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在即,革命軍催枯拉朽般的一路凱歌。但是戰(zhàn)局卻發(fā)生了突變,看起來似乎已經是強弩之末的敵軍得到了意外的增援,這支援軍從背后向革命軍的大本營逼近——而革命軍在前方獲得的優(yōu)勢是以背后的空虛防衛(wèi)換取的。在一派恐慌當中,最高指揮者突然想起,在敵軍意圖突破的那個脆弱地帶,剛剛有一支革命軍奉命抵達了那里。
眼下,這支幾乎不在作戰(zhàn)序列里的部隊,卻成為了決定這場戰(zhàn)爭勝敗的決定因素。
壹
團長的部隊如期趕到了指定地點。
由于天氣的原因,他們一度在路上耽擱了幾天,但是經過短暫的休整,團長就命令部隊全速進軍了?!耙幌б磺写鷥r!”團長熱情洋溢地號召自己的士兵:“按時到達指定位置,事關戰(zhàn)事的大局,更是對于我們尊嚴的檢驗!”團長顯然有些亢奮。這不是他往日的風格,瓢潑的大雨和崎嶇的山路出人意料地鼓舞了他。
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作為一個并沒有經過實戰(zhàn)檢驗的軍事長官,團長的戰(zhàn)績實在乏善可陳。經過一次小的戰(zhàn)役后,他的這個團就幾乎減員了一半。當自己的士兵像挨了鐮刀的麥子一般齊刷刷地在眼前倒下時,瞠目結舌的團長漸漸滋生出一股深刻的厭惡情緒。
但細究起來,團長的厭惡并沒有具體的對象。畢業(yè)于日本士官學校的他似乎厭惡的不是戰(zhàn)爭本身。譬如,當馬克沁機槍在身邊交織出壯觀的火力時,他的厭惡情緒反而會得到一些排遣。這時候,團長會暫時擺脫掉厭惡,憂心忡忡地思考起馬克沁機槍的主要性能。當他想到這種1分鐘射出600發(fā)子彈的武器第一次在羅得西亞被英軍使用就造成了3000祖魯人的死亡時,發(fā)生在眼前的戰(zhàn)爭就變得虛幻了。團長會覺得自己猶在課堂之中,戰(zhàn)爭史中連綿不盡的炮火混淆在一起,喪失了具體的面貌與目的。它只是一場戰(zhàn)爭而已。團長因此對倒在自己眼前的士兵熟視無睹,令他憂傷的,倒是那3000祖魯人——當年這些祖魯人面對這種噴火的家伙時,他們該是何等驚訝???團長黯然神傷地想。
很快,他的這個團充其量只剩下了兩個營的兵力。這樣就形成了比較荒唐的局面,一下子有三位營長成了團長的馬弁。三位營長對此感激涕零。其他部隊已經就地正法了幾名幸存下來的軍官,其中甚至不乏團長這樣級別的。交戰(zhàn)雙方任何一支部隊潰退的時候,等在身后的都是比敵軍更為冷酷的督戰(zhàn)隊,督戰(zhàn)隊用大刀砍殺的血腥方式來穩(wěn)住陣腳,把魂飛魄散的敗兵重新趕上前線。兩相對比,他們這個團實在是受到了額外的庇護。這當然和團長顯赫的家世有關。能夠懲罰團長的,也許只有他那位赫赫有名的父親了。
傳聞接踵而來。據說大本營在戰(zhàn)爭伊始,就沒有指望他們這個團會戰(zhàn)功卓著。如果說團長在這場戰(zhàn)爭中身負了什么重任的話,那就是在戰(zhàn)爭結束的時候,他依然還——活著。這些傳聞自然在很大程度上擾亂了這支部隊的軍心。兵士們斗志渙散,整個隊伍籠罩著一股夢幻般的消極情緒。同時,兵士們又有種沒來由的樂觀態(tài)度,畢竟,相對于其他部隊,他們進行的這場戰(zhàn)爭實在是有些像一場兒戲了。
減員日復一日地持續(xù)著。團長的厭惡情緒也愈加強烈。他覺得自己惟一的任務就是看著自己這支部隊的人馬一個個陣亡。這似乎都成為了一個目標。有時候團長甚至會奇怪地認為:在如此殘酷的殺戮和大面積的死亡之下,自己的人馬消失的速度居然是緩慢的。
大本營似乎一直忽略著這支部隊。直到有一天,一位營長在團長的身邊被流彈掀去了整張臉,大本營才對團長的安危擔憂起來。
團長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失去了臉的人兀自從自己身邊掉頭跑開。那個人像是突然覺悟了什么,他向著后方拼命奔跑,仿佛目標明確,一轉眼就沒有了蹤跡。后來兵士們在一片樹林中找到了那個人的尸體。當時樹林中擠滿了撲翅亂飛的麻雀,那個沒臉的人卻用他的整個身體呈現(xiàn)出了一種惆悵的表情。
這就是死亡!團長在心里嘆息著:撲翅亂飛的麻雀,以及沒有了臉卻依然惆悵的表情。
死亡和團長近在咫尺,大本營終于意識到了這一點。新的命令很快就下達了。團長被命令帶著殘部迅速向后撤退,迂回大半個戰(zhàn)場,去占領另一場戰(zhàn)役的一個關鍵突破口。團長被告知,他要率部到達的是一條險峻的大河,并且要如期在這條河上架設一座橋,隨后大部隊將從這座橋上通過,奇襲敵軍的指揮中樞。大本營對于團長的安排看起來殫精竭慮,因為據說保證團長的安全也是這場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目標之一。他們杜撰出了一個符合軍事邏輯的命令。
大本營甚至充分考慮到了團長的榮譽感,電文在措辭中虛張聲勢,夸大了這項任務的重要性,仿佛它真的事關全局,因此,語氣不免就格外嚴厲。
嚴令之余,這份電文在結束的時候,居然破天荒地使用了這樣的結束語:
向著偉大的勝利,前進!
