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得從1993年深秋的某個傍晚,我們貓莊兩個手扶拖拉機(jī)手趙志明和曹紅旗走進(jìn)縣城機(jī)械廠旁邊的一家小酒館時說起。那天傍晚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天色昏暗,有一些涼意,甚至是寒意,馬路上梧桐樹闊大的葉片在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fēng)中打轉(zhuǎn),飄落下地。但那天趙志明和曹紅旗的心里卻曖洋洋的,他們單衣薄褲地坐在四面沒遮沒擋的手扶拖拉機(jī)駕駛臺上,冷風(fēng)撲面,身子也在簌簌地發(fā)抖,他們沒有說話,可是他們兩人的臉色卻不僵硬,而是浮現(xiàn)出一種滿意的偷著樂的笑容。當(dāng)車到了機(jī)械廠門口,正在駕駛的曹紅旗一腳跺了剎車,還未停穩(wěn),趙志明就跳下了車,朝比門外的馬路還要冷清的吳記飯館走了進(jìn)去。好像是兩人在車上就商量好似的,其實不然,而是曹紅旗一踩剎車趙志明就曉得了他們是要在這里喝兩杯。
不喝兩杯肯定是說不過去的。半個小時前,趙志明和曹紅旗在城北交桐籽時憑空多賺了六七百塊錢,加上收購的差價,這一趟他們就賺了差不多一千來塊,意外地發(fā)了一筆橫財,怎么也得慶祝一下。事情是這樣的:下午他們把一車桐籽拉到城北一家新開張的榨油廠交貨,是在倉庫里過的稱,一麻袋一麻袋地往磅稱上抬,當(dāng)時送貨的客戶多,每過完一袋稱得自己抬到倉庫倒空麻袋。輪到趙志明和曹紅旗時,每稱一袋,他倆卻并沒有空到倉庫里去,而是乘人多嘈雜,在那個稱稱人的身后打個轉(zhuǎn)身,又抬到了門口碼起來。然后換了一個戶頭,又過一次稱,這樣就等于一車的桐籽賣了兩車的價錢。這種伎倆是趙志明和曹紅旗慣用的,不曉得用過多少次了,距貓莊不遠(yuǎn)的葫蘆鎮(zhèn)幾家小作坊的榨油廠就是被他倆用這種方法搞垮的,垮了還不曉得是怎么垮的,只曉得每月收了那么多斤桐籽茶籽卻榨不出那么多油,一個勁地抱怨貓莊一帶的桐籽茶籽質(zhì)量太差,出油率太低。這天是趙志明和曹紅旗第一次來城北的這家榨油廠交貨,他倆要慶祝的當(dāng)然不僅僅是多賺了那六七百塊錢,而是慶幸他們又找到了一個像葫蘆鎮(zhèn)榨油廠那樣的冤大頭。只要全縣多幾個這樣的冤大頭存在,他倆的手扶拖拉機(jī)才能駛上小康生活的快車道。
趙志明和曹紅旗是我們貓莊的一對鐵桿好朋友,也是一對生意上的黃金搭檔。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好到了什么程度,只要聽聽貓莊人對他們的評價就曉得了,女人們的評價婉約一些,說他倆恨不得合穿一條褲子了;男人們則更直接,說他倆只差沒扯伙(湘西土話,合用的意思)老婆。這是貓莊人對這兩個人關(guān)系好得不能再好的最高評語,相當(dāng)于高考作文被打了滿分。要說趙志明和曹紅旗的關(guān)系也確實好得可以打滿分了,他倆從很小的光屁股起就在一起玩泥巴坨兒,后來又一起上學(xué),中學(xué)畢業(yè)后,趙志明和曹紅旗都不甘心正兒八經(jīng)地在貓莊務(wù)農(nóng),兩人合伙買了一臺拖拉機(jī)趕周邊的鄉(xiāng)場跑運輸兼帶做生意。除了跑零星的運輸,趙志明和曹紅旗主要是在秋冬兩季收購?fù)┳押筒枳眩秸ビ蛷S去賣。生意是合伙做的,五五分成,有錢一起賺,虧本一起擔(dān)。但他們從來只賺不賠,人稱貓莊小白臉的趙志明是個很有生意頭腦的人,他膽大、心狠,敢冒險,宰起人來也毫不心慈手軟,刀子快得很,而五大三粗一座黑塔似的曹紅旗腦瓜子雖然沒趙志明轉(zhuǎn)得快,但他體力好,一兩百斤的麻袋包子在手上玩得飛轉(zhuǎn),裝車卸貸是一把好手,同時走鄉(xiāng)串寨時也能震懾一些喜歡扯皮(湘西土話,鬧事的意思)的不良鄉(xiāng)民。后來,兩人先后娶妻生子了,但兩人的關(guān)系卻并未受到絲毫的影響,更沒有散伙,依然在一臺拖拉機(jī)上吃生打熟。
