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媽:
昨天接到您的信,您要我談?wù)劶依锏那闆r??墒悄呀?jīng)離開家鄉(xiāng)20多年了,這里發(fā)生了那么多事,還有些事是我沒出生就發(fā)生了的,我到底從哪里談起呢?您一定知道,在我們茅街,每過不久就有變化,人和事都會變得認不出來。我雖年紀不大,也常覺得自己跟不上形勢呢。看來您其實很熟悉我的情況,可能有人告訴了您。是的,我現(xiàn)在是一個人住,自從父母10年前去東邊后,我就一直住在他們留下的房子里面。當(dāng)時他們對我說“去一陣子”,我怎么也想不到“一陣子”成了10年,而且還要持續(xù)下去。
那么先說說我的近況吧。他們走了沒多久我就沒上學(xué)了,因為要吃飯啊。那時住在馬路對面的潘奶奶將我?guī)У交鸩駨S的車間,幫我找了一份糊火柴盒的工作,每月5塊錢。我在火柴廠一直干到現(xiàn)在?,F(xiàn)在我成了廠里年紀最小的保安人員,我每天夜里去廠區(qū)巡邏,工資是8塊錢了。我們這些保安人員沒有正式武器,一人發(fā)一根木棒。廠里讓我們成天練臂力,這樣的話,用木棒就可以將來廠里盜竊物資的小偷打死。但是哪里有賊呢?我從來也沒碰到過,也許我們的敵人就是那些工人吧,我看上面領(lǐng)導(dǎo)就是這樣想的。車間里的那些人一個個骨瘦如柴,下陷的雙眼冒火。他們做夜班時,我就在車間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我心里又激動又害怕,時常將木棒掉在了地上,自己被那響聲嚇得直冒冷汗。不,他們并不偷廠里的木材,也不偷其它任何東西,他們很規(guī)矩呢。日復(fù)一日,我們這些心懷鬼胎的保安人員還是在巡邏,同那些工人較量。較量什么呢?我在屋里掛起一個沙袋,是廠里發(fā)給我的,我每天在那上頭練拳擊?,F(xiàn)在,我身上已經(jīng)有點肌肉了,不過我還是常將木棒掉在地上。我總覺得,如果有一個賊從車間里沖出來,我一定打不死他,很可能,他倒會撿起木棒將我打死!有一回巡邏時,我碰見領(lǐng)導(dǎo)了,那人是個高個子,比我高兩個頭,起先我以為他是賊,就緊握木棒等他走攏來。他停在冬青樹的陰影里頭,就像消失了一樣。我怕得不行,憋著一口氣往那樹枝里頭打了一棒。領(lǐng)導(dǎo)“哎喲”一聲就出來了。領(lǐng)導(dǎo)立在月光下,口氣冷冷地問我多大了,我說17歲,他懊惱地一跺腳就走了。后來好多天里,我都等著他們來開除我。然而卻沒有。還是打住吧,我的近況一點意思也沒有。我想說點別的。
我一直想離開茅街到外面去生活,哪怕是到城里的西邊去也行,聽說那邊住著做苦力的人們,吃飯不成問題。說起來,茅街應(yīng)該算一個好地方,像我這樣一個沒人管的小孩,在那些年頭里竟可以靠自己活下來,自食其力,這一點很了不起。我聽說這個地區(qū)的口號是:“決不餓死一個人”。父母走的時候我才9歲多,潘奶奶馬上到家里來找我,將我領(lǐng)到火柴廠去干活,那里一日三餐都有人管。后來我就學(xué)會了做飯,我的工資雖少,生活是不成問題的。那么為什么要出去呢?姑媽,當(dāng)年您也是從這里離開的,我覺得,您離開的時候心里一定有過矛盾,一定是想了又想才下決心。即使您不在此地了,心里還是掛記著這里,對嗎?爸爸和媽媽離開的那天早上,兩個人還坐在廚房里的矮凳上剝碗豆呢。我還記得媽媽說,下午就回來炒碗豆吃。她是對爸爸說的,我是在門口偶然聽到的。
我要離開茅街,可能是因為這里的生活太陰沉了吧。除了火柴廠的那些事以外,呆在家里心里也不那么踏實。到底哪里不踏實呢,我也說不明白。譬如說現(xiàn)在吧,是中午,我剛剛起床,就聽見盲人金過來了。他坐在我家門前的石階上幫人算命,他的顧客是一名婦女,哭哭啼啼的,一定要金幫她算出自己哪一天會死。女人的聲音很陌生,大概不是本地人。金的話含含糊糊的,聽不清楚。那女人走的時候不太滿意,還質(zhì)問金:“你到底是真瞎還是裝瞎?”剛才我醒來時本來心情是不錯的,因為外面天氣晴朗,不冷也不熱,我準備到街道圖書館去打發(fā)這個下午的。可是這個盲人,把我搞得一點好心情都沒有了。金不該坐在我的門口拉生意。還有那女人也怪得很,近乎無理取鬧,腦子里還有種奴役別人的思想。我打開門,卻并沒有看見金坐在臺階上,我又向街道的兩頭張望,也沒有看見人影。剛才這一出戲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姑媽您能告訴我嗎?
因為長年做夜班,我的睡眠不是很好,我總是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我曾作過這樣一個設(shè)想:我在雨天里在這個地區(qū)漫游,所碰見的全是很久以前就離開了這里的人,我每遇見一個人,就要沖他(她)喊一句:“你帶回你的雨衣了嗎?!”我還作過另外一種設(shè)想:沉默的茅街人全都變得愛說話了。夜里我出門去上班時,到處一片嘈雜,一些窗口甚至傳出口號聲,喊的是一百多年前流行的口號。我本來就神經(jīng)質(zhì),現(xiàn)在越想這些荒誕無稽的事就越害怕。如果茅街地區(qū)的人不是這樣沉默,如果那些熟人碰見我就打招呼,也許情況要好得多。事實卻是,幾乎所有的人走路時都低著頭,遮著臉。同我招呼的只有潘奶奶、白茅、劉工等少數(shù)幾個人。不打招呼也罷了,有時又有意外發(fā)生。有一回大晴天的,那人撐著傘,遮著自己的半個身子朝我走來,已經(jīng)走過去了,卻又忽然站住,口里喊出話來:“長延,你這小子,連傘都不打一把??!”待我要轉(zhuǎn)身向他走攏去時,他又連忙急走,甩開我。這個人是造紙廠的傳達,家就在西區(qū),家里赤貧,滿屋子都是蓮子殼,他老婆帶著三個小孩剖蓮子為生。就因為這種怪舉動,我的心情被這些人搞得很沮喪。我覺得自己在這個地區(qū)很引人注目,要不他們怎么總同我為難呢?我既不招他們,也不惹他們,他們卻時不時來那么一句諷刺,不是說我驕傲,就是暗示我要檢點自己。我去問他們呢,又問不出個什么來,因為他們太渙散了,說過的話馬上就忘了。也有幾個被我逼不過的,居然破口大罵,說我這種追究是“不自量”。
我只好暫時放棄追究,坐進圖書館。我讀的是那些偵探小說,也讀推理小說。我讀書很入迷,但思路從來跟不上那些作者,因為我愛走神,我很少將一個故事從頭到尾弄明白,我想這一方面是自己的能力問題,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喜歡那種迷迷糊糊,朦朦朧朧的恐怖感。經(jīng)常,我的整個下午就沉浸在那種兇殺的氛圍之中。從圖書館里出來,便聽見很多人在地底下喊話,于是疾走,可走到哪里都聽見那些個聲音。圖書館里的老阿姨總是注意偵探小說的最新出版消息,然后設(shè)法買了來,等我去借。多年來她同我之間心存默契。那一天圖書館要關(guān)門了,我起身準備離開,季阿姨(她姓季)招呼我到她那邊去。她彎下腰,從書架的最底下拿出一個紙盒,盒子里有一張手制的賀卡,上面噴了香水,畫著一只我說不上名字的鳥。那是色彩極為淡雅的水彩畫,季阿姨說這是我媽媽寄給她的,我聽了很吃驚。我的父母是做小食品生意的商販,以前他們在家里時每天都是早出晚歸,辛苦而忙碌,我從未見過她畫畫。季阿姨又從賀卡里頭抽出一張照片,說照片上的年輕女人是我媽媽。我很生氣,覺得她在開我的玩笑,一扭身就要走。她一把捉住我的手臂,口里“長延,長延”地叫個不停,就好像要將我從夢中叫醒一樣。我站在柜臺邊等她說話,沒想到她也生氣了,將賀卡和照片扔在地上用腳踩住,說我“思想老化,不可救藥”。好久以來我一直后悔沒有仔細看看那張照片,回憶也回憶不起來了,隱約地覺得那是一位眼神很特別的、風(fēng)情萬種的年輕女性。當(dāng)然不會是母親,母親怎么那么年輕呢?我還是去圖書館,季阿姨用一種冷嘲的口氣向我報告:“又來新書了啊?!蔽腋械剿谛牡谉崃业仄诖易龀龌貞?yīng),可是她到底要我回應(yīng)什么呢?我當(dāng)然不敢再提那張被踩壞了的照片,我太軟弱了。我低著頭,將整個身心埋在那本書里頭,可仍然感覺得到老阿姨在我身邊。
這個地區(qū)有一些怪事,姑媽您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我愿意在這里寫出來,讓您同我分享。在我去上班的路上有一條又窄又長的胡同,胡同的兩邊是高高的圍墻,一個門都沒有。白天里,胡同里總是有一些行人來來往往,可是到我半夜去廠里值班時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沒有人這是可以想見的,連那些野狗也不往這里來,這都沒有什么。最令我苦惱的是這種事常發(fā)生——我會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感覺,僅憑意念機械地邁動腳步。那種時候,我總是充滿了惶恐地想:“怎么會是這樣呢?怎么會是這樣呢?”我的左手在擺動,但是我的右手貼著身軀一動也不動,我的挎包快要從肩頭滑下來了。我的腳踩在水泥路上,但一點聲響都不發(fā)出。我就這樣走啊走啊,惶恐不安地一直走到胡同口,然后我耳朵里“嗡”地一聲響,感覺就恢復(fù)了。白天里,我一想到這事就不舒服,可是又沒有辦法,我必須經(jīng)過這條路,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通到火柴廠。有時,為了避免不愉快的事發(fā)生,我一進胡同就飛跑起來。開始這一招似乎見效了,過后卻又并沒有見效。因為我的速度會不由自主地慢下來,不管我如何努力也沒有用,接下來我又變成那種僵尸——這發(fā)生過好幾次,比不努力更糟,因為有人在墻頭喚我,我卻無法抬起我的頭去看。啊,我多么盼望一個人出現(xiàn)在胡同里啊,哪怕一條野狗也行。可是卻沒有。當(dāng)我輕飄飄地在胡同里移動之際,我的腦子并沒有完全麻木,相反,有時它還活躍地工作起來了。我記得在那種時候,父母的面容清晰地出現(xiàn)過。本來我差不多將他們都忘光了。在我的想像里頭,他倆總是一前一后在一條獨木橋上走過來又走過去。媽媽的樣子并不像圖書館里的那張照片上那么年輕,也不是很老,爸爸戴著一頂大草帽,臉上有汗。我白天里特意去過幾次胡同,我用皮鞋的后跟敲打著路面,想要窺破天機。我的確在墻頭發(fā)現(xiàn)過人影,不過當(dāng)我看見那人時,他正在飛身往下跳。圍墻那邊是一個廢棄的車站,里頭盡是報廢的長途汽車,當(dāng)年父母就是坐那種車離開的。當(dāng)然,那人爬圍墻只不過是為了抄近路,他不會是夜里對我講話的人。人們都在匆匆趕路,他們當(dāng)中有城里的也有外鄉(xiāng)人,一看他們的臉就知道他們沒有任何心事。就說這個背著漁網(wǎng)的老何吧,他是去小河里撈魚的,他的腳步穩(wěn)實有力,眉宇間透著精明。這樣的人怎么會有心事呢?
