么而活的女人。
故事到此還沒有結(jié)束。有一天,王婆突然找到了我,暖昧地對我說,你和武二處的可好?我問她是什么意思?她不說,只是說想向我借點銀子花。我知道了她是在借機(jī)敲詐我。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她也一定向二叔說了同樣的話。這個三八婆,死鬼婆,我一下子知道了后來二叔疏遠(yuǎn)我的原因,和他最終搬出我家的真相。
王婆最后對我說,如果我不同意借她錢的話,她就會讓紫石街的人都知道,我和二叔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還有武大??晌抑?,其實武大早已知道了,我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來。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就比較簡單,迫于自身和社會的壓力,二叔搬出了紫石街。那天,我在門簾子下站了很久,我的眼淚順著臉頰無聲地流下來,我預(yù)感到這就是我愛情的結(jié)束,我的身子顫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樹葉。二叔離開我不久,便借著替知縣送賄禮的機(jī)會,離開了谷陽縣。再見到他時,他的手里已多了一把刀,我知道那就是我的歸宿。這是后話。
西門慶是我遇到的第二個男人,他給我的印象異常的憂郁。他有一雙好看的眼睛,那雙眼睛就像一個綠油油的深不見底的湖,盈滿了人世間所有的柔情和滄桑,看一眼,你的心就會醉了。我記住他就是從那雙眼睛開始的。我還知道,他是陽谷縣一個優(yōu)秀的詞人,是一個多種性格混合在一身的人。既憂郁又豪爽,既文弱又剛烈。他的手里總是拿著一把折扇,無論春夏秋冬,那既是他遮涼的工具,也是他的兵器。我忘了告訴大家,他也是一個武功蓋世的奇人。他很有錢,是陽谷縣的一大財主,但他為大家所尊重,不是因了他的財富。
他待人和善,懷有一顆扶貧濟(jì)世之心。在街上,經(jīng)常能看到他把錢施舍給貧困的人。他娶過三個老婆,大老婆三年前死了,二老婆叫張惜惜,是個唱慢曲的,三老婆叫李嬌嬌。這都是我閑來無事聽人說的。西門慶是一個有名氣的青年,陽谷縣里沒有不知道的,茶肆酒館里拿他作閑話是經(jīng)??梢月牭降?。
自從二叔走后,我的生活又陷入到過去的郁悶中。
每天,在家悶得慌了,我會到離家不遠(yuǎn)的那個荒廢的花圃里去。那里有花,有樹,有鳥,還有一個廢棄的花房。在那里多少可以解去我心中的郁悶和煩惱。這一天,當(dāng)我剛從籬笆的空隙里鉆進(jìn)去,看到花圃的當(dāng)中立著一個公子模樣的人,由于是背對著我,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靜靜地立在原地,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什么都沒想,這會是誰呢,我暗自忖度。這多天里,這個荒廢得鼠狐亂竄的花圃里我從沒有見過這個人,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這樣一個人呢。也許是我撥弄花枝的聲音驚動了他,他回過頭,我的心忍不住顫了一下。他也認(rèn)出了我,他笑了笑,說,于家公子今天到此不知有何貴事。我的臉一紅,想到那次過來始終沒有向人家道謝,便深深施了個萬福,算是謝過了那次的救援。接下來,我們聊了幾句閑話,我才知道這家花圃就是他家的。他今天來就是想看能不能把它派作別的用場,譬如修房或租給別人耕種什么的。不知怎的,我突然說了一句,這樣放在這里挺好的。是嗎?他看了我一眼,我急忙低下頭,又隨便說了一句。終究怕被別人看見,便匆匆告辭了。
那一階段,是我的心最脆弱的時候,任何一點小小的安慰都會使我流淚。西門慶又是那樣一個善解人意,又風(fēng)流儒雅的男人。我想起了我們的第一次交往,知道從那時起,他就在我的心里生下根了,只是后來有了二叔,他才從我的心中淡去?,F(xiàn)在,二叔去了,他又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而且又是在這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和他交往的。只是從那天起,我總?cè)滩蛔∠蚰莻€花圃走去,而每次,西門慶都會在那里,我們一起談詩話詞。我們也說自己的生活,他看上去似乎活得并不快活,這從他的眼睛,從他的語氣里可以感覺出來。我也把我在清河縣的經(jīng)歷說給他聽,他對我的遭遇深表同情?;ㄆ岳镞€長著一些花,不時有蝴蝶在上面飛來飛去,他從樹上掐下一朵花,放在我的手里,說,你就像這枝花一樣,會給這個晦暗的世界帶來一片光明。從我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感覺出來,你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也是一個不平凡的女人,你會得到幸福生活的。我的淚流下來了,在我的一生中,這是第一個男人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一個晚上,我都在回味他的這些話。他的話,像一盞燈,照亮了我前面的路,使我有了重新生活下去的勇氣。
