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子、桃子和雜種一家三口從西藏出發(fā),途經青海、甘肅、陜西,取道鄭州,向中原東南的一個小鎮(zhèn)遷移,那里是他的家鄉(xiāng)。
此時,他們正坐在北上的列車上。三月,山川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像一條銀色的長龍隨著火車奔跑;偶爾,有太陽照射在剛解凍的河流上,波光粼粼,反射到列車的玻璃窗上,刺眼地亮。強子困了,蜷著腿,頭靠在桃子胸前,進入熟睡狀態(tài)。
桃子剛剛睡醒,她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從坐上火車的那一刻起,她和強子睡睡醒醒,也不知走了幾天幾夜,走得讓人沒了精氣神,病懨懨的。桃子睜開眼就看見強子的頭靠在她的雙乳之間,她忙用手去推,推過去,他的頭又砸過來,推得越狠,砸得越重,弄得桃子心一緊一緊的。桃子的胸有些脹,臉有些燒。她索性不去管他,扭過頭去看遠山的積雪,近處的波光,她似乎吻到了陽光、白雪和河流的味道,涼涼的,潤潤的,清新地直沁肺腑。
桃子十八歲,強子二十歲,一年前相識在南方的一座江城。那也是個初春的季節(jié),山坡上的橘林剛剛泛綠。桃子的家在江南的大山深處,她是滿懷憧憬走出大山的,當她來到這萬花筒般的江城,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城市原來就像天堂。她背著娘給她準備的行裹來到勞務市場時,城里的男人迅速圍攏上來,有聘她當?shù)陠T的,有聘她當秘書的,有聘她當保姆的。
桃子文化不高,怕干不好別的,就當了保姆。男主人是個官員,對她很好,趁女主人不在的時候,送給她一件時髦襯衫。試衣服時,男主人冷不防把手伸到了她的懷里,扯斷了她粉紅色的乳罩帶。她嚇壞了,猛然推倒男主人,奪門而出。
桃子又被聘到一家公司當秘書,經理很器重她,從頭到腳對她進行了包裝。她在鏡子前一照,連自已也不認識自己了,她覺得她比城里人還城里人。經理拉著她的手,將一枚鉆戒套在她手上時,也順勢將她按在沙發(fā)上。經理撩起桃子的裙子,很有技巧地褪掉了她的褲頭。她用腳蹬開經理,迅速穿好衣服,頭也不回地走出經理室。
桃子又一次失業(yè)了。她身無分文,連回家的路費也沒有,就連娘給她準備的行裹也丟失了。她非常害怕,非常地孤獨無助。她在饑餓中流浪了一天之后,不知不覺來到江邊的一個峭壁上。峭壁周圍長滿了參差不齊的雜樹,一塊長方形的石板從峭壁上凌空伸出,像一個天然的跳臺,也像一段年久失修的斷橋。平素,炒股血本無歸的,少女失戀厭世的,精神抑郁失常的,走頭無路絕塵的大都喜歡這個去處,從這里完成人生的最后目的——走向死亡。時間久了,當?shù)厝朔Q這里是陰陽兩隔的奈何橋。
桃子站在奈河橋上,忽然感到心靜如鏡,心沉如石。傍晚的江上微風吹拂,晚霞斜照;眼前云飛濤涌,水鳥翱翔,她似乎到了一 個美麗的仙鏡,她年青的生命好像已隨一江碧波漂向遠方,融化進圣潔和永恒……桃子剛要決心縱身一跳時,強子來到峭壁上。
強子常來,他打工的地方離這里很近,他想家的時候,傷心的時候,喜歡到這險峻而優(yōu)美的地方排遣郁悶。強子手里掂著燒雞和啤酒,剛想找塊平石坐下來享受,便看見了桃子。強子愣了一下,然后平靜地說,小妹看風景哪,累不累呀?