除了胡同里的怪事之外,火鍋店也是一個我害怕去的地方,幸虧我用不著常去那里。文家火鍋是一大間半地下室,里頭總是蒸汽彌漫,擠著不少茅街地區(qū)的人們。人的臉都看不清楚。有一回,我懶得做飯,就去那里吃火鍋。我來到火鍋店的外面,從窗口看見那些人在來來回回地走,不時爆發(fā)出笑聲。我剛跨進一只腳,就有好幾雙手同時拉住我,而我腳下是一塊活板,于是我就掉下去了。我摔得幾乎暈了過去,過了好一會才聽見人們在講話。他們將我扶到座位上坐下,有人捅了捅我的后背,說:“我是你的叔公啊?!边@下面更黑,蒸汽更濃,頭頂上的那些燈根本照不到人身上。到處影影綽綽的,我只感到里頭很擠,很熱,再就是吃火鍋的人多得不得了。叔公將裝調(diào)料的碗放在我面前,用一雙長筷子夾了一些肉片放到我碗里。我既看不見他,也看不清火鍋和桌上的碗,只是低下頭,傻乎乎地吃著。一個刺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民以食為天啊。”還有人在質(zhì)問:“他為什么一個人到這里來?”我旁邊自稱是叔公的人就替我回答,說我是偶然掉下來的,下不為例。那人還不放過,又問叔公我對自己的前途是如何計劃的,叔公就笑起來,說:“小伙子還太嫩?!蔽液馨脨?,也被激怒了,沖著那人發(fā)出聲音的處所揮出一拳。我練過沙袋,這一拳的力量大概不小,因為對方“哎喲”了一聲就沉默了。我感覺我打在他臉上了,不過也許不是臉上,而是別的什么地方,我說不清。叔公說我闖禍了,必須馬上逃走,因為過一會警察就會來。可是我一站起身來要走,他又用雙手捉住我的肩膀?qū)⑽覊合氯ィf不能亂動。還說當(dāng)年我父親就是一個亂說亂動,不計后果的人,搞得只好中年離鄉(xiāng)背井。我聽見人們紛紛離座,一會兒屋里就空了,只剩下我同叔公,還有倒在腳下的那個人。后來大概是警察進來了,擺弄著那些手銬,他們好像有不少人。叔公說:“這就好了,這是正常程序。”我坐在那里等,心里很焦急,那些人卻像沒事一樣聊起天來,一邊還“哧溜哧溜”地吃火鍋,不時又擺弄一下手銬,似乎在提醒我。我不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人,好像坐滿了一桌子,連對面的桌子上也坐滿了。莫非來了一屋子警察?我問叔公,叔公就說:“好呀,好呀,這一來真相就要大白了。”
我很想知道被我打倒的那個人究竟怎么樣了,他有沒有生命危險??墒悄且惶炖锖髞戆l(fā)生的事變得更為曖昧了。我只記得我在位子上坐了很久,大腿都坐麻了,頭發(fā)也被不斷騰起的蒸汽弄得濕漉漉的,那些人卻一點也沒有要離開的樣子,吃個沒完沒了。叔公湊到我耳邊告訴我說,他將“尸體”悄悄弄走了,對我不利的證據(jù)已經(jīng)消失了,他藏尸體的地方任何人都找不到。我聽了他的話松了口氣。接下去情形并不樂觀。叔公一步也不讓我離開,說如果這時離開就會出事。我汗如雨下,熱得受不了,就說:“要是有條毛巾擦擦就好了。”旁邊的警察聽到后立刻回應(yīng)我說,隔壁的盥洗室就可以洗臉。他拉著我穿過人群往右邊走,我像盲人一樣邁步,穿過那些桌子,最后隨他來到一間更暗的小房間,我從氣味上判斷那也許是一間鍋爐房。這個警察要我伸出雙手來,他把我的手銬在窗戶的鐵欄桿上頭,說:“你就在這里洗臉吧?!比缓笏碗x開了。門一關(guān),小房里熱得沒法呼吸,手又被銬著,我覺得自己要死了。我于昏迷中聽見叔公在問:“他呆了有多長時間了?”那人回答說5個小時。我聽了心里一驚,掙扎著醒了過來。我口里喊出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叔公,我爸爸是從這里出走的嗎?”叔公哈哈一笑,對那人說:“我看他啊,全都明白了?!庇谑撬麄z過來將我的手銬松開。叔公要我用力跺一下腳,我跺了一下,又踩著了活板,整個人都掉下去了。我以為自己這下掉進了地獄,睜眼一看卻是茅街的人行道?;鸩駨S的廠長和潘奶奶正站在拐角那里說話呢,我趕緊貓著腰躥進一條小胡同,拐了幾個彎回到了家里。
姑媽,您不會以為我在編故事哄您吧,我才沒有那個閑心呢。再說,有這樣的必要嗎?您已經(jīng)離開20多年了,您走的時候我還沒出生,現(xiàn)在您在另一個城市里生活,我完全用不著編故事來討好您,是嗎?我之所以告訴您這些,是因為您問了我,而我,一寫起來就沒個完了。這里這么陰沉,我就是想要找人訴說也找不到一個人。本來我都已經(jīng)差不多絕望了,就在這時候我收到了您的信,這真是個奇跡。奇跡發(fā)生的那天下午,我從圖書館走回來,沉浸在日本推理小說的陰郁氛圍中,一點都不想回到現(xiàn)實中來。您的信就像天外來客一樣呆在這張大桌子上,是郵遞員從窗口扔進來的——我沒有郵箱,因為沒人給我寫信。您在那封信里告訴了我您現(xiàn)在的情況,您還說起離家前茅街的情況,我當(dāng)然知道您是我姑媽,因為我從小就聽我爸爸反復(fù)說起過他的這個姐姐。我記得那時候他很為您感到驕傲,他說您是“女中豪杰”。姑媽,您說到從前的茅街馬路上跑著牛車,婦女們都坐在門口納鞋底,我閉上眼用力想像,怎么也想不出那種情形。那是什么樣的一個城市?現(xiàn)在真是一點痕跡都看不到了啊!現(xiàn)在城里既沒有牛車也沒有馬車,只有運煤的貨車,弄得滿街全是煤屑。
今天就寫到這里,再見。
長延
長延:
我的孩子,我那么喜歡讀你寫的信!
姑媽讀著你的信的時候,心里總在想,這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呢?你的爸爸(我叫他逄枝)從前是個郁郁寡歡的人,你媽媽也是同類型的人。我在茅街的時候,逄枝的性情還沒有后來那么暴烈,我從未見他發(fā)作過。逄枝和你媽都沒有固定的工作,逄枝的工作就是每天去大河邊撈魚,撈了那些小魚在市場上賣,賣不完的做火焙魚。他這個工作雖然收入不穩(wěn)定,但他很喜歡。在你出生前,他一直以撈魚為生,你媽媽則一邊打理家務(wù),一邊做些鞋底賣。我嘛,在茅街教那些孩子,就住在學(xué)校里。
有一天,逄枝進了我的屋,他一言不發(fā),低著頭坐在桌邊想心事,看上去臉色有些蒼白。我預(yù)感到有事情發(fā)生了,但我要等他自己講出來,我熟悉他的性情。那一天有些意外,他一直沒說話,后來又站起來默默地離開了。過了一段時候,我就聽說他放棄他做了十幾年的撈魚的營生,進火柴廠燒鍋爐去了。當(dāng)時我很吃驚,我到你們家去詢問他。他對此事的回答是:“因為寂寞啊?!彼@句話讓我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十多年的生活的底蘊,我無話可說??墒清讨s激動起來,開始嘮嘮叨叨地對我講述河邊的風(fēng)景。他講的無非是些老生常談,朝霞呀,落日呀,魚鷹呀,帆船呀,輪渡呀等等,完全沒有意思的事。也就是說,除了我之外,沒人聽得出他要講什么。我當(dāng)然聽出來了,我就問他,從空氣清新的河邊轉(zhuǎn)移到灰騰騰的鍋爐房工作,習(xí)不習(xí)慣?他回答說,他必須同人在一起,否則那些風(fēng)景就要將他徹底壓垮。長延你看,你爸爸就是這樣一個人。多少年過去了,現(xiàn)在我只要聽到汽笛聲,就會想起你爸爸向我描述過的那些河邊的風(fēng)景。
逄枝雖說在火柴廠工作,可是他并不同廠里的人交往。這并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因為茅街的人大都是這種風(fēng)度。不過逄枝又有些同茅街人不一樣的地方,否則,他也就不會脫離做了十多年的營生,選擇那樣一個工作了。他對我說他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感覺好多了”。
長延,我給你寫信并不是專門要來講你爸爸的事的,再說,他已不在茅街,說也沒用。你就是找遍了河邊,也找不到他從前撈魚的那個地方了,因為那個地方早就消失了,現(xiàn)在成了貨運碼頭。那么我要講什么呢?讓我想想看,我有點老糊涂了。對了,剛才我是想要向你說明,隔了這么多年,為什么我要向你打聽家鄉(xiāng)的情況,可是我一提筆就離題,因為往事一幕幕在眼前出現(xiàn),弄得我有點激動。如你所知,我現(xiàn)在住在大城市里頭,過著退休的生活。我覺得我這一生快要走完了——我比你爸爸大20歲。近來我常去附近的一個公園,同那里花圃的一位老園丁聊一聊茅街的往事,因為他也是從茅街出來的。老園丁有兩個兒子,他同他們相處得不好,所以他獨自住在花圃的破工房里。他侍弄花草的時候,我就站在他旁邊同他講話。當(dāng)我同他的談話越來越深入的時候,被我塵封了20多年的記憶就全部打開了。這一段時間我一直生活在茅街的氛圍里,根本擺脫不出來。我開始搜索自己的記憶,于是我忽然想起了你,一個沒有見過面的侄兒,我們文氏家族的繼承人。逄枝離開茅街的那一天給我來過一封信,信里提到了你,他顯然為你擔(dān)心,可他又寫道:“顧不了那么多了”。這正是他為人的風(fēng)格。雖然你父母杳無音信,我卻憑直覺感到,你還在茅街,在漸漸成長起來。我也知道茅街的那個口號:“決不餓死一個人”。大概當(dāng)年逄枝也是抱著這樣的信心離開的吧。前天我和老園丁站在夕陽里頭,我對他說起茅街的牛車在大馬路上來來往往的情形,說起那些神情專注的車夫。當(dāng)時老園丁正在做一個盆景,他聽了我的話手就開始顫抖,后來又說他感到冷,就撇下我進屋去了。他一走開,我心里感到特別空,我在花園里走了一圈后,發(fā)現(xiàn)連自己的腿都變得不像自己的了。我害怕回到家里去,可又不得不回去。幸好,一出公園的門,我就恢復(fù)了常態(tài)。
長延,你從我上面寫的這些,已經(jīng)弄清了我為什么念念不忘茅街嗎?這真是一件說不清的事。我寫信的此刻,我耳邊還響著牛車駛過的隆隆響聲呢。車上坐的多半是小伙子,偶爾也會有一位姑娘。那是什么樣的農(nóng)村姑娘呢?在打霜的早晨,我在晨曦里頭看清過她的面龐,那種堅毅的神情令我永生難忘。長延,我正在想,也許你也已經(jīng)有了那種表情吧。那時的學(xué)校沒有電鈴,上課和下課都是由工友用錘子敲那塊掛在梁上的銅。傍晚時分,只要他一發(fā)出下課的信號,牛車就從我們這里隆隆進城了。有多少次,我因為百感交集而眼前發(fā)黑。實際上啊,姑媽也是因為心里寂寞才離開茅街的呢,長延能理解嗎?這20多年里,我忙忙碌碌的,故意將那些事撇在一邊不去想它們,我是有意不去主動同你父母聯(lián)系的呢。
從我住的房子望出去,也有一條河,河里駛著輪渡船,我坐在家里一天到晚都可以聽到汽笛聲。有時我忽發(fā)奇想,就會到輪渡去等船。我做出要接人的樣子,等了一船人,又等一船人,還伸長了脖子在人群里頭辨認著。有一回我看見一個長得很像逄枝的青年。我心里想,這是不是長延呢?他一開口說話我就知道不是,因為他是東邊的口音。長延,你大概會想,我既然這么掛記你,為什么不去一趟茅街,將你接到自己身邊來呢?我不能這樣做,孩子。有兩個理由。一來我已經(jīng)是風(fēng)燭殘年,無法對另一個人的前途負責(zé);二來你是文氏家族在茅街惟一的繼承人,我不能破壞逄枝的安排,也不愿失去自己的夢鄉(xiāng)。要是你離開茅街,我、逄枝,還有你媽媽,我們不就成孤魂了嗎?那么我為什么又要去輪渡碼頭呢?只能說是我相信奇遇吧。我夜里不大睡得著覺,坐在高樓的房子里面,我總是看到很遠的地方有個男孩朝我走來,他走到河邊時,要搭輪渡的人太多了,他怎么擠也擠不上去,只好坐在地上哭泣。我在空空的房子里大聲說:“你不要哭,我來接你了?!蔽疫@樣說過好多次。
長延,你說你常去圖書館看偵探小說,這事姑媽聽了別提多高興了!圖書館的季阿姨,先前我在茅街小學(xué)時,她在那里做雜役。她很善于揣測別人的心思,至于她拿出的照片,也許是你媽媽,也許是另一個女人,你不要太在意。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你一定從那些書籍里頭看出門道來了,這里頭也有季阿姨的功勞,你說是嗎?我猜,從一開始就是她把你引到圖書館去的,對嗎?你瞧,在茅街,有那么多的人在暗中關(guān)懷著你?;蛟S你根本就不想離開那里,或許我上面寫的那些想法都是過時了的。起先我寫信給你是有顧慮的,我擔(dān)心我們沒法溝通。現(xiàn)在我大大放心了,你寫來的每一句話我都深深懂得??磥?,除了血緣關(guān)系之外,這同你讀的那些書也有直接關(guān)系。我真想再聽一次季阿姨敲鐘的聲音啊。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我想回去,從我離開那里以后,我一次也沒想過要回去。我一想起逄枝的那一次發(fā)作就膽戰(zhàn)心驚,哪里還會有回鄉(xiāng)的念頭呢?