在這期間,國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宋哲宗死了,宋徽宗即位。宋徽宗是一個憂郁的皇帝,也是一個多才多藝的皇帝,還是一個愛江山更愛美人的皇帝,他和妓女李師師的愛情鬧得天下人都知道。他在后世留名,不是因為他當(dāng)皇帝的榮耀,而是他流傳千古的新詞和李師師的曠世之戀。在他的帶領(lǐng)下,宋朝掀起了一股賦詩詠詞之風(fēng),而這些詞都是些風(fēng)流文人在女人的幃帳里吟成的。那一段,狎妓之風(fēng)日盛,其中最有名的像我們那個時代的柳永,西門慶自然也不例外。他竟然跟我說起他過的荒唐生活,他的臉上沒有一點羞愧的表情。我看得出來,他是一種另類的人,他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他。但荒唐的生活并沒有改變他溫柔善良的本心。那一段,人們說陽谷縣出了兩個有名的人物,一文一武,武的自然是指武松,文的就是西門慶。而大家如果知道西門慶還是一個武林奇才的話,驚奇得一定會暈過去了。
無疑地,他的這種性格深深吸引了我,而他也對我表示了強(qiáng)烈的感情,我從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來。他是一個從不掩飾感情的人,但我從不認(rèn)為他輕浮。他是一個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這個世界和現(xiàn)實格格不入,他討厭世俗的約束和羈絆。他是一個有自己獨特思想的人。他說,他一度曾想著出家,給心靈找一個清靜的地方,但他后來改變了主意,他說那都是因了我。我知道他說這話是想逗我開心,但我仍喜歡聽。他說他真的很喜歡我,說這是可以用生命去換取的一件事情。我聽得淚眼婆娑,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戲言最后竟會變成真的。他說過這話不久,突然消失了。后來才知道他到外地游玩去了。他說他想檢驗對我的愛有多深,如果能夠舍下就舍下吧。這是一場危險的游戲,自始至終我們都清楚這一點。在我們那時,女人失貞和私通是要被裝豬籠沉河的,蓼兒洼里不知已沉進(jìn)了多少孤魂野鬼,更何況還有武松,那是一個剛烈的漢子,絕對不會容忍自已的家里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墒遣恍?,真的不行,他說,半個月里我一直在想你,原想著要出去一個月的,可不到十天就回來了,因為我實在舍不下你。他的眼里竟然沁滿了淚。
那一天,我們終于超越了男女之間的界限,就在花圃邊上的那間小屋里,他的手解開了我的衣服,他的手游走在我的肌膚之上,我抖得如風(fēng)中的荷葉,恐懼和渴望像兩只鞭子抽打著我。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我還是處女之身時,他的臉上寫滿了驚詫和同情,他把頭埋在我的雙乳間,用一種耳語般的聲音說,真沒想到,這些年你是怎么度過來的。他的柔語更增加了我的自憐,我的抽噎聲更大了,這抽噎聲是對過去生活的告別,也是對未來生活充滿了信任感的本能流露。
從那天起,我們頻頻在小屋子里約會,我的身子像一束花在他的撫摩下恣意地綻放。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知道如何讓女人快樂的男人,他使我知道男女之間的交合原來是這樣美好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個淫蕩的女人,但那些天,我的近乎瘋狂的舉止把他也給嚇壞了。小屋里,我的扭動的身軀和我喉嚨里發(fā)出的喘息聲幾乎傳遍了紫石街的大街小巷。那些天,紫石街上空的大霧使人們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我不知道這異常的天象是不是在想告訴我些什么,而事實上,我已無暇顧及,我沉溺其中不能自撥。我也曾想過我的現(xiàn)在,我的將來,我的充滿恐懼的前景,我也曾害怕過,動搖過,可一見面,我就會把這些恐懼和驚慌轉(zhuǎn)化成更為炙烈的感情,情欲使我燃燒,愛情使我迷亂!
大半年里,對我們的事大郎好像一點也沒有反應(yīng)。直至到了后來,我才知道這個像嘉西莫多一樣丑陋的男人,有一顆多么善良的心。他仍像往常一樣早出晚歸,游走于大街小巷,對紫石街上飄蕩的閑言碎語充耳不聞。我知道,我們都是不幸的人,兩個不幸的人遇到了一起,更加劇了這種不幸。直到現(xiàn)在,我始才明白清河縣那個大戶的陰險,他自賠妝奩把我嫁給武大,就是要讓我忍受這種非人的生活,最后忍耐不住而墮入它途,成為千人罵萬人唾的蕩婦。那一段,也許是心虛的緣故,我對大郎特別好,什么都聽他的,為他做飯,洗衣,做酸梅湯,每次飯前都少不了給他燙一壺酒。他也許看出了我的忐忑,在一天晚上睡覺前,跟我說了幾句話。他說,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跟我這些年,讓你受了許多委屈,他說話的樣子顯得特別傷心,我用手捂住嘴,竭力不使抽噎聲傳出來。他繼續(xù)說,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會成全你們的,離開那個男人吧,他不會給你帶來幸福的。他說話時看著窗臺上的一個紙包。我把頭埋在枕頭里,對他的話似懂非懂,可我的臉也禁不住陣陣發(fā)燙。這個呆子,他其實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我禁不住又想起了二叔,那個英俊威武的男人,他就是大郎的兄弟。我的心又疼起來了,我緊緊抱住大郎,他的臉上也沾滿了淚水。以后的很多天里,我聽了大郎的話,沒有走出家門一步。我知道,我的心里仍忘不了二叔。