桃子聽見身后有人說話,像是對她說的,又像是對別人說的,她沒有回頭。
強子又說,江上風大別吹感冒了,出門在外不容易,感冒了可不好玩。哎——說你哪,你餓不餓呀?餓了過來吃點燒雞,剛出鍋的,香著呢。強子接著說,你可別掉下去了,掉下去你可慘了;你看看江上的兩個快艇在干什么,艇上的人正等著張網捕撈你呢。你別指望他們救你,他們是專做尸體買賣生意的,他們會把你的眼角膜,把你的肝,把你的腎,把你的五臟六腑賣給醫(yī)院賣給城里的大款……
強子說到此,突然閘著了話頭,他悄悄地看著桃子。
桃子渾身抖了一下,慢慢閉上眼睛。就在這時,桃子突然聽見從快艇上傳來說話聲,一個男人說,這姑娘怎么還不跳呢,人家等著用腎呢,這次是五十萬的大買賣??!另一個男人有些急不可待地喊道,姑娘,跳、跳啊!快點跳??!跳下去一了百了!
桃子驚呆了,她從小到大只聽說過救人活命的事,還真沒聽說過慫恿著讓人去死的事。她信了強子的話,這些人真是在等著捕撈她的尸體。她由絕望到憤怒,由憤怒迅速轉變成悲傷,她一屁股蹲在奈何橋板上,委屈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強子乘勢竄上去抱著了桃子的腰,把她拖離了危險地帶。強子說,讓這些鱉孫們賣你的零部件,還不如你自己賣呢,別便宜了他們。桃子怪怪地看了強子一眼,嗚咽著說,他們怎么這樣呢?強子說,見怪不怪,我常來這里,聽人說他們專做人體器官的買賣,看誰跳江了,馬上撈出來,乘昏迷時,把你賣給買主。別氣了,他們能算人?
桃子擦擦淚,不哭了,江風吹過來,撩起她的披肩長發(fā)。
強子拽掉一只燒雞腿,遞給桃子,說吃吧,吃飽了好回家。桃子餓了,把雞肉塞進嘴里,幾口就消滅了一個雞腿。強子又遞過去一只,桃子也不客氣,抓過來還吃,有點噎;她騰出一只手伸向強子,強子愣了一下,忙把打開的啤酒送到她手里。桃子猛灌一口,噗地一聲吐了強子一 身,說你讓我喝馬尿呵。強子笑了,說這是啤酒!老外叫它液體面包,喝慣了就好喝了。桃子就強喝了幾口,還真解渴,就又喝了幾口,頭就有點暈了。
強子燃上一只煙,想為桃子表演一下不用手把煙嘴兒往嘴角上叼的絕活,卻失敗了。他尷尬地笑笑,問桃子你叫啥名字?桃子說我叫桃子。你呢?強子說你叫我強子好了,我問你為什么要跳江呢?桃子就給他講了進城打工的經過。強子說,你以為城市是天堂呵?它對有些人來說是天堂,可對有些人來說是地獄!
桃子瞪大眼睛看了看他,點點頭說,你說得有些道理。強子聽到夸獎,連吐了兩個煙圈,說,我在城里闖蕩一年多了,啥道理咱不懂呢?桃子就忍不住又看了他一 眼,這一看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桃子說,哎呀強子,你的臉青一塊紫一塊的,嘴唇也腫了;哎呀你的耳朵也破了,還流了血呢!跟人打架了?