而且,殊為難得的是,他倆合伙了十多年,換了兩臺手扶拖拉機(jī),硬是從來沒有在經(jīng)濟(jì)上發(fā)生過爭執(zhí),哪怕人前人后講口(湘西土話,私下抱怨的意思)也沒有一句,仿佛兩人從來沒在錢上打過交道似的。
這個深秋的傍晚,趙志明和曹紅旗走進(jìn)吳記飯館后,要了一個豬腳小火鍋,一盤青椒炒腰花,兩只豬耳朵,一份小白菜,一碟花生米,另外還打了一斤包谷燒。每人半斤酒,這是經(jīng)過了多少試驗驗證過的,剛好夠趙志明還能開車回去,而五大三粗的曹紅旗的酒量要小一些,但他坐在駕駛臺上也不至于摔倒下去。
三杯酒下肚,趙志明和曹紅旗不但身上暖和了一些,臉也成了豬肝色,醬紅起來。天色更暗了,外面的馬路上亮起街燈,應(yīng)該是黑盡了。一斤酒喝完,稍微熱鬧了個把小時的吳記飯館已又冷清了下來,老板關(guān)掉門外那顆一百瓦燈泡騎上自行車晃晃蕩蕩地出了門,只留下老板娘,一個中年婦女坐在店門口望秋風(fēng)。趙志明和曹紅旗都覺得意猶未盡,又要了四兩酒,讓老板娘加了一個豬肚片。老板娘炒完了菜,曉得不會再有生意了,扭著屁股拐到隔壁去看電視,留下兩個客人自個慢慢地喝。
趙志明把四兩酒往兩只碗里均分了,帶著明顯的酒意說:“兄弟,你還行不行?”
曹紅旗就笑,說:“你莫問我,你自己加減(湘西土話,意為拿把握,定主意)能不能開車回去。”
趙志明也笑,說:“沒事,我喝悶酒才醉,心里高興一般不醉的,我倆這么多年了你還不曉得?!?/p>
曹紅旗還是嘿嘿地笑,說:“咋能不曉得,我倆誰跟誰呀,你曉得貓莊人講我倆什么嗎?她們講我倆好得只差要穿一條褲子了?!?/p>
趙志明呷了一口酒,呷得嗤嗤作響,說:“我曉得那是那些貓莊的娘們說的,還文雅一些,男人講得更難聽呢,懷疑我倆是不是扯伙老婆了。”
曹紅旗正在灌一口酒,聽了趙志明的話,著實嗆了一下,滿口酒像噴霧器一樣噴了出來,“我日他娘,亂講些什么?”
趙志明就嚯嚯地笑,“看樣子兄弟還是舍不得扯伙?”
曹紅旗想都沒想,說:“哪個講的,我倆還分你的我的,那樣太不夠意思了?!?/p>
趙志明就說:“我倆穿一條褲子做不到,扯伙老婆嘛,倒還值得考慮?!?/p>
曹紅旗已經(jīng)一臉酒意了,說:“扯伙就扯伙,有什么考慮的,嘿嘿?!?/p>
趙志明說:“你真愿意呀?”
曹紅旗抿了一小口酒,說:“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家向麗萍還長得乖一些,只要你愿意我還撿便宜?!?/p>
趙志明猛地灌了一大口,把碗底亮給曹紅旗看,說:“你這樣講我要是不愿意就不夠兄弟了,今晚上你就和向麗萍去睡,我到你家和周小芬去睡?!?/p>
曹紅旗也一口干了碗里的酒,說:“中!”
然后很豪氣地高叫了一聲:“老板娘,結(jié)帳!”
趙志明和曹紅旗走出吳記飯館的時候大約是晚上九點多鐘的樣子。出門的當(dāng)兒曹紅旗被門槽絆了一下,打了個趔趄,差點撲倒下地,趙志明一把扶住了他,說:“兄弟你沒醉吧?”曹紅旗說:“沒事,只要你能開車就行了,記著別把我倆往溝坎下灌啊?!?/p>
外面的細(xì)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但風(fēng)卻刮得更大,濕漉漉的柏油路早就被吹得干干爽爽的,趙志明把車開得風(fēng)快的,上坡和平路一律三檔老油門,下坡就放空檔,剎車也不墊一下。冷風(fēng)一吹,他腸胃里的那些酒精很快就散出去了大半,跑完從縣城到葫蘆鎮(zhèn)的三十公里國道時,趙志明差不多就完全醒酒了。曹紅旗比趙志明要醉得深,坐在駕臺上搖頭晃腦的,時不時扯兩串鼾聲出來。
趙志明是車到貓莊后才推醒曹紅旗的,曹紅旗迷迷糊糊地說:“就到了呀?好像沒多大一會兒呢?!?/p>
趙志明說:“還沒睡醒是不是?”