時值夏季,這一帶正是暴雨頻發(fā)的時候。團長的隊伍在滂沱的雨水中踏上了征途。這支作風散漫的部隊非但應付不了殘酷的戰(zhàn)事,面對大自然的風雨也裹足不前。出發(fā)不久,部隊就遇到了山體滑坡。一瞬間泥沙俱下,山路一側的大山似乎整個坍塌了,巨大的石頭裹挾在洪水中奔涌而來。好在團長并沒有走在隊伍前列。他覺得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更像是一聲巨大的咆哮,余音未盡,就吞沒了他面前的世界。天翻地覆,道里阻隔,團長眼前的部隊頃刻間蕩然無存。
令人驚訝的是,團長騎著的那匹馬居然絲毫沒有受到驚嚇。它只是冷漠地擺了擺飽滿的頭顱,將鬃毛上的雨水抖了團長一臉。倒是那些毫發(fā)無損的兵士們亂作了一團。他們狂呼濫叫,你推我搡地抱頭鼠竄。
團長被激怒了。他覺得自己的部下個個面目夸張,仿佛是在演戲。他怒不可遏地用馬鞭狠狠抽擊身邊的兵士,并且戲劇性地拔出了自己的毛瑟手槍向天鳴放。槍聲在混亂中顯得微不足道。這時給團長充當馬弁的那幾位營長發(fā)揮了作用,他們不約而同地拔槍射擊。幾名兵士中彈倒地,渾濁的泥水迅速將他們身上涌出的血變成了濃稠的泥漿。
局面因此得以控制。穩(wěn)定下來的兵士們在大雨中呆若木雞。前方依然有石塊不斷墜落下來,在山谷間發(fā)出重重疊疊的轟鳴。團長面容肅穆,憂郁地看著自己的這支隊伍。雨水從他的帽沿上落下,仿佛一道水簾。團長透過這片濁水,看到世界一片令人無法容忍的骯臟。他甚至開始厭惡自己的這些部下,覺得大雨之中的他們,衣衫襤褸,軍容敗壞,神情都有些令人不齒的迷惘。
隊伍轉移到了一片遍布著碎石的安全地帶。團長站在最先搭好的帳篷里向外張望,他看到自己的兵士們突然士氣高昂起來。兵士們在暴雨中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像一群分工明確的螞蟻。雨水彌蒙,場面居然有些感人。很快營地就搭建起來,并且很像那么回事兒。
“看來我們這支部隊不善于破壞,倒是很善于建設。”團長調侃地說:“命令我們去架橋實在是個英明的決定。”
他的副官替他點燃了一支煙,不無憂慮地提醒他:“這項任務也未必輕松,如果我們不能按時到達位置,一樣是失敗……”
“失?。俊眻F長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聲。
迄今為止,盡管他的部隊僅距全軍覆沒只剩一步之遙,但從來還沒有人對他說過“失敗”這個詞。
副官從小就是團長的貼身侍童,團長赴東洋留學他都陪侍在身邊,在他眼里,團長永遠不是自己的長官,他只是自己的少爺。因此,當“失敗”這樣的軍事術語從嘴里說出時,副官自己都有些驚訝。他不安地看著團長的背影,不禁為他形銷骨立的單薄樣子感到了傷心。副官最清楚團長的留學生涯是怎樣度過的,此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妖嬈的櫻花,看到了那些東洋女子體毛叢生的私處,他甚至嗅到了那種具有迷幻氣息的西梅脯和深色櫻桃的香味。副官怔怔地想,從一開始老爺就錯了,眼前這個人,哪里是塊做軍人的料?副官突然感到了不安,覺得自己的少爺也許永遠完成不了戰(zhàn)爭中的任何一個任務了。
夜里團長不得不睡在一張軍用吊床上,因為帳篷里灌進的雨水已經沒過了腳面。他蜷縮在吊床里,即使難以入睡也沒有輾轉反側的余地。后來好不容易睡著,又被一只闖進來的長尾雉驚醒。這只鳥滑翔著進來,落在了團長身上,飽含雨水的尾羽在團長臉上劇烈地撲打。睡夢中的團長被嚇壞了,發(fā)出凄厲的叫喊。副官沖進來時,看到他縮作一團,正在掩面哭泣。那只鳥也受到了同樣的驚嚇,在帳篷里沒頭沒腦地胡亂飛撞。副官一邊安慰團長,一邊斥責警衛(wèi)。
“它呼地一下就飛進去了,”警衛(wèi)辯解道:“我根本來不及擋住它。”
這時抽泣著的團長從指縫中發(fā)出了微弱的聲音。那是一種怪聲怪氣的腔調,副官愣了片刻才明白了那是一道命令。
團長說:“斃了?!?/p>
副官為難起來,他不知道團長命令“斃了”誰。但是他很快就有了方向——團長用一根蒼白的手指指向了那名警衛(wèi)。那名警衛(wèi)已經將鳥趕出了帳篷,一回頭卻看到了那根指向自己的手指。
那名警衛(wèi)被拖出去的時候,副官尚且心存僥幸,他憂慮地看著團長。但是團長依然蜷縮著身子,他甚至將大衣蒙在了自己頭上。顯然他并不打算收回自己的這道命令。
槍聲在深夜的山谷中響亮無比,即使浩蕩的雨聲都湮沒不了。團長以這種方式在這場戰(zhàn)爭中殺了第一個人。
副官在后半夜又走進了團長的帳篷,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少爺。團長已經睡著了,臉上依然殘留著淚痕。副官看到他的手垂在吊床之外,那紙電文夾在他的指縫之間。