強子用指甲一彈,煙頭就飛了出去,然后就恨恨地罵了一句:日他祖奶,雜種!桃子說,你罵誰?強子說,不是罵你,是罵俺老板。
強子一口氣干完了一瓶啤酒,才給桃子說了事情的經過。原來,強子和十幾個民工跟著一個工程隊的老板清理城市下水道,當時老板讓簽了兩年合同。清下水道一天要干十幾個小時,里邊惡臭難聞;跳到下水道里,人直不起腰,一天下來腰疼腿酸,不時還挖出個死貓死狗,有時還弄出個腐爛的尸體,令人作嘔。就這樣干了半年,說好的一天五十元工錢,老板只管飯不給錢。誰家里沒個急事,民工們都敢怒不敢言;誰一提要工錢,老板就說合同不到期沒錢。兩個膀大腰圓的保鏢就說,五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多的是,誰他媽不想干誰走人!年前,大伙都急了,回到工棚就吵鬧,幾尺高的漢子吵著吵著,有的吭吭哭起來。強子說,報紙上電視上都說農民工工資不得拖欠?咱找政府反應情況去!大伙說你領我們去吧,強子就領著工友們到市政府反映情況,去了三次,信訪干部每次都說領導已知道了,你們再等等,可等到過了年,也沒要到一分錢。
那天,大伙讓強子再想想辦法。強子說,我見電視上報道有民工要跳樓,很快拿到了工錢。咱們也去玩跳樓,逼政府管怎么樣?大伙都說好主意,強子便帶著大家一窩鋒硬沖上了市政府的樓頂,大伙吵吵嚷嚷地說要跳樓,樓下很快就擁滿了人。
有個人被簇擁著迅速來到樓頂,有些乞求地喊道,農民工朋友,你們的事我剛知道。我是市長,我說話算話,你們先下來,拖欠你們的工資立即兌現(xiàn)……
強子騎在樓頂?shù)臄r桿上,哭著說,我們不信你的話,我們已跑了多次了,也沒拿到工錢。我們沒活路了,干脆死了算了。他說著就要往下跳。
市長嚇壞了,忙說,你們一百個放心,我責令你們的領導在我的辦公室給你們發(fā)工資怎么樣?
強子的腿也有點麻了,見火候也差不多了,就跟著市長來到了他的辦公室。果然,老板很快趕了過來,市長像訓孫子似地訓了他一通。大伙都當場領到了全額工資。
大伙回到工棚,正興高采烈地數(shù)錢時,工頭進來說,你們今天去跳樓的人我不敢用了,你們馬上滾蛋!大伙傻眼了,進城找活確實不易,大伙就開始求工頭。工頭說,今天誰挑的頭?大伙說,是強子挑的頭。工頭說,你們想留下來干也行,誰抽強子十耳巴子,誰就留下繼續(xù)干!
大伙怔了怔,有幾個工友突然躥上來把強子按倒在地,瘋了似地抽強子的耳光。在工頭的鼓動下,其他工友也躍躍欲試,強子很快就鼻青臉腫了。強子拼命逃了出來,好的是剛掙來的工資還揣在懷里。
逃出來的強子不敢再回到工棚里去,他氣憤交加,就順著江邊的路溜達,不知道今后該怎么辦?傍晚時,他買了燒雞、啤酒來到這江邊的峭壁上,想借酒消愁,卻碰上了尋短見的桃子。
桃子說,你幫了工友們,他們咋還下手打你呢?強子咬著嘴唇,望著江岸上的萬家燈火,忍著沒讓淚水流下來。
許久,強子掏出幾張大票遞給桃子,說你坐車回家吧。我要離開這座江城,我要去流浪了,今后我誰也不給他們打工了,我要找個能給自己打工的活。桃子沒接他遞過來的錢,桃子說帶我走吧,我跟你一 起去流浪……
從此,強子帶著桃子走南闖北,開始了流浪生涯。
起初,強子和桃子流浪過不少地方,兜里的工錢快花光了,也沒找到給自己打工的活。一次,在一個小鎮(zhèn)的廟會上,有個耍牌設賭的把戲讓強子受到了啟發(fā)。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他那當片警的老爹給他講的耍瓜子設賭的案子,他決定耍耍瓜子賭局試試,就購買制作了賭具,賭具很簡單,一塊塑料布,兩個瓷碗,一把葵花子。他和桃子就靠著這簡單的賭具,開始闖蕩鄉(xiāng)鎮(zhèn)的廟會。每到一個廟會,強子就在會場的某個角落,搭起輕便的油布帳篷,白天在帳篷旁擺攤設賭,晚上倆人就睡在這旅游帳篷里,帳篷是倆人的巢穴。倆人的瓜子賭局越耍越熟練,越耍來錢越快,哪里有廟會,倆人就往哪里趕。每個廟會,多則三幾千,少則也弄個千二八百,從來沒失過手。