曹紅旗下了車,說:“明天去青石寨拉桐籽,是吧?”說完,搖搖晃晃地往公路坎上走去。趙志明一把扯住了他,說:“兄弟你忘啦?”曹紅旗說:“沒忘沒忘,明天早點起來?!壁w志明還是不松手,說:“你還是忘記了,喝酒時我倆咋說的,你想想?!?/p>
曹紅旗停了下來,看著趙志明,又認(rèn)真地想了一下,然后猛地一拍腦門,說:“記起來了,真扯伙呀?”
趙志明說:“真扯伙。”
曹紅旗說:“我當(dāng)是喝酒講笑的呢?!?/p>
趙志明說:“我們兩兄弟哪時講過酒話?”
曹紅旗笑了,說:“那也是。那我就跟你家向麗萍去睡了呀?!?/p>
看著曹紅旗高大的背影晃晃蕩蕩地往公路坎下自己家走去,趙志明的心里陡然有點激動起來,但他沒有馬上就往曹紅旗家里走去。他曉得周小芬每晚都要等曹紅旗回家才肯睡,這個時候她應(yīng)該還在看電視。趙志明需要想好他到了那里該怎么跟周小芬說,于是他點了一支煙思考起來。趙志明之所以對“扯伙”這件事如此上心,那是因為他比較喜歡周小芬,在上中學(xué)時就喜歡她了。從初二那年開始,趙志明就曾背著曹紅旗給周小芬遞紙條和寫愛情信,周小芬卻一直都不怎么理他,趙志明記得三年里他只把她約出來過兩次,每次都是夜里在學(xué)校后面的小樹林里走走路,連她的手都沒摸到過。畢業(yè)那年,趙志明還曾托媒人到她家里提過親,但也無疾而終。倒是曹紅旗一提親,她馬上就松口了。起初趙志明心里還酸溜溜的,后來一想周小芬也沒有肥水落到外人田,還是自家兄弟得了,心里也就釋然了。趙志明一直不明白他迷上了周小芬哪一點,常常在跟向麗萍做事時也禁不住要拿她跟周小芬比,不論從哪一個方面來說,周小芬都比不上向麗萍漂亮,向麗萍是鵝蛋臉,皮膚白皙,身材也苗條,周小芬瓷黑瓷黑的,粗壯結(jié)實,特別是生育過后的那對奶子像兩座小山似的飽滿,屁股也大,肉嘟嘟的,而向麗萍這兩個趙志明認(rèn)為特別重要的地方卻干癟干癟的,像那些缺少堿水永遠(yuǎn)也發(fā)不起來的小饅頭。
抽完了一支煙,趙志明還是沒有想好該怎么說,他又點了一支煙。煙一點著,他就想到了還不如干脆直說,現(xiàn)在的周小芬又不是中學(xué)時的那個小女孩了,弄那么七拐八翹的做什么。于是趙志明就跳下了車,往曹紅旗家走去。這支煙抽完,他也就到了曹紅旗的家門口了。屋里亮著燈,周小芬果然還沒有睡,趙志明隨便往下面的寨子里掃了一眼,他發(fā)現(xiàn)全貓莊已經(jīng)黑黢黢的了,沒有了一盞燈火,這個時候向麗萍早就睡下了。趙志明腦子里突然浮出了一個古怪的念頭,他想曹紅旗應(yīng)該已經(jīng)爬上他家的那張大床了吧。
趙志明敲響了大門,周小芬嗵嗵地從房里跑出來,邊跑邊說:“紅旗回來了,我還沒睡呢?!?/p>
“我是趙志明?!壁w志明說。
“曹紅旗呢,他怎么沒回?”周小芬打開了大門,讓趙志明進(jìn)屋。
“曹紅旗去我家里了。”
“他到你家干什么去,你自己不回去?!?/p>
“我倆講好了,他到我家去跟向麗萍睡,我來跟你睡,”趙志明臉上笑笑的,像開玩笑的語氣,“你不歡迎???”
“半夜三更的,莫講這種笑話。”周小芬正色地說,“曹紅旗那種老實人他還敢去惹你家向麗萍,鬼才信。”
“是真的?。 壁w志明有些急了,“周小芬,你今晚上愿不愿意我都得跟你睡,曹紅旗和向麗萍睡了,我不和你睡我就虧本了?!?/p>
周小芬這時候還沒有生氣,她說:“拜托莫開玩笑了,曹紅旗去哪里了,是不是你把他支開了,或者是讓他留在縣城沒回來?”