長延,你有空的時候,到河邊溜一溜,說不定會發(fā)現(xiàn)你爸爸從前的某些蹤跡呢。一個人,只要他在一個地方真正生活過,總會留下某些痕跡的,哪怕那個地方已經(jīng)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也是如此,你有這個興趣和耐心嗎?我想會有的吧,你是逄枝的孩子嘛。
姑媽
姑媽:
讀了您給我的兩封信之后,我對我的生活有了些信心。我以前也隱隱約約地感到有些人在暗中幫助我,現(xiàn)在經(jīng)過您的提醒,這件事變得明確起來了。
那一年父母離家后,我一下子變成了孤兒。他們走的時候在抽屜里放了些錢,但并不多,也許是暗示我,叫我盡快地自食其力。當(dāng)然那個時候我并不懂得這種暗示。我本來就對去學(xué)校很厭惡,他們一走我就不上學(xué)了。我每天用那些錢買食品,有時還買書。錢很快就花完了。那天早上醒來時,我心里充滿恐懼。當(dāng)然,家中還有一個銅盆,有一座壞了的老式掛鐘,一些舊衣服等等,都可以賣到廢品站去。可是這又能維持多久呢?我起床后就拿著銅盆去廢品站,我認識那個姓冬的老頭。冬老頭舉著我送去的銅盆看了又看,半天沒做聲。后來他問我:“這個盆子,你是要賣一元錢呢?還是要賣五元錢?”我聽不懂他的話,就一聲不吭。于是他又問了一遍。我鼓起勇氣回答說五元錢。他眉開眼笑,說:“那我就給你一元錢吧?!蔽椅啬昧艘辉X往家里走,越想越害怕,就蹲在路邊哭起來了。就是那個時候潘奶奶看到了我。她問我為什么哭,我就哭得更厲害了。潘奶奶說她知道我為什么哭了,還說她有辦法,讓我跟她走。這一走就走到了火柴廠。我進車間時,只聽見里頭一片嘈雜,滿滿一屋子人,我低著頭不敢看他們。潘奶奶將我安頓在長長的案板前坐下,她自己就幫我辦手續(xù)去了。那一天發(fā)生的事,我至今歷歷在目。我此刻回憶這事是因為我突然想起了冬老頭這個人,想起了他對我的問話。我的前途也許就是那一刻決定的。誰知道呢,說不定是他同潘奶奶商量過了?如我告訴過您的那樣,后來我就不為吃飯的問題發(fā)愁了,我甚至每個月還剩下一點點錢去租書來看呢。冬老頭現(xiàn)在還在廢品站,后來我又去找他賣過幾次家里的舊東西,他不再占我的便宜,反而很大方,大方到了荒唐的地步。譬如一雙舊膠鞋,他給我的錢可以買一雙新的了?!澳贻p人,來日方長嘛?!彼偸沁@么說。
昨天下了一天的毛毛雨,到了傍晚天晴了。我想起了您的囑咐,就帶上手電往河邊走去。我穿過那個貨運碼頭,沿著大堤下面雜草叢生的小路往南走。風(fēng)在耳邊呼呼地吹,天很快黑下來了,我只好亮起手電照路。一路上,我想的都是如何避免我的膠鞋踩到泥濘里頭,根本顧不上想別的。我深一腳淺一腳,弄得滿頭大汗,最后終于走到了麻石階梯那里。我在階梯上坐下來擦汗,風(fēng)變得柔和起來,碼頭的燈光靜靜地發(fā)出黃色的光。有人從石梯上下來了,晃著手電,他也是下去找東西的嗎?我讓到一邊等他過去,他卻緊挨著我坐下來。他是碼頭貨運工人,穿著粗帆布工作服。他一坐下來就說那些厭世的話?!翱偸沁@些一模一樣的晚霞啊。”他的哀嘆就像呻吟,他一動,骨頭就發(fā)出爆裂的聲音。我就對他說,他其實很喜歡他的工作,會要一直做下去。他聽了我的話就吃驚地同我隔開一點,說:“小鬼頭,你心里想些什么?”然后他就站起來,小心翼翼地下到河里去。我看見他穿過深深的雜草到了水里,我再要看就看不清了,他消失在黑暗中——也許是消失在水中了。這個人的古怪舉動感染了我,我害怕自己也會做出和他相同的舉動,就連忙起身往上爬。整整一個晚上,我的思緒都被河邊的事占據(jù)了。姑媽,當(dāng)您說要我到河邊去看看時,是抱著一種什么樣的期望呢?我使您失望了吧?那位坐在我身邊的碼頭工人,我感到他的裹在帆布里頭的身軀很有力量,想想看,他可以讓自己的骨頭發(fā)聲。而我,不論如何樣嘗試也不能成功,我的骨頭比他蒼老得多,骨質(zhì)疏松。啊,我開始胡說了,誰知道他是不是一樁案子里頭的殺人犯呢?他消失在河水里的舉動莫非是做給我看的?
我經(jīng)常想這件事:世界在人的眼里,是原來的樣子呢,還是面目全非了呢?我的記憶力是很好的,我記得我兩歲時的一些事。那時茅街到處有檳榔賣,我吵著要吃,媽媽就給我買了。我手里拿著兩只檳榔站在屋前看人點花炮,有一個小姑娘跑來,一把就搶走了我的檳榔。我沒哭,只是疑惑:檳榔剛剛還在,現(xiàn)在怎么就沒有了呢?好多年了,在茅街根本再看不到檳榔的影子,那些賣檳榔的小攤子也早就改賣別的東西了。我卻記得毛巾店的阿喜嬸嬸賣過檳榔。我去她那里買毛巾,裝作無意中向她說起:“從前的檳榔攤子生意真興隆啊?!睕]想到她瞪了我一眼,將毛巾從柜臺上拿走,不賣給我了。不久就有流言傳到我耳中,她說我是“一個找麻煩的人”。這件事給我留下了深深的惆悵。還有一件事就是老鼠的到來。我小的時候從未見過老鼠,那時家里的剩飯剩菜都放在灶臺上,第二天還可以吃。父母出走之后,我就發(fā)現(xiàn)了老鼠。那之前我只在書上讀到過。它們一共有兩只,都上了年紀,我把它們叫做鼠爸爸和鼠媽媽。再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連街上都跑著老鼠,還發(fā)生了老鼠咬傷嬰兒的事。最開始出現(xiàn)的那兩只上了年紀的老鼠,它們是從哪里遷涉過來的呢?它們的原居住地發(fā)生了什么事呢?它們是隨著大隊伍過來的,還是單獨過來的?為了觀察它們,我故意將剩菜放在灶臺上。我多次見過它們吃東西的樣子,它們從地板上跑過的神態(tài),可是我還是不能破解它們的遷徙之謎。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根本沒有什么遷徙,它們原來生活在地底下,現(xiàn)在在地面露頭了。廚房里的灶臺邊有一個洞,他們總是一前一后從那個洞里鉆出來。家里空空蕩蕩的,顯然是沒有它們的窩。對于老鼠們來說,這個世界是什么樣的呢?
姑媽,我心里有一個空洞,我說不上來那是怎么回事。我在河邊走的時候,那種感覺就會上來,我就像掉進一個洞里去了一樣,所有圍繞我的事物全都化解了,無影無蹤了。下半夜,我在廠里值夜班,我走到大門口,居然看見資華均廠長坐在門口石獅子的底座上。“長延啊,”他開口說,“有情況嗎?” “報告廠長,一切正常?!蔽易隽藗€敬禮的姿勢,資廠長笑起來,說:“我怎么覺得這里黑糊糊的一片呢?”我告訴資廠長說,是因為大樹的枝葉太濃,將車間里的燈光擋住了。人們都在車間里,機器也是開著的。他側(cè)耳細聽了一會兒,又古怪地笑起來,說:“我看那里面沒有人。這種夜晚令人揪心啊?!蔽也蛔栽诘卣驹谫Y廠長面前,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又似乎沒聽懂。我緊緊地握著手里那根木棒,生怕它從我手里掉下去。那一刻啊,世界真的從我身邊消失了。不知過了多久,資廠長的聲音才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長延,你不要亂下結(jié)論啊?!蔽姨痤^,看見他在燈光下走遠了的身影。天亮前,我感到自己化成了幽靈,我在廠區(qū)游蕩,所有那些事和人都同我毫無關(guān)聯(lián),我手里的木棒也成了多余的東西。我看到另外兩個手持木棒的保安從我對面走來,他們好像看不見我,沖著我過來,我連忙閃到路旁。直到我寫信的此刻,我還在想,這是怎么回事?他們真的看不見我嗎?我用木棒猛敲水泥地,可那兩個人連頭都沒回!姑媽,我對您說的這種事發(fā)生過不只一次呢。資廠長來過我家里,他一進來就將門關(guān)上,很親密地問我,是不是已經(jīng)對火柴廠的工作適應(yīng)了。那一回我看著他的臉,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回答。心想,莫非是暗示我可以換工作?或者是要辭退我?如果是要辭退我,那可不符合“決不餓死一個人”的茅街原則啊。我已經(jīng)工作了這么多年,怎么還來問是否適應(yīng)呢?說老實話,我在這個世上最害怕的人就是資廠長,每次他對我提問我都答不上來,因為他問問題的出發(fā)點和任何人都不一樣。我想起來了,他就像站在那個空洞里對我提問,他的思維將我也攬進了那個洞。我不記得我說了幾句什么樣的無意義的話,純粹是敷衍他。他卻顯出滿意的樣子,說我“有超出自己年齡的老練”。這世上最怪的人也是資廠長,誰會像他那樣來談話呢?我觀察過別的工人,我覺得他們都有明確的生活態(tài)度,但那也許只是表面的吧,對這種事,我心里越來越?jīng)]有底了。我總是想一些生計之外的事,真的,我從不考慮自己的生計?;蛟S正因為茅街“決不餓死一個人”,我才會這么年輕就這么老練?據(jù)我的觀察,這里的年輕人都很老練,就連小孩都是如此。隔壁的韋寶才9歲,就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將雙手背在背后,做出心事重重的樣子在人行道上散步。我對他說:“小韋寶,你吃飯了嗎?”他盯我一眼,傲慢地仰起小臉回答:“我有工作,顧不上吃飯。”好像是,茅街的人們之間并不對這種情況大驚小怪,他們心照不宣,共同的秘密滋養(yǎng)了他們內(nèi)心的高傲。那么我呢?我心里并不高傲,也沒有秘密,只有對我周圍這個世界的困惑,我算不算一個真正的茅街人呢?也許算,也許不算吧,我這樣想。
有一件事我要問您:您工作過的那所小學(xué)在哪里呢?我曾按您的指示去過那里,那里現(xiàn)在是茅街最大的旅館的所在地。沒有人知道關(guān)于小學(xué)的事。上了年紀的清潔女工對我說,小學(xué)是有的,不過是她爺爺那一輩人的事了。那個時候的茅街還是一片水稻田,一位富商在稻田邊上建起了一所小學(xué),方圓幾十里的小孩都來此地讀書。老女人說話時像盲人一樣仰著臉,翻著白眼。當(dāng)時我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聯(lián)想,我仿佛看見她靈魂出竅,飛到了穿長衫的時代。我還去問了圖書館的季阿姨,我提到小學(xué)那塊當(dāng)作鐘來敲的黃銅。季阿姨只是一昧地笑,不回答我的問題。有時她又做出天真的神態(tài)反問我:“你怎么知道這些事的?。俊彼f她本人一點兒也不知道,也沒聽說過。她在旅館里工作了好多年,后來茅街地區(qū)建了這個圖書館,她就調(diào)到這邊來工作了。她還說她很喜歡聽我講小學(xué)的事?!澳蔷拖裎仪嗄陼r代的夢想呢?”她說。姑媽,我很氣惱,因為他們都不愿證實您說過的話。茅街的人總是這么曖昧,這么曲里拐彎,內(nèi)心陰暗。不管怎樣,我是相信您的,我喜歡您說的那種情境,我覺得那是真實的,而他們,全都在掩飾什么,在說謊。有一天傍晚,我坐在家里的桌子旁邊,一下子就看到了您的小學(xué)的辦公室。辦公室是一長排的平房,最前面那一間的墻外就掛著那塊黃銅,有一個面目模糊的男子在敲那塊銅。雖然我聽不到響聲,但他每敲一下,那些喜鵲就亂躥亂飛,然后又落在了原地。我想,那一定是您的小學(xué)的辦公室,因為我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孩子們的吵鬧聲。大院里頭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喜鵲呢?當(dāng)我努力想辨認一下時,眼前的這幅風(fēng)景就亂成了一團了。我去還書的時候,季阿姨突然對我說:“夢想成真的事是存在的?!蔽一卮鹚f:“我看您是將真事變成夢想了呢?!彼犃艘稽c都不覺得我是諷刺她,反而笑得一臉的皺褶都漾開了,連聲說:“真聰明,真聰明?!?/p>