拂曉的時候,副官再次走到團長帳篷前,而那紙電文已經飄浮在積水中,正緩緩地隨之流走。
清晨,團長在暴雨間歇的時刻將隊伍集合了起來。山谷中依然水霧彌漫,這影響了團長的視覺。他站在一塊嶙峋的怪石上,放眼望去,居然覺得霧氣氤氳中的這支隊伍,仿佛兵多將廣,填滿了整個山谷。
團長首先清點了自己這支隊伍的人數(shù)。士兵們的報數(shù)聲單調、乏味,但卻有種扣人心弦的效果。盡管團長已經有所準備,但實際數(shù)字還是令他吃驚不小。他終于認識到,如果嚴格按照標準編制計算,自己目前連一個營長都算不上了。距離團長較近的士官矇眬地看到了他的神情,都感覺到了一股非同以往的凝重。接著,這股凝重的氣氛像霧靄一樣迅速感染了整個部隊。
“長官尤在,士卒全無,你們知道該如何論罪嗎?”團長淡淡地對身邊的幾位營長發(fā)問。
幾位營長噤若寒蟬。但是他們立刻發(fā)現(xiàn),團長并非是在申斥,他神色黯淡,目光中甚至有股深深的同情。
團長作出了原地休整的決定,并且罷免了那名惟一還名副其實的營長,自己親自負責營一級的指揮。這時雨又下了起來。團長命令部隊冒雨進行操練。他拒絕了副官勸他回到帳篷里的請求,始終站在那塊石頭上,身上的披風不一會兒就被雨淋透了。
當晚團長就發(fā)起了高燒。隨軍醫(yī)生忙了一個通宵才使他的體溫降下來。但是清晨的時候,他依然親自去督導部隊的操練。
三天后這支隊伍起程了。跋涉在暴雨與泥濘之中的兵士們都發(fā)現(xiàn)了團長臉上那種發(fā)著高燒的跡象:既萎靡又亢奮,兩頰緋紅,仿佛處在微醺的酒意之中。團長慷慨激昂地動員了一番后,策馬消失在了稠密的雨霧中。
貳
部隊在深夜抵達了目的地。團長在夜色中考察了那條黝黑發(fā)亮的河。他站在岸邊都能感覺到河流湍急的流速。他覺得腳下的碎石似乎在隱隱振動。河面的風向是與水的流向一致的,似乎是河水裹挾了風。
部隊在河岸扎營。這一夜團長睡得格外深沉。
翌日清晨,兩個戴著斗笠的人冒雨來到了營地前。他們給哨兵出示了一張證件后,站在雨中等候團長的召見。
團長其實早就看到了這兩個人。他睡了一個少有的好覺,一大早就站在帳篷里向外眺望。他看到這兩個人遠遠地向自己走來,他們頭上的斗笠吸引了團長的目光。出現(xiàn)在雨中的斗笠本來不足為奇,但是團長通過望遠鏡看清楚了這兩只斗笠上都插著一根粗短的羽毛。團長猜測這一定是某個組織的標志。他心事忡忡地看著這兩根在雨霧中前來造訪自己的羽毛,隱約感到了某種不安。
哨兵證實了團長的猜測,這兩個人果然是當?shù)孛駞f(xié)的負責人。
盡管團長被不安的情緒困擾著,但他還是立刻會見了這兩個人。因為團長非常清楚,革命軍取得的勝利實賴武力與民眾運動的結合,作為襄助革命的重要力量,民協(xié)在這場戰(zhàn)爭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這兩個人被請進帳篷后,團長的注意力就集中在了他們的斗笠上。他有些荒唐地請他們摘下斗笠讓自己看看。兩位負責人面面相覷,但還是滿足了團長的要求。斗笠其實很尋常,是用竹篾夾油紙編成的,但那根粗短的羽毛有效地令其不同凡響起來。團長若有所思地捻著那根被雨淋濕的羽毛,不禁想起了那天夜里將自己驚醒的長尾雉。在團長的意識里,那只長尾雉有著某種意味深長的來歷,它似乎昭示了什么,被它冰冷的尾羽紛亂地撲打在臉上的滋味,始終令團長不寒而栗。
團長怔忪的神情給兩位負責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他們本來準備向團長詳盡地匯報當?shù)氐男蝿?,但面對團長的心不在焉,他們知趣地打消了念頭。雙方的交談顯得有些尷尬,兩位負責人并沒有探聽到這支革命軍突然抵達的目的,團長用一句“這是軍事秘密”打發(fā)了他們的好奇心。
團長的態(tài)度引起了兩位負責人的不快,他們覺得受到了不應有的輕視。當團長提出讓他們給自己的士兵提供洗澡的條件時,這種不快就演變成了不滿。
“要熱水,最好還有香皂?!眻F長不緊不慢地說:“我的士兵們現(xiàn)在迫切地需要清洗一下?!?/p>
“洗澡對軍人這么重要嗎?”一位負責人不無揶揄地說:“我自己都有多半年沒洗澡了?!?/p>
“所以你不是軍人?!眻F長立刻反駁道。
交談的氣氛變得緊張。兩位負責人感到蒙受了羞辱,在這種情緒下,他們提及了元熙先生。元熙先生的大名團長早有耳聞,甚至在東洋留學時,都有異國朋友向他打聽過這位版本目錄學大家。但是此刻在這兩位負責人口里,元熙先生卻是著名的劣紳。
“我們準備組織特別法庭審判他,”一位負責人沉聲說:“也許要殺掉他。”