大郎死了,死前沒有一點征兆。相反,死前的那天晚上,他顯得特別高興,他回來時買了些酒肉,他說二弟就要回來了,心里高興。我把它做熟了,他拉我坐在他的身邊,說,你也喝幾杯,我們聊聊,我們有好多天沒有好好聊聊了,他說著似乎嘆了口氣。那天晚上,他跟我說了很多話,都是關(guān)于他和二叔的。他說,小時候他不是這樣的,母親生了他們二個,都是很健康的孩子,后來父母親都死了,留下兄弟二人相依為命,在街上流浪。十歲那年,他兄弟二人沿路乞討,遇到一家惡人,不但不給一點吃食,還指示仆役毆打他們,為了保護(hù)二弟,他把二弟壓在身子底下,棍棒全落在他的身上。那些人打完后揚長而去,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站不起來了。弟弟哭著把他背到一個破廟里,四處討藥為他療傷。由于那些惡徒下手太重,他的筋骨和腳踝被打斷了,勉強(qiáng)痊愈后,身子卻是再也不長了,就成了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這就是我們兄弟用性命換來的感情,我雖然丑陋,可我也有對生活的想法,尤其是遇見你后,我覺得我的生活一下子改變了。我想望著好好待你,好好地過日子??蛇@太難了,我?guī)缀跏裁炊紱]有,什么都不能給你,連一個男人最根本的東西都不能給你。其實,這些年,我一點也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這些年讓你受了這么多委屈,真是對不住你。所幸這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老二就要回來了,你們的路還很長。他顛三倒四地說著這些話,我以為他是喝醉了,我把他扶上床,他在被窩里抽噎了一會兒,突然又伸出頭,說,他把一件東西放在胡正卿家了,武二回來讓他去取回來。
說完就睡下了。早晨,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做炊餅,我去看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死了,窗臺上的紙包散開在地上,露出一些白色的粉末。
大郎是喝藥死的,我被他的樣子給嚇壞了。他斜躺在床上,七竅出血,眼睛還在睜著,但灰暗得已沒有一點顏色。它靜靜地看著我,似乎還想對我說點什么,可他除了用那雙失去顏色的眼睛望著我外什么也不能做了,我嚇得一個勁地哭。我的哭聲引來了隔壁的王婆,她先是被眼前的場景嚇了一跳,然后就用一種懷疑的目光望著我,她說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我說不知道,昨天晚上還好好的,早上起來卻成這樣了。她說,看來是喝藥死的。我胡亂地點著頭,王婆說,那你們準(zhǔn)備怎么辦。什么我們?我還是從她的話里聽出了點什么。
她詭秘地笑了一下。當(dāng)然是你們,我想西門大官人一定知道怎么辦的。我從她的話里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可我的心亂得如一團(tuán)亂麻,倒是她的一句話提醒了我?,F(xiàn)在,我身邊能說得上話的就只有西門慶了。我擦干了眼淚,王婆從我家里隨手拿走兩塊布料,她說她不會對外說的。我不知道她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找到了西門慶,只幾天不見,他仿佛消瘦了許多,他問我這些天都去了哪里,他每天都去花圃里,去王婆家的茶館里,可一直沒見到我,他說他真的好想我啊,想得心都碎了。我的眼淚不爭氣地又流了下來,我把武大突然死的事給他說了,他只是茫然地說了一句,他死了嗎,然后又訴說這些天里對我的思念。我有些太失望了,他起碼該說點什么,最重要的是我想得到他的幫助,可他什么也沒說。其實,我早就該知道這一點,像他這樣的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對世俗的生老病死是不會關(guān)心的,他以自己的方式生活著。我有些失望。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哀怨,說,死了就把他埋了吧,生老病死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可他是喝藥死的!我有些氣急敗壞地說。我突然想起了王婆說的那些話,我一下子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了。可西門慶仍用一種漠然的聲調(diào)說,那又怎么樣,我們又沒做什么。是的,我們對他沒做什么,可是我們倆做了,難道這一點你都看不出來嗎,外人也會像你想的那樣嗎,我說。什么,你說什么,什么看不出來,什么外人,這又管他們什么事,西門慶望著我,一臉的無辜。我覺得我真的很累了,我謝絕了他的挽留,我決定獨自處理這件事情??晌也恢?,憑我的社會經(jīng)驗和社會閱歷,在處理這類事情上,顯得多么愚蠢和幼稚。它把我的悲劇又向前推進(jìn)了一步。
也許是出于家丑不可外揚的考慮,或更多地是出于對可能發(fā)生的事的恐懼,我對外稱大郎是突然抱病身亡。
處理喪事時,我也只找了王婆和何九叔,把大郎的身體重新修飾過,第二天,就把他燒掉了,燒時是何九叔陪著去的。何九叔是大郎的好朋友,他從火堆里揀出一截骨頭,我不知道他留著那截骨頭做何用。
大郎死后,我一個月沒有出門,但我不是因為傷心,而是經(jīng)過這一事,我覺得自己似乎一下子成熟了,雖然我的這種成熟在面對和處理一些事情時顯得多么幼稚。一個月里,我獨自坐在窗前,看著紫石街上被秋風(fēng)掀起的樹葉,那些金黃的葉片,在青石板上跳來跳去,宛如一個個精靈在街道上歡舞,那里面有一個會是我嗎?有一瞬間,我竟有些癡了。那些天里,從紫石街上走過的人都會看到我坐在窗下的身影,我像一個女巫,一動不動地坐著,一坐就是一天。我也開始考慮一些問題,大郎的死,我和西門慶的關(guān)系,也考慮到了我的將來,我想從中找出一點亮色來,可在我眼前閃過的始終是一片灰暗的天空。一股絕望的情緒籠罩著我。