“他真的跟向麗萍去睡了?!?/p>
“你莫開玩笑了好不好?!?/p>
“我沒跟你開玩笑,不信你去我家聽壁角好了,他倆這時候可能已經(jīng)干上了?!壁w志明真急了,他發(fā)現(xiàn)跟周小芬一下子說不清楚,還不如干脆來直接的,“我怎么樣也得搞到你,我想了你好多年了!”趙志明一邊說一邊撲上去抱住了周小芬。
趙志明箍住周小芬的時候她一時沒有反抗,只是很驚駭?shù)臉幼?,氣出得很粗,胸脯大幅度地起伏著。?dāng)趙志明的手在她胸口前游走時,周小芬突然使勁地掰開了趙志明的手,說:“不行,不行。”并把趙志明往門外推。
趙志明又撲過去,去抱周小芬,周小芬就有些生氣了,大聲地說:“趙志明你臉皮那么厚呀?你和曹紅旗稱兄道弟的,背著他做這種事你好臉皮??!”
看來周小芬還是不相信曹紅旗去跟向麗萍去睡了。
“曹紅旗睡了我老婆了,我要睡你,是他讓我來睡你的?!壁w志明分辯著說。
“你騙鬼去吧!”周小芬發(fā)火了,紅著眼睛罵道。同時,她更加用力地把趙志明往門外頂。
周小芬一發(fā)火,趙志明就有點泄氣了,曉得今晚上跟周小芬沒戲了。一泄氣,勁頭也松了,他很快就被周小芬頂出了門?!班亍钡囊宦暎苄》一饸夂茏愕仃P(guān)上了房門。趙志明拍著門板說:“周小芬,你開門呀,真的是曹紅旗讓我來的?!?/p>
周小芬說:“我才不管真的還是假的。趙志明你回去吧,你再要死皮賴臉的我就喊人了。”
趙志明的火一下子也上來了,說:“你家曹紅旗搞了我老婆,你不讓我搞我不虧大了,我趙志明做生意都是從來不蝕本的?!?/p>
周小芬說:“趙志明,你就死心了吧,我要是肯讓你搞當(dāng)初就嫁給你了,給你講明了,我對你沒感覺,你天天來纏也是空的,回自個屋里搞向麗萍去吧?!?/p>
趙志明不知怎么的,竟真的聽周小芬的話懵懵懂懂地來到自己家的坪場上了。他看到他屋里黑燈瞎火的,想曹紅旗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被向麗萍攆出了屋,再一想也不對呀,他在路上沒碰到曹紅旗回去。也許是他走另外一條巷子回去的吧?
趙志明決定先去后窗偵察一下。
當(dāng)趙志明躡腳躡手地來到他家臥室的窗子下,他看到房里也沒有亮燈,趴下身來把臉貼在板壁上支起耳朵聽了一陣,除了老鼠吱吱的磨牙聲和可能是向麗萍打翻身弄出來的床板嘎嘎聲外,里面靜悄悄的,再沒別的聲音。趙志明的心里一下子釋然了,原來曹紅旗也沒搞到向麗萍,跟他一樣,曹紅旗這個時候可能也正在他家后門邊聽壁角呢!
可就在趙志明直起了腰準(zhǔn)備喊醒向麗萍開后門放他進(jìn)屋時,屋里突然傳來了說話聲。他身上的血一下子熱了,直往頭頂上沖,險些暈倒下去。
趙志明先是聽到向麗萍的聲音。向麗萍說:“嘻嘻,你的怎么又翹起來了呀?!?/p>
接著他又聽到了曹紅旗的聲音。曹紅旗說:“哥哥想妹妹了呀。”
向麗萍就擂曹紅旗的胸脯,發(fā)出咚咚的聲音,聲音也嬌滴滴水淋淋的,“你壞,你壞呀?!?/p>
趙志明曉得接下來他們還會做什么,心里一下子酸得想吐,他不想再呆下去了,慢慢地退了出去,退到豬圈的時候,忍不住罵了一句:騷Χ!