自從您老人家給我寫信之后,我就開始注意起一些事情來了。這些事我以前也發(fā)現(xiàn)過,產(chǎn)生過疑問,但從來也沒有弄清過。每天中午12時準,那位算命的盲人就要經(jīng)過我家。他背著二胡,不用棍子探路,低著頭往前直闖。聽潘奶奶說,盲人金原來是火柴廠的一個會計,后來因為爭強好勝被人戳瞎了雙眼,只好去學(xué)算命??墒撬忝募妓嚥桓?,生意也不好,不過飯還是有得吃??磥硭麑@一帶是很熟悉的,所以不用棍子探路也知道什么地方有什么障礙,在什么地方轉(zhuǎn)彎。盲人金總是坐在小吃店外面的雨篷下給人算命,他的顧客都是外地人,因為茅街人不太相信他。那么12點他從我門前經(jīng)過時,他是到哪里去呢?不少人看見他行走在郊區(qū)的小路上。由于興趣不大,沒人追隨過他。寫到這里,我就猶豫起來了。因為我的這次行動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機密,也似乎沒有什么可記錄的。僅僅只是因為我心底有種隱隱的不安,我才在這里將它寫下來。是啊,我到了郊區(qū)農(nóng)場,我看見盲人金在塘邊的青石板上坐下來,脫下骯臟的鞋襪,將一雙蒼白的、略顯浮腫的腳伸到水中。那些螞蟥立刻游攏來了。它們吸血時,盲人金垂著頭,好像睡著了一樣。我不眨眼地看著那些螞蟥,心情很沉重,有種窒息感。盲人金突然開口說:“長延,你不要難過?!痹瓉硭牢艺驹谒砗竽?,怎么回事呢?即使他的眼睛看得見,他腦后也并未長眼睛啊。這時他已經(jīng)開始穿襪子了,他的腳已消了腫,顯得很瘦,發(fā)青。我不等他站起來就偷偷跑開了,我感到?jīng)]來由的羞愧。我問自己: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好奇心呢?姑媽,您認識盲人金嗎?您知道關(guān)于他爭強好勝的那回事嗎?他的眼是真瞎嗎?我知道我的好奇心有點卑鄙,可還是禁不住說出來了。潘奶奶將盲人金去郊區(qū)農(nóng)場的事稱之為“處理個人問題”。我問她個人問題是指什么,她說就是同婚姻相似的那種問題。盲人金是個鰥夫。有什么問題會同婚姻相似呢?潘奶奶真會賣關(guān)子啊。我寫了這些,自己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我也不知道心里有種什么企圖,只是那種不安又一次平息下去了。他還是天天從我門前經(jīng)過,不斷激起我內(nèi)心的羞愧。
當(dāng)我決心將一件事忘掉時,那件事反而如同攔路虎一樣出現(xiàn)了。我說的是資廠長,他又來家里詢問我是否已對自己的工作適應(yīng)了。我如實地回答他說:“有時也很難?!辟Y廠長說,廠里發(fā)生了失竊事件,正在追究保安的責(zé)任。我說在我值班期間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問題?!爱?dāng)然,失竊發(fā)生在白天,你是值夜班的,那個小伙子為表明自己清白居然砍斷了手指?!彼肓讼胗终f:“保安這一行不好做,誰能保證災(zāi)難不落到自己身上?”資廠長一直在翻東西,就好像這是他自己家里一樣。他打開大柜從里頭找出我們家的戶口簿,仔細地查閱了好一會,然后皺著眉頭對我說:“長延啊長延,你快20歲了吧?”由于弄不清資廠長的真實意圖,我心里惶恐得要命。他是不是來找岔的,要辭退我呢?他站在窗前,將我家那張發(fā)黃的全家照舉到眼前,嘿嘿地笑著,笑得我背上出冷汗。后來他將我們的照片放進他的公文包,說了一句:“長延你這小子!”就離開了。我滿心沮喪,將被他翻亂的東西整理好。有一件瓷器,是一個花瓶,我沒注意到它已經(jīng)破了,將它收進柜里去的時候,裂口割破了我的手掌,血如泉涌。我用碘酒倒在傷口上消毒,又撕了一件舊襯衫來包扎,我將傷口包了又包,血還在不斷滲出來。這意外的情況令我害怕了。我又撕了件舊襯衫,血還在滲出,怎么回事呢?地上扔了一堆浸了血的布條,我看一眼頭就發(fā)暈。我就這樣不斷地剪布條,換布條,一直到剪完第三件襯衫,血才止住。這時我已經(jīng)頭暈得站都站不起來了。我捧著受傷的左手半躺在床上,天漸漸黑下來了。既然我一時半刻出不了門,也就不可能托別人去廠里請假,那么我可能要曠工了。這時資廠長說過的那句話就又在耳邊響起來:“誰能保證災(zāi)難不落到自己身上?”盡管害怕,我還是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啊,那一夜啊,不堪回首!我聽到家里所有的瓷器和玻璃用具都在碎裂,開開燈,便看見地板也裂開了口,那只公鼠和那只母鼠跳了出來,穿過房間,從窗口躥出去了。劇痛中,聽見資廠長在窗口那里說話:“長延啊,這屋里的每一樣?xùn)|西,你都試著用過了嗎?你要輪流將它們使用一下,因為它們身上都有歷史啊……”我聽到他的聲音,但我看不到他的人。第二天我去上班,誰也沒提我曠工的事,也沒人詢問我的傷勢?,F(xiàn)在傷口已經(jīng)長好,不過我一想起我流過的那些血就不寒而栗,這事對我的影響太深了。
有時候,我坐在家里,于靜默中竟會被自己心中怪異的念頭嚇得驚跳起來。潘奶奶有一個叫福娃的小孫子,他總在街上用水槍襲擊我,弄得我一身都是水。我在冥想中將小家伙帶到河邊教他游泳,然后又將他推向深水區(qū)看他掙扎。這樣的想像居然持續(xù)了多年,如今那小家伙已經(jīng)長大了,也不再玩水槍了。今天,他來我家借一把傘。他拿著傘,討好地笑著對我說:“長延哥,我最怕水了,一做夢就在水里掙扎呢?!彼脑捜缤谖翌^頂炸響了一個霹靂。我用昏暗的眼光看著窗外的街道,一下子感覺到了那些建筑物上面的年輪和滄桑。在那邊,盲人金從農(nóng)場回來了,他坐在潘奶奶家門前的臺階上拉二胡,他拉的是歡快的調(diào)子。最近他瘦得厲害,盲眼深深下陷,頭發(fā)如亂草。街上行人川流不息,不知為什么很多人都提著鳥籠子,一會兒鳥叫的聲音就蓋過了二胡的聲音。我看見盲人金灰溜溜地站起來回家了。這同樣的風(fēng)景我已看了這么多年了,還是沒有看透它。用“門外漢”這個詞來形容我是很恰當(dāng)?shù)?。不是就連福娃這樣的小孩,也能毫不費力地看穿我的那點心思嗎?人流變稀了,我聽見潘奶奶在屋里罵福娃,好像還用棍子打他,他雙手抱頭從房里沖出來,邊跑邊喊:“我要跳到河里去淹死!”他從我身邊跑過去時我叫了他一聲,可是我的視線被一只鳥籠擋住了,鳥籠里頭有一只兇狠的鸚鵡,它用尖利的聲音沖我大叫:“福娃!”我嚇得倒退幾步,渾身發(fā)抖。將鳥籠高高舉起的是一位老者,那人看著眼熟,像是媽媽那邊的親戚。“這只鸚鵡送給你吧?!彼f,朝我逼近?!安唬弧蔽彝说轿堇?,將門關(guān)上,又將窗簾也放下了。
姑媽,姑媽,您說說看,到底是什么東西在向我逼近呢?我,一個名叫長延的小伙子,茅街的居民,我害怕些什么呢?我住在父母留給我的房子里,我有職業(yè),身體也沒有病,可有的時候,我為某些說不清的事憂心如焚,到了精神恍惚的程度。夜晚降臨時,我走街串巷,想對整個茅街地區(qū)進行一次搜尋。我在街道上和巷子里頭遇見各式各樣的行人,有的是本地人,有的是外地人,都低著頭在匆匆趕路。我在電線桿下面停住腳,隔一會兒就有一個人進入我所在的光圈,我看見他們蒼白的側(cè)臉,可是看不見他們的表情。路邊的房子里住著我認識的那些人,窗口透出黃色的燈光。偶爾也會有某個人打開門,向外面張望一下,就像是往外面發(fā)信號一樣。我來到西邊大馬路的盡頭,這里建起了一座6層的高樓,據(jù)說是政府部門的辦公樓。辦公樓里黑洞洞的,沒有人上夜班。大門旁的傳達室小屋里亮著燈,那位干瘦的老頭戴著老花鏡,在教他孫子寫字。孫子伏在桌上,很不耐煩的神氣,寫兩個字又回頭看一看他。老人抬眼從老花鏡上方看見了我,熱情地招呼說:“是長延嗎?請進!”我走進狹小的房子,他讓我坐在值班的床鋪上。他自如地對我說起他的事來,就像我是他的家人。實際上我同他并不熟,只知道他姓汪。他說他對這個雇用他的部門沒有信心。當(dāng)他口里吐出“沒有信心”這幾個字之際,我覺得很滑稽。這真是一個怪老頭。在我的想像中,“政府”是一個很遙遠的機構(gòu),同我們百姓是隔離開來的?!澳敲矗绾慰创@棟樓里進行的工作呢?”我問他道?!靶惺呷狻!彼恍嫉仄沧?,不愿細說了。我意識到這不是一位一般的傳達老頭,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奸細”兩個字。大概在城里,這一類的人就如同厚厚的松針下面隱藏的菌類一樣。他們是垂死的機構(gòu)的副產(chǎn)品,身負著類似“解說人”的義務(wù)。我想問他幾個問題,可是那小孫子發(fā)怒了,將寫字本摔到地上,還居然跳起來打了爺爺一個耳光。這事令我大大的迷惑不解。老頭居然捂著臉,顯出窘迫的表情,口中囁嚅著:“啊,我又多嘴了嘛。”我呆不住了,就起身出門。走出沒多遠回身一看,那爺兒倆仍在燈光下,一個伏在桌上寫,一個站在后面指點,顯得十分和諧。剛才到底發(fā)生過什么呢?
姑媽,我越寫心里越亂了,今天就到這里吧。
長延
長延:
你的信讓姑媽這顆衰老的心又恢復(fù)了活力!當(dāng)你如實地描寫你周圍的環(huán)境時,我便透過你樸實的文字看到了往日的風(fēng)景。怎么說呢,我相信,已經(jīng)有過的東西總會從沉渣里慢慢滲出來的吧。人還在,那些事就不會消失,人是這個世界里的奇跡,對嗎?好多年了,我想著茅街的風(fēng)景,我想不清楚,因為在大城市里人的腦子總是渾濁的。我依稀看到一條短短的街道,像蠶一樣在一團霧里頭蠕動,這便是全部。我悲痛地問自己:我的那些喜鵲都到哪里去了呢?還有高坡上的那所小學(xué),孩子們的吵鬧聲要傳到兩里路之外?這些年里頭,也有茅街的熟人到我這里來過,他們?nèi)际乜谌缙?,一點情況都不向我透露。我不能確定他們這樣做的用意,是怕我傷心呢,還是故意要讓我傷心?
我將你的信讀了又讀(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5封了),讓時光悄悄地溜走,這種感覺真好!姑媽老了,連白日夢都很少做了,但姑媽并不甘心,她還在等,等某種信號從空中傳來。后來就有人帶來了你的地址。那是一個陰天,有個小姑娘在我家門外跳繩,繩子一下一下打在木門上。后來老鄉(xiāng)就推門進來了。老鄉(xiāng)是位大嫂,因為長途跋涉臉色很難看。我并沒有問她,倒是她在問我。她喝了我給她泡的香片茶之后,目光就變得犀利了,她看出了我的空虛。“您在那邊難道一個親人也沒有嗎?”她似乎是在責(zé)怪我。我遲疑了一下,說出了你的名字,不過我已經(jīng)忘記了你的地址。我拿出筆,她以粗大的字跡寫下了你的街道和門牌號碼,還咕嚕了一句:“貴人多健忘嘛?!边@位大嫂以前是個洗衣工,靠幫別人洗衣洗被子為生。每天上午,茅街的某個地方都會響起她的收衣服的吆喝聲,那時我們小學(xué)是她的一個很大的顧客群呢。就是這么一個不起眼的人,成了我生活中的指路人。你看,這事我記得這么清楚,這是因為她說話的口氣太特殊了,她走了好幾天我還在想這個問題:“誰是我的親人呢?”我一下子感到,雖然從血緣上說你只不過是我的侄兒,但遠遠不止如此。我們家只有你一個人留在茅街了,并且你已經(jīng)長大了,這個人是來告訴我這件事的。我沒有見過你,你出生后,逄枝來過一封短信,后來我就再也沒得到過你的消息了。我不感到唐突,在我一生中,我多次看到嬰兒在黑暗中長大。那位大嫂走后,我就開始醞釀給你的信了。那封信我寫了又撕,撕了又寫。為什么呢?是這樣,孩子,我一拿起筆,腦子就亂了,不,也不是亂了,而是,怎么說呢,腦子里一片空白。你這個沒見過面的小侄兒,就像一道符咒,消除了我腦海里的所有的詞語。我曾是一名能說會道的老師,也很會寫文章??墒峭蝗?,你的事情像長城一樣擋在我的眼前,將我的視野局限在自己的腳下了。長延,你不會認為我在夸大其辭吧,姑媽說的都是真話。整整六個星期,我被架在半空,那條裹在霧里頭的蠶始終不現(xiàn)身。茅街,它是姑媽的心頭之痛啊。20多年里頭,它一直是若隱若現(xiàn)的,大嫂來過之后,我和它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可是我卻更看不見它了。這就是我不知道要如何給侄兒寫信的原因,我不知道我究竟該把你當(dāng)陌生人呢,還是當(dāng)一個沒見過面的親人,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在信里提起從前的茅街——它肯定已經(jīng)不存在了。后來我掙扎著寫出了那封語無倫次的信,你接到信之后一定很迷惑,很不滿吧?