一個月后,西門慶仍在花圃里的小房子里等我,我猶豫再三,還是去了。我看見王婆那雙如麻雀一般尖利的眼睛盯著我的身影。這個臭三八,因幫我處理大郎的喪事嫌我給的錢少而一直懷恨在心。我討厭這個如烏鴉一般的死婆子,我沒有在意他的恐嚇。我來到了小房子里,仍是半年前的樣子,一枝鮮花,一雙溫柔的眼睛,可我已從瘋狂的意亂情迷中平靜下來,我只想坐下來和一個認(rèn)識的人說說話?;ㄆ岳锏墓鸹ㄒ咽㈤_了,桂花的清香在濕漉漉的空氣里徜徉。從這里可以看到前面被霧氣籠罩著的村莊,還有時隱時現(xiàn)的群山。雨霧代表了宋朝的自然天象,我說,我知道為什么我們這個時代憂郁的詞人越來越多了。他說什么。我把話又說了一遍。他用有些困惑的目光望著我。都是因這天氣,我沒有在意他那困惑和充滿疑問的眼神,跟一個夢游癥患者似的,自顧地說下去。我說,都因了這雨霧交織的天氣,患憂郁癥的人才越來越多。憂郁是詩人和詞人的兄弟,這就是他們越來越多的原因。他看了我一眼,突然說,為什么要跟我說這個。他的話讓我怔了一下,不說這個說什么。那我們之間就沒有別的話好說了嗎?他看著我嘆了口氣,說,你不要這樣,你這樣使我很擔(dān)心,我是真心喜歡你的,你是我一生中唯一一個可以用生命去交換的女人。那又怎么樣,我說,你除了愛我還能給我什么,我連一點安全感都得不到,甚至連一點幫助都得不到。其實,我也知道,這不能怪你,我們本就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你可以沉溺在自己的世界和生活中,對外面發(fā)生的事不管不問。可我不行,我的身上纏滿了枷鎖,我要面對的太多,承受的太多,沒有人來幫我一把,哪怕是幫我卸去那么一點點擔(dān)子。這就是我們要面對的問題。他看著我沒有說話。我起身走了出去。這是我們交往這么多天來,第一次沒有肌膚之親而各自離去的。可你知道,我是真心喜歡你的,他在我的身后說。我回過頭,看著他的眼神,他居然流下了眼淚。我默然地轉(zhuǎn)過身,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回到家里,我卻看到門環(huán)上掛著一雙鞋子。我知道該發(fā)生的事終于要發(fā)生了。那些天里,紫石街上關(guān)于大郎的死因已傳得沸沸揚揚,每個人嘴里都有一個大郎死因的版本。其中最主要的一種說法是,我和西門慶勾結(jié),為了達(dá)到長期茍合的目的而合謀害死了大郎。我知道這都是王婆傳出去的話,我沒有想到為了二兩銀子她竟用這種手段來報復(fù)誣陷我。從那天起,紫石街上充斥著一股怪誕的氣氛。我門前的街道上總能見到指指戳戳的人們,他們的嘴張得老大,我卻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么。然后是一些小孩子跑了過來,向這邊扔過來幾粒石子,有一枚差一點打著我的額頭。這事甚至驚動了衙門,找我過去問了一些話,我一一說了?;貋淼穆飞希胰滩蛔」斯路?,卻仍感到一陣陣發(fā)冷,向四周望去,發(fā)現(xiàn)樹葉正在凋落,秋天已經(jīng)來了。
武松回來的那天是秋分。歷書上說,這一天陰氣至,有兇險,勿出門。
這天早晨,我打開了門,便看見二叔站在門前,氈笠上落滿了枯黃的樹葉,他已經(jīng)站了有一個時辰了,他也一定聽人說過大郎的事。我雖然有些愧疚,但我一點也沒有害怕。我的身上仍帶著孝,堂前仍供奉著大郎的靈位,我在一邊坐下,看著他。二叔在大郎的靈前拜了三拜,然后問我,大哥可是被藥毒死的?我點了點頭。是誰毒死的?不是誰,我說,是他自己。街上的傳言可是真的?我和西門大官人的事是真的,其它的事是假的。我這樣說,心里忽然生出了一陣悲哀。事情為什么會弄成這樣,這究竟是誰的錯,我期盼著和二叔的見面,可見到了卻是這么個樣子。我把臉扭向窗外,窗外的那株皂莢樹的葉子已經(jīng)落盡了,只剩下一些黑色的皂莢懸掛在上面,還有一只麻雀,像是被大伙拋棄了,孤零零地站在上面,不住聲地啼鳴,它是在哭泣嗎,是在為誰哭泣?
可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二叔說著用手叉著頭。我從他的話里聽出了他的困惑,也聽出了他對我殘存的一點信任,還有情??墒?,他很快就抬起了頭,他的眼里露出了兇光,惡狠狠地看著我,說,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定是你們殺了大哥,你們狼狽為奸,為了長期姘居,就殺了他,是不是這樣,你說呀。他說著用手打了我一個耳光。我的臉火辣辣地痛,耳朵也嗡嗡直響。我從地上站起來,擦干了嘴角的血漬,但我堅定地?fù)u了搖頭。那你為什么對外稱我大哥是暴病身亡,為什么又秘密發(fā)喪,二叔向我喊著,他的臉因痛苦而有些扭曲。我沒有什么話可說,我知道我把事情給弄復(fù)雜了。我本想把大郎死前對我說的話告訴他,可我突然沒有了說下去的勇氣,我只是用一種近乎殘酷的冷漠說,我沒有殺他。
晚上,二叔就在大郎的靈前睡下來。半夜里,我起身給燈里注油,看著二叔熟悉的面容,忍不住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那些叫人心顫的日子,那是我第一次對一個男人動心,我想一輩子我也不會忘記的,可事情總是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出了這樣的事,他一定不會原諒我的。到這時,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我還是在深深念著他的。我從我的房間里拿過來一床被子,給他蓋上。我看見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說了一句話,他的眉頭緊皺,想著因自己惹來的事給他新添上的麻煩,我的心情更加灰暗不安起來。
