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個事情說出來你們也不相信，但這個事情確實是真的。

事情往往就是這個樣子，真的往往有人懷疑，假的反而有人相信。也不怪你們，有時候假的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樣，甚至比真的還要真，我等肉眼凡胎不可苛求，再說了假的一般情況也要不了命，習慣了就好了。但是如果是話語——那種經(jīng)過大腦發(fā)出指令然后從人的腹腔里生成通過喉嚨、口腔、舌、牙齒、唇再吐出來的有聲音的氣體——我這樣給說話下定義，千萬不要輕易相信，你想想吧，一句話要經(jīng)過這么多環(huán)節(jié)，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都會偏離方向甚至南轅北轍。

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出了縣城往東走，一直走約六十公里，有一座山，叫大青山。大青山的深處有一條河，叫大青溪。大青溪畔植柳樹，樹邊有一個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叫柳溝。柳溝有一個傻子，就是李四。

李四不是全傻，不吃屎不隨地大小便，不隨意打人也不盯著女人看，是介于聰明人和傻子之間但略偏向傻的那種。李四父親早逝，和寡母相依為命，日子清苦，但娘倆怡然自得，渾然不覺得苦。這個村子以前家家都苦，但是家家都怡然自得，因為沒有比較，所以都高高興興?，F(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大部分人先富起來了，這些人家不時有錢從南方寄回來，變成兩層小樓房、大彩電、摩托車，于是很多人就不那么怡然自得了，看著小樓房摩托車心情不舒服。只有傻子娘倆的思想沒有受到?jīng)_擊，依然高高興興種田養(yǎng)雞。

傻子是最有條件先富起來的人，因為他有一個取之不竭的寶藏，可他不取。

大青溪水從無始處來，到無終處去，終年流水潺潺清澈見底，據(jù)說有九十九條泉眼注入其中，水質甘甜，魚蝦鮮美。李四有一手捉鱉的絕活，他有一桿神奇的捉鱉的鐵叉，丈余長，首端兩根鋒利的尖齒，像一把巨大的吃西餐的叉子。他扛了鐵叉到大青溪，那些鱉們商量好了似的趴在水底等他來捉，一桿子下去，就撈上來一只。

這鱉們喝的是無污染的大青溪水，相當于礦泉水。吃的是無污染的魚蝦雜草，自然成為野生鱉中的極品，城里人最愛吃。撈出來一只鱉，可換回油鹽醬醋毛巾肥皂化肥農(nóng)藥等等，所以大青溪是李四的寶藏，相當于銀行。換了別人就不行了，村子里的二黑、鐵蛋，都曾拿了李四的鐵叉去捉過鱉，都是一無所獲。所以不在于技術和工具，關鍵在于李四那雙眼。人們說李四長了一雙鱉眼。

李四娘倆對生活的要求比較低，沒錢花了就去捉鱉，換回日用品就老老實實種田養(yǎng)雞，等到需要錢了再去捉一只，不知道往深處思考。這就是窮人為什么成為窮人的原因——對金錢沒有太多的欲望。依此類推，當不上官的人，是對當官興趣不夠強烈；發(fā)不了財?shù)娜?，是對鈔票不夠熱愛；娶不到老婆的人，是對女人下功夫不夠；寫不出諾貝爾文學獎的人，是沒有為文學癡狂，像我。但是大多數(shù)人在這兩者之間，既想發(fā)財又怕吃苦，既想當官又愛面子，既想娶老婆又不舍得花錢，既想得諾貝爾獎又想當公務員。所以大多數(shù)人活得都很痛苦，既不能懸梁刺股臥薪嘗膽，又不甘庸庸碌碌一事無成。既不能聰明到大智若愚，又不是傻瓜到吃屎隨地大小便。有點想法吧，懶得行動，這想法就成了痛苦之源。所以，佛陀看見了眾生苦，叫同志們學會放下、不執(zhí)著。耶穌看見了眾生苦，叫同志們去贖罪、去愛。尼采號召同志們把這些痛苦煩惱踩在腳下跳舞，跳得腳丫子血糊淋拉再用強力意志告訴自己這就是人生的樂事。老子說不要太急惶惶趕著升官發(fā)財，要不爭、無為、順其自然?？鬃诱f要聽領導父母兄長的話，少說話多干活不要胡作非為。神仙和圣人們雖然來自五湖四海但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就是要同志們天天好心情。