這一年多,強子和桃子先后到許多省份,他們下過四川,到過北疆,吃過吐魯番的葡萄,品嘗過東海的大蚱蟹,跑了大半個中國。記得,去年的夏天,他們是在廣州附近的一個小鎮(zhèn)上收留了雜種,從此,他們多了一個伙伴。雜種是一條流浪狗,比城市的披毛狗大,比鄉(xiāng)下的柴狗小。那天,強子和桃子在小鎮(zhèn)的一家商場門口見到了雜種,它當時在商場剛倒的垃圾堆上吃發(fā)霉的食品,一身的泥土,黑乎乎黃巴巴的,看不出是什么顏色。
商場走出來個男人,像個管事的,他嫌狗有礙商場觀瞻,對著狗大叫:滾!滾!再不滾打死你!狗可能餓極了,狼吞虎咽地吃,根本沒聽見他在喊什么。男人返身拿出一 根鐵棍,冷不防向狗的后腿劈去。狗慘叫一聲,本能地朝前跑了幾步,便坐地轉起圈來。它的后腿被打斷了,它跑不掉了。男人追上去,舉起鐵棍,罵道:媽的,老子非打死你不可!狗哀鳴著望他,像是在祈求。強子剛好到此,看到了這一幕,他心頭一酸,差點掉下淚來。當男人的鐵棍就要落下時,強子突然大叫一聲:雜種!住手!他的聲音大得嚇人,狗和男人同時扭過頭看他。男人放下棍子,說,你罵誰?強子硬著頭,說我在叫狗,這狗就叫雜種。男人看強子的眼中放著兇光,說,你的狗?以后看住點,臟兮兮的多惡心人。說罷,有些膽怯地走了。
強子又叫了一句:雜種!狗淚汪汪地看他,他走近狗,蹲下來,憐憫地摸了摸狗頭。狗的前爪慢慢地伸過來,在強子的腳上抓了抓。強子突然伏下身抱起了這只被他稱為雜種的流浪狗,雜種后腿的血染紅了他的衣袖……
強子找獸醫(yī)療好了雜種的腿傷。桃子把雜種抱到河上,用了半瓶洗發(fā)精洗出了它一身金黃的絨毛,好一個漂亮的雜種,長一雙人一樣的大眼,靈性的身姿,像位英俊的少年。
雜種智商很高,汽車火車禁狗上車,強子就把雜種裝在一個大提包里,放到車座的下面,提包的一邊剪了兩個洞,讓它呼吸。餓了,強子就順著洞往里塞一根火腿腸,它在提包里吃食和睡覺,只要不打開提包的拉練,它就一聲不吭,瞞過了許多乘務員。后來,強子買了一個能丟下提包的塑料板車,挽了一個繩套套在雜種身上。下了車,就把裝行李的兩個大提包放在板車上,讓雜種拉著,強子在前邊引路,桃子在后邊跟著,每到一個城市,這道風景很是吸人眼球。記得那次在哈爾濱,已染了黃毛的強子和桃子領著拉板車的黃毛雜種,被一家晚報的記者攝了去,發(fā)在一版位置,引起轟動,走到那里都有人圍著他們看稀奇。
過罷年,強子想回到中原的小鎮(zhèn)去。那里是他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不遠處埋葬著他的母親,他想在清明節(jié)帶著桃子去祭奠母親,同時告訴母親他要和桃子結婚,他想母親知道這件事一定會很高興??商易诱f,她沒去過西藏,她很想去西藏看看。強子算了算時間還早,于是,就帶桃子去了西藏。他們在西藏不設賭局,那里的人對他的玩意兒不感興趣。他們什么也不干,只盡情地瘋跑,盡情地呼吸那里純凈的空氣。
過去,強子總是忙忙碌碌,來去匆匆,顧不得去想一些事情。在西藏游逛的日子,他的心像冷卻的沸水慢慢平靜下來。他會常常想起去世的母親。沒有生他的時候,母親是名幼兒教師,有了他,母親便辭職在家,專心侍侯他們父子。為這個家,母親操了太多的心。母親活著時,他是那么幸福,那么地無憂無慮。母親去了,也把他的幸福帶走了。他恨他那個當片警的父親,父親是個工作狂。特別是母親不在以后,他的生活他的學習他的孤獨無助,無人問津。因為被漠視和遺棄的傷疼,他考高中落榜后,在一個夜里偷了父親的幾百元錢,跑出了家,開始了打工和流浪的生活。
火車夜以繼日地行走在蒼茫的天地間,迷人的風景日漸寬廣,氣候日漸溫暖。強子睡醒時,桃子正磕著瓜子望著車窗外的風景。走到哪里了?強子問。桃子說,到陜西了。說話間,火車緩緩停了下來,是一個縣城的停車點。