畢竟,你是我們家的骨血。我此刻對那位大嫂心里充滿了感激。我想,她也是你的看護人之一。你瞧,你在多么宜人的環(huán)境中長大!茅街雖陰暗,但黑夜里有那么多的手伸出來扶助你,所以你才能成長為今天這個樣子吧。我收到你的回信之后心里的一塊石頭就落了地。那以后我在與你的通信中吃驚地發(fā)現(xiàn),消逝了的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復(fù)活。正確地說是,那些東西一直潛伏在黑暗里,而如今,只要我們寫信,它們就都被帶出來了。譬如你說的圖書館的古怪的季阿姨,你要是不說她的話,她就只是一個小學(xué)的雜役。我看了你的描述之后再回憶起這位阿姨,便深深地感覺到了她性情中那種莫測的東西?,F(xiàn)在她在我的記憶里頭不再是飄蕩不定的影子,她成了一條細長的、可追索的通道,雖然我不能確定這條通道是用來干什么的。那時我丟下她一去不回頭了,所以她才變成影子。我說過所有有過的事都不會消失,這個看法在她身上得到驗證了。這樣一個謎一樣的女人,當(dāng)然會喜歡那種日本推理小說。但我想,日本人的那種清晰推理還不能給她帶來滿足吧,因為不滿足,她會一本接一本地讀下去,歐洲的啦,美國的啦,俄國的啦,恨不得將全世界的這種小說都讀完,你說是嗎?
眼下我生活在一個大工業(yè)城市里,我周圍到處是高聳入云的煙囪。當(dāng)煙囪一齊冒煙時,這個城市就變得朦朦朧朧地不真實了。有20多年了,我一直在煙霧中飄來飄去的。我常想,Z城這個地方對于老年人來說真是理想的安居之地啊。那時在茅街,我是怎樣萌發(fā)了出走的念頭呢?說來你也許不理解,我之所以要離開,是因為那塊當(dāng)鐘來敲的銅。日復(fù)一日,那種原始風(fēng)情的、令人遐想聯(lián)翩的上課下課的信號居然可以逼得人要發(fā)瘋。那一天我站在坡上,當(dāng)放學(xué)的“鐘聲”響起來時,我便看到在人口稠密的居住區(qū)當(dāng)中有一個黑洞,黑洞的形狀呈鐵鍋形,上面寬下面窄?!扮娐暋泵壳靡幌?,黑洞便抖動一下,“鐘聲”停下來,黑洞就消失了。我所立足的,是整個茅街地區(qū)的制高點,所以那種畫面分外清晰。當(dāng)時我腿一軟,坐在地上。我聽見孩子們在吵鬧著走出校門,聽見班主任們在維持路隊秩序,但這一切都仿佛發(fā)生在遙遠的地方。新梅老師發(fā)現(xiàn)了我,她將我扶起來,我卻對她說:“趕快安裝電鈴吧,趕快?!钡诙毂惆惭b了電鈴。電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步入了老年階段,于是產(chǎn)生了出走的念頭。我當(dāng)然不是不喜歡茅街,我只是不喜歡那種被黑洞吞噬的感覺,我要生活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后來我又想過:學(xué)校為什么會建在那種高地之上呢?決策人就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作為校址了嗎?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那種懸置的感覺好久以后還在折磨著我。我不喜歡住在高地,我愿意隱沒在人群和房屋里頭,所以我選擇了這座煙霧飄飄的城市。我啊,幾乎是以歡快的心情離開茅街的呢。直到今天,茅街仍然是我的一切,而Z城等于零。這并不是說我要回茅街,我用不著回去,我只要在此地等待就可以了。那邊會傳來消息。近年來,這種消息越來越頻繁地傳來,于是我收到了長延的信。也許,這是對我長久的思念的犒勞,也許這里頭還隱藏了更深的不祥之兆,就如同我當(dāng)年看見黑洞一樣?我猜不透,我惟一能夠確定的是,你的信激活了我,讓我老年的生活完全變了樣。現(xiàn)在是煙囪吐煙的時刻了,我起身關(guān)窗,將塵埃擋在外面,我看見奔跑的人們那歪斜的身影,可我心里想的是你曠工的事。我想,長延正在經(jīng)歷我當(dāng)年逃避的那些事呢。
長延,這就像抽絲剝繭,一層一層地將往事揭開來了,對嗎?你老說:“這里這么陰沉?!蹦銓懙哪切┦聟s是我渴望的呢。我年輕的時候啊,可遠遠沒有你自由。那時還沒有城市,只有一條叫茅街的小馬路,家家都去河里挑水吃。姑媽每天的工作是挑五擔(dān)水,要是完不成,你奶奶就要大發(fā)雷霆,將我視為寶貝的繡花繃子扔出屋外。每次我從青石階那里下到河邊,就看見那些老男人立在水中,露出上半身。他們有時是七八個,有時竟有十來個。他們在干什么呢?既不是洗澡也不是納涼,就只是立在水中發(fā)呆。他們是我不愿去河里挑水的最大原因。我終于將這事告訴你爺爺,你爺爺說:“那些人是心里發(fā)燒才到河里去站著的?!庇谑窍乱淮挝胰ズ舆厱r,就硬著頭皮仔細觀察他們。我心里想,既然這些人都不是茅街人,他們只能是那艘大船上的船員。后來我又想,他們也不會是船員,因為船員總要離開,而他們?nèi)杖樟⒃谒?,到冬天才消失。并且這些人雖上了年紀,長相都很相像,一律的小胡子白頭發(fā),雙頰沉陷,愁眉苦臉。他們是一個母親生的嗎?水里頭有老人站立的事困擾了我好幾年。終于有一回,我忍不住透露給了我的同伴舒鳥。舒鳥也是天天要幫家里挑水,但她聽了我講的事卻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坝羞@樣的事嗎?”她遲疑地說,“我沒有看見過。”那一刻,我是多么的憤怒!我拋下她掉頭走開了。那個時候我想不通,人為什么愿意生活在謊言中呢?雖然爺爺奶奶從不說謊,但我還是難以同他們交流。你爺爺說話太精辟,太深思熟慮了,往往我還沒開口就感到自己的幼稚可笑,你奶奶呢,總是在家里罵人,我同她關(guān)系不好。
后來我和舒鳥在那條小街上散步,我們多次商討過逃跑的事,連行頭都準備好了。然而就在我們即將付諸實施的那天夜里,你爺爺和奶奶雙雙煤氣中毒,再也沒有醒過來。你想,我們房子一下子空了那么多,只剩下我和你爸爸了,我還能跑到哪里去呢?他們的去世并沒有給我?guī)碜杂?,后來我又挑了好幾年河水,直到用上自來水為止。那幾年,我總在河里那些老人?dāng)中辨認,看有沒有爺爺,我認為他們?nèi)际墙?jīng)過了化裝的。長延,你瞧,從前的茅街多么小,多么單調(diào)乏味。街上的鄰居全是熟人,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里,膩味得不行。父母死后我和逄枝的壓力就大起來了,因為整條街都傳著一種流言,說我倆是兇手呢。他們說:“兩個上了年紀的人,再蠢也不會把門窗關(guān)得死死的睡在房里。”他們的話有道理。那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我不知道,逄枝也不知道。流言打消了我逃跑的愿望,我心里只想著在人們的眼皮底下裝幾年好人,讓茅街的人忘記我和逄枝。逄枝總要我給他講述那些站在河里的老人,我就想起來帶他去看看。那時已經(jīng)用上自來水了,河邊也正在修碼頭。我們到了那里,可什么也沒看到。風(fēng)那么大,刮得我們站都站不穩(wěn),風(fēng)將修建碼頭的水泥刮上天,又落到我們頭上,我們灰頭土臉地回到了家。你爸爸猜測說,那種事是只能獨自一個人才看得到的。上次我叫你去碼頭,你說你去了,并告訴我你的經(jīng)過。我對你寫的那些情況很熟悉,你說的那個碼頭工人,也許就是當(dāng)年立在河里的老人的孫子,所以他徑直就走到河里去了。這些人都熟悉水性嘛。我老覺得,是因為我看見了河里的那些老人,茅街的人才把我和逄枝看作兇手的。兩樁事之間必定有聯(lián)系。
我最討厭去河里挑水??墒遣惶羲蜎]水喝沒水用,父母那么老了,總不能讓他們?nèi)ヌ舭?。逄枝就更指望不上了,那時還是個三四歲的毛毛蟲呢。河里的那些老人改變了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我當(dāng)時認為,整天站在水里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而且他們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子也讓人起疑心。如果是遭了難,就應(yīng)該是一個人站在那里為要不要投河而猶豫不決??伤麄兡敲炊嗳?,既不投河也不上岸,只是讓人覺得滑稽而已。世上怎么會有這樣一些人,過著這樣一種生活呢?太陽落山時他們就上岸了,他們老邁的身體從我旁邊走過,渾身散發(fā)著河水的腥味,有幾個還因為爬那階梯太費力而發(fā)出呻吟。長延,我知道你已經(jīng)看不到當(dāng)年的景象了,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是碼頭了嘛。在夜深人靜之際,老人們的孫兒們會不會夢到前輩做過的那些事呢?也許還會有人去尋找當(dāng)年事件的蛛絲馬跡吧?有的人不用找,因為那種事就在他們心里,譬如你碰見的碼頭工人就是這樣。我住在這個大工業(yè)的地方,當(dāng)煙囪吐煙時,我就想起了清亮的河水,陽光,風(fēng),還有河里的老人。真想回到那個時代去啊。這里也有河,可這算什么河呢,發(fā)出惡臭的黑水熏得人要捂著鼻子走。長延,姑媽愛看你的信。
姑媽
姑媽:
我昨天滿了20歲。我在圖書館里呆了一個下午,讓那本推理小說把我的腦子弄得稀亂。那是我所愿意的,每一次我都故意不讓自己跟著作者的邏輯走。為什么我要這樣讀書呢?是因為我不相信作者對事物的解釋嗎?從圖書館里出來,我有些精神恍惚,有些莫名的擔(dān)憂的情緒。我正低著頭走,黃館長(她是圖書館館長)過來了?!伴L延,你出生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呢?!边@位花白頭發(fā)的老太太說完就看著我,對我很不滿意的樣子。我羞愧地說:“啊,謝謝您,您老人家還記得我的生日?!彼α诵?,說:“你不要低估了自己?!庇腥嗽诮兴?,她就拋下我走開去了。我雖然同這位館長認識,但并沒有同她談過話,我們平時只是點頭之交而已。這樣看起來,圖書館里頭的這些事成了推理小說了。我是什么時候開始去圖書館的呢?啊,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我總在外面游蕩,街上的小孩常來欺負我,將我打哭了。那一天我正靠著一根電桿哭泣,季阿姨過來了,她拉著我往圖書館走,邊走邊說:“你要學(xué)習(xí),不學(xué)習(xí)就受人欺。”當(dāng)時我覺得她的話很奇怪。不過我很感激她,因為她讓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桌旁,遞給我一本書名為《孤魂鬼影》的小書。我立刻被里頭的兇殺故事吸引住了,看得忘記了一切!那天下午,光線漸漸暗淡下來,室內(nèi)的電燈打開了,讀者都走光了,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桌旁,季阿姨好像也回去了。我突然意識到那么大的閱覽室里頭只有我一個人,而室外的走廊里更是黑得不開燈就什么都看不見。我去推門,推了幾下都推不開。我的全身都抖起來了。“季阿姨??!”我的聲音那么尖,那么陌生?!伴L延害怕了嗎?”是季阿姨在說話,她從書架之間探出上半身,她的臉是藍色的。她干嗎要躲在那里?是誰從外面把門鎖上了?我感到毛骨悚然,連話也不敢同她說了。當(dāng)時我的樣子一定特別傻,季阿姨口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像貓兒叫春一般,于是我全身的血都凝住了,我快要失去知覺了。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她用正常的聲音說:“門沒鎖,你應(yīng)該向內(nèi)拉?!蔽覚C械地走過去,輕輕一拉就拉開了門,這時我看到走廊里都亮起了燈,我和她一前一后走出去。我心里想,她是故意嚇唬我嗎?她卻說:“剛才你那副樣子太好笑了?!痹瓉硭齽偛攀窃谛?!后來的年頭里我又聽到過她笑,她的笑聲一點都不像貓叫春,而是很正常。不過我很快適應(yīng)了圖書館里頭的氛圍,再也沒有產(chǎn)生過恐懼情緒。盡管如此,我還是感得到那種地方是有秘密的。尤其是那幾個老阿姨,她們會趁我們這些讀者不注意的時候交頭接耳一下,然后又立刻分開,板著臉坐在柜臺后面。有一天我進去的時候,聽見管理員棉阿姨在柜臺后面嘀咕:“他來一天不來一天,把這里當(dāng)消遣的地方?!蔽衣犃怂脑捄芾Щ?,難道我必須天天來嗎?難道來這里不是消遣?不是來消遣是來干什么呢?那一天我坐在桌旁心里七上八下的,腦子里卻分外靈光。有好幾回我都仿佛就要確定故事里的兇手了,但到關(guān)鍵時刻思路又迸散了。我看見棉阿姨朝我投來不屑的目光,于是就臉紅了。我覺得自己真是個無用的傻瓜。這里的讀者都是茅街的居民,大部分是老頭老太太,閑著無事的那些人。不知怎么的,我感到自己在他們當(dāng)中很孤立。年紀越大我越感到這一點。這些沉默的讀者,同管理員們是心存默契的。他們讀書時小心翼翼,決不讓我看到他們在讀什么書,就好像那是天大的秘密一樣。僅僅有一次,我在姜老頭去還書時瞥見了他讀的那本書的書名:《古代造紙技術(shù)》。我想,他讀的那本書令人遐想聯(lián)翩。第二天我也去借那本書,棉阿姨板著臉說,那本書剛被借走了。我一看閱讀室里頭并沒有姜老頭,就問誰借走了。棉阿姨尖刻地提高了嗓音,說:“你管得真寬啊!”我鬧了個大紅臉,因為那些人都不解地瞪眼看我。我拿著推理小說走到我那個固定的座位坐下,仍然忍不住要猜測:此刻是誰在讀那本造紙的書呢?難道有人在同姜老頭輪流讀一本書嗎?我越是覺得《古代造紙技術(shù)》這本書令我神往,越是借不到這本書。我坐在那里疑神疑鬼的,連自己手里的那本書也看不進去了。直到好久以后,我在路上碰見季阿姨,她才仿佛是無意中談到這件事。她對我說:“長延啊,有些書不是你可以看的。你干嗎去關(guān)心古人的事呢?你應(yīng)該關(guān)心眼下這個時代嘛?!彼脑捥貏e刺耳。什么時代啊,我住在茅街,活動范圍狹小,我一點也感覺不到她所說的時代。姑媽,您瞧,我一激動就將圖書館里的事寫了這么大一篇,其實這算什么事呢?什么事也沒有!