團長沒有聽出他們的弦外之音,并沒有領會到他們此刻是在顯示自己的力量。他有些恍惚,元熙先生的名字使他回憶起了自己的異國友人,于是那些有關的異國歲月也翩然躍上了他的心頭。他想起了那幾位東洋女子,想起了她們沐浴在溫泉中的慵懶的樣子。
當兩位負責人告辭的時候,團長置若罔聞地依舊陷入在自己的回憶中。
盡管民協(xié)負責人與團長的會面不甚融洽,但他們依然滿足了團長的要求。部隊在當天下午分批進入了那座古鎮(zhèn)。民協(xié)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他們在古鎮(zhèn)惟一的澡堂里為團長的兵士們蓄滿了熱水,當然,還有充足的香皂。
率先而來的團長踏上古鎮(zhèn)的青石路面時,看到街兩邊站滿了歡迎自己的民眾。他們似乎被某種命令約束著,盡管高矮不齊,但依然顯得整齊劃一。團長騎在馬上,他高高在上地望下去,滿眼全是插著羽毛的斗笠,這令他們看起來更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團長的人馬從他們之間穿過,似乎也感到了無形的壓迫。當面對一群有組織、守紀律的民眾時,兵士們也許突然羞愧了起來。連團長騎著的那匹馬都有些垂頭喪氣了。
澡堂并不簡陋,除了石砌的大池外,還另有幾間隔開的雅室??紤]到古鎮(zhèn)的偏僻,它甚至算得上是精致了。團長有些驚訝,他沒有想到這里居然會有這樣講究的沐浴場所。但是他很快就從澡堂老板的嘴里得到了答案。
澡堂老板是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他顯然是受到了恐嚇,當他被帶到團長面前時,依然處在恐慌的余悸之中。他不敢正視團長的眼睛,因此團長始終無法看清他的臉。這個垂頭而立的人將自己的雙臂抱在袖筒里,團長問一句,他答一句。他告訴團長這家澡堂是元熙先生的產業(yè)——當年元熙先生返鄉(xiāng)后把開設一家澡堂當作移風易俗的手段之一。
“它根本不賺錢,”澡堂老板囁嚅地說:“根本沒人來洗,即使元熙先生免費請他們洗他們也不肯洗?!?/p>
此刻團長已經泡在了雅室的水池里,副官用木勺一瓢一瓢地將水澆在他身上。被熱水浸泡和澆灌的滋味使團長陷入了一種無法排解的寂寞。他覺得澡堂老板發(fā)出的聲音仿佛無限遙遠,尤其當這個聲音說起元熙先生居然在這里辦過一份報紙時,團長更加覺得猶在夢中。這份報紙最終當然是半途而廢了,聽到這個結果,團長似乎才回到現(xiàn)實里。最后團長隨口問起了元熙先生對這場戰(zhàn)爭的態(tài)度,澡堂老板卻回答道:“元熙先生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不但答非所問,而且語氣也突然尖利起來,有種強辯的味道。
團長并沒有在意澡堂老板的緊張,他本來就問得毫無目的,況且這次沐浴是這樣地令人滿意,團長已經全身心地懈怠了。他將自己完全沉入水中,只留出鼻孔呼吸。水流從他臉上漫過,透過水面,他依稀看到水流動蕩的起伏。團長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個死去的營長,那個失去了整張臉的人此刻仿佛漂浮在水面上,他的面孔正成為扭曲的波紋。團長發(fā)覺自己居然已經遺忘了這個人的名字,即使絞盡腦汁也無從想起。這令團長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這個人對于他突然變得無比重要,他覺得自己用遺忘背叛了這個人。團長的眼淚流進了水里。
在澡堂外的街道上,等候洗澡的兵士們卻惹出了亂子。
幾名下級軍官異想天開地向民協(xié)負責人提出了召妓的要求。這個要求令對方憤怒莫名,本來已經積存的怨氣立刻爆發(fā)了。一位負責人毫不客氣地駁斥了他們的非份之想,并且用惡劣的方言辱罵他們。當這幾位下級軍官聽出自己是在挨罵時,不免有些惱羞成怒。但是面對他們的強硬,對方絲毫沒有退縮,雙方由謾罵發(fā)展到相互推搡,氣氛劍拔弩張。混亂中一位軍官的帽子被人碰掉了,這就如同發(fā)出了一道號令,槍聲立刻就響了。
聞聲而來的團長并沒有立刻下令制止騷亂。他站在澡堂門前的廊檐下,看著雙方在雨水中壁壘分明地對峙,仿佛隔岸觀火。
是團長身邊的副官替他行使了職責。肇事的軍官被捆綁起來,副官沒有征求團長的意見,就命令將這幾個人槍斃掉。副官這么做顯然是正確的,他已經看出了局面的嚴峻——那個被槍擊中的人倒臥在青石路面上,插著羽毛的斗笠滾落在雨水中。
直到這時團長才緩慢地說道:“讓他們洗了澡再正法吧?!?/p>