這句話是罵向麗萍的。趙志明雖然心里很不舒服,曹紅旗搞了他的老婆,而他卻沒有搞到周小芬,他是虧大了,但他覺得這事不怪曹紅旗,“扯伙”是他先提出來的,要怪只能怪向麗萍,她褲腰帶緊一些,像周小芬那樣,曹紅旗也就占不到便宜了。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曹紅旗就到了公路上停車的地方。一會兒,他看到趙志明從他家下面的一株大板栗樹下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打著呵欠,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趙志明的眼睛也紅紅的,布滿了血絲。
曹紅旗從工具箱里拿出搖把,開始發(fā)車。車叫了,曹紅旗打好了倒,趙志明也坐了上來。一直開到青石寨,兩個人就一路沉默著,好象一夜間突然陌生了起來,都沒有開口說話。曹紅旗發(fā)現(xiàn)趙志明神情好像萎萎的,臉色也不那么好看。進(jìn)了青石寨后,曹紅旗才忍不住問:“你咋搞啦,沒病吧?”
趙志明說:“沒咋搞呀,我很好。”
曹紅旗說:“我還以為你昨夜打脫被窩了著涼了?!?/p>
趙志明嘿嘿地怪笑了一下,說:“周小芬的身子那么熱和我怎么會著涼呢?!?/p>
曹紅旗也跟著嘿嘿地笑了一聲。
趙志明突然說:“你是怎么跟向麗萍搞上手了?”
曹紅旗看了一眼趙志明,說:“我就跟她講我倆換老婆睡,你去了我家,我來了你家?!?/p>
趙志明說:“她信?”
曹紅旗說:“她信啊。開始有點不信,我?guī)字v幾講她就信了。”
趙志明問:“你都講了些什么?”
曹紅旗說:“也沒講些什么,我就是讓她好好想想我跟你好得都要穿一條褲子了,我倆肯定是一起回來的,我來了你家,你會去哪里呢?她就相信了你是去我家了?!?/p>
“那個騷Χ!”趙志明兇巴巴地罵了一句??吹讲芗t旗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趙志明又說,“其實向麗萍騷得很。你治治他也好。”
曹紅旗不想和趙志明討論向麗萍的問題,隨口問道:“你呢,沒讓我家周小芬用掃帚打出來?”
“她是不想干,我把她霸蠻了?!壁w志明口氣有點惡毒地說,“我強(qiáng)奸了她,你不會心痛吧?!?/p>
說完,趙志明盯著曹紅旗臉上看。
“她就那脾氣。”曹紅旗挺理解地說。他正在駕駛的拖拉機(jī)轉(zhuǎn)一個急彎,雙眼盯著路面,頭也沒扭過來一下。
這天在青石寨收桐籽時,曹紅旗就發(fā)現(xiàn)了趙志明的狀態(tài)不對勁,他像跟青石寨人有仇似的,不僅把價錢壓到了最低,而且在驗貸時特別地挑剔,不僅水份稍微重了一點的不要,就是翻出一兩??兆训幕蛎?fàn)€的也一律不收。有一次,為了三毛錢他還動手推了一把跟他爭執(zhí)的老把式,把老把式推了一個狗吃屎栽倒下地,差點和青石寨的幾個年青人打了起來。
在青石寨呆了大半天,只收了不足半車,曹紅旗只好把車又開到白石坳,加了一點價,才勉強(qiáng)湊足了一車,趕到縣城都差不多天黑了。交貨的時候,曹紅旗才明顯地感到趙志明不僅是狀態(tài)不好了,他簡直是腦子出了毛病。過稱的時候明明就他們那一車停在門口,趙志明搬過稱了的麻袋時還是往門口走,記帳的那個人一個勁地大叫:“唉,唉,往那抬,倉庫在這邊呢!”
趙志明還癡癡地站在那兒不動。
曹紅旗跑過去大聲的對他說:“你發(fā)燒沒好別動,我一個人來搬吧?!庇譁愒谒呎f,“你想找死呀!”
這晚他們出城時又在吳記飯館里喝了幾杯。打了一斤酒,三七開,趙志明好像不愿意早回去一樣,他給自己多倒了三兩,一直喝到深夜十二點才出城。曹紅旗開車沒趙志明快,到貓莊時雞叫二遍了。
下車后,趙志明問曹紅旗:“你去哪呀?”
曹紅旗說:“回家唄?!?/p>
趙志明說:“你不想去我家,不想跟向麗萍去睡?”
曹紅旗望著趙志明,不明白趙志明是什么意思,說:“想講什么就講,你今天好像怪怪的?!?/p>
趙志明聲音輕輕的,像似在懇求曹紅旗,說:“你去我家好不好,我還想跟周小芬睡一夜。就睡一夜行不行?”