坐在強子對面的旅客剛好下車,他的腳蹬著座位要取行李架上的提包,不料一腳踏空,正斜踩在座下裝雜種的提包上,雜種疼得狂吠不止。
有乘警聞聲走來,一把拉出裝狗的提包,喊道,誰的狗?不知道火車不允許載狗嗎?扔下去!強子說,是我的狗,我不曉得火車上的規(guī)定。乘警說,車快開了,你立即把狗扔下去,就不罰款了,不然你們一起下去!強子和桃子對視了一下,他們不能把雜種丟下,他們是三口之家,少了誰也不行。
強子就和桃子拿了行李,干脆下了火車。出了車站,強子把雜種放出來,看看并無大礙,他拿出小板車,把行李放上去,讓雜種拉著,朝汽車站走去。他們不坐火車了,他們買了去中原的汽車票,不過,發(fā)車時間還得三個多小時。
他們就在車站附近閑逛起來,客車站不遠處有一座東岳廟,因沒廟會,人也不多,強子就想進去看看。桃子說,你去吧,我和雜種守行李。強子就買了門票,轉身進了 東岳廟,只見廟內供奉著不少神像,有東岳大帝,有地獄陰司之神;有稱為“月下老人”的喜神。強子最愛看“閻羅寶殿”中泥塑的牛頭馬面、勾魂使者和小鬼、夜叉之類的陰司“皂隸”,傳說他們能給陽世間的“惡人”濫施非刑,什么上刀山,下油鍋,以及敲牙割舌等,真是陰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強子看著這些青臉紅發(fā)、鋸齒獠牙的兇相,好奇心勝,不由走近以窺端倪,誰料剛一上前,恰好踩中消息,只聽嘩啦啦一響,小鬼猛抖手中鎖鏈,不偏不倚,端端地套在了強子的脖子上。強子陡然經此一嚇,竟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想到“喜神祠”的月下老人的塑像前,祈禱與桃子早結良緣的,經這一嚇,也沒了心思,就走了出來……
兩天以后,強子、桃子和雜種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一路上他們倒了三次汽車。
恰好,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起了大會,玩猴的、賣唱的、套圈的、耍牌的都一齊向小鎮(zhèn)上擁來,逛廟會上的人大人頂著小孩兒,小孩手里有的拿著紅燈籠,有的拿著風車,有的拿著冰糖葫蘆,小鎮(zhèn)上一時熱鬧非凡。
強子雖然不認識鎮(zhèn)上的人,但他的心中還是把這里當成了家,因他的母親就葬在小鎮(zhèn)的東邊。他在縣城的家他很少想起,也不愿想起,一想起,他就有一種凄涼的感覺,雖然家里還有他的父親。來到小鎮(zhèn),他的感覺截然不同,他的心是回家的溫暖和歡欣。
桃子說有點餓了,強子就領著他和雜種來到賣小吃的攤上,許多人在吆喝著賣炒涼粉、賣漿面條、賣鹵肉、賣三鮮水餃,也有支著大鍋炸油條的……桃子看得眼花繚亂,最后給強子指了指水煎包和糊辣湯。他們坐在路攤上,要了兩盤水煎包,一盤韭菜拌雞蛋餡的,一盤豬肉拌蘿卜餡的,包子不大,煎得焦黃焦黃的,油香撲鼻;然后要了兩碗有雞絲粉皮面筋木耳黃花菜花生米等十幾種原料熬制的糊辣湯。雜種仰著頭,張著嘴要吃,強子說,熱,別急!就找了張報紙鋪在小餐桌下,給雜種丟了兩個水煎包,雜種聞聞,就盯著包子等涼。強子和桃子這才開始吃,不多時,倆人便吃得滿身熱乎乎的,鼻孔冒著霧氣。
吃過飯,倆人來到會場的一角。強子說,這些天只顧趕路,手都有點癢了,我出攤練練手,也好弄幾個零花錢。桃子忙把裝帳篷的提包打開,要搭建他們的巢穴;強子說,別整了,今晚跟我媽做伴去。桃子愣了一下,瞪了瞪大眼,說,那行,我就不給你當托兒了。我領雜種去看安徽的強歌勁舞去,挺火暴的。
強子擺好攤子,拿出小喇叭,張嘴就吆喝上了:瞧一瞧啊!看一看!老少無欺,決不坑騙,全憑眼力,快來撿錢!