李四正確的做法應該是這樣的：起早貪黑連明徹夜地捉鱉，掙錢買摩托運鱉，再掙錢買大卡車運鱉，再在城里開一家大青溪野生鱉專賣店，建一家大青溪鱉精系列產(chǎn)品加工廠，再到各處宣講企業(yè)管理發(fā)財秘訣，寫上一本自傳。房子從八十平米換到一百六十平米再換成別墅，全國媒體天價征婚美少女，然后換上數(shù)任老婆，坐騎也從毛驢換成寶馬。但是白發(fā)的老娘永遠無法換掉，有一天李四倦鳥知返，回到大青溪柳溝村，住柴房，種田養(yǎng)雞，偶爾捉鱉換些生活用品，和老娘一起平平安安頤養(yǎng)天年。日子雖然和現(xiàn)在一樣，但經(jīng)過一番商品經(jīng)濟的折騰，此李四已非彼李四，不僅因為胖臉流油肚子滾圓不像現(xiàn)在一臉舊社會，而是企業(yè)家、成功人士。種田養(yǎng)雞捉鱉也不是過日子，那叫休閑。

李四有一手絕活卻不正確使用，充分發(fā)揮它的效益，讓聰明人接受不了，所以就把他劃入傻子隊列。李四腦子里面的神經(jīng)估計都是直線，不會轉彎，大家給他指點發(fā)財之路，他不懂，說他傻，他也不計較，像大青山頂那塊巨石，八面風吹不動，時日久了人們就懶得吹了。

李四后來出事，再次說明了他傻，這種不是真傻也不是假傻的傻，差點要了他的命。

后來柳溝的人總結說，傻子李四太實誠，他就是吃了實誠的虧了。

李四出事那天是農(nóng)歷八月初三，早上起來，天就熱得像扣個熱鍋，娘對他說到河里捉個鱉去，前院你三叔家的杏花初六要出嫁，你去城里買個紅緞子的被面回來。柳溝民風淳樸，一家婚喪嫁娶，家家都要隨份子，即使平時偶有小矛盾的，也會慷慨解囊，矛盾也立即冰消雪融。

李四背著鐵叉騎著自行車出了門，到大青溪里很快就扎上來一只三、四斤重的鱉，市場價每斤八十元，這只鱉可賣三、四百元，李四盤算著有點大了，想放回去換只小的，可是天實在太悶熱了，就騎車往城里趕。走到地頭，看到二黑和鐵蛋在玉米地里除草，聽見鐵蛋喊他，就把車子支在地頭，把大鱉掛在自行車把上，走過去。

二黑：“快來看，這里有狼屎，新鮮的。好多年大青山都沒見過狼了。”

李四低頭一看，青白色的糞便還很濕潤，真的是狼屎。就說：“這只狼個子很大，是只公狼。”

鐵蛋：“晚上咱仨去十里坪看夜戲吧，聽說戲班有個妮兒美得像仙女一樣?！?/p>

李四說：“天熱得這個樣，怕是有雨?！?/p>

二黑說：“有雨怕啥，你是怕狼吧?就這么說定了，七點半出發(fā)，下黑雪也得去，君子一言駟馬難追?！?/p>

忽聽地頭凄厲的狗叫聲，仨人走過去一看，大吃一驚。

鐵蛋家的黑狗脖子上流著血，蜷縮著嗚咽。李四自行車把上的鱉翻著花肚皮躺在旁邊，頭已被狗咬掉了，周圍一灘鮮血。李四心里好不懊惱，氣呼呼地回家了。到家給娘說改在明天去城里，娘也沒追問。