曹紅旗說:“中。你想去就去?!?/p>
等曹紅旗走遠(yuǎn)了,趙志明也向曹紅旗家走去。早在來的路上他就看到了曹紅旗家沒亮燈了,周小芬睡著了。他曉得周小芬等曹紅旗回家一般就只等到十二點鐘,做生意哪有天天準(zhǔn)時回來的。這一次,趙志明沒有像上次一樣敲亮曹紅旗家的大門,而是爬他家的木樓排方進(jìn)了周小芬的房間。
當(dāng)周小芬感覺到被人侵犯的時候,趙志明已經(jīng)如愿以償?shù)剡M(jìn)入了她的身體里。
三天后,曹紅旗和趙志明拉著滿滿一車收購來的桐籽和茶籽從六十里外的老寨深山溝里爬出來,拖拉機(jī)剛一拐上葫蘆鎮(zhèn)的國道,就被幾個穿草黃色的公安攔下了。其中一個面熟的公安指著趙志明說:“就是那個個小臉白一些的?!睅讉€公安圍了上來,把趙志明拖下了車,“咔嚓”一聲,一副锃亮的手銬鎖上了他的手腕。
“我犯什么事了?”趙志明驚慌地叫喊起來。
“怎么搞啦,怎么搞啦?”曹紅旗也大聲地問。
公安們只說:“跟我們走就是了?!蓖现w志明往派出所里走。曹紅旗一把抓住那個熟面孔問:“老彭,他到底怎么啦,出什么事了?”老彭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他犯強(qiáng)奸案了?!辈芗t旗吃了一驚,說:“怎么會呀,他強(qiáng)奸哪個了?”這個叫老彭的公安不認(rèn)得曹紅旗,但他曉得曹紅旗跟趙志明是一個村的人,就說:“他強(qiáng)奸了你們貓莊的周小芬?!?/p>
“怎么可能?”曹紅旗對著老彭大聲地叫了起來,“周小芬是我老婆,他怎么會強(qiáng)奸我老婆!”
這時,走在前面押著趙志明的一個公安回過頭來說:“你是曹紅旗?”
曹紅旗說:“我是曹紅旗。”
那個公安說:“那你也跟我們走一趟吧,我們需要找你了解一些情況?!?/p>
老彭也盯著曹紅旗認(rèn)真地看,像看一頭怪物一樣,眼神有些驚訝,也有些不屑,那意思是你怎么還和趙志明這樣禽獸不如的家伙呆在一起,而且還幫他說話。老彭果然咕噥了一句:“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曹紅旗沒理老彭,而是對說那個讓他也去派出所的公安大聲地說:“我要回去,我得去找周小芬?!?/p>
說完就跳上車,松了剎車,一扳油門,一路濃煙滾滾地往貓莊去了。
曹紅旗一見到周小芬,二話沒講,左右開弓,兩耳巴就打在了她的臉上。這兩耳巴把一見到曹紅旗準(zhǔn)備放聲哭訴的周小芬打懵了,硬是把周小芬溢滿了眼眶的淚水打得憋回到淚腺里去了。
周小芬大聲地叫喊道:“你為啥子要打我,你是不是曉得了,你有種去捅了趙志明呀,打老婆算什么本事?!?/p>
曹紅旗吼著說:“是不是你去派出所告了趙志明?”
周小芬說:“我給他講過讓他別碰我,他不聽?!?/p>
曹紅旗又是一耳巴下去,罵道:“就你那是金Χ,別人碰不得!”
周小芬憋在眼眶中的淚水終于流了出來,蹲在地上哭嚎著說:“曹紅旗,別人強(qiáng)奸了你老婆你不心痛,倒還幫別人說話。我當(dāng)初嫁你真是瞎了眼睛?!?/p>
曹紅旗一把抓起周小芬,對著她的臉一字一頓地說:“趙志明是我最好的好兄弟,你不把他從派出所里取出來我就跟你沒完!”
“我曉得了,”周小芬又蹲下地耍潑,大聲叫喊,“你也搞了向麗萍是不是,你們兩個畜牲!”