大伙很快圍攏過來,一看,原來是耍瓜子設賭的。
強子席地而坐,面前的布單上擺著兩只瓷碗,碗上各蓋著一塊小木板,旁邊堆著一把黑色的葵花子。只見他往一只瓷碗中擲入三顆瓜子,然后,高聲向圍觀的人們喊道:大伙看清了!一只碗里放的是三顆,一只碗里放的是五顆。他用一只手托著碗,讓圍觀的人驗證后,放在地攤上,蓋上一塊小木板。然后,他又重復著先前的動作,往另一只碗中擲入五顆瓜子,再蓋上一塊小木板。
這時,一位五十多歲的白發(fā)老者,悄然站在了人群的空隙間,他的脖頸后長著一?;ㄉ愦蟮淖虾镒?,非常搶眼。
老者,是強子的爹,外號就叫紫猴。
紫猴在強子離家出走后不久就提前病退了。他在公安上干了幾十年,落了一身疾病,退前是縣局治安大隊的大隊長。妻子去世后,他沒時間照顧強子,致使強子學業(yè)荒廢,到處流浪。紫猴覺得愧對強子,提前退下來是想把強子找回來,好好地照顧他,給他父愛,讓他有個溫暖的家。當時,局長不讓紫猴退。紫猴說,我兒子是個沒娘孩兒,他出走了,我得把他找回來。局長同情地點點頭,問他有什么要求;紫猴說,我干了幾十年公安,從沒給組織提過要求,我想讓領導幫強子安排個工作。局長說,別的單位能安排子女就業(yè),咱公安不行。不過,你把孩子找回來,先讓他在咱的保安公司干著,以后再想法給他找個固定工作。紫猴很感激,出了局長的辦公室,眼圈一下子紅了。
妻子去世后,紫猴的頭發(fā)白了一半。強子出走后,他的頭發(fā)一夜之間全白了。他找了這么多天沒找到強子,心情愈加沉重??烨迕髁?,他今天想到妻子的墳上看看,給妻子說一聲對不起,卻意外見到了強子。他很想此時就上前拉著強子回家,可他知道強子恨他,要是見了他,再跑了怎么辦呢?
此時的強子正在大造聲勢:大家看清楚沒有?我把碗里的瓜子讓大家再看一下,看準了好下注。他一邊招攬人群,一邊把剛才蓋在碗上的小木板拿開,讓在場的人看清一只碗中三顆,一只碗中仍是五顆。
人們看了幾遍,紛紛下注。一個小伙子拿一元下注,一元贏了兩元,兩元贏了四元,五局賭完贏了三十多元。有位年近五十的農民手顫抖著下了十元,他贏了,又下了百元,又贏了。他興奮極了,狠狠心下了一千元,卻輸了。他一下子癱倒在地,嗚嗚地哭著說:這可咋整呵,俺閨女的大學是上不成了呀!原來,他為給女兒籌學費,把正下崽的老母豬賣了,算算還不夠,就想賭一把,結果全輸了。
紫猴怎么也沒想到強子靠設賭為生,而這種賭局,恰巧是他早年處理的一個案例。他想了想,嘆口氣,擠出了人群。
小鎮(zhèn)不大,離縣城百余里地,有點山高皇帝遠的味道。農閑的時候,小鎮(zhèn)常起會,小會三天,大會五天。既方便了物資交流,又能讓各職能部門收取點管理費,弄點稅收什么的。只要不出大漏子,各部門都睜只眼閉只眼,特別是派出所,這也是一項不成文的規(guī)定,大家都心領神會。
今天,派出所值班的是警校剛畢業(yè)的小劉,他才處理了一起糾紛,紫猴就走了進來。他對小劉說:會上有個耍瓜子騙人的小伙子,你去抓著他,揭穿他的鬼把戲,把贏人家的錢還給人家。農民掙個錢不容易!