但是季阿姨說的關(guān)于時代的話留在我的記憶里了。我一想到她的話就不自在,我開始盲目地去留意她暗示的時代風(fēng)氣,我要像蠶蛾一樣咬破裹住我的繭。那時我還是個青少年,我也想追求時尚呢。對了,姑媽,當(dāng)您描述那些站在河里的老人時,我便想到這件事了,也許那就是你們那個時候的時尚?在水天一色的風(fēng)景里,倔頭倔腦地立在那里,摒除常人賦予他們的那種意義?我不知道對不對。圖書館里的管理員們,還有那些老讀者,他們都是遵循時尚行事吧,火柴廠的那些廠長啦,工人們啦,全是這樣。從他們大家的身上隱隱地透出這個時代的秘密。但是我說不出,也理不清這秘密到底是什么。住在我隔壁的是火柴廠的單身工人小狼。小狼的房子是兩間狹小的平房,沒有閣樓的那種,據(jù)說也是他父母留給他的。在我眼里,他可以稱得上是時尚的代表。他排斥我這個不合時宜的人,很少到我家里來。他是一個有著明確的生活目的的人——也許茅街的人都這樣。前不久他敲門后進屋來了,他陰沉著臉,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他說他有嚴重心臟病,睡覺時總做爬坡的夢,好幾次掉下去了,在那種黑地方,叫喊也沒人回答他,如果我能關(guān)注一下他的動靜,在他掉下去時到他家把他叫醒,他會很感激我的。他說著就給了我他的房門鑰匙。我吃驚地盯著小狼消瘦的臉,想像著他所遭受的苦難,很想表達一點對他的同情。他說完就走了。他也是同我一樣做晚班,所以白天里我就老豎起耳朵傾聽他屋里的動靜。星期三,我終于聽到他的叫喊了,他叫的不是“救命”,而是“爹爹”。我打開門沖進去,看見他擁著被子坐在床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瞪著一個地方。“小狼!小狼!”我喊道。他沒有動,他的一只手在周圍劃來劃去的,看來他還在夢里呢。我用力搖他,他終于醒了,抱歉似地說:“你來了?”他要我把鑰匙還給他,然后說我可以走了。我很沮喪,因為他的心靈之門剛剛打開一點又對我關(guān)上了?;氐郊依铮覙O力地想像著他在地牢里爬來爬去的情形,直想得太陽穴發(fā)痛。他并不需要幫助,他只是要促使我注意他的境況。說起來,茅街人又有誰是需要幫助的呢?這種獨立性大概也是時尚之一吧。我的聽覺變得敏銳起來,我聽見他一聲聲叫“爹爹”,聽見他在床上踢打,折騰,于是我自己也激動起來。他的日子不多了嗎?因為這個,他才更需要別人的關(guān)注?我在街上遇見他,看見他臉上的大黑眼圈了,我暗暗感嘆:“生不如死啊?!蔽业年P(guān)注對他有什么用?他怎么這么在乎?
為了傾聽時代的脈搏,我開始注意那些在車間里做夜班的工人。說老實話,我以前雖然是從他們里頭出來的,但我很少去關(guān)注他們。當(dāng)我提了棍子進入車間轉(zhuǎn)悠時,我感到?jīng)]有人歡迎我。他們默默地關(guān)了機器,警惕地瞪著我,就好像我是去搞破壞的一樣。我感到他們并不把我看作他們的保安,而是看作他們的敵人?;蛟S,他們想要偷材料,他們誤認為我是去監(jiān)視他們的。其實,他們真要偷材料的話,我才不管呢,廠里不是常丟東西嗎,還不是這些家賊干的好事。我記得資廠長囑咐我的那句話:“絕對不能同工人鬧對立”。我走進五車間時,他們正在笑,我一出現(xiàn)他們就收住笑,一齊將目光投向我。小狼用埋怨的口氣說:“要你關(guān)注的事你不管,不要你管的事你又來自找麻煩。你啊,總改不了?!蔽抑缓么掖业貜暮箝T走出去了。我落寞地站在冬青樹的陰影里頭,回想著剛才的事。工廠的生活就在我的身邊,我為什么這么不合時宜呢?當(dāng)初廠里安排我做保安,是有意將我從人群里抽出來,變成一條喪家狗嗎?那一天在廠部辦公室,資廠長叫我穿上保安服裝,還叫我在他眼前轉(zhuǎn)了一圈,然后說:“很像個人樣了嘛?!泵髅饕路脱澴佣奸L出一大截,他卻說:“正合適。”對于這個在廠區(qū)走來走去的工作,一開始我還有點新鮮感,后來就變成例行公事了。像我這種保安,膽子很小,手里只有一根木棒,心眼兒也很粗,究竟能否起保安作用是很可疑的。然而領(lǐng)導(dǎo)們似乎一點都不看重我的業(yè)績,他們只看重我的工作態(tài)度。我聽見有人在我背后說話?!八智榫w低落了?!笔切±堑穆曇簦麖拇翱谔搅艘幌骂^又縮回去了,車間里又響起一陣轟笑。我突然意識到“關(guān)注”總是相互的,他們要我關(guān)注他們時,他們就正在關(guān)注我;如果我要擺脫他們的關(guān)注,我就必須忘記他們。我從冬青樹的陰影里頭走出來,一直走到廠門口,在石獅子的底座上坐下來,可是我看見右邊的石獅子底座上也坐了一個人,是保安隊長長安。長安平時很少過問我的工作,他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家里有80歲的老爹。他見我坐下之后,突然開口了?!伴L延啊,你對如何開展保安工作有什么意見?”我嚇了一跳,以為要出事,就語無倫次地回答:“我?我不知道。我算什么?不知道。” “你急什么呢,”他說,“不過摸摸底罷了。工作照樣做。”過了好久,我偷偷看他,看見他在抽煙,沉思。我輕輕起身,繞到傳達室后面,然后又進了傳達室。
是上班時間,傳達室里頭冷冷清清的。回姨坐在桌旁一邊看報紙一邊打瞌睡。我進去時她看了我一眼,并沒有抬起頭來。我乖乖地坐在靠門口的一張椅子上面看報紙。我們看的都是刊名叫做“新潮流”的那份報,上面盡是奇文逸事,聽說是資廠長要求訂的。我剛剛看到一個故事中間,回姨就說話了,回姨問我想不想念姑媽。我張口看著她,吃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你那姑媽,死的時候還很年輕呢。”她又說,“你父親悲傷過度才離開茅街的?!?“胡說!”我提高嗓門,一下子漲紅了臉。她見我不相信她的話,就輕蔑地撇了撇嘴,繼續(xù)讀她的報紙。她讀了沒幾行就腦袋“咚”地一聲掉在桌子上,打起鼾來了。我聞到河里的泥腥味,這里離河很遠,怎么會有那種味呢?莫非她在做河的夢?傳達室里也坐不安了,我想回家,可是還沒到下班時間。我欠起身,看見隊長長安居然回家去了,他那搖搖擺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我正要邁步,回姨醒來了?!伴L延啊,你可不要和你姑媽學(xué)?!薄澳悴灰勖镂夜脣專 ?“怎么會呢?我從前同她是要好的姐妹啊。只是我不贊成她罷了?!?“不贊成什么?”“生活態(tài)度吧?!彼_桌子下面的抽屜,在里頭翻找了一下,抽出一張照片來讓我看,她說那是姑媽。照片上有兩位年輕女人,一位當(dāng)然就是回姨,另一位——啊,我的心跳到了口里!那另一位正是我在季阿姨那里見過的、她稱作我媽媽的女人。是的,兩張照片上的人是一個人,我完全記起來了。我家里有姑媽的好多照片,同這個人完全不相像,因為這個人是瓜子臉,而姑媽您是圓臉,這個人是單眼皮,姑媽您是大眼睛,雙眼皮?!八钦l?”我冷冷地問,只想趕快離開?!澳愎脣尅_€能有假嗎?她對我說她要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說了這話后沒幾天就消失了?!?“她沒死,我還同她通信呢?!?“你說的這種情況是完全有可能的,每個人都有信念,你讓我想想看?!彼哪抗鉁o散了。我連忙走到了外面。天還沒亮,我感到冷,就加快了腳步。我想,剛才的事是不是茅街的一種時尚呢?姑媽,茅街的很多人都有您的照片嗎?您從前真的是瓜子臉,單眼皮嗎?您,能不能寄一張您現(xiàn)在的照片給我?我希望這樣我就可以去反駁她們了,我真想反駁她們啊。
長延
長延:
你要姑媽給你寄上一張照片,可是姑媽很久都沒照過相了——自從我從家鄉(xiāng)出來就再也沒照過。我在鏡子里頭看見自己的臉,這張臉慘不忍睹。我不是說自己老,因為我已經(jīng)老了,我是說我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同我從前的樣子毫無相像之處,生活把我從前那張臉毀掉了。所以對不起,你沒法反駁你那些阿姨了。為什么一定要反駁別人呢?她們手里的照片應(yīng)該是我本人吧。我從前嘗試過,我這同一張臉的確可以照出完全不同的樣子來呢。不要糾纏這件事了,還是來說你的事吧。
你向我描述的你廠里的情況,我一點都不感到陌生,從前我住在高坡上的時候,我的學(xué)生們就住在下面廠區(qū)的宿舍里,那時火柴廠是茅街惟一的大廠。我經(jīng)常做家訪,我到學(xué)生家里去的時候,那些家長對我的態(tài)度也很曖昧。他們好像盼望我去,但又小心謹慎,生怕透露了他們生活中的秘密。大多數(shù)人長吁短嘆,對孩子的前途感到擔(dān)憂?!靶iL,您說這孩子將來能干點什么呢?也只好進火柴廠工作了。”他們這樣對我說。我心里覺得真奇怪,既然孩子的前途是如此明確,火柴廠也不是什么不好的選擇,他們干嗎還要擔(dān)憂?有的家長仿佛是無意似地談起河,我還以為他們會說到站在河里的那些老人呢,可是他們沒有,他們只是希望我“千萬不要將孩子帶到河邊去”。本來家長對孩子感到擔(dān)憂是正常的,可像他們那樣憂心忡忡,無事煩惱,我實在不能理解。是不是他們故意做出那副樣子,以使我感到肩上的重擔(dān)?火柴廠的工人的心態(tài),實在太難理解了。然而每一個人在我走出他們家門時都松了一口氣,我由此想到也許他們并不想要我去,他們心里沒有什么問題要我解答,他們對孩子也是很有把握的。他們同我談話,其實在解答我生活中的疑問呢。一名家長在我出門時對我說:“您今天收獲不小吧?!绷硪幻议L則說:“我們這些當(dāng)家長的,總是樂意效勞的?!彼麄兊脑捔钗倚呃?,走出好遠,我的臉還發(fā)燒呢。今天看了你的信我就明白了,多年以前的風(fēng)俗仍然在茅街完整地保持著。
長延,我同你一樣感覺到茅街的人們有一個秘密世界,你爸爸也是這樣感覺的。有時候,我會反過來想,作為單個的茅街人,他們會不會也同我們有一樣的看法呢?并且單就我和逄枝來說,雖然我們之間從前無話不談,可是我們也常有那種瞬間,那就是在交談的中間驀然停住,看見對方靈魂里的無底黑洞。這也是我同逄枝終究各奔前程的原因。當(dāng)然,在某個方面,我們家的人總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對嗎?不然的話,我們這種通信也就實現(xiàn)不了了。你想想看,兩個從未謀過面的人,居然可以在通信中滔滔不絕地交流思想和情感,這種事是常有的嗎?然而我無端地相信,在茅街,心靈的交流是普遍的,只不過難以覺察罷了。譬如你說的盲人金,我完全可以想像他同他的顧客之間那種妙不可言的交流。他一定有一個相對固定的顧客群,他們不僅維持了他的生計,也維持了他的活力。有時候,眼睛看不見真是一種福氣呢。茅街的人,怎么說呢,他們身上有種天分,對看不見的東西的感受的天分,這大概就是你所說的那種社會時尚吧。他們的天分演變成了時尚,對嗎?如果不是同長延你通信,姑媽同那種東西已經(jīng)完全隔絕了,真有種久違了的感覺呢?,F(xiàn)在我住在Z城,這里的時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因為除了那位老園丁,我沒同任何人有過深入交往。這里的人的面目全都是隱藏的,他們穿著厚厚的風(fēng)衣,領(lǐng)子豎起,只有嗡嗡的聲音傳到你的耳朵里——一種聽起來有點像哭泣的聲音。昨天下午居然在舊書店遇到了園丁。奇怪的是,我和他都在尋找同一種歷史記錄書籍——關(guān)于東部河流的變遷方面的。我發(fā)現(xiàn)園丁一出了公園就不像個樣子了,他的背佝僂得很厲害,眼睛也看不見,居然絆倒了一把椅子,摔了一跤。我叫他的名字,他過了好久才認出我來。“哈,”他說,“您也對河流感興趣啊,河是人類生活的命脈啊?!蔽矣X得他這種老生常談很不中聽,就微微皺了皺眉,于是他就知趣地閉了嘴。我馬上后悔了,他可不是一個擅長那種老生常談的人,我為什么不聽他講完呢?我真是神經(jīng)過敏啊。我們沒有找到我們要的書,只好悻悻地出門,我們一出門就分道揚鑣了。我真后悔!我的思維已形成某種該死的定勢,那上面結(jié)了一層硬殼,它妨礙著我對任何事物的深入?,F(xiàn)在園丁大概也縮到他的衣服里面去了,我好不容易才同他建立起來的友誼也被我毀掉了。那個時候我同他站在花圃當(dāng)中談話,他看上去多么硬朗啊。那么,什么是老生常談,什么不是呢?我閉上眼,將“河是人類生活的命脈”這句話琢磨了半天,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淺陋。他所說的,正是我當(dāng)年挑水時的奇遇啊,我怎么全忘了呢?
