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弟姓李，他的名字里面有四個“木”字，像一座森林總是淹沒在一片連綿不絕的綠色中。

于是我叫他小森，我說小森你在看什么?哦，《寵物小精靈》，我說小森你喜歡里面哪只寵物——嘿嘿，我喜歡桔草葉。小森總是不理我，每次都是我一個人尷尬地自問自答。我看著他，心想這的確不是一個乖巧的討人喜歡的孩子——小小的腦袋，豆芽似的細(xì)弱的身體，應(yīng)該是叫人憐愛的，可鼻子右側(cè)有道傷疤，顯出了難以馴服的固執(zhí)。眼神冷漠，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屏幕，不像其他孩子看到有趣的地方會哈哈大笑，他只是面無表情，但又確實是沉溺于其中的。

他從小就瘦，按照大人的觀點(diǎn)，胖小孩才好玩，肉嘟嘟的多可愛。于是小森總會失寵，而那個比他小一歲的小爍非常聽話，長得白白凈凈，眉清目秀的。大人們總說：“嘖嘖，小爍真懂事——小爍今天又被老師表揚(yáng)了吧?嘖嘖，真是懂事?！蹦菚r候自己也小，不懂得去觀察別人的表情，沒注意過小森的表現(xiàn)，只是像其他人一樣覺得小爍是如此聰明活潑，而小森太瘦，他的腿還沒有我的胳膊粗。小森不會哈哈大笑，他演不了游戲里的主角。

前不久翻出了一張舊照片，是在外婆家，我們幾個表兄弟姐妹坐在床沿上照的。此時我終于注意到了一直被我忽略的小森——大約五六歲的他被人擠到了墻邊上，原本就瘦弱的身體看起來更小了。細(xì)長的脖子，腦袋側(cè)著，仿佛原來是在看電視，但聽說要照相，才微微扭過頭來看一下照相機(jī)鏡頭，可就這輕輕的一瞥，眼神卻是哀怨的?，F(xiàn)在的小森再也沒有這種表情了，就像三姨現(xiàn)在再罵他的時候，他也只是直立著，歪著腦袋，斜著眼睛看她，眼神總是恨恨的。

我再看那張照片，小森的色調(diào)是暗的，整個人灰撲撲的。腦袋靠在臟的墻上，胳膊沒有照上，不像是專門來照相的，倒更像是無意中給照上了。小森被推到了相片的最邊緣，仿佛就要從相片上跌下來。與他僅隔一人的是小爍，小爍脫了鞋坐在床上，偎在大表姐的懷里，看起來天真無邪——這邊的光線是明亮的。

其實小森應(yīng)該從小就羨慕小爍的。想起小時候回外婆家，上樓的時候小爍要人背，于是一個表姐高高興興地馱起他。小森也想要人背，沒人理他，于是我就背他上樓了。小森一直是瘦的，我把他放在背上，他的胳膊輕輕地環(huán)住了我，輕輕的，帶著點(diǎn)試探性，因為小心，所以顯得格外莊重。我背著他慢慢地上樓，小孩子溫暖而均勻的鼻息一下一下地吹著我的脖子。現(xiàn)在我想起那一刻，覺得小森其實也是小小的柔軟的一團(tuán)啊。

小森12歲的時候留級了，與比他小一歲的小爍一起上六年級。每年小孩子都要比個子，小爍是大骨架、大腦袋，每次與小森比個子都會高出那么一大截。三姨叫，李森快來跟弟弟比一下個子。小森總是滿臉不情愿地慢騰騰地蹭過來，然后一條腿直著，另一條腿斜著伸出去，輕輕一靠就跑開了。

有一次在外婆家吃飯，在飯桌上，四姨又在夸耀小爍期末考試考了全班第一名。一家人都放下了筷子，不斷地說：“這孩子真有出息!”“我就講嘛，這孩子最懂事了?！蔽铱粗藭r的小森，只有他一人～聲不響地埋頭吃飯。突然，小森猛一抬頭，摔了一下筷子，狠狠地把椅子推開，發(fā)出“咯噔”一聲，大聲嚷了一句“我不吃了”，就跑開了。只是大人們的聲音太吵，淹沒了小森的話語，他們還都興奮地沉醉在對小爍的褒獎中，誰也沒有在意小森的離開。

我不知道小森是不是跑去看他的小狗了。小森喜歡養(yǎng)動物，不過好像從來都不愛它們。小森從前養(yǎng)過一只小貓，我看過他喂小貓——他粗暴地將一條魚摔到紙箱里，一把抓起小貓的脖子將它按到魚的附近。小貓不吃，想跳出箱子，小森一次又一次把它狠狠地按下去，嘴里還嚷著：“快吃，快吃，不準(zhǔn)出去!”我看得心驚肉跳，忙拿開他的手，說：“小貓不餓，它不餓?！?/p>

我覺得小森是太孤獨(dú)了，總想找機(jī)會同他聊天，于是就出現(xiàn)了文章開頭那尷尬的一幕。但那是兩年前的一幕，那時他還是個沒有發(fā)育好的孩子，蒼白、瘦小，理著不起眼的平頭。今年又見到他，小男孩不可思議地長得好高，我都要仰著頭看他了。小爍也長大長高了，長成了一個英俊的男孩，看到我總是羞澀地微笑。小森卻越來越孤僻，雖然長高了，但仍然瘦弱，手掌卻很大。他留著長長的頭發(fā)，劉海直直地垂下來，遮住了眼睛，他穿寬大的T恤，舊的帆布鞋，還是不同我講話。

他到外婆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電視，就那樣靜靜地坐在床沿上，那個背影總讓我想起當(dāng)年的小男孩，不知道在我看不到的那一面，他的眼神是否還一樣哀怨。我總覺得他并不真想看電視，電視只是他用以抵御外界干擾的武器。有了這件武器，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不同你講話，不坐在一大家人中間接受種種善意的責(zé)備。他與我們也沒有共同語言，和我們在一起他只會手足無措。于是每到午飯時間他才會戀戀不舍地離開電視機(jī)，迅速吃完飯后便一聲不吭地離開外婆家。但有一次我分明看到了小森臉上那一抹不易覺察的微笑——那是午飯時媽媽夸獎小森懂事時迅速爬上小森嘴角的笑意，淺淺的，這樣藏著掖著不想讓人看到，好像一個久不被老師在意的學(xué)生突然有一天被老師叫起來提問，雖然回答得磕磕絆絆，但學(xué)生心里仍是驚訝與欣喜的。但這微笑停留得太短，時間走過一格，它便迅速消失了。小森是不留痕跡的人，只是來了，就走，不過就是吃飯時多加一雙筷子，菜式都不會因為他的到來而有所改變，他只是會讓電視機(jī)蓋暫時發(fā)熱。水流過的地方都會有痕跡，他不是風(fēng)，也不是水，他是秋天無數(shù)片落葉中的一片，踩上去才會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音。

我想這孩子一定是躲進(jìn)他的森林里尋求保護(hù)了。這只是個暫時迷路的孩子，不是因為他愚蠢，而是因為他眼前的這些樹木長得太過茂盛，太過相似，他一進(jìn)去就分辨不出，又覺得自己太過渺小，所以心里感到恨恨的。不過，太陽一出來，一切就會安全了。

我祝福他長成真正的男孩子。我仍叫他小森。三棵樹。

后記：聽媽媽說小森今年當(dāng)兵去了，臨走時哭得驚天動地，送行的人無不動容，可惜我不在場。