中午娘做的番茄雞蛋撈面條，切了細細的黃瓜絲，搗了十香菜蒜汁兒，李四最愛吃，撈了一小盆子，涼水一沖，拌上蒜汁，澆上番茄雞蛋，坐在大門口小板凳上埋頭吃面。門樓下面十分蔭涼，還有過堂風溜溜地吹著，李四感到非常幸福。

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

李四的母親吃完飯，到廚房里洗碗，大門口看不到李四，左等右等也不見人影，就走出大門，赫然發(fā)現(xiàn)李四的小盆子扣在地上，白色的面條、紅色的番茄、黃色的雞蛋、青色的莧菜，鮮亮亮在太陽底下靜默，小板凳四腳朝天。當時日過正午，村子靜得連蟬鳴都停了，不見一個人影。李四母親大喊起來。

村人很快找到了李四，他昏迷在他家房后的小樹林子里，樹林子很小，一眼即可看穿整個林子。

李四醒來這樣對人們說：

今天中午的撈面條很好吃，大門樓下可涼快了。一股旋風過來，一片洋槐樹的枯葉子落到俺碗里。俺挑出葉子剛要扔掉，一個戴黑色禮帽穿黑色衣服臉色直白的男人，伸出胳膊一把勒緊俺的脖子，拖著俺就往房后拽。太緊，俺也喊不出聲來。

來到樹林里，俺雙眼發(fā)黑，出不來氣兒，忽然看到俺爹，他氣得胡子直哆嗦，對那個黑衣男人大聲吵：“放開他!你拉他干啥?!他還有八十多歲的老娘要養(yǎng)活!”后來俺就不知道了。

李四這天很不開心，先是捉的老鱉被狗咬死了，接著莫名其妙地被勒了脖子，脖子上還留下了青紅的血印子。下午他就睡了長長的一覺。

關于有沒有鬼神這個問題，說起來話長，可能長到地球到太陽再打幾個來回，吵吵鬧鬧到現(xiàn)在，群眾意見仍不一致。但是李四的話可信度還是比較高的，他向來不說假話，嫌麻煩，更何況現(xiàn)場還有人證。勒他的男人肯定是個鬼，那個鬼為何要殺死他呢?李四不往深處想了，想得多了也是麻煩，睡一覺啥事都過去了。睡醒，天也快黑了，遠處悶雷滾滾，看樣子會是一場暴雨。李四想起下午的約定，催娘早點做晚飯。娘說熬的綠豆湯，在鍋里蓋著呢。正說著，暴雨傾盆而下。

吃過飯，雨不僅沒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院子里水流成河，泛起一層土黃色的泡沫，水道眼兒滿筒子往外排。李四心里發(fā)愁，想起下午的約定，想著自己睡著的時候可能鐵蛋他們已經(jīng)走了。

其實此時鐵蛋和二黑正在各自家中看電視。事后他們說沒見過李四這樣傻的人，下那么大雨誰給他唱戲啊。他倆一看下雨就立即取消了看美女的念頭，改為看電視，他倆以為李四也是這樣以為的，這叫推己及人法。但是李四是這樣想的：大家約好了去看戲，就一定要去，看不看戲不要緊，關鍵是說話要算數(shù)。更何況說好了下黑雪也要去，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李四心里是去定了，他以為鐵蛋他倆也都去定了。他也用的推己及人法。道不同不足與謀，真是不聽古人言，吃虧在眼前?？鬃诱f過“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輓，小車無軛，其何以行之哉?”李四嚴格遵守這句話并身體力行實踐了這句話，結果差點送了命。鐵蛋們不吃這一套，反倒躲過了一劫。