曹紅旗踢了一腳賴在地上的周小芬,說:“我去城里送貨去了,我回來要是看不到趙志明的話,你又有死家伙挨?!?/p>
周小芬哭著說:“死遠(yuǎn)些,死到外面莫回來!。”
曹紅旗不想呆在家里,其實他是怕面對向麗萍。他曉得向麗萍很快就會曉得趙志明被抓的消息,得信后她一定會來他家鬧的。他能給向麗萍說什么?他不曉得怎么給向麗萍說,更覺得對不住趙志明。一切都被周小芬這個臭婆娘搞糟了。
曹紅旗在城里整整呆了三天才回貓莊,回來后就曉得了趙志明在派出所已經(jīng)承認(rèn)他強(qiáng)奸了周小芬。周小芬把他的精液、被他撕破的肚兜和剪開的內(nèi)褲都交給了派出所,鐵證如山,趙志明想賴也賴不過去。他已經(jīng)被轉(zhuǎn)押到了縣城的看守所,可能要被判三到五年的有期徒刑。他托人給曹紅旗帶了兩句話:第一,他除了承認(rèn)強(qiáng)奸周小芬,其他什么也沒說;第二,看在兄弟的情分上,照顧好他家里。帶話的人就是他老婆向麗萍。
向麗萍已經(jīng)接受了趙志明要蹲大牢的事實了,她既沒有找周小芬去打架,也沒有跟曹紅旗哭鬧。只對曹紅旗說:“趙志明講了,這事不怪你。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向麗萍流著淚又說:“我曉得趙志明在怪我?!?/p>
曹紅旗說:“怎么能怪你呢。是我家周小芬害得他進(jìn)了班房?!?/p>
向麗萍說:“他講了要是我不讓你上手他也不會強(qiáng)奸周小芬的,他不愿意做虧本生意的,特別是在這事上虧本。他還罵我是騷Χ。”
曹紅旗看到一向收拾得干凈利索、水色飽滿的向麗萍蓬頭垢面的,像一朵鮮艷的花朵在這幾天里一下子枯萎了,心里格外地不好受,他說:“怎么能怪你呢,要怪只能怪周小芬那個臭婆娘,好像全世界就她一個人長了個金Χ!”
“你看我怎么收拾她,”曹紅旗又狠狠地罵了一句周小芬,“我要讓她比我兄弟坐班房還要難受。”
曹紅旗第三天就進(jìn)城到看守所看過一趟趙志明,但沒見到人,里面的人說現(xiàn)在不探監(jiān),等判下來后再來吧。曹紅旗就再沒有機(jī)會見趙志明一眼了,因為沒出一個月,曹紅旗自己也進(jìn)了這里面,而且進(jìn)的是四面都是鐵墻鐵窗的重號。
他失手打死了周小芬。
曹紅旗打死周小芬的那天是一個冬日的傍晚。在這之前的個把月時間里,他對周小芬除了拳腳相加的時候,已經(jīng)形同陌路了。他們幾乎不再說話,迫不得以的交流也是高喉大嗓的,相互謾罵和詆毀,而且只要曹紅旗稍一激動,周小芬就有死家伙挨了。因此周小芬的臉上常常不是有幾道紅印,就是額頭或者顴骨青紫,至于身上腿上外人看不見的地方的傷痕那就更多了。曹紅旗現(xiàn)在的脾氣變得格外地暴戾,有時候無緣無故就會一把抓住周小芬打,他打她的時候從來不只是打一下,最少也是三下,譬如打耳巴,左邊啪的一下,曹紅旗會說:“這是替我兄弟打的,是你害得他坐了牢?!庇疫吪镜囊幌拢终f:“這是替向麗萍打的,是你害得她沒了男人?!眱啥瓦^后,曹紅旗還會踹她一腳,說:“這是替狗子踢的,是你害得他見不到爹了。”
周小芬也不示弱,跟曹紅旗對打,但她不是曹紅旗的對手,只會招來更加猛烈的拳腳。據(jù)挨曹紅旗家近的幾戶鄰居說,他們常常在半夜里被曹家傳來的打架聲和周小芬的哭喊聲吵醒。
好在曹紅旗還開著他和趙志明的拖拉機(jī)做生意,三天兩頭地不回家,回家也多半是在半夜里,有時候曹紅旗太累了,一頭就睡過去了。
曹紅旗心里煩躁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少了趙志明,他生意不僅做得格外地累,沒有樂趣,而且錢也賺得少了,以前他和趙志明慣用的那些伎倆,比如卡稱,調(diào)包呀,現(xiàn)在沒人配合,他一個人來做,十回往往有九回被人識破。不可避免地要與人爭吵起來。在外一受氣,回到家里就更沒有好脾氣了。
他特別地想念起了和趙志明在一起的日子,多好??!
出事的那天曹紅旗回來得早,下午就到家了。他給向麗萍送了這半個月來的分紅,曹紅旗每半個月和向麗萍結(jié)一次帳,還像趙志明在的時候一樣,五五分成。向麗萍不要那么多,曹紅旗把錢往她懷里揣就走了。回到家里,周小芬不在,曹紅旗自己動手辦了飯菜。熟了,也不等周小芬,先吃了起來。曹紅旗已經(jīng)吃完了飯,走出來看到天空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冷風(fēng)吹得嗚嗚叫,屋門口椿樹上的最后那幾片葉子在風(fēng)中打轉(zhuǎn),一片片地飄落下地,曹紅旗心里一陣哆嗦,陡然想起了他跟趙志明就是在這樣一個黃昏里走進(jìn)縣城機(jī)械廠旁邊的吳記飯館的。那也就是那晚趙志明提出來“扯伙”的,卻不想被周小芬把他送進(jìn)號子里去了。
“這個臭婆娘!”曹紅旗罵了一句周小芬,縮回到灶屋里,從碗柜下摸出一瓶沱牌大曲,自斟自飲起來。
周小芬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曹紅旗已經(jīng)快要把那一瓶沱牌大曲喝完了。他一看到周小芬的身影在門口晃蕩,就罵道:“臭婆娘,死哪去了?”