幾名下級軍官為自己的荒唐付出了性命,但民協(xié)對于這支不期而至的革命軍依然萌生出排斥感。這支軍隊挫傷了他們的期待。在他們眼里,這是一支態(tài)度傲慢并且作風敗壞的部隊,這位團長,也缺乏某種他們認可的氣質——他的臉甚至都缺乏一個革命軍人應有的正確性。幾位民協(xié)負責人私下交流了看法,他們一致認為,這位團長更像是一個牢騷滿腹并且沉疴在身的少爺。在對團長進行了比喻意義上的蔑視后,某種報復性的情緒也在他們心中悄悄醞釀起來。但是,對于這支革命軍,民協(xié)依然保持了最后的一點熱情。他們邀請團長將隊伍帶到古鎮(zhèn)來,這里的條件顯然要比潮濕的河岸強得多。
團長親自去慰問了那名受到槍擊的民協(xié)成員。這個人已經被抬到了廊檐下,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撿回了自己的斗笠,緊緊地抓在手中。隨軍醫(yī)生正緊張地為他處理傷口。團長看到這個渾身是血的人依然保持著一種冷漠的鎮(zhèn)定,他的不動聲色與那幾名下級軍官臨死前聲嘶力竭的叫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似乎對于自己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毫無反應,只是那只抓著斗笠的手攥出了青筋。團長舉目四望,他發(fā)現(xiàn)圍攏在自己身邊的那些人都有著相同的表情,一張張斗笠遮蓋下的臉,都有著一種冷漠的鎮(zhèn)定。寬大的斗笠在他們臉上投下了一絲不易覺察的陰影。
團長心里再次感到了某種不安。他拒絕了民協(xié)的邀請,決定依然將營地扎在河岸邊。他的拒絕在對方看來,不啻又是一種缺乏善意的態(tài)度,團長因此又一次喪失了與對方融洽起來的機會。在這支隊伍到來之前,當?shù)孛駞f(xié)的活動還是相對溫和的。這塊地方民風淳樸,洪流滔天的革命風暴并沒有完全滌蕩這里。但是,當這支隊伍一再令他們感到失望后,他們漸漸被某種粗暴的行動熱情鼓舞起來了。
團長被請進了民協(xié)的指揮所。這間指揮所設在澡堂對面的一座木樓里,看得出以前曾經是家飯館,如今里面的條凳依舊擺在一張張木桌邊。民協(xié)的成員們如同吃飯一樣地一桌桌圍坐著,這種情形令團長感覺自己仿佛是在赴宴。在這里,那兩位曾經拜訪過團長的負責人再一次提起了元熙先生。他們控訴了元熙先生阻撓民眾運動的諸多罪行。
“我們準備對他采取行動,報告已經送往省城,”一位負責人語氣堅定地說:“估計批復很快就能下來,屆時請將軍出席我們的特別法庭,指導我們對他進行審判。”
團長不置可否地看了對方一眼。他感覺到了,這個元熙先生已經成為對方與自己抗衡的一個籌碼。團長覺得這當然是可笑的。
似乎帶有某種嘲諷的意味,這位負責人面對團長的模棱兩可又列舉了一項元熙先生的劣跡——民協(xié)準備以團長父親的名字重新命名這座古鎮(zhèn),以示對于革命元勛的敬意,但這件事情卻遭到了元熙先生的詆毀,他甚至不惜寫出反動文章沿街散發(fā)。
“文章內容惡毒,多有詛咒之詞,如此劣紳難道不應該殺掉嗎?”這位負責人玩味地看著團長。
團長并沒有因此而激動。當自己父親的名字突然出現(xiàn)的時候,團長并沒有如那位負責人期望的那樣聚精會神起來,相反,他的思緒卻更加恍惚了。團長仿佛看到父親向自己走來,令人費解的是,這個走來的父親居然也戴著一只巨大的斗笠,一根長長的羽毛垂在他的腦后,上面掛滿了污濁的雨水……
叁
當新的電令到來時,團長正站在河邊眺望對岸。雨后初霽,空氣中彌漫著植物與泥土潮濕的腥味。士兵們正在準備架設橋梁的木材, “槖槖”的伐木聲回蕩在身后。團長覺得那些被砍伐著的樹木散發(fā)出了一種夸張的憂郁氣息,這種只有新鮮傷口才有的氣息令整個河岸變得傷感。
團長接過副官送來的電文,匆匆讀完后,沉默不語地返回了自己的帳篷。
大本營命令團長迅速完成那座橋的架設,并且過河占據有利地勢,準備阻擊敵軍的偷襲,“將敵人有效地攔截于河之對岸”。
這份電令措辭沉重得都有些輕佻了,以一種顯而易見的、慫恿般的口氣鼓舞團長以主動地進攻來取代被動地防御,這樣才能爭取到足夠的時間,以待援軍的到來。
賦予這支部隊如此重大的責任,大本營也是不得以而為之,是突變的戰(zhàn)局將團長推向了風口浪尖。同時,大本營也過于樂觀了,他們低估了這支部隊的減員情況,如果他們知道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只是一個營的兵力,那么他們就會明白自己正面臨著巨大的風險。
電文中并沒有解釋局勢與上一道命令之間的出入,但是破綻在團長眼里一目了然——自己這支隊伍本來是為偷襲開路的,現(xiàn)在居然擔負起了阻擊偷襲的重任。團長從“援軍”這兩個字看清了自己面臨的處境,他明白了,自己已經被置于了需要援救的境地。