濃煙涌進來了,我又要關(guān)窗子了,這里的煙真嗆人。
細想起來,Z城的20多年并沒有在我記憶里留下多少痕跡。真是這樣嗎?我到這里來之后還是當(dāng)小學(xué)校長,不過我很少做家訪了。一般是學(xué)生的家長到學(xué)校里來。他們就是那些裹在風(fēng)衣里頭的人,有的人還戴著墨鏡,風(fēng)衣的領(lǐng)子一律高高豎起,即使來到學(xué)校辦公室也不放下來。他們來自各式各樣的大工廠,男男女女都生著一雙粗糙有力的手。其他的特征我就說不出來了,因為我不愿意同他們交談,這些人總是用方言對我說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有些日子,家長們坐了一屋子,他們毫不客氣地抽起煙來,那種牌子的煙我從未見過,居然和煙囪里冒出的煙是一個味道。在那種場合,我必須向他們通報某些事務(wù),于是我就將視線停留在半空自說自話。長延,你一定看出來了吧,我還活在茅街那個青年時代的夢里,20多年里頭一直如此。那個夢覆蓋著我的全部的生活。然而每次當(dāng)我靜下心來憶舊時,它又消失了,我被物質(zhì)包裹著,物質(zhì)刺痛了我皮膚里的神經(jīng)末梢。
我還沒來得及在此地建立起任何有效的聯(lián)系,就已經(jīng)到了退休的年齡。剛剛退休的那些日子,我成了真正的游魂。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我在大馬路上走來走去,因為我害怕進入人群,也害怕呆在家里,這兩種情境都令我發(fā)狂,而人流不斷的馬路上正好是一個緩沖的中間地帶。一個星期過去了,住在我的公寓房樓下的,名叫李奇的女子敲門進來了。她是一個憔悴的女人,才30多歲臉上就失去了血色,看上去蠟黃蠟黃的,一雙大眼總是水汪汪的,要掉淚似的?!拔沂莵硗霭榈?。”她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告訴我說她也不是本地出生的,多年前經(jīng)人介紹來這里做汽車售票員,沒想到一場意外使她喪失了工作能力,現(xiàn)在她是靠很少的救濟金生活。因為她可以說國語,那天我就同她聊了好一陣。我問她是哪里人,她說她的家鄉(xiāng)是海里的一個小島。“我們那個島只有3平方公里,是大海里的一只搖籃?!眱H僅這一句話就讓我在心里確定了,她具有和我同類型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住在這種煙蒙蒙的工業(yè)城市里頭,誰能不思鄉(xiāng)呢?她又問我我的家鄉(xiāng)是不是也在海里,我說我的家鄉(xiāng)是在高坡上?!澳鞘歉咂律系囊恢烩忚K?!蔽艺f了這句話就笑起來,幾天來的那種陰郁情緒立刻淡化了。但是我高興得太早了,李奇告訴我,她就要離開Z城回家鄉(xiāng)了,她的肺病已到了晚期,她要死在她的島上。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顯得猶豫不決,她好像很舍不得這座煙城,還不時問我,“到底哪里是我的故鄉(xiāng)?”我想像著她胸膛里那千瘡百孔的肺葉,對她的態(tài)度大為不解?!斑@里的空氣毀掉了你的肺,你難道不記恨嗎?”她說她當(dāng)然記恨,可是她如果回到島上,就一定會想念此地?!拔业撵`魂里狼煙遍布?!彼f。沒過幾天她就走了,她的事情給我留下了長久的思索,也使我從馬路上回到了家里。在那些失眠的夜里,我站在窗前,我的目光投到很遠的黑暗處,腦海里則反復(fù)思索這個問題:李奇體內(nèi)那奄奄一息的肺葉,還能否適應(yīng)海島上的新鮮空氣呢?
長延啊,姑媽給你講李奇的事,是想告訴你:不要離開茅街。姑媽老了,無所謂了,你還是一個青年,我讀著你的信就能聽到你那怦怦的心跳。所以啊,一個人的青年時代就該在家鄉(xiāng)度過,否則很容易因悲傷而致命。譬如李奇,據(jù)我觀察,她不是因車禍而喪失工作能力的,她是自己垮掉的,她太脆弱了。從表面看,茅街是個小地方,而且你也已經(jīng)對這個地區(qū)的人們個個臉熟了,可是當(dāng)你的人生經(jīng)驗使你深入到這個地區(qū)的內(nèi)部時,你的看法就完全改變了。這用不著我來提醒你,你的信里頭已經(jīng)說得夠多了。我那時為孩子們編過一首兒歌:“茅街,茅街,美麗的太陽升起來?!爆F(xiàn)在你要是去問那些30來歲的人,他們一定還會唱。學(xué)校雖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兒歌是不會消失的。這些日子我常想,長延是我命里的福星,很少有人到了老年還會有我這樣的運氣的。對我來說,每次收到你的信都是一個節(jié)日,我將它們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我心底的黑暗處便會悄悄地打開一張門。如果不讀你的信,我恐怕至今還不知道那里有一張門呢。門里頭有些什么?長延已經(jīng)知道了,對吧?
姑媽
姑媽:
我的信能給姑媽帶來幸福,真是太好了啊,我從未想到我這個人還會對別人有什么用呢。父母剛離開時,我以為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可是在后來的年頭里,我逐漸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這么回事,應(yīng)該說我又孤立又不孤立,所有的生活中的決定都要由自己做出,不過卻又有無數(shù)雙眼睛將我的所作所為看在眼里。那些人究竟是要保護我呢,還是要將我逼到絕路上去呢,我至今也沒弄清過。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我在茅街絕對不孤立,不僅不孤立,有時還覺得自己像牽了線的木偶呢。在這個世界里,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真是奇妙無窮啊。就譬如我和您,一開始這種關(guān)系真像是無中生有。畢竟,我從未見過您?,F(xiàn)在我們通過信件交流情感,就好像從來就生活在一起的親人,甚至遠遠超過了一般的親人,這是怎么回事呢?生活中的確有很多事弄不明白,譬如我去河邊時只看見河水,您卻看見了那么多的老人站在河里。
您說的關(guān)于門的事我是知道的。冬天的日子里,外面刮著北風(fēng),我一個人坐在家中時,我聽到過那扇門打開的聲音。我用力向自己的里面看,不知道是那里太黑了還是我的眼力太弱了,我沒有看到它。我的確感到那門里頭的東西,是我從未見過的、最最可怕的東西。如果不是姑媽提出來,我是不敢說出這種話來的。寫信真好啊,一寫信就什么都敢說了。
每一天,我都想沖破某種無形的阻力看清一些東西??辞迨裁茨??是那種秘密的,說不出的東西吧。我總是碰壁的。您編的那首兒歌我是知道的,我聽見盲人金唱過,說實話,他唱出了我的情感。昨天我穿過那條狹長的胡同去上班時,路燈壞了,我只好摸黑前行。不知為什么,我一下子覺得腳底下不是平時熟悉的水泥路,而是一層又薄又脆的,泥土結(jié)成的硬殼。如果我將它踩塌了的話,就會掉下去。我小心翼翼地邁步,還是不停地聽到令我膽戰(zhàn)心驚的碎裂聲。那一段路我是足足走了一個小時。我到廠門口時,資廠長從石獅子后面背著雙手走出來,嚴肅地質(zhì)問我為什么遲到這么久。我說我在來的路上遇到了麻煩。他要我不用上班了,就坐在廠門口好好想一想。我在獅子的底座上坐下來后,資廠長就甩下我走掉了。我在那里坐了一會兒,感到寂寞難耐,就站起來想到傳達室去看看??墒莻鬟_室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里頭也沒開燈。怎么回事呢?難道廠里今天停產(chǎn)了嗎?細細地聽,卻又還可以聽到機器的響聲。我輕輕地將傳達室的門一推,門就開了。里面?zhèn)鱽砘匾痰穆曇簦骸澳阍趺淳透悴磺迥阕约旱亩ㄎ荒?,長延?”她在暗處,我在亮處,她看得見我,我看不見她。她要我站在外面同她說話,不要進去。我聽到她翻報紙的聲音,還有她嚇唬老鼠的聲音,另外,還有她同里面一個什么人說話的聲音?!盎匾?,您同誰說話?”我問。她說沒有誰,只不過她在自言自語罷了?!伴L年累月從報紙上讀到那些可怕的事,再不自言自語,我可要瘋掉了?!蔽蚁耄以趺礇]讀到她說的那些事呢?那份報紙是一份有名的風(fēng)格輕松的休閑讀物啊。她的聲音又在黑暗里響了起來:“市政府旁邊要建游樂園了,這不是找死嗎?”她的邏輯實在奇怪。我問她建游樂園有什么不好,她就反問我見過飛象沒有。我說見過,市中心的公園里就有那種游戲,很安全,并沒有出過事故?!澳氵@樣認為?”她冷笑了一聲?!叭缃襁€有什么事是很安全的?就連你來的路上……”她不說下去了,我感到自己背上出冷汗了。后來我就稀里糊涂地回家了,我經(jīng)過那條胡同時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我雖然回到了家里,心里還是一直忐忑不安,他們會不會將我算作曠工呢?以前有一個人僅僅曠工一天就被開除了,后來那個人只好戴上墨鏡裝成盲人替人算命,聽說生意還不錯,盲人金都搞不過他。我估計自己是學(xué)不會算命的,那么,總會有別的事可以維持生活吧,茅街是餓不死人的。這樣一想,心里又坦然了。這是發(fā)生在昨夜的事,姑媽,您猜猜看,接下去會怎么樣呢?很可能我就像回姨說的,是那種還沒搞清自己的定位的人。我優(yōu)柔寡斷,把任何事都搞得異常復(fù)雜。也許昨夜那條胡同里并沒有出現(xiàn)事故,只不過是因為我自己膽怯,就在那里磨蹭了一個多小時。一般人在那種情形下都會飛奔著逃離,是什么東西吸住了我的腳步,使我身陷沼澤呢?現(xiàn)在無論怎么回憶,也想不出來了。最搞不清的還是回姨的心思,她是看透了我的膽怯,就故意將事情說得更可怕嗎?好像也不是。我常有這樣的體會,當(dāng)腳步踩在地面上時,會突然感到地面在游移,不過那都是些短暫的瞬間,像昨夜那種真正的沉淪還是第一次。然而那也不能叫沉淪,我并沒有掉下去,就只是地面從我腳下碎裂、消失,我的行動不能隨心所欲而已。卻又不是步步踏空,總好像有點什么東西在那里支撐。