李四穿上雨衣走進雨中，甚至沒有給娘告別，并不知道自己將要面臨多么可怕的事情。

從柳溝到十里坪，大約三公里地，不用翻大青山，沿著大青山腰走即可。雨時大時小，山路溜滑難行，加上天黑看不見路面，李四用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十里坪。村子里黑燈瞎火，雞不叫狗不咬，也不見二黑和鐵蛋，李四心里亦不惱，扶著村頭的大碾盤倒出塑膠雨鞋里滿筒子的水，抹了一把臉，抖抖雨衣，開始往回走。

回來只覺得路更艱難。走著走著，覺得呱唧呱唧似有腳步聲，扭頭一看黑乎乎一片啥也沒有，再走，那呱唧呱唧聲又起，停，聲音亦停。上面說了，李四不愛動腦筋，鬼神的有無和靈魂的來去這些問題，想都不想。但他相信有鬼，不是靠理論知識教育出來的，是憑直覺。理論知識教育出來的傻子和一般的傻子不一樣，這事兒很復雜改天再說。李四心里開始發(fā)毛，屏氣立著不動，幾分鐘過去了，那東西也悄無聲息。黑暗中的李四被巨大的恐懼吞噬，他顫聲喝問：

“誰?”

“我?！?/p>

“哪兒的?”

“廟里的。”

原來是廟里的小和尚，李四認得的。大青山半山腰一個小廟，里面住兩個和尚，一個老和尚，一個小和尚。村人與和尚相處極融洽，老和尚認得草藥略知一些偏方，常為村人治病。村人上山，常捎些蔬菜瓜果帶到廟里。有一年大雪封山，李四娘恐其挨餓，還蒸了一大鍋饃帶上一袋子鹽，讓李四送去。小和尚深更半夜冒雨出來干嘛?

小和尚也認出了李四，黑暗中雖然看不清臉，聽聲音就知道是李四。小和尚說：“師父病得很厲害，我去下山找醫(yī)生，剛出來門就聽到你的腳步聲，嚇得不行?！?/p>

原來李四走錯了路，竟然向山上走，和小和尚碰個正著。

小和尚說：“我去找醫(yī)生，你去幫我照看一下師父，我很快就回來?！?/p>

李四想都沒想就說：“中，你盡管放心去吧?！?/p>

這是李四一天內第二次犯了實誠這個致命的錯誤，第一次是答應去十里坪看戲，老老實實兌現(xiàn)諾言，致使自己淪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F(xiàn)在又答應照看病危的老和尚，他不知道那老和尚已經(jīng)死掉了。

前面說過，信啥也別信別人說的話。那種有聲音的氣體風一樣生成又擴散，只是為了某種目的臨時制造的一次性消費品。小時候媽媽總是教我們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可見此事多么危險。

小和尚其實是騙李四，這孩子一個人不敢在雷電交加的夜晚和一具死尸共處一室，冒著被雷劈的危險逃出來，可巧遇見李四，靈機一動就把李四騙到了廟里。

以下文字兒童不宜，小孩子就不要看了?，F(xiàn)在人們往往喜歡逆反著來，越是兒童不宜的電影、兒童不宜的小說、兒童不宜的畫冊，越是看的人多。這樣造成的后果就是，那些并非兒童不宜的東西，哭著喊著說自己兒童不宜，圖的是賺大家的錢。我的一位同事，一天在網(wǎng)上看一幅標題為時尚酷圖——全裸、透明的圖片，興致勃勃地打開一看，同志們哪，竟然是一張汽車透視圖，您說缺德不缺德?