團長當然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他猜測這一切都是自己那位嚴父的主意——用一種詭計般的策略將自己哄騙到最為險惡的絕境,以此達到他用血與火錘煉兒子的目的。團長深知自己的父親對于這場戰(zhàn)爭的熱忱。這個結論難免令團長感到哀傷。可是他的副官卻說出了另外一種可能性。年青的副官似乎已經洞悉了這個時代深奧的背景,懂得戰(zhàn)爭只是那些深奧背景的膚淺體現(xiàn)。他以一個從小在大家庭中周旋于所有主子間的侍童的機智,向團長尖銳地指出:“也許是老爺出了什么事?”副官的推測似乎更加合理——團長的父親身處時代的中心,歷史的經驗說明那樣的位置風云莫測,一旦跌落,勢必禍及九族。副官更加懷疑團長如今恰恰就是面臨著一種內部斗爭的迫害。
副官顯然比團長更為客觀,他不像團長那樣總是感情用事,將個人情緒和彌天的戰(zhàn)爭混淆在一起進行簡單的判斷。但是他的結論比團長的更令人沮喪。團長的臉色變得煞白。情緒稍微穩(wěn)定下來后,他提筆給家里寫了一封信。
團長的這封信寫得百感交集,整封信籠罩著一種憂傷的哀怨,如同是對一個世界的告別之書。因為一切尚是猜測,他只能采取了一種含糊其詞的語言。他首先試探性地詢問了父親的健康,然后就在信中回顧了自己的成長。將一個人的成長訴諸筆端,難免就會冗長,團長耐心地描述了自己記憶中最為遙遠的一些畫面,以這些畫面地再現(xiàn)第一次向自己的父親暗示出了某種眷戀之情,同時也隱隱地抱怨了父親對自己態(tài)度上的暴虐。他有些疼痛,同時也有些神往。最后,團長向父親簡單匯報了自己目前的任務,盡管他流露出了自己對于這場戰(zhàn)爭“最終目的”的迷惘,但是他依然向父親保證自己會盡到一個軍人的職責。他寫道:
雖然我不認為獲得戰(zhàn)爭的勝利比一朵花的開放與凋零更加有意義,但是我依然將令您欣慰當作我來到塵世的最終目的。
寫到這里團長已經是熱淚盈眶了。
這封信將由副官親自送到團長的家里。在這種叵測的時刻離開團長,副官當然無法放心。他建議團長隨便派一個馬弁去傳遞家書。
“我走了誰給你洗頭呢?”副官動情地說。
團長擺了擺手自顧離開了帳篷,命令衛(wèi)兵牽來了自己的馬。
這封家書多少緩解了團長內心的紛亂,他沿著河岸信馬由韁地踽踽而行。充沛的雨水使這一帶的植物長勢兇猛,遍地的花公草和金不換開放得異樣絢爛。團長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遠離了自己的營地。
在一片過分明亮的陽光中,團長看到了元熙先生落寞的背影。正午的陽光照在元熙先生赭石色的長袍上。團長立刻就判斷出了這個人的身份,對于這個人他似乎相識已久。
兩個人在正午的河岸邊不期而遇。面色蒼白的團長看來并沒有引起元熙先生的反感,同樣,元熙先生那張著名的麻臉也沒有成為他們之間交談的障礙。團長端詳著這位前朝的翰林,覺得他與自己的預期幾乎沒有大的出入,他似乎只能是這個樣子的——穿著赭石色的長袍,站在明亮的日光中,身干修偉,卻神色落寞。
團長的留洋經歷成為了他們最初的話題。元熙先生對于那個“蕞爾小邦”青眼有加,言辭之中不乏溢美。他講到了自己的幾名異國弟子,他們曾經邀請他去過漢口的日本租界,在那里他見識了惟有在書本上才能追慕的古典風度——“皆席地而坐,臥則以屏掩之,屏皆六曲”,元熙先生甚至覺得那些東洋女子 “高髻如云,腰纏錦帶,儼然是晉、唐畫像中的人物”。這樣的話題自然又勾起了團長的回憶,此刻當他站在這條河邊懷念起那些曾經消魂的往事,不免有著恍若隔世的沉痛。
如同一場風花雪月終究將被馬蹄踏碎,他們的話題很快就牽涉到了目前的戰(zhàn)爭。元熙先生毫不諱言自己對于這場戰(zhàn)爭的敵意,這位“前朝遺民”認為戰(zhàn)爭侵擾了他最后的樂土,他已經在一次又一次的“革命”面前一退再退,本來以為會在家鄉(xiāng)聊盡馀生了,但是這場戰(zhàn)爭再一次令獷捍之氣充彌了都野。
作為一名投身于戰(zhàn)爭的軍人,團長并沒有足夠的興趣與元熙先生展開辯論,而且他也缺乏辯論的依據,因為對于這場戰(zhàn)爭的意義團長本身就是模糊不清的。團長的木訥激發(fā)了元熙先生的激情,他雄辯滔滔,仿佛終于抓到了一次盡情抒發(fā)的機會,眼前的這位青年軍官在他眼里成為了這場戰(zhàn)爭的代言人。最后,元熙先生將眼下的戰(zhàn)爭斥為一場邪氣盈天的浩劫,無論目的與手段,都不具備浩然的正氣。為了讓自己的理論更有說服力,元熙先生做出了令團長匪夷所思的舉動——
他輕輕撩起長袍的下擺,緩步向著河水走去。