姑媽,當(dāng)我閉上眼想像您為這個家庭挑水的模樣時,我受到很大的震動。我確實是另外一代人了。沒有誰要我對他們負責(zé),即使我手持木棒在廠里巡邏,我也并沒有什么責(zé)任心,那時我心里擔(dān)憂的是自己的性命。在您那個時候,一家人就像一個人,在我這個時候,一方面全茅街人都像一個人,另一方面又各顧各。您瞧我在胡說八道了呢。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生活得很孤獨,有時候呢,又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別人的心。您說到的名叫李奇的那位女子,我真羨慕她。她可以完完全全地脫離開自己的出生地,然后在遙遠的異鄉(xiāng)去夢見它,就像姑媽您所做的一樣。而最后,她又回去了。人的一生中有這么一次不就很滿足了嗎?在我看來,她的病體也是很值得我羨慕的,她太有激情了,才得那種病。同她相比,我是行尸走肉,連地殼都在我腳下碎裂,我狼狽不堪,從未有過頭腦真正清爽的時候。昨天在胡同里,如果我真能沉下去,沉到下面的黑暗里頭,那我也會得到一點滿足??墒前?,我沉不下去。沒人會告訴我一生中應(yīng)該做些什么,只是不斷地有人來警告我說,這個不能做啊,那個不能做啊等等。姑媽您說的李奇,這個人是一個真人嗎?我現(xiàn)在對于她的事浮想聯(lián)翩!您啊,就像給我指出了一條新的生活道路呢。當(dāng)然,我并不是說我也要跑到您的城市里去,我是說,人是完全可以過另一種生活的。您明白我說的是什么嗎?在一種生活里,過著另一種生活,我是這個意思。我要是能像李奇那樣一不做、二不休就好了。昨天的事弄得我很惶惑,現(xiàn)在我倒真希望廠里開除我了,我很想像盲人金那樣整天游游蕩蕩!但是我又憑經(jīng)驗感到,這個廠是不會開除我的,它只是要威嚇我。您很快就可以看到結(jié)果了。我不會唱歌,讓我怪腔怪調(diào)地唱一下吧:“美麗的太陽,從茅街升起,它的光輝,驅(qū)散了烏云?!?/p>
姑媽,我忘了告訴您,有一個人來同我談起過您的學(xué)校。這是一位白胡子老人,從前在學(xué)校做雜役的,他現(xiàn)在住在地底下——也就是大飯店地下室最下面那一層。他一早就來敲我的門,告訴我他姓衛(wèi),是從前的茅街小學(xué)的工人?!拔沂强粗汩L大的啊。”他一坐下來就發(fā)感慨,“你說,如今哪里還能找到我們小學(xué)的遺址呢?沒法找?!蔽颐靼琢?,他從地底下走出來,找到我家里,只是為了來談您的學(xué)校。他心里認定這事可以同我談。我告訴他我已經(jīng)去找過了,沒找到?!拔揖椭滥阋フ业模枚嗳硕家??!彼终f?!叭缃竦臅r代啊,是一個找的時代嘛。”他后來又問我他的家人有沒有來過我這里。他的家人是販賣醫(yī)療器械的商人,怎么會到我這里來呢?我一說他就放了心。他說他的家人也在找茅街小學(xué)的遺址,所以他要躲著他們。他說著就在我房里走了一圈,似乎要檢查屋里是不是藏著什么人。出門的時候他才說要我當(dāng)天晚些時候去他那里,給我看一樣?xùn)|西,那樣?xùn)|西定會叫我目瞪口呆。后來我從飯店下到地下室二層,那走廊里開著燈,地上盡是一堆一堆的動物內(nèi)臟,惡臭熏得我頭發(fā)暈。我敲了好幾個房間的門,都沒人回應(yīng)。最后衛(wèi)爺從走廊盡頭那里過來了,他領(lǐng)著我走進他的家,然后反手將門閂好。他房里也開了燈,我看見一些破家具,不過一張八仙桌倒是十分完好的,桌上攤著一張巨大的、手工繪制的地圖。“這是我畫的?!蔽倚睦锇蛋禐樗牟潘圀@嘆,茅街真是人才濟濟啊。他用粗短的指頭指著那上面的一個五角星,說:“這就是小學(xué)校長辦公室。”看來我的預(yù)感是對的,果然是從前的小學(xué)的地圖啊。除了教室,操場,教師辦公樓,宿舍等等外,他還繪出了周邊相連接的地區(qū)。不過那些地區(qū)都是些陌生的名字和建筑,我從未聽說過。我坐在桌旁看了好久好久,最后,我抬起頭來問:“小學(xué)的位置究竟在哪里呢?”衛(wèi)爺一拍大腿說:“妙就妙在這里啊,你要多看,才會知道?!蔽矣挚戳藥籽郏^就昏起來了,還惡心,因為我又聞到了外面那些動物內(nèi)臟的惡臭。他見我不看了,就很得意,說:“我就知道你看不下去嘛?!蔽艺酒饋砀鎰e,他拉開門,一股強風(fēng)嗆得我連連咳嗽。穿過那條過道時,我頭昏眼花,不斷踩在那一堆堆又軟又滑的東西上頭,好幾次惡心地叫了出來。當(dāng)我終于從那該死的地底下鉆出來時,我往飯店大門的臺階上一坐,連連出粗氣,背上都濕透了。聽到有人在身邊說:“這又是一個往衛(wèi)爺那下面跑的家伙,衛(wèi)爺?shù)募沂沁@個飯店的一道風(fēng)景呢。”我一抬頭,看見講話的人已經(jīng)走開了,好像是個外地客。我雖然詫異,因為惡心得厲害,也沒有力氣去追問了?,F(xiàn)在回想起這樁事,想起衛(wèi)爺選定我去看他繪制的小學(xué)地圖的用心,感到這里頭的線索比那些偵探小說還要復(fù)雜。那么大,那么漂亮的四層樓的飯店,每天餐廳里都要出垃圾,為什么將動物的內(nèi)臟往地下室扔呢?姑媽,您能幫我解開這個謎嗎?如果不能,您能告訴我衛(wèi)爺從前是怎樣的一個人嗎?我到過了他那里,看過了地圖,可什么都看不懂,也看不下去,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太大了,想想看他對我有多么鄙夷!
李奇后來怎么樣了呢?姑媽,您一定要關(guān)注她的下落啊。
長延
長延:
你說的那個衛(wèi)爺,姑媽從前是很熟悉的。他啊,并不是茅街小學(xué)的工人,只不過是一名游手好閑的流浪漢。白天里,他在茅街游游蕩蕩,到面館里去吃人家的剩面。到了夜里,他就爬圍墻跳進我們小學(xué),他要到教室里去休息。如果我們不讓他進去,他就打破窗子鉆進去。后來我們就不管他了,讓他在課桌上睡覺。反正他又不偷學(xué)校的東西,到了天亮他就走了,而且他還是有家庭的人。他的家人都知道他睡在學(xué)校里,所以在外面見了我臉上都顯出愧疚的神色。有一天夜里輪到我值班,當(dāng)時是凌晨了,我忽然聽到狼嗥,茅街怎么會有狼呢?一定是從城里動物園里跑出來的。我拿著手電走到圍墻那里,居然看見這個衛(wèi)爺騎在墻頭,伸長了脖子朝天嚎叫。于是我用手電照著他,大聲地責(zé)備他。而他,從墻頭慢慢下來,蹲在墻根,一聲不響地用雙手抱住了頭。當(dāng)時我不想使他太難堪,就離開了他。從那一天以后衛(wèi)爺就沒在小學(xué)出現(xiàn)了,我聽他的家人說,他感到自己無臉見人,已經(jīng)去城西打工去了。從你描寫的情況看來,他大概是在那家飯店打工。我能告訴你的就是這些,你是個成年人了,自己判斷吧。這世上有很多人以自己的古怪行為默默地教育著我們,對嗎?
有一件愉快的事要告訴你,這就是我和園丁之間又恢復(fù)了友誼和默契。那一天,也許是因為實在沒地方可去,我又走進了公園。我像從前一樣避開那些游人,繞到公園后面的花圃那里。一進花圃我就看見老頭坐在石凳上發(fā)呆,可能是因為淡季到來,他無事可做吧。他的面前擺著幾盆快要凋零的龍菊。我走到他跟前,他才發(fā)現(xiàn)了我,站起來,對我說:“又有茅街的新消息嗎?”我很吃驚,他是如何知道我和長延之間的聯(lián)系的呢?他說是從我臉上看出來的,因為“茅街的人,任何事都寫在臉上?!苯酉聛砦覀儧]有談起茅街,我們談的是我們的眼病的問題。在我們的城市,由于工業(yè)污染,失明率是全國最高的,差不多每5個人里頭就有一個盲人,白內(nèi)障這種眼病在城市里肆虐。我和老園丁也染上了這種眼疾。我和他都對這事耿耿于懷,因為失明就意味生活不能自理,惟一的出路是去那種低檔次的養(yǎng)老院呆著。那種地方我去過幾次,園丁也去過幾次,我們都對那里頭的異味印象深刻,感到那種地方無異于地獄?!斑€是盲人金好啊?!眻@丁冷不防冒出這一句。我立刻回想起你信中說的那些情況,從心底和他產(chǎn)生共鳴。毫無疑問,我們在這個煙霧繚繞,走路都怕撞著別人的地方,絕對不可能像金那樣大搖大擺,連個拐杖也不帶就外出走它十幾里路。作為一名盲人住在人來人往的Z城,最好是呆在家里不要出門??墒遣怀鲩T的話就不可能維持生活,因為我們請不起保姆。經(jīng)過這樣一對比,我們都覺得盲人金簡直就是生活在天堂里,而那個天堂,就是我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的家鄉(xiāng)。究竟什么原因使我們回不去了呢,我們說不出來。我分析了一番我的眼疾,他也分析了一番他的,暗淡的前景讓我們身上發(fā)冷,可是友誼的恢復(fù)又使我們暗暗感到欣慰。這時我們被一陣喧嘩的人聲吸引住了。在苗圃對面的草坪上,一隊盲人由工作人員領(lǐng)著在散步呢。他們就像兒時游戲中的情景,每個人都牽著前面那個人的衣服后擺,一大長串人在緩緩移動。他們大聲談話,臉上的表情是那樣歡樂,使人聯(lián)想到平時他們是多么難以見到外面的陽光。突然見到這些興致勃勃的盲人,給了我和園丁心理上很大的沖擊,我和他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目光就告別了。他往南走,我往北走。我走幾步又回頭看一下,歡聲笑語一浪接一浪地傳過來,盲人們情緒高昂,對生活充滿了熱烈的向往。我從未見過這座煙城里的人們有這種精神面貌,這是怎么回事呢?這個時候天空濃煙滾滾,我的視線模糊了。我走了好遠,還可以聽到盲人們的喧嘩,他們在那里笑啊,唱啊,完全不在乎將他們遮蔽的煙霧,哪怕他們可以聞得到。
這些天,當(dāng)我為自己的白內(nèi)障感到憂心忡忡之時,我其實正在不知不覺地融入Z城的風(fēng)俗。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不融入此地呢?即使你想要不,你的心也會背叛你的大腦。我從鏡子里看到,有一塊胬肉正在向瞳孔方向生長,魔鬼已經(jīng)露出了他的角,時候不多了。長延啊,過不了多久,姑媽就不能同你寫信了。姑媽今生享受不到盲人金的那種待遇了,在這里的福利院里,姑媽將同眾多的盲人一道靜靜地隱沒在黑暗之中。但前景并不那么可悲,他人的存在將會給予我勇氣。說不定有一天,盲人金也會從天而降,匯入到我們福利院的老人當(dāng)中來呢。長延啊,茅街是個長壽之鄉(xiāng),那里的生活在我看來幾乎是停滯的,變化的只不過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將成熟起來,生兒育女,在那里扎下根,成為我們家族的代表。我說得對嗎?從你的第一封信,姑媽就看出你的個性同漂流無關(guān),因為你身上有很多看不見的須根,那些須根正在努力地鉆入你腳下的泥土,使你同茅街聯(lián)為一體。再過好多好多年,你也會來到這座煙城的,不過不是來居住,你會來看看姑媽的墓,我知道你會。
長延,你不知道你的信對姑媽的鼓舞是多么的大!以后我到了養(yǎng)老院,我將在漫長的時光里不斷回味你告訴我的那些茅街的新故事,這些故事會成為我對抗黑暗的武器。啊,我的眼睛痛起來了,我快要寫不下去了。我的心在隱隱激動著,我面前的鏡子里頭的臉成了模糊的一片,莫非我在暗中盼望我未來生活中的轉(zhuǎn)折?長延啊,不論我們在哪里,經(jīng)歷什么樣的轉(zhuǎn)折,我們都會覺得有意思,你說對嗎?這是因為我們看出了,這個世界完全不是它表面的那種樣子,我們看到了極其有趣的事情!我們不幸的家族賦予了我們這種超級眼力,同時也就賦予了我們一種幸運。即使我的眼瞎了也無大礙,我還是可以辨認、辨認,直到最后。長延,你又去過碼頭那里了嗎?
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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