第二天,二叔踩著落葉出去了,我知道他一定是去尋找證據(jù)的。我獨自坐在家里,心如死灰。我知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讓我給弄壞了。大家都以為這是我們干的,而我在大郎死后又偷偷發(fā)喪,何九叔偷拿喪骨,使我在不利的路上越走越遠(yuǎn)。我知道事情就要結(jié)束了,每個故事都會有一個結(jié)局,我們的自然也不會例外。該來的就讓它來吧,我已不想再為自己辯護(hù),我真的感到很累。早上起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頭發(fā)白了很多,我想照這個速度下去,要不了幾天就會全部白完的。
晚上,二叔回來了。一天里,他先去了開生藥鋪的陸小藝家,顯然他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東西。相反,他卻從陸小藝處得到這樣一個消息。陸小藝說,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我不能昧著良心說話。一個月前,是有人來買砒霜,可不是別的人,正是你的哥哥大郎,我還問他買這做什么,他沒有說話就走了。二叔又去了何九叔家,把那塊喪骨帶在了身邊。他最后去的是王婆家,這個因了二兩銀子而報復(fù)我的臭婆子把我和西門慶的事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他把所有這些證據(jù)綜合起來,卻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證據(jù)的堆積,根本說明不了什么。他用有些怨恨的目光望著我,我知道他目光里的含義,他是想讓我給他一個殺我的理由。這使我猛然想到,他一定是還掛念著以前的日子,他這來回的奔波不過是給自己找一個憤恨的理由,給街坊一個交代。我的心止不住一熱,眼淚也流了下來,我竟然還能流出眼淚!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看見了一把明晃晃的刀懸掛在我的面前,然后我才見到刀后面的二叔,他用一雙奇怪的眼睛望著我。我剛想說一聲,二叔突然喊了一聲什么,那刀就落了下來,我想我一定是死定了。然后我看見武大遠(yuǎn)遠(yuǎn)地向我走來,他看著我說,金蓮,你是不是受委屈了,我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你為什么不讓武二去胡正卿家把我留給他的東西拿來,你何苦要這樣為難自己。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人也漸漸地不見了蹤影。我從夢中醒來,身上已被汗?jié)裢噶?。我想著夢中的那把刀,只顧著傷心,卻把大郎說的那些話給忘了。
這些天里,西門慶仍在找我,我透過窗欞總能看到他在王婆家躑躅的身影。我想,他一定是瘋了,可我一想到他的性情,便又覺得不這樣就不是西門慶了。他也顯得瘦多了,一張身軀在紫石街上臨風(fēng)而立,更顯出一種卓爾不群的儒雅和風(fēng)流。我覺得,他天生就是一個詞人,天生就是為了讓女人愛,讓女人疼,讓女人為他死的男人。他的超然的神態(tài)顯示他對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懵然不知。有一次,他和二叔正好在街上相遇,他淡然地看了二叔一眼,跟他看到街上其他人一樣。二叔說,你站住。他就站住了,用有些茫然的目光看著二叔,說,有什么事嗎。二叔的臉難看地扭曲著。他卻對二叔說,你的身體看上去有些不好,還是該到姚二朗那里去看看,說罷就轉(zhuǎn)身走了。
二叔那天晚上在外面喝了很多酒才回來,我給他打開門,他跌跌撞撞地走進(jìn)來,跪在大郎的面前泣不成聲??蕻?,他用一雙充血的眼睛望著我說,一定是你害死了大哥,一定是你,還有西門慶,那個混帳男人。他現(xiàn)在還在找你,你這個淫婦,蕩婦,你說,你給我說!我感到一陣陣?yán)滹L(fēng)卷進(jìn)來,把我的心都涼透了,他竟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用有些恐懼和陌生的目光望著他。我想我的目光一定是淬了毒的,一種真正的毒。我用平靜得近乎殘酷的聲調(diào)說,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你就把我殺了吧。我理了理自己的長發(fā),我的心情也平靜多了。我說,你不該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你應(yīng)該知道這事是因什么而發(fā)生的,我承認(rèn)自己是一個被情欲迷失了雙眼的女人,但情欲還不至于迷失我的理智。你就那樣走了,不聲不響地走了,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冷冰冰的屋子里。把我的青春,我的希望留在了這冷冰冰的屋子里,我是一個女人,我也需要安慰,我也需要男人,所有這些是西門大官人給了我,這些都是真的。而且大郎他也知道,他也知道我的心,他曾說過這樣的話……我想把那天晚上大郎說的話說出來,可二叔卻喝住了我,他從懷里抽出他的樸刀。我看著那把樸刀,心忍不住一陣刺痛,就像被刀刺中了一樣,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把刀抵著我的脖頸,厲聲說,你休要胡說,否則我現(xiàn)在就把你的頭顱割下來。我感覺到那鐵器的冰冷,那種刀鋒刺入肌肉的疼,可我更感到心被冰凍的寒,我用一種絕望的聲音說,事實就是這樣,你做了,你卻不敢承認(rèn),你是一個懦夫,你在動物面前是一個英雄,可你在人的世界里卻是一個懦夫。他打了我一個耳光,我舔了舔從嘴角流下來的鮮血,那種腥甜的味道使我興奮、瘋狂。我說,你打吧,這樣可以使你顯得更男子氣一些,如果你能早些使用你的拳頭和耳光,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他看著自己的手,伏下頭嗚嗚哭了起來,他哭泣的樣子看上去真像一個大孩子。