小劉急了,說:老同志,俺領導說那是玩小把戲的,贏錢不多,圖個娛樂,是活躍群眾文化生活。我又不知道人家咋騙人的,咋好抓人呢?
紫猴說:他騙人的道具是蓋在瓷碗上的簿木板和做過手腳的假瓜子,簿木板中間暗藏有小塊的磁石,有幾個鐵瓜子是殼里藏了釘子,又用膠水粘合起來的。他想讓碗里有三顆瓜子,就把木版掀開吸走兩顆;他想讓碗里有五顆瓜子,就把木板貼著碗口刮掉就行了。
小劉有些吃驚地看著老者。
紫猴說:去吧小同志,把設賭騙人的小木板和假瓜子公開展覽,不能讓農民兄弟再上當了。你們領導怪罪了,我給你頂著。記著,有個年近五十的農民輸了千把元,是賣豬為女兒上大學用的,一定要找到這個人,退給他。
小劉佩服地點點頭,立即叫上一名治安員來到會場,突襲了用瓜子設局騙錢的攤位,展覽了假賭具,退回了不義之財,包括那位輸?shù)糍u豬錢的農民。然后,把設賭的強子帶回了派出所。
強子一眼就看見了紫猴。他以往跑了大半個中國也沒露過餡,今天,他知道了被揭穿的原因。他低下頭,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
小劉厲聲說道:你老實交代,同伙是誰?騙多長時間了?是怎樣走入邪門歪道的?
強子仍然不語。小劉“啪”地拍了一聲桌子,說:人證物證俱在,你要不老實交代,我不但罰你的款,還要拘留你!
蹲在墻角強子看抗不著了,有些不安地抬起頭,慢慢說道,我走上這條道,誰也不怨,就怨我爹!這些騙人的把戲都是我爹教我的。他眼皮往上翻了翻,接著說,我爹也是干你們這一行的,是個老刑警。從我記事起,他就很少在家,我媽整天為他擔心。他一回來,我好纏著他給我講故事,他學問不高,講不來,就給我講他破的案例,我覺得很好玩,就記著了。這耍瓜子設假賭的把戲,也是我爹講的。我剛升初中時,我媽死了……說到此,他的眼睛一下子紅了,他用手背抹了抹眼,繼續(xù)說,我、我媽是為我爹擔心死的。一次,我爹在解救被綁架的人質時,被歹徒連刺數(shù)刀,躺在醫(yī)院昏迷不醒。我媽是在電視新聞中看到的,我媽心臟不好,其中有一個我爹渾身是血的近鏡頭,讓他嚇得大叫一聲就斷了氣。后來,我爹奇跡般地好了,卻仍然忙他的工作。天冷了,人家的孩子穿上了毛衣,穿上了暖鞋,我仍穿著小了一圈的單衣,仍穿著露著腳的涼鞋。我覺得我是個孤兒,就開始了流浪,這幾年從沒回過家。我在外邊走頭無路時,就用上了我爹教我的生活本領……
小劉看著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強子,感慨地說:怎么會這樣呢?那你爹現(xiàn)在哪里?