周小芬沒有理他。
“問你呢?”曹紅旗大聲地吼叫。
周小芬也沒聲好氣了,“我去鄉(xiāng)政府了,跟你離婚。”
“離婚,沒門!”曹紅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老子還沒折磨夠你,不離?!?/p>
周小芬鄙夷地說:“我當(dāng)初真是瞎了眼,嫁你這么一個畜牲?!?/p>
酒勁已經(jīng)上來了的曹紅旗把酒瓶哐地在灶臺上一磕,發(fā)出玻璃破裂的嘩啦聲。“你講什么?”曹紅旗一步躥到了門口,說,“周小芬你在講什么?”
“我在講我要和你這個畜牲離婚?!敝苄》姨翎呏f。
“周小芬,你比毒蛇還毒是不是?你講你是不是妒忌我和趙志明的關(guān)系要把我和他分開,你達(dá)到目的了就準(zhǔn)備拋棄我是不是?”說著,曹紅旗把手里的半個酒瓶用力向周小芬擲去。
曹紅旗聽到周小芬發(fā)出了一聲巨大的慘叫聲,但他沒有看到他擲出去的那半個被磕得飛尖的酒瓶插進(jìn)了周小芬的胸膛。曹紅旗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頭一歪,睡了過去。
曹紅旗是半夜里酒醒后被冷醒的,一開燈就看到了到處是血,接著他就看到了躺在屋檐下已經(jīng)冷硬了的周小芬。周小芬的胸口插著半截酒瓶。
三個月后,曹紅旗被法院一審判決死刑。他被定的是故意殺人罪,也沒有因他是投案自首而輕判。曹紅旗的指派辯護(hù)律師曾提出過他是在酒后失手殺死周小芬的,但法院認(rèn)為曹紅旗在自首后做過酒精測試,不能證明曹紅旗當(dāng)時處于無意識的狀態(tài)中,而且法醫(yī)驗尸時從死者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許多新舊傷痕,足以證明死者跟罪犯雖是夫妻,但關(guān)系肯定不好,一直在遭受家庭暴力。死者當(dāng)天也曾到鄉(xiāng)政府提出過離婚審訴。
曹紅旗沒有上訴。
四個月后曹紅旗和另兩個殺人犯一塊兒被拉到縣城城南一個叫石灰窯的河灘上吃了政府免費的花生米。
就在曹紅旗被槍斃的那天下午,向麗萍生下了一對龍鳳胎。當(dāng)然,趙志明和曹紅旗都不曉得向麗萍懷孕的事,她的肚子是在他們進(jìn)去后才顯山露水起來的。十多年沒有開懷過的向麗萍突然大起了肚子,引起了貓莊人的好奇,個個都翹首以待這個孩子的降生。他們無一例外地想看看向麗萍在趙志明和曹紅旗“扯伙”老婆后生下來的這個孩子到底會長得像誰?像趙志明,還是曹紅旗?
所有的人都沒想到向麗萍會生下一對龍鳳胎。
據(jù)給向麗萍接生的六斤婆最先透露,這對龍風(fēng)胎男孩皮膚黝黑,身大體胖,女孩則皮膚白嫩,骨骼小巧,跟趙志明一個模子托出來的。趙志明和向麗萍倆口子都是白皮膚,都身矮個小,那個男孩人人都猜他無疑是曹紅旗的。可是,讓我們貓莊所有的男女老幼費腦筋的是,一個女人難道真的會同時生下兩個男人的孩子嗎?
說來奇怪,隨著這一對龍鳳胎的漸漸長大,皮膚黝黑的男孩竟真的越來越像曹紅旗,長相像,說話的聲音像,舉手投足也像,活脫脫就是一個小曹紅旗,而白嫩小巧的女孩,不僅甜美秀氣,還聰明伶俐,也沒有一個人懷疑她不會不是趙志明的女兒……
這對龍鳳胎仿佛是對趙志明和曹紅旗這兩個特別特別要好得就只差不能穿一條褲子的好朋友的紀(jì)念,每每看到他們兄妹,都要令我們貓莊人不禁唏噓,也感慨良久。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