這事驚動了縣衙,知縣把我們等一干人傳了去,把我們說的匯集起來,發(fā)現(xiàn)這件案子真有些撲朔迷離,由于沒有證據(jù)證明我就是害死武大的兇手,知縣就把我放了。由于官府的介入,這事便傳得沸沸揚揚,陽谷縣的每一個人幾乎都知道了。
我知道那些天里他的日子很不好過,在紫石街上人們的眼里,大郎是被我毒死的無疑??晌渌蓞s遲遲不能為他的兄長報仇,而且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那西門慶仍不時來家里糾纏,即使一介草民也該有自己的脾性,何況是能打死老虎的武松。他的形象在紫石街上人們的眼中不斷下降,在他的背后已出現(xiàn)了指指戳戳的人群,更有一些惡毒的話傳出來,說他想借此霸占嫂嫂。我知道這肯定是王婆傳出去的,這個惡婆娘總是在我最危難的時候給我上一把爛藥。那些天里,二叔不再和我說話,只是一味地喝酒,我知道他的難處,在對大郎死的這件事上他也拿不準(zhǔn),還有他割舍不下的對我殘存的那份感情,我從他的沉默中能感覺出來,從他的目光中能感覺出來,甚至從他的耳光中也能感覺出來??晌乙哺杏X出,在這沉默里,一場災(zāi)難正向我們逼近。
武松和西門慶的決戰(zhàn)發(fā)生在宋徽宗年間,那年秋至后的第十天的中午。那是陽谷縣歷史上最驚天動地的一場決斗,生活在紫石街上的人們至今還能嗅到街市上沁人的桂花香氣和刀鋒沁出的陣陣寒意。
那天,西門慶正在獅子樓上和一群朋友賦詩作詞,武松走了進(jìn)來,手里拿著他那把大樸刀,西門慶向他那把刀看了一眼,又回過頭繼續(xù)他的話題。武松在他們的旁邊坐下,對西門慶說,我要和你決斗。西門慶說,我只和你說詞,如果你有興趣,你也可以坐下來。武松說,我說的是決斗,不是說詞。我從不無緣無故和人決斗,西門慶淡然地說。當(dāng)然不是無緣無故,你勾引我家嫂嫂,又合謀殺害我家兄長,辱嫂殺兄之仇能說是無緣無故嗎。你錯了,西門慶翻著他的詞書,你兄長之死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至于和金蓮的事,那也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與別人無關(guān)。武松覺得面前這個人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他把樸刀拍在桌子上,說,今天我們就訂一個生死文約,刀頭上見生死,了卻這樁恩怨。這么說,我一定得參加這場決斗了,西門慶放下手中的書。那是。西門慶嘆了口氣,他同樣覺得面前的這個人不可理喻,這些人都是怎么了,死一個人為什么要找別的人來擔(dān)負(fù)責(zé)任,已經(jīng)死一個人了,為什么還要繼續(xù)死人,他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比武。他懷著不可知的困惑在生死文書上畫了押,然后走到獅子樓的屋頂上。
這一年的桂花開得特別濃艷,整個紫石街上都漂浮著桂花的香味,有的已開始落下來,落在街道上,行人的身上,也落在武松和西門慶的身上,一片的白,就跟下了一場雪似的。有多少年沒有經(jīng)見過這么多的桂花了。開時這么繁盛,凋謝時又如此迅速,人們談?wù)撝@些現(xiàn)象,卻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然后,他們看到了這一幕,獅子樓上站著兩個人,身上落滿了桂花。但他們還是認(rèn)出了穿黑色麻布衣服,手拿樸刀的是武松,西門慶的白衫過膝,手里拿著他那把須臾不離身的折扇。在街上人們的驚叫聲中,我推開了窗子,看見了他們兀立不動的身影。我知道,我所擔(dān)心的終于來了。
那場決斗既是慘烈的,也是悄無聲息的。人們所看到的只是一大團(tuán)被卷起來的桂花和花舞中兩個翩若驚鴻的身影。幾只原本在樹上棲息著的鳥兒,仿佛有些慚愧地飛走了。人們都被這場決斗看得有些呆了,他們站在街上一動也不動,急遽落下的桂花很快遮住了他們的身影,把他們兩個都變成了只露兩只驚奇眼睛的花人。
他們的驚奇無疑是給予西門慶的。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這個整日和天空一樣憂郁的男人,這個只會在女人堆里纏綿的男人,這個只會為歌女填詞的男人竟會有這樣一身不凡的武功。這場決斗從早上打到晚上,也沒決出勝負(fù),兩人商定了第二天再斗。
我不知道那個晚上我是怎么度過的,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我想著他們白天的決斗,也想著明天的決斗,我不知道該為誰祈禱,不知道該期盼誰是這場決斗的勝利者。我的心在黑暗中受著煎熬。天還沒有亮,我就匆忙跑到街上,時間是那么地早,連紫石街上起得最早的賣早點的王胡兒還沒有起來捅火,可我還是寧愿站在那里。我渴望著能見他們一面,更期望他們能取消這場死亡約會,如果他們能為一個可憐女人想的話。
他們來了,他們一來就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像一個負(fù)責(zé)任的士兵,我根本沒有和他們說話的機(jī)會。街道上已站滿了觀戰(zhàn)的人群。這場決斗像風(fēng)一樣吹遍了陽谷縣的大小角落,甚至在一個晚上已傳到了外地,人們連夜趕了來,來目睹這場千古一見的生死對決。一些賭場的老板趁機(jī)開始了他們的生意,讓人們押寶,賭誰輸贏。那些歌女和落魄公子,還有一些受過西門慶救助的乞丐都把寶壓在他的身上,而那些對大郎之死忿忿不平的市井酒肆之人,和官府的士兵衙役則把賭注壓在武松身上。但看過昨天決斗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決斗,西門慶是一個真正的隱士、高人,這樣的人往往是深不可測的。但人們不理解的是,這樣的一位武林高人,世俗奇人,怎會為一個女人而冒此兇險。他們懷著這種心思四處逡巡我的身影,我只好把身子隱在一截墻的后面,這是我經(jīng)過查看后選擇的最好場所。