強子搖搖頭,說:我早沒有爹了。
這時,紫猴含著淚,走過來蹲在強子身邊,嗚咽著說:孩子,爹對不著你娘倆!是爹沒照顧好你們?。∥彝诵莺缶烷_始找你,找遍了周圍的許多城市,沒想在老家的小鎮(zhèn)上見你了。采取這種方式見你,是怕你不跟爹走??!別在外流浪了,跟爹回家吧。局長說了,把你安排在公安局下屬的保安公司,你好好工作,爹在家做飯,照顧你。爹再也不讓你像孤兒一樣了……
強子把紫猴搭在他身上的手甩掉,倔強地扭過臉去,說,你不是我爹,你是警察,你這個警察跟別人不一樣,別人當警察,孩子考不上學能穿上警服,你的孩子只有去流浪……
紫猴愣了愣,再次將手搭在強子的身上。
強子看脫不了身,就問,你拉我干啥?紫猴說,咱買點祭品,給你媽上墳去。強子不再說話,跟著紫猴來到剛才擺攤的地方。桃子看了歌舞,回來不見了強子,正急得抹眼淚。雜種也慌得朝強子的腿上撲。
紫猴問了一句,這位姑娘是?強子低下頭,說,我女朋友,叫桃子。紫猴就笑了,他不等強子介紹,先開腔說,桃子姑娘,我是強子的爹!桃子看看強子,看看紫猴,怯怯地喊了聲大叔。
他們收拾了行李,買了火紙、水果、熟肉和一掛鞭炮。紫猴說,你媽喜歡吃油條。強子就又買了一斤剛出鍋的油條。一家人出了小鎮(zhèn),往東翻過河坡,來到了墓地。這是強子家的祖墳地,這里埋著他的先人們。這一帶有個風俗,女人下世,一定要進丈夫家的祖墳,不然,就成了天不收地不留的孤魂野鬼,能進祖墳,是對女人一生的褒獎。
強子把祭品一一擺在母親墳前,燃上火紙,跪在火池旁,不停地把祭物一點一點拋向藍色的火苗。強子說,媽呀,我們給你送錢來了,你起來拾錢吧。媽呀,你起來吃點蘋果,吃點肉,再吃點油條……媽呀你吃呀……強子說著說著,淚就流了下來。有風吹過,掀動了火紙,藍色的火苗左右閃爍,像母親會意的眼神。
紫猴說,強子媽,我把兒子給你找回來了。說罷,把祭物掐碎,輕輕撒在火池里。
過了一會兒,強子點燃鞭炮,在震耳的鞭炮聲中,他伏在桃子的耳邊說,你也跪下,咱給媽磕仨頭,給媽說說,咱今個就算結婚了。桃子心中一陣狂喜,她早盼著強子接納她。她忙跪在強子身邊,與強子一起叩了三個響頭。
紫猴說,強子,咱一起回家,明天擺上幾桌,把親朋好友都請來,熱熱鬧鬧給你們辦婚禮。強子說,我和桃子今晚與我媽做伴,讓我媽看著我們結婚。紫猴知道兒子的脾氣,也不再多說,就幫著強子把帳篷搭在墳邊。桃子拉開大提包,拿出被褥鋪在帳篷里,把裝電池的小臺燈放在床頭,才拱出帳篷。
事已至此,紫猴說,強子,你們就和你媽做伴吧。我去鎮(zhèn)上的旅店住,明早我來接你們回家。強子“哎”了一聲,目送著父親走下河坡。
夜幕不知不覺降臨了,四野一片寂靜。強子和桃子坐在墳邊的火池旁,默默無語地陪伴著地下的母親。一直到深夜,他們才進入帳篷,他們在自己筑好的巢穴里,完成了新婚之夜的整個過程。雜種支起前腿,守在帳篷外,見證了這一切。
翌日,天還沒亮,強子就敲開了干警小劉的門,遞給他一張銀行信用卡,說,麻煩你轉給我爹,這些錢讓他好好保養(yǎng)身體,密碼是我的生日。告訴我爹,我該回家時就回家了。
小劉還沒醒過神,強子已轉身走了。
小劉追出門口,喊了幾聲,強子沒有回應,沒有停下腳步。
小劉隱約望見強子在前,桃子在后,雜種夾在中間拉著他們的行囊,人和狗同時邁出腳步,融入日和夜交融的這段時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