但是我說的都是真的，以下文字確實兒童不宜，因為太恐怖了，比那些最恐怖的僵尸電影還要恐怖。孩子們看完后晚上肯定不敢自己睡覺，偷跑到爸爸媽媽房間里睡，被爸爸媽媽罵出來，還是不敢睡，再跑到爸爸媽媽房間里去，再被罵出來?？蓱z的孩子，如花的童年就被這些破文字毀了。

廟院坐北朝南，院子空曠寂寥，陰森可怖。李四推開廟門，一道閃電照亮了大院，院子里面盛水的大瓦缸里水已經(jīng)在嘩嘩地往外溢。一口千年古鐘，懸掛在大門后面木桿子上，雨柱子箭一樣射向古鐘，古鐘紋絲不動。

李四循著燈光，吱呀一聲推開木門，心里暗罵小和尚不厚道。只見老和尚直挺挺躺在房間中央的小床上，身上已經(jīng)蒙上了白色的單子。香案上點兩支蠟燭和一炷香，開門帶進來的風使蠟燭搖曳不定。李四不是個感情豐富的男人，加上老和尚也是熟人，心里不怎么害怕，掀起床單子看了一眼，老和尚臉色平靜，睡著了一般。他蓋上床單子，鞠了一躬，就拉過來一個蒲團坐下，耐心地聽著雷聲、雨聲，等著小和尚帶人回來。

老和尚死了，死了就是活不過來了，死者沒有了呼吸和心跳，他的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到，口也不能言了，不管是真理還是謊言，他沒有任何的感覺了。大醬缸里腌的蘿卜咸了淡了已與他無關，案前的佛珠將會換上另一個人的指紋，這個繁華世界的一切都隔在了他緊閉的雙眼外面，他的身體轉化為尸體，這身體經(jīng)過一定的時間開始腐爛，化為泥土，他不存在了。人們對死者總是給予更多的寬容，因為他已經(jīng)從現(xiàn)實的利益關系中抽身而去，世界已進入永恒的暗夜。不知道李四想到這些沒有，如果這個時候這尸體突然站起來，手舞足蹈，難免會把人嚇死。這種事情不大可能發(fā)生。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四迷迷糊糊中感覺到一團毛茸茸熱乎乎的東西在自己腿上動，激靈靈打個寒顫猛睜開眼，喵的一聲慘叫，原來是廟里的老黑貓，迅速鉆到香案下面。李四這一驚睡意全無，也不知是什么時辰，蠟燭已快燃盡，小和尚仍未回來。他起身到香案前找蠟燭，翻了幾處不見，忽聽噗嗤一聲，不小心碰翻了一支蠟燭，那蠟燭不偏不倚，正好頭朝下戳在老和尚的臉上。李四又是一驚，心臟緊縮，雙臂長出一層雞皮疙瘩。

紅色的蠟淚流到蒙臉的白床單子上，像血。李四揭開單子，看到老和尚蠟黃的臉，他的表情變得扭曲，似乎發(fā)生了劇烈的牙疼。李四膽戰(zhàn)心驚地把床單子顛倒了一下頭，把弄臟的那頭放在腳頭，雙手扯了這頭正要蓋下去，忽然一道雪亮的閃電，把窗戶照得如同白晝，緊接著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這雷是從未有過的驚心動魄的響亮，事后柳溝村統(tǒng)計上報雷災事故，具體數(shù)據(jù)是：雷電擊壞變壓器1臺，電表15塊，電視10臺，冰箱6臺、電話13部，正在充電的手機3部，擊死老牛一頭，劈倒千年大銀杏樹一棵，累計經(jīng)濟損失9．7萬元。這事三天后上了市里的晚報，李四的事情記者也作了采訪，但是沒有發(fā)表。

我們再回到現(xiàn)場。雷聲余音未盡，李四雙手扯著白色床單子正要蓋下去，那和尚忽地一聲立起來，就像一根蹺蹺板被人踩了腳，直挺挺站立在床頭，多虧李四眼疾腿快，否則非被僵尸砸倒不可。

李四沒命地向外奔逃，那僵尸也一蹦一蹦地追出來。事后李四回憶起這一幕，說那僵尸走路并不像電影里面的雙臂并齊向前伸，手心向外，十指向上，而是雙臂下垂，直挺挺如一截子樹樁一樣一蹦一蹦向前跳，跳的速度極快，眼看就要追上李四了，李四忽然想起聽人說過僵尸只能走直線，不會拐彎，就繞著院子里的大鐘轉圈。沒想到這一招果然靈驗，僵尸蹦蹦跳跳就是近不得身。李四說那僵尸面目猙獰，在閃電的亮光里看到僵尸的眼睛一直是睜著的。