在人們的驚叫聲中決斗又一次開始了。他們飄動的身影把成團(tuán)的桂花從屋頂踢落下來,遮住了人們的視線。我不知道今年的桂花何以這么茂盛,一連落了三天還沒有一點停止的跡象,這在歷年中是沒有的。因了這桂花,已有很多人害了病,甚至丟了生命,這其中會不會包括我們?我的目光緊盯著他們跳躍的身影。有一次,西門慶的一只腳踩進(jìn)了屋頂?shù)目障独?,怎么也撥不出來,武松的刀仍雨一樣地潑向他,他只好用扇子左右上下地遮擋著。我緊張地捂住嘴,擬制住沒有叫出聲來。所幸他很快把腳撥了出來,身子又像鷂鷹一樣矯健了。到了下午,他們的身形慢了下來,四周觀戰(zhàn)的人群也累了,有的已去了飯館、茶館,給自己增加點熱量。只有他們,仍固執(zhí)地堅守著自己的崗位。我知道,以他們的性情,都不會向?qū)Ψ降皖^的,這是一場真正的你死我活的決斗。
最后的時刻終于來到了,也許是屢戰(zhàn)不勝的焦慮,武松變得有些焦躁起來,也少去了開始的小心。他在一次閃避時,身子失去重心向下面滾去,他不得不用刀插進(jìn)屋頂穩(wěn)住下滑的身子,可這時西門慶的鐵扇已擊了過來,一邊是數(shù)丈高的地面,一邊是堅不可摧的鐵扇。我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到現(xiàn)在為止,我仍不知道那聲音是怎么發(fā)出來的。聽后來的人說,那聲音簡直像裂帛一樣,刺得人們的耳朵生疼。西門慶無疑也聽到了,他向我這邊看了看,手也在半空中停了下來??删驮谶@一閃念之際,已穩(wěn)住身體的武松已把刀抽了出來,刺進(jìn)了西門慶的胸前。西門慶仍保持著他那向我看的姿勢,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了,他是看到我驚恐的表情才沒有擊下那致命的一扇。也是這一瞬間,他卻把自己的命搭上了。我又一次尖叫了一聲,身子萎頓下去。
我記得我的母親在臨死前告訴我:一個女人,如果你生活不下去,就去找一個男人;如果你仍活不下去,你就選擇死。那一年,我只有十歲,對什么都不懂,但我還是對母親點了點頭。母親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女人,她虔誠地信仰佛教,像那些佛教徒一樣睡覺和飯前都要嘰里咕嚕地念上一陣經(jīng)文。但佛并沒有拯救她,二十歲失去了丈夫,不到三十歲就白了頭發(fā),又停了不到兩年就溘然去世了。她的一生留給我的是對生活的恐懼??赡赣H也是一個偉大的女人,她不但預(yù)測了自己的未來,也預(yù)測到我的一生,我的生活正按照她預(yù)定的軌道一步步走向終點。
我在床上躺了一個禮拜,可我雖然躺在床上,卻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眼前晃動的始終是西門慶臨死前那雙憂郁而又枉然的目光。我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讀懂了他的目光,讀懂了他的思想??伤麉s因這一瞬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覺得,是我殺了他,是我用他的情愛殺了他。
武松來看我一次,給我放下些吃的。我看著他,他嘆了口氣,這是他第二次在我面前嘆氣,第一次是他離開我時。這次,他又嘆氣了,我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情緒控制了我,我想為他做點什么,也是為西門慶做點什么,為我生活了四五年,既給我了愛,又給了我恨的紫石街做點什么。做點什么呢?我一遍又一遍地想這個問題,我的渾濁的目光看著武松,當(dāng)我看到他的那把刀時,那種刺痛的感覺又來了,可這刺痛卻給我異常興奮的感覺,就像食了那種能使人產(chǎn)生迷幻感的能開漂亮花兒的植物一樣。我對二叔笑了笑,他有些疑惑地看著我,把佩帶的刀扭向了身后。
西門慶死后,人們開始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我,他們都在看武松下一步會做些什么。這時候,我們的怨恨被無限制地放大了,我們的怨隙成了街坊鄰居眼中的怨隙,我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為了滿足他們的愿望,這使我感到莫大的悲哀。接下來的幾天里,紫石街上的空氣顯得異常沉悶,桂花已落盡了,但烏云卻壓得更低,壓得似乎讓人喘不過氣來。我看見武松像只囚在籠子里的豹子在屋里打著轉(zhuǎn)。而我恰相反,因為明白了自己的目標(biāo),我的心一下子輕松起來。我下了床,來到了屋外,看那些無憂無慮在街上踢球的小孩子,看官河上那些從蓼兒洼漂下來的運糧的官船,看眼前壓在石板下面的那些車前草,草都枯萎了,只剩下枯干的莖,但草仍是幸運的,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春風(fēng)一吹,它們就會重新長出來。而我,恐怕只能等到來世了,如果有來世的話。我到了西門慶的墳上,堆徹的泥土仍是新的,上面還殘留著鞭炮、火紙和經(jīng)幡的紙屑。有兩只烏鴉在頭頂上盤旋,不時發(fā)出幾聲唳叫。太陽已經(jīng)下山,暮色逼了上來,我感到非常狐獨、絕望,還有憂傷!