河水在陽光下熠熠發(fā)亮,泛著耀眼的波光。元熙先生進入到水的中央,仿佛融入在一片無限的光明之中。他始終沒有沉沒,河水只是淹過了他的腳踝,這樣就隱匿了他的行走,使得他宛如馭風而行,漂浮在一片虛妄的逝水之上。
團長目睹了這奇跡般的一幕,他眼睜睜地看著元熙先生蹈水而行,抵達了對岸。巨大的震悚令團長周身顫栗,他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無法克制地啜泣起來。團長的那匹馬也發(fā)出了驚厥的嘶叫,它癱倒在地,糞便和著尿液噴涌而出。
元熙先生重新回到團長身邊時,團長依然陷入在巨大的無能為力之中,他蹲在地上,以手掩面。團長覺得自己被徹底掏空了,孤單單一無所依。當元熙先生的手搭在他觳觫著的肩頭時,他除了感到虛妄,還有一種徹底的順從從心底涌起。
“這其實沒有什么,我剛剛不過是走在一座水中橋上?!?元熙先生安慰著這個年青的軍官,他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脆弱。元熙先生這樣說道:“這座橋比我的年紀都大,枯水季節(jié)它會浮出水面,眼下雨水充沛,它就沉入了水中。你看到了,當我通過它抵達彼岸時,必定拖泥帶水,沾上邪穢之氣,所以我從來不會走它,如果要去對岸,我寧可多走幾百里路,從另一座正大光明的橋上走過去。你覺得這荒唐嗎?不,這就好比春耕秋收,你會覺得目的可以大于一切嗎?其實手段已經在最初決定了目的,這便是因果……”
淚跡未干的團長仰起頭,他看到元熙先生那張麻臉上的每一個坑凹都被陽光填充了,同時,團長覺得正午的陽光像雪崩一樣灼傷了自己的眼睛,一瞬間,他的內心被某種無端的熱情點燃,他似乎找到了這場戰(zhàn)爭的意義,并且突然迫切地希望為此申辯。
“我的部隊也不會從它上面走過,”團長喃喃地說:“我們正在架一座橋,我們將從自己架起的橋上堂堂正正地渡過河去,走向偉大的勝利……”
遺憾的是,團長的話并沒有被元熙先生聽到,他的聲音微弱,而且元熙先生已經轉身離開了他。團長看到元熙先生每走一步都在河岸的石頭上留下了一片水跡。
團長無法想像,他在這一刻作出的決定,最終成為了這場戰(zhàn)爭的一個轉折點。這座水中橋本來可以改變歷史,它是一個玄秘的存在,是歷史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的所謂機會。如果團長抓住了這個機會,迅速跨過這座現(xiàn)成的橋,那么他將爭取到足夠的時間。后來的戰(zhàn)事說明了時間的寶貴,足以彌補這支部隊兵力上的不足;團長完全可以利用充分的時間在對岸建筑起穩(wěn)固的工事,以逸待勞地迎擊敵軍。
但是,此刻團長固執(zhí)地堅持讓自己的士兵繼續(xù)架設一座含義萬千的新橋。
肆
團長對自己的部下隱瞞了那座水中橋的存在,他怕兵士們因此懈怠新橋的架設。這座新橋在團長的要求下搭建得過分鋪張,完全不像一座臨時性的橋梁。團長否定了搭一座簡易浮橋的方案,他要求這座新橋必須明顯高出水面。
始終有頭戴斗笠的人出現(xiàn)在營地周圍,他們不解地注視著在水中施工的士兵,目光中有種觀賞的態(tài)度。這些當?shù)厝水斎恢滥亲袠?,但是隱存的隔閡阻止了雙方的交流,否則他們一定會向士兵們發(fā)出疑問,并且指出他們的工作實際上是多此一舉的徒勞。
時間就是這樣被延宕的。
三天后,新橋在團長的督促下竣工了。它在夕陽下筆直地矗立在水中,新鮮的木頭依然散發(fā)著新鮮傷口般的憂郁氣息。
部隊開拔前夕,團長策馬來到了元熙先生的宅第前。
元熙先生的宅第建在一面山坡上,圍墻高大寬闊,仿佛一座獨立于世外的城池。團長遠遠望著這座宅第,覺得它和自己的家似乎是由同一群工匠建造起來的——它們出自同一個藍圖,盡管細節(jié)上偶有不同,但是整個氣質卻如出一轍。團長困惑地想,眼前這座宅第里的主人已經成為了這場戰(zhàn)爭的障礙,它也許將要面臨自己父親所代表著的那種力量的摧毀。團長無法理清這里面的邏輯,起碼他從表面上看不出這坐宅第與自家宅第之間的差別,因此他無法找到兩者之間對立的根據。
黃昏中的團長覺得自己仿佛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溫暖與沮喪同時出現(xiàn)在團長的情緒中。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這兩種情緒就是團長對于自己那個家庭的基本情緒。這種情緒令團長在山路上踟躇不前了,他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該去見一見元熙先生。他覺得自己的到來,也許不能算作是一種拜訪,可是沒有了拜訪的性質,他將以怎樣的姿態(tài)走進元熙先生的家門呢?最后,團長終于掉轉了馬頭。