這樣僵持了一會兒，又一聲炸雷，掛大鐘的木桿突然被劈為兩半，大鐘應聲而落，砸在李四左腳上，把李四牢牢釘著動彈不得。僵尸一看機會來了，又一蹦一蹦直沖過來。

李四忍著劇疼猛力推大鐘，不顧一切地往外拔腳，大鐘紋絲不動，僵尸越來越近，他感到一股涼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心想這下子徹底完了，恐怕再也吃不成番茄雞蛋撈面條了。據(jù)說僵尸要靠吸活人的鮮血才能活下去，他感到脖子的動脈血管霍霍地跳，再一次使出全身的力氣，雙臂狠狠地推向大鐘，大鐘稍微動了一下，左腳用力拔出來了，塑膠雨鞋仍然死死地壓在大鐘下。

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我不知道沒有靈魂的僵尸會站起來，會行走，而且兇殘地追殺他曾經(jīng)的同類，這種事情有沒有科學道理，起碼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的幾率少之又少，比買彩票中大獎的幾率還要低無數(shù)倍。一般來說，常人是沒有機會遇見證實其真?zhèn)蔚摹倪@個意義上說，李四雨夜驚魂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后來我問李四當時有什么感想，李四說沒有感想，就是不想死。

李四沖到大門口，拉開大門，不料想門口兩只綠色的眼睛虎視眈眈盯著他，他哎呀一聲栓上門，僵尸已經(jīng)追到身后，他扭頭一拳打過去，僵尸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李四那時真是萬念俱灰了，大門口蹲著那只大公狼出不得門，身邊是一具被雷電擊得炸尸了的索命僵尸。他簡直傷透了心，開始流淚。

這時僵尸呼地一聲又立起來。那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天地間一片漆黑，只聽到僵尸的腳步聲伴著一具黑影撲過來，李四跑向那個直徑約一米的大瓦缸，開始圍著大缸轉圈，怕得要死，心想肯定活不到天明了。

那一夜李四一直在廟院里轉圓圈轉到天亮，他離開的時候僵尸面朝下趴在院內鋪的青石板上，和尚衣服鞋子濕淋淋沾滿泥污。李四打開大門看到狼已經(jīng)走了，他赤著那只受傷的左腳，一瘸一拐向村子方向走。

當他走到一棵柿子樹下時，看到了幾片帶血的衣服、一只被啃得沒剩下多少的腳和兩只鞋子。李四明白小和尚為何一直到天亮都沒有回去——他早被狼吃掉了。

李四雖然沒有聽說過孔老夫子的“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但他用推己及人的方法實踐了老夫子的教導，陷自己于水深火熱之中。但事情的發(fā)展往往會證明另一個道理，謊言有時候偏偏欺騙了自己，小和尚就是一例，所以奉勸世人，對自己那種經(jīng)過大腦發(fā)出指令然后從腹腔里生成通過喉嚨、口腔、舌、牙齒、唇再吐出來的有聲音的氣體，還是要負一點責任的好。

李四回去后大病一場，躺了三天三夜，吃了九付中藥才好。

我相信如果讓這個故事再發(fā)生一遍，李四仍然會聽信小和尚的話，為老和尚守靈的，下面這件事可以作為旁證。

李四病好之后，十里坪的戲尚未結束，鐵蛋、二黑再約李四一起去看戲班那個長得很美的仙女，李四欣然同意，他為那個女演員鼓掌了十八次，大聲呵呵地笑。來回的路上一切順利，沒有遇見狼，也沒有遇見小和尚。

現(xiàn)在李四還是不時地拿了鐵叉，去大青溪捉一只鱉來，只捉一只，多也不捉，仍然讓村人十分地羨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