我甚至開始讀起了詞,和那些詞背后的作者對話,和他們一起共喜悲。我以為,宋朝是一個詞的時代,也是一個女性覺醒的時代,雖然這種覺醒最后無不以悲劇告終。但她們畢竟為自己的愛情抗?fàn)庍^,為自由抗?fàn)庍^。我從李清照的詞里讀出了這些,從陸游和唐婉的《釵頭風(fēng)》里讀出了這些。她們的故事是憂傷的,也因了憂傷,使她們的抗?fàn)幐鎏砹藵庵氐谋瘎∩省?/p>
武松的猶豫再次引起了紫石街人們的猜疑。各種各樣的流言在人們之間傳播,人們看他的眼神已帶了一種鄙視,他已被逼到一個人生的十字路口??粗找蛐锞贫眭铬傅臉幼?,我的心里產(chǎn)生一種殘忍的快意。
每天,我像一個幽雅的婦人待在房間看書,或者像一個幽靈一樣在屋子內(nèi)走動,我的近乎殘忍的目光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我想看清他準(zhǔn)備如何處理這件事情,想看到他在郁悶中如何抉擇。我這樣做了,可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聲音卻似乎在對我說,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殘忍,你這樣做不就是想看看他的心里是不是還有你。從這一點說,你就不是一個好女人,你不是選擇了死亡嗎,你就去死吧,為什么還要在死之前給別人制造這樣那樣的痛苦。我用手捂住臉,我的淚從指縫間流出來,我知道那個聲音是對的,可我還是想看清他的心里在想著什么。即使死,我也為自己準(zhǔn)備了一個我心儀的方式,我不想自己像一只鳥一樣隨便地就那樣死去了。我像一個癡女盼郎歸一樣盼著這一天的早些到來。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我的知覺告訴了我。早上起來,我對著鏡子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我想著在另一個世界里,人們恐怕也不會喜歡一個蓬首垢面的女人。我用去年保存的鳳仙花染紅了我的嘴唇和指甲,把耳環(huán)重新戴上,換去了多年來穿著的孝服,把那件紅絲綢衣服換上,還在臉上淡淡抹了點胭脂。收拾完畢,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仍是一個千嬌百媚的女人,一個更成熟的女人。多少因歲月的流失而添了一點淡淡的憂傷,可這不但沒損傷我的容顏,反而使我顯得更加成熟和嫵媚。我對自己的容顏從不曾懷疑??蛇@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就像一件漂亮的衣服被毀掉了。我多少感到了一種憂傷。我最后把那面鏡子丟在了地上,我的身形變得支離破碎,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結(jié)局。
武松在家里置辦了一桌酒席,叫來了團(tuán)頭何九叔,開茶館的王婆,開生藥鋪的陸小藝,紙馬鋪的趙仲銘,以及賣冷酒的趙四郎,還有曾做過吏員的胡正卿。屋子里的空氣有些沉悶,冰冷的空氣使在座的人們的身子蜷縮了起來。武松沉默了一會兒,說,家中遭此大難,是我家中不幸,所幸那西門慶已死,也算是為大哥報了一半之仇。至于嫂嫂,他說著把手轉(zhuǎn)向我,可他竟一時有些說不下去,尤其是他的目光看到我身上的衣服時,目光似乎竟有些直了。他愣了一會兒,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他被桌上人們的目光給驚醒了。他扭過臉,說,我不殺你,難以告慰哥哥在天之靈,今天叫各位來,就是為我做個見證。他說著把刀抵在我的脖頸上,我可以感覺到那絲絲的冷氣侵入我的肌膚,可令我意外的是,我一點都不怕。我有些淡然地看著他。我看到了他的目光濕潤,那把放在我脖頸上的刀也在顫抖。這時,一直坐在邊上的胡正卿說話了,他說,武都頭,我倒想起了一件事,你哥哥武大在臨死的前一天,曾托我保存了一件包裹,這些時間,竟自忘了,我還是去拿了來,送與你為好,說不定里面還能為大郎的死因找出一些證據(jù)來。武松怔了怔,答應(yīng)了。一會兒,胡正卿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包裹,我想起大郎曾告訴我的話,這些天我也竟忘了。武松打開包裹,除了幾件有紀(jì)念意義的小物品外,還有一張紙,武松讓曾做過吏員的胡正卿來讀,胡正卿看了幾眼手就有些顫抖了,他說這是一封遺書,自殺前寫的遺書。在場的所有人聽了之后都現(xiàn)出驚奇的眼色,只有我例外。
我沒有看他們,我知道那上面寫了什么。我又想起了大郎死前說的話,我想把它說出來,可我立時又改變了主意。這對一個死意已決的人還有什么意義呢。我回頭看著武松,他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他用有些慌亂的目光看著我,他的目光里寫滿了歉意,還有在座的各位。顯然這個結(jié)局出乎他們的意料,事情的發(fā)展沒有按照他們預(yù)想的軌道使他們感到有些遺憾。他們有的已起身準(zhǔn)備離開了,我看著他們,我的心里被一種死亡的快樂充斥著,被一種舍身赴死的悲壯激勵著,那把刀仍懸在離我咽喉不遠(yuǎn)的地方。多少年后,紫石街上的人們在談?wù)撃且惶鞎r仍覺得心有余悸,他們完全在意料之外看見我以鷂鷹的速度向刀鋒撞去。刀是異常鋒利的,我感受到那刀刃切入肌膚的冰冷的感覺,甚至感受不到一絲的疼痛。我也看見我的血像泉水一樣涌出,在我的面前形成了一朵血紅的花,那是多美的花啊,世界上還有比以血為顏料做成的更美的花嗎,我為自己的創(chuàng)造感到自豪。當(dāng)然,我也看到了站在我面前的那些人驚詫得變了色的面容,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武松的慌亂和痛苦。這樣就好了,我似乎在對他說,這樣你就可以告慰你大哥的靈魂了,這樣你就可以在眾鄉(xiāng)鄰面前立足了,這樣你就可以卸去因我的愛增加給你的負(fù)擔(dān),可以去找一個良家女孩,一身輕松地生活了。躺下去的時候,我的眼里充滿了淚,我知道,這也是最后一次流淚了。
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至于后來,武松因為愧疚,出了家,成了一個帶發(fā)修行的行者。再后來,他也死了,可我在這個世界里從沒有見過他。我的一生都在尋找,但從沒有找到過,我不知道他們都去了哪里:武松、西門慶,大郎??晌視恢睂ふ蚁氯ィ瑢ふ沂俏疑畹娜?,除了尋找我還能做些什么!至于歷史上有關(guān)我的說法,我實在不想說什么。還是一個叫莎士比亞的外國老頭說的對,他說,女人,你的名字就叫弱者!我想,當(dāng)你讀到這個故事,當(dāng)你的眼淚從眼角悄悄落下時,你就會徹底明白一千多年前那個悲苦的女人的心了!
天就要亮了,我也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