在山腳下,一隊戴著斗笠的人與團長相遇了。對方停下了步子,但是團長策馬急馳,從他們身邊風一樣掠了過去。團長并沒有輕視對方的意思,他只是不愿意讓他們看到自己滿面的淚水。團長的淚水毫無原由,仿佛撲面而來的山風吹痛了他的眼睛,令他孩子般的失魂落魄。
團長在天色黯淡的時刻來到了那座水中橋前。他的馬警覺地噴著響鼻,仿佛能夠看到某種隱匿的危機。團長跳下馬,用手撫摸著馬頭,同時把自己的臉貼在馬頸上溫柔地摩擦著,這番親昵的舉動令團長和他的馬彼此都得到了安慰。團長坐在河岸邊,最后一次回憶起那些東洋女子。她們肌膚如雪,經過溫泉的浸泡,又會泛起淡淡的粉色,總是令人身不由己地渴望依偎上去;她們的品質中有種天生的沉默,她們用沉默將喧嘩的世界還原成最簡單的幾種關系……
團長的欲念在回憶中滋生起來,昏暗的河水從他眼前流淌而過。
遠處傳來兩聲槍響,一些撲翅亂飛的鳥從頭頂飛過。團長陡然覺得胸口和頭部一陣疼痛的痙攣。那匹馬發(fā)出了一聲嘶叫。
回到營地后團長就得到了元熙先生已經被槍決的報告。民協(xié)曾來找過他,在尋找未果的情況下,他們自己完成了對元熙先生的判決。他們送來了一份書面材料,說明了此次審判得到了最高組織的許可;處決元熙先生時一共開了兩槍,一槍擊中頭部,一槍擊中胸口。
營地的篝火已經點燃,空氣中盡是松樹燃燒后特有的芬芳。團長走到一堆篝火前,將報告丟進了火焰中。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覺得元熙先生的容貌依稀有些像自己的父親。
這支部隊連夜跨過了自己親手架設的新橋。
他們剛剛抵達對岸就與敵軍遭遇了。黑暗中雙方試探性地互射了幾槍后,大規(guī)模的戰(zhàn)斗就爆發(fā)了。敵軍顯然也沒有估計到這支部隊的出現(xiàn),他們也是剛剛到達,黑夜掩蓋了雙方戰(zhàn)術上的倉促,令最初的交戰(zhàn)勢均力敵。團長的兵力盡管嚴重不足,但裝備依然完整,幾十挺馬克沁機槍交織出的火力有效地迷惑了敵人。
但是黑夜終將過去,團長明白,一旦天亮,自己這支部隊的脆弱就將暴露無遺?,F(xiàn)在他才意識到時間的意義——在敵軍到來之前,如果自己的部隊早一些抵達對岸,構筑起有效的工事,那么就可以取得關鍵性的戰(zhàn)略優(yōu)勢。而眼下,只有短暫的黑暗在掩護著他們了。團長并未因此產生一絲悔意。如果說他的選擇喪失的是一場戰(zhàn)爭的取勝機會,那么,對他自己而言,他覺得自己抓住的是一次同樣重大的機會。
團長決定發(fā)起沖鋒。這個決定并不是出自戰(zhàn)術的考慮,他只是覺得應當這么做。他已經知道了,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戰(zhàn)斗,同時也是自己唯一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戰(zhàn)斗。戰(zhàn)斗本身已經成為了意義,于是一切都變得單純,團長再也不覺得迷惘,那種曾經深刻困擾著他的問題煙消云散。團長身先士卒。在他的感召下,這支一貫散漫的部隊煥發(fā)出了強大的勇氣,兵士們前赴后繼,一度甚至沖垮了敵軍的斗志。
白晝終將來臨。當晨曦顯露的時刻,渾身血污的團長又一次熱淚盈眶。
隨著光明的到來,這支部隊完全暴露在敵軍的眼前。當敵軍掌握了他們的實際兵力后,屠殺般地反撲就開始了。
這場局部戰(zhàn)斗持續(xù)到午后終于結束。
團長的部隊全軍覆沒。敵軍在層層疊疊的尸體中找到了團長,在清點了戰(zhàn)果之后,他們誤以為被自己擊斃的這位年青軍官只是一位營長——團長的軍裝已經無法讓人辨別出真實的軍銜了。這位年青軍官的整張臉都被掀掉了,但是令人驚訝的是,這個沒臉的人卻用他的整個身體呈現(xiàn)出了一種惆悵的表情。
與此同時,疾馳而來的援軍在得到消息后倉惶回轉,他們距離這條大河僅剩一天的路程。
整個戰(zhàn)爭就此逆轉。大本營做夢也不會料到,其實冥冥之中曾經有一座水中橋可以指引著他們走向勝利。
團長陣亡的消息傳來時,他的副官正跟隨著老爺踏上漫長的流亡之路。他當然不用再回到少爺身邊了。老爺在一夜之間蒼老,他在敗局面前被迫放棄了所有財富和尊嚴后,只隨身珍藏著兒子的那封家書。
在此后的顛沛流離中,副官想起少爺時就會拿出那紙電文來看。這紙電文是他在一個拂曉從團長的帳篷外撿起的,當時它正隨著雨水緩緩流走。電文被雨水浸泡后,文字已經漫漶不清,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字尚可辨認:
向著偉大的勝